他醒来时,谢鸣正坐在那堆烧完了的柴火边目光微垂,似乎是在看着里头黑沉沉的的灰烬。┏m.read8.net┛见他猛然坐起,他的视线便顺势移了过来，似乎也惊了一下,须臾,才淡淡问道,“怎么了？”
刚刚经历了那样荒谬的梦,薛殳此刻简直没法直视他这张脸,于是微微偏过头糊弄道，“噩梦。”
谢鸣看了看他，虽看不清脸色,但从这语气也能听出不是什么能为外人道也的梦,因此也没有多问。薛殳巴不得他不问,火速从地上站起身,走到他跟前，正要说话,却忽然见谢鸣身旁摆着一些果子，绿的，红的，黄的，应有尽有。他默然无言地看了会儿，问,“这是……”
“果子。”
“我知道,我是问,你这是从林子里摘的？”薛殳笑着道，神情里却有点无可奈何，“你还没吃吧？”
谢鸣看他这副样子，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但闻言还是下意识道，“没有。”
“那就好。”薛殳说着半蹲下身，在他身前的那些果子里挑挑捡捡了半晌，分为了两堆，然后指着它们对一旁的谢鸣道，“左边是能吃的，右边是不能吃或者我不确定的，当然，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觉得咱们最好也别吃。好了，你拿吧。”
谢鸣看了看那两堆数量明显不对等的果子，轻轻“嗯”了一声，随后却也没有伸手去拿，只是默默看着那几个有用的果子，忽而站起身道，“这些还是太少了，我再出去摘些吧。”
薛殳下意识拽住他，道，“我随你一起去吧。”
谢鸣眸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随后抽出被他拽着的衣袖，尽量不急不缓地往外走，只是步伐还是肉眼可见得愈来愈快。薛殳回头望了望他的背影，嘴角牵了牵，笑意却不达眼底，看了一会儿，他才转过头来，兀自用手拨着脚边的果子，拨了一阵，却一个也没放进嘴里。
谢鸣摘了更多的果子回来时，就看见某人还在乐此不疲地“糟蹋”他辛苦摘来的野果。他快步走过去，蹲在薛殳身前，把那些果子放下的同时顺便按住了他为非作歹的手，铁面无情地道，“不想吃就坐到一边去。”
“谢鸣。”薛殳没回答这话，只是把手收了回来，双手支地，懒洋洋地叫了他一声。
“嗯？”谢鸣正收拾那些被他拨得沾满了泥灰的果子，听到他叫自己，头也未抬，只是极为敷衍地应了应。
“你不高兴？”
似乎没想到薛殳会问他这个，谢鸣手里的动作在这刻停顿了一下，随即又继续拾捡起来，“没有。”
“可是我不高兴。”薛殳的声音低沉起来，在这山洞里还荡起一阵回音。
谢鸣闻言终于抬起头，神色却很平静，“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我不该问让你难过的事。”
“可你已经问了。”谢鸣的眼睛很漂亮，像一面可以用来照镜子的淡水湖一样，清澈又静谧，此刻，这双眼睛正落在薛殳身上，让薛殳第一次体会到无所适从的感觉。
薛殳忽而笑了，托着腮道，“我以为你会安慰我说没关系。”
“没关系。”
谢鸣的语气似乎随着他这一笑变得柔和了起来，“就算你问了也没关系。”
“嗯？”薛殳怔了一下，顿了顿，才问，“为什么……”
谢鸣将能吃的果子都放在了一起，才淡淡道，“因为，我昨夜想了想，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
“你还记得有一年，谢云岚没去藏涯道会，而是让谢鄂代替他去的吗？”
薛殳道，“记得，他似乎是病了？”
“不是，”谢鸣笑了笑，“他只是走火入魔了。”
薛殳闻言手指关节不自觉地曲了起来，走火入魔……红莲就是因为这个死的……难道……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谢鸣笑道，“我可没让他走火入魔的本事。只是他走火入魔的那段时间我过得不大好。”
薛殳蓦然抬眸看着他，神色有些冷硬，“他干了什么？”
谢鸣没有直接回答，却淡然地反问了一句，“薛道长，你知道生肌去腐膏吗？”
薛殳怔然。
“他死后，我花重金买了最好的生肌去腐膏，足足用了五盒才将身上的疤痕尽数去掉……哦，也不算尽数。手腕上这一条，还有脚踝上的一条，因为是用绑了钉子的鞭子打的，伤口太深，已经去不掉了。”
“所以，我十四岁那年，每天想的最多的事就是怎么杀了谢云岚。”
“但你知道，他警惕心极高，又惜命，想杀他不容易。可我发现，他喜欢在打完我之后喝一杯家仆泡的玫瑰花茶，我便在他每次打我的时候，刻意离那花茶近些。将我的血滴进去。因为，那时候，我的血里……”
“已经有了十三夜。”
“可那花茶本就鲜红，谢云岚那时已经走火入魔到神志不清，自然看不出。”他嗤笑了一声。
“而之所以选十三夜，就是因为这种能让人疯狂的毒，更能加快他的走火入魔，送他去死！”谢鸣的情绪在此刻蓦然激动异常，那双眼睛已不似先前那般宁静，而是不知何时，燃起了滔天的火光，其中却夹杂着点点水迹，“我只要送他死！只要谢云岚能死……只要他能死……如果我当初没有来谢家……如果我誓死不来谢家……”
可惜，一切都晚了。他的母亲，他的童年，已经葬送在了繁华的郢州。
人生，又有多少个十五年，自是长恨水常东。
他不再说话了，也不再动作，只任由眼眶里的一滴眼泪默默往下颌流去。须臾，忽然道，“薛殳，我可怕吗？”
薛殳看了他半晌，什么话也没说，却忽然前倾身子，伸出胳膊环住了他的肩膀。这个拥抱一点也不紧，谢鸣只要想离开只要动一动便可以，可是他觉得自己太累了，连动一动也不愿意，就仿佛刚才的话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的头埋在薛殳的肩膀上，能闻到一点潮湿的水气。过了一会儿，他才又用低哑的声音道，“我当初不该怪你不救我母亲，谢云岚肯定是骗我的，你也救不了……”
薛殳微微垂眸，神色也黯然下来，手指轻轻搭在谢鸣的发旋上，安抚似得摸了摸。他知道谢鸣是指七年前的那天，那时他因为刚刚用过“灵石离体”术法，目不能视，却又要瞒着藏涯众人，不得已装作闭关修行。可偏偏这个时候，谢鸣带着母亲上山了。
谁也不知道当时只有十二岁的谢鸣是怎么用板车把一个成年女子拖上的山，但他确实做到了，而且在藏涯山门前跪了一上午，恳求自己救他母亲。
当时还在“闭关”的薛殳听闻此事后让人送他离开，却不知为何谢鸣突然情绪激动，就要直接闯入山门，再后来，他出来时才知道他母亲已经去了。他当时目不能视，就算出来也救不了这个可怜的妇人，然而尽管知道这点，他当时依然愧疚难当。只是下一刻谢鸣便对他冲了过来，这小子手里竟还有一把匕首！
一旁的门生连忙将他挡住，谢鸣却好似疯了一般，对门生又踢又咬不算，还对他辱骂不休，甚至连父母都带上了。那时候的，二十几岁的薛殳也不是个好性子，纵然对那女子有些愧疚，却也因被这小子骂了父母而气恼，于是背对着谢鸣，声音冷冷地道，“把他轰下山。他母亲也帮他送回谢府，再敢上山一次，打一次！”
思及过往，薛殳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个东西，竟然狠得下心说出这种话！
可过往就是过往，他早已经不是二十五岁的自己，谢鸣也不是十二岁的孩子了。
“谢鸣，”他沉默了很久，才叹息一声，道，“要是我当日，真的把你带到藏涯就好了。”
可惜，时光如流水，往事终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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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州谢家是个玄妙的家族，在这里住着的玄士自是不用说，但它更为郢州百姓所津津乐道的，是他们家的家主每更迭一次，府邸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从花鸟鱼虫到猫狗畜生都得换个遍。
上一任家主谢鸣就是如此，将原本素净的谢府修缮成了极尽瑰丽的风格。而谢鸣失踪的那段日子，谢隐舟当了一段时间家主，好在这位应当是离开谢家太久，没这个毛病，顶多皱皱眉。
而如今，又有人来延续传统了。
“谢鄂老爷，您看这东西摆在这儿行吗？”
“哎哎，往左边点，哎，对，左边，笨！那是左吗？左右都分不清，你爹妈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倒霉玩意儿！滚吧你，阿四你来！”谢鄂老爷挺着大肚子，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与他几乎形影不离的娇妾宛儿立即给他递上一颗葡萄，上头水珠仍在，佳人玉指纤纤，谢鄂满足地将葡萄吃进嘴，顺便亲了亲宛儿的手指头。
“唉，”揩完了油，谢鄂老爷不禁望着爱妾感叹，“不用担惊受怕，还能独占谢家，让那么多人听我使唤，唉，我现在过的这简直是神仙日子，便是让我明个儿就死了也值……”
“呸呸呸！老爷说的这什么话！老爷是要长命百岁的！”宛儿皱了皱眉，忙不迭道。
“唉……如果那个人不回来，我说不定真能长命百岁捏。”谢鄂握住她的手笑道。
“老爷！老爷！”却在这时，有人从外头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边喘气边道，“谢……谢……谢……”
“谢什么谢？！”谢鄂看着他着急，忽而大惊，脸色刷得白了一层，“莫非谢鸣……”
那人道，“不是！是谢二公子来了！”
“谢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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