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公主突然出事,实在令人猝不及防。
因虑到这些宗室、勋贵、官宦之家家中亦要团圆,历年宫中年宴一向散的极早。四公主与陈昭仪始终未见云锦有何醉态,遑论失态。母女俩皆有些惶然,尤其宝阳公主,面上那两团红晕几乎尽数退去,偏是这时,昭阳公主身边的贴身女官来见皇后。
虽面色从容,始终难掩步履匆匆。
云锦警铃大作。
宴散后,因云锦与四公主一人管着器皿,一人管着膳食,自然要盯着内监、宫女善后。两人并肩而立,身后各有宫婢,云锦却问宝阳公主:“妹妹,你说皇后娘娘做什么去了?”
四公主与其母今日算盘落空,此刻难免既失望,又惶恐;自然也无心敷衍她,只做不闻,并不答话。
云锦观四公主神色便知此事与她再无相干,却也因知与四公主不相干,那种已让她辗转反侧的忧虑再次浮上心头。
诡异。
四公主的那碗鲈鱼粥、陈昭仪的玻璃杯,再到酒醉离席的昭阳公主,以及匆匆而去的皇后。殿内明明暖香扑鼻,内监们撤宴时会有杯盘相撞,发出????的声音。
云锦心知自己已经避开了陈昭仪母女的算计,只是皇后呢。正想着,却见皇上身边的福公公往这儿走来,云锦下意识眯了眯眼睛。
福公公打了个千儿,笑道:“皇上请两位公主凤仪宫说话。”
这话说的十分蹊跷,四公主仍旧魂不守舍似的,还是云锦问了一句:“父皇是为着什么事呢?劳烦福公公告知,我们姐妹也好心里有个谱。”
那福公公笑得跟团子似的,却并不回答她,只是说:“公主们过去便知道了。”
“也好。”
凤仪殿内,云锦一眼便能望到昭阳公主既茫然,又怨毒的眼睛。皇后脸色亦不太好,见了两人,淡淡道:“三公主、四公主来了。”
云锦与四公主一同行礼,高宗只是坐在最上首,见了她们两个,只面容整肃、一言不发。
“好歹姐妹一场,我与你们有何仇怨,究竟是何故要害我如此。”昭阳公主,大楚皇后嫡出公主,自幼金尊玉贵的养大,因母后权柄不曾旁落,父亲又多有爱护,自然是不需太克制自己脾气的。果然,她话音才落,便有杯子掷在地上的声音。
“昭阳。”皇后似是不赞成一般,轻声喝止她:“事情未水落石出之前勿要如此,名声要紧。”
昭阳公主不禁悲从中来。
“母后,她们害我如此,我还有什么名声可言。”
皇后眸色亦是一黯。
只是若云锦说,昭阳公主的悲声的确真切,不似作伪。至于皇后……一个极大胆的想法自她脑海浮现出来,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
还好,齐飞扬已经向父皇求娶了;她安慰自己道。云锦想,如果自己的猜想是真,这位皇后娘娘,这位皇后娘娘实在是……于是不再做声,只是露出茫然之色,而四公主明显被这样的阵仗吓住了,亦不做声。
皇后却并不给这两位公主太多沉默的机会,只向高宗道:“我虽为皇后,却也是昭阳生母,为恐有失偏颇,还请皇上来问吧。”
高宗却很疲惫地摆摆手,对皇后道:“朕相信皇后的公正。”
皇后叹一口气,才说:“把东西呈上来。”
立刻有宫人呈了东西上来,一点残酒,一碗残羹。云锦的目光不过略落了一会,便移开了。四公主虽不太明白,心中却突然有些很不祥的预感。皇后观此二女容色,心中一叹,虽知自己目的达成,却也可惜难以借机钉死这位荔阳公主。
谁叫她好命逃过了陈昭仪的算计呢,也是陈昭仪的女儿太不堪用了。未免觉得十分可惜。
“这是你们姐姐饮的酒和用的羹,都只剩了一点,里头都放了一点叫一丸香的东西。此物是一样药粉,由植物提炼而成,无毒。只一样,遇酒则令人神智不清,行为颠三倒四,更可令人面红耳赤!你们都是未嫁的姑娘家,怎可沾染这样的东西!”
说到后来,声音陡然拔高,四公主已瑟瑟发抖。云锦却只是抬头望向皇后,心想,这世间竟有这样狠毒的母亲。
“本宫已命人查过,厨下也发现了一点这样的药粉。只是单厨下有这样的东西就说是公主们所为实在偏颇,只是若真有谁要对昭阳下手,也确实两位公主嫌疑最大。但你们也是天家女儿,身份尊贵,本宫此刻许你们自辩!”
一改平日的镇定柔和,十分的掷地有声。四公主一听一丸香三字已瑟瑟发抖,此时哪里说得出话来。虽此时气氛紧张,云锦仍揶揄地想,若对手们都像四公主这般不堪一击,多好。
“回父皇、母后,儿臣不明白,姐姐究竟是怎么了?”
“你姐姐,失态于外臣。”
皇后冷冷地吐出几个字,遂闭上眼垂泪。多么伤心的一个母亲啊。昭阳公主瞳孔蓦地放大,冷冷盯了云锦半晌,冷笑道:“居然不是你。”
云锦垂头,反而问:“母后是说,有人给姐姐下药,令姐姐失态于外臣?可是母后,儿臣与四妹妹并未执掌宫闱,即使有心给姐姐下药,姐姐也真的中了算计,但我与四妹妹都不可能人手能引姐姐去见外臣。”
良久良久,她只听见皇后极冰冷地声音响起:“皇上您瞧,我早说三丫头是个好的,只是四丫头嘛……”皇后一面说着,一面瞧了已经摇摇欲坠的宝阳公主一眼,喝到:“来人,传本宫口懿,请陈昭仪过来回话。”
又缓缓看向云锦,道:“荔阳先退下吧。你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儿家,有些事并不方便听。”
云锦深吸一口气,遂福了福身,回一句诺。对高宗道:“方才哥哥令人给我传话,说父皇已经允婚,儿臣万分感激。”
说罢,又行一大礼。
皇后眼皮一跳,千算万算,万没料到自己在此处失算。她瞧了自己已经快忍不下脾气的女儿一眼,虽知自己所谋之事已成,但恐怕只能成一事。说起来,皇后布下一个堪称进可攻退可守的局,却只成一事,不免令皇后失望。
打凤仪宫出来,云锦并未回宫,而是去了四皇子处。不料齐飞扬亦在此处,虽不知道他究竟为何不急着回去与家人守岁,却也不问。见到两人,云锦那颗悬了数日的心也终于放下。
三人遂往茶室去。四皇子和齐飞扬显然已知道后宫出了事,只是到底四皇子于后宫几乎掌控力全无,此时见了云锦,方才松一口气。
云锦先看向哥哥,再看向齐飞扬。数日不见,他看上去似乎疲惫了许多。齐飞扬见云锦看他,脸上难掩喜色,却颇是揶揄的唤了一句公主,又行臣礼。
云锦仍然只是淡淡地看向他。
是这个人么,她就要与这个人过一生了。她一时满心踌躇,又一时在这数九寒天里心生点点暖意,上一世的不堪与绝望终于渐渐离她远去,她想到这儿,脸上露出一点笑容。他看在眼里,亦十分喜悦。
直到四皇子实在看不过眼,轻轻咳了一声,两人方回过神来。
云锦双颊登时绯红。略镇定了些。
“昭阳公主失态于外臣,四公主和她的母亲陈昭仪牵涉其中。皇后娘娘查到,昭阳公主应是被人下了能令人饮酒便失态的一丸香,才会失态于外人。”
四皇子与齐飞扬听了皆是一怔。云锦轻轻叹了口气,许是亦难以置信,再开口时,她说话的速度变得十分缓慢。
“我刚在来的路上,将之前的事情串在一起细细思量过后也觉得毛骨悚然。”她喝了口茶,只垂眸看着那张拿黄梨木做成的小桌,心中一时起伏难平。
“事情便从皇后娘娘令我与四公主携理宫宴一事开始说起吧,虽说皇后也曾令公主们携理过宫中事务,但因此时与北突厥交战在即,我便一直觉得皇后是想在这件事上有所图谋。没多久,宫中开始疯传父皇欲令人和亲的传闻,即使皇后再三申斥,流言却越演越凶。皇后对后宫的掌控力不容小觑,所以我猜,是她故意放出流言。但即使到了那个时候,我仍不明白皇后娘娘意欲何为。
“后来夏至和霜降在厨下发现了一丸香。即使有了这个发现,我也只能猜测到皇后娘娘是利用了和亲的流言,令陈昭仪母女视我为敌。陈昭仪不愿四公主和亲,自然会针对我。也果然,宫宴当日四公主对我下手,不过我虽服下了一丸香,霜降她们却也给了我解药。所以我在宫宴之上即使饮酒亦未失态。当然陈昭仪的手段不止如此,她还买通宫人,在给昭阳公主上酒的时候调换她的玻璃杯,想来如果我当时未出声令人拿走昭阳公主的玻璃杯,那个东西应当会很快炸裂。这样,陈昭仪就能钉我一个意图谋害姐妹的罪名。毕竟,昭阳公主曾与我有过嫌隙,也算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她说到这里,忽地抬起头来看向二人,眼中夹杂着惊恐、不忍,以及一些连云锦自己也难以说清的情绪。
“然后,就是昭阳公主失态于外臣。昭阳公主已经在与李家议亲了,是吗?”
四皇子与齐飞扬听的入神,一时间未回转情绪,不知她缘何有此一问。但两人亦是卓绝之人,很快便察觉出此事背后所埋藏的残酷真相。但也许,他们的心肠更冷酷一些,除了感慨一句皇后果真够魄力好手段,竟未有如云锦这般既觉得悲凉、又万分震撼的种种感性。
“是的,今日齐国公替雨泽向父皇求尚主,父皇亦有提到昭阳公主与李家公子的事。”
齐飞扬字雨泽。
“所以,应该是皇后娘娘亲手给昭阳公主下了一丸香。皇后娘娘应该早知道陈昭仪母女的打算,并在陈昭仪母女决定给我下一丸香之后,决定给她的亲生女儿昭阳公主下同一种药,而皇后此举,便是为了令皇家愧对于李家;也只有如此,才会扭转皇上对哥哥的倾向,令李家公子挂帅出征。这是皇后的第一重计谋。”
云锦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继续道:“但即使李家公子出征,就北突厥一事,皇上亦可以给哥哥派别的差事。但如果陈昭仪母女得手,那父皇定会对我不喜,也定会因此连累哥哥。那么,皇后便可借可捧出三皇子,哥哥之前告诉我三皇子不善兵事,那皇后为三皇子所谋,应为兵器或粮草之事。这是皇后娘娘的第二重计谋。”
四皇子与齐飞扬对视一眼,眼中溢彩连连。
四皇子叹道:“妹妹,你实在是我见过最明敏的人。”
齐飞扬亦说:“自公主上次与王爷提议,不如令臣子领兵后。王爷与我一直在暗中筹划此事,直到今日。”
似乎觉得再说下去她会很有些不好意思,遂闭口不言,只等着四皇子补充。
果然,不过顷刻,四皇子补充道:“今日齐国公向父皇求尚主之事,父皇大喜之下,已下旨令雨泽为此战主帅。”
云锦心中一荡,心知令齐飞扬为帅一事绝非因为父皇一时大喜,而是私下筹谋良久,更可能是因为拖了齐国公府入局才得来的机会。便笑道:“哥哥与世子筹谋良久,不算白费了。”虽也忧心,却也欣喜。
齐飞扬的看向她,亦回以一笑。
四皇子:“……”
“皇后娘娘定未料到咱们比她手快。”云锦的情绪渐渐平复,又再恢复那种懒懒的昂扬。“但是李家公子出征一事,板上钉钉,只端看父皇会将李家公子放在什么位置。不过父皇既先答应了齐国公,就一定不会令李家公子越过世子。至于三皇子嘛。”她看向四皇子与齐飞扬:“皇后娘娘不会死心的。还有,皇后娘娘为在北突厥之事上占一席之地,坑死了陈昭仪与四公主,这般死仇……”目光却突然一冷。
“不对,陈昭仪虽多年无宠,又一向与皇后娘娘不睦,却依旧能养大四公主。皇后多年不对陈昭仪下手,偏偏挑了这时候。”她顿一顿,复又道:“看来皇后娘娘的第三重谋划,就是借此事至陈昭仪于死地,而陈昭仪为了女儿,一定会乖乖去死。”
“皇后娘娘真乃女中豪杰。”齐飞扬忽地说了一句,令两兄妹齐齐望向他。齐飞扬见他们兄妹不解,便解释道:“为达目的连自己女儿都坑,实在无情。想来这么多年昭阳公主的跋扈名声,也是皇后娘娘铸就的。昭阳公主也算是可怜人了。”
云锦与四皇子略有些惊讶,很快,云锦补道:“你是说,一丸香之事昭阳公主一无所知。”
“可能不止一丸香之事,这位昭阳公主,行事跋扈,却素有智谋。想来这些名声都是皇后娘娘一手筹划的,她的女儿也不过是她的棋子。”
齐飞扬似是想起一些旧事来,一锤定音。
云锦与四皇子对视一眼,一时皆觉得五味杂陈,良久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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