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上云锦睡的并不安稳,而重华宫的偏殿内,一整夜未再出现光亮。宝阳公主车彻夜未归,等云锦再见到她时，已经是翌日中午。
年初一本来该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但兴许活在宫中的人都嗅觉敏感,因见今日帝后皆兴致不高,一致都捡着高兴事说。昭阳公主与宝阳公主亦在；两人脸上亦不见疲态。
只有陈昭仪称病未在。
没有人问她,许淑妃只是轻飘飘地瞧了云锦一眼,便牵着七皇子与帝后道：“与你父皇母后拜年。”
七皇子的规矩学的十足，小小的人儿说起吉祥话来却不含糊，惹得众人笑。陈昭仪出事之后,宝阳公主越发沉默。初五刚过,皇上一口气订下了三位公主的婚事,那曾在后宫中广为流传的和亲谣言终于不攻自破。
皇上下旨,昭阳公主下降李将军嫡子，荔阳公主下降齐国公嫡子,宝阳公主下降陈昭仪母家陈家嫡次子。消息甫一传出，几人欢喜几人忧。
三皇子府还好，而二皇子府中，因此消息，二皇子连着几日不入后院。只与谋士议了许多个计策来，偏生每每碰到四皇子,还要揶揄打趣似的与他说恭喜。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陈昭仪眼见着就要不好了,她消息来得迟，直至将死才获悉皇上旨意；也因如此，那枯瘦的脸上终露出个慈母般的笑来，对她的贴身宫女于氏道：“皇后娘娘未失信于我。”
于氏见陈昭仪如今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无，眼眶湿润，却仍安慰陈昭仪：“娘娘一定要撑到公主出阁。”
陈昭仪却只是十分惨淡地笑了一下，道：“我谋害一国嫡长公主，这样的罪名，皇上皇后能留我这些日子已经是慈悲，如何还敢奢求看小宝出阁。我走之后，你好好跟着小宝，我的小宝，心肠慈悲，会好好待你。”
陈昭仪一生性情暴烈，如今命不久矣，难得流露出温柔之态。又说了会话，陈昭仪似乎有些累了，也就渐渐阂上了双眼。大宫女于氏不敢叫旁人近身，如今于房内伺候的只有她一人，恍惚间，她似乎听见陈昭仪道：“皇后，你真是好手段。”
却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一段往事了。
一个时辰后，陈昭仪殁。重华宫得了消息后，云锦绣香囊的手突然停了一停，翠缕自幼服侍她，心知她此刻定是觉得不忍，便问：“公主要去瞧瞧四公主么？”
“过几日吧。”
却不再绣那个香囊了。陈昭仪的丧礼办的并不隆重，皇上亦未加封，宝阳公主自陈昭仪死后便一直高烧不退，那日大病初愈，正巧赶上怀安郡主宴请京中贵女。昭阳公主只瞧了一眼帖子便撂在一边，倒是云锦与四公主皆去了。
四公主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她见到云锦后，干巴巴地叫了声三姐姐，此后便再无别话。云锦却细细打量她，直打量的她心里发毛，就在四公主要再开口的时候，却听云锦说：“妹妹挂怀亡母，我很能理解。”
“你理解？”
四公主突然扯出一个冷笑。
“你一个自生来就没了母亲的可怜人能知道什么。”
越发的刻薄起来。云锦只是淡淡的看向四公主，声气也比之前冷了些，却到底没有失态：“四妹妹拼了全力都要一段如意姻缘，如今心想事成，四妹妹应当高兴才是。”
四公主被她一噎，她原也不是个善辩的人，此时也只是冷哼一声便拂袖而去。四公主自然有自己的交际圈，不过凭着高宗的赐婚，亦有不少人来与她攀交情。
乖乖，再嫁之身，母家不显，亲哥哥又还未在朝中领上差事，如今却被赐给齐国公嫡子；细算过来可比昭阳公主的亲事还要强些。可见这位公主是得皇上爱重的，一个得皇上爱重的公主自然与一位不受重视的公主不可同日而语。
怀安郡主今日遍邀贵女，其母亦邀了不少夫人前来喝茶，于是时隔多日，云锦再次见到她前世唯一的闺中好友，镇国世子妃。
世子妃沈氏见了云锦亦有些欢喜，有些人天生便合眼缘，只是头回见的时候还是一没落侯府的世子夫人，如今竟成公主。可见世间之事千回百转，各人皆有各人的机缘，沈氏见了云锦，笑弯一双眼。
“见过公主。”
云锦忙去扶她，两人寻了个地方说话，说着说着，便也说到她的亲事。
“那齐国公世子我家世子也曾与我提过，据说是个很不错的。何况我听说齐国公夫人与郑娘娘有亲，公主下降齐家，实在是皇上看重。”
沈氏一向是个口角伶俐的妇人。
云锦只是低头浅笑，又说：“我从前一见姐姐就觉得亲切，没想到如今竟成了一家人，以后可要常来常往。”
镇国世子他亲爷爷定南王是太宗幼子，自太宗皇帝过世后便携着老太妃去了西南封地。镇国世子乃平南郡王次子，娶妻之后得荫封为镇国将军。沈氏祖父曾官至阁老，又为京中人士，沈家又只此一女，故镇国将军萧季娶妻之后便与妻子在京中开府别住。
自然了，这只是官方说法。云锦前世曾听沈氏抱怨过平南郡王府两句，虽点到即止，也十分耸人听闻了。如今萧季在禁卫军中任职，因英武能干，很得高宗看重。
沈氏听了这话自然喜不自胜，何况她虽性子爽朗，于和云锦交际一事，亦有另一层考量。
“那是自然。”
两人相视一笑，遂说起别话。
三月，草长莺飞时节，皇上再次下旨，派大军北上刺探北突厥敌情。因如今两广皆有蝗灾，北突厥一事突然便不再炙手可热。就连皇上令齐国公嫡子为帅，李将军嫡子为副将的消息亦未掀起多少波澜。
圣旨出时，云锦正与四皇子下棋。云锦前世并不通棋艺，只是在宫中待嫁的日子十分无聊，除每日像皇后请安，隔几日往高宗的勤政殿去说一说话外，大段大段的空闲实在难以打发，便也学了一些。
“不日大军就要出征，我已与父皇说了，届时许你送一送。”云锦如今与这个哥哥越发亲近，听了这话也只是说：“哥哥最近也越发闲了。”
“太傅的课已授完，父皇嘱意我去吏部。”
云锦眯眯眼。年初，高宗将二皇子调去兵部，三皇子则去了户部，然而吏部……吏部是上好的衙门不假，但北突厥兵事与饥荒之事，看来都要与哥哥失之交臂了。
”吏部也好，估计再过些日子，父皇也要给哥哥议亲事了。”
四皇子抬头看他一眼，这段日子，他于许多事上都可称一句如意，于是气质越发温文。
“吏部很好。”
云锦因此很瞧了她这哥哥一眼，随即也明白过来。
“哥哥说的也是，父皇正当盛年，实在不需在此时着意培养哪位皇子。”
“前些日子雨泽曾向我进言，央我切勿沾染饥荒之事。我亦想着，韬光养晦比锋芒毕露要好。”
切勿沾染……云锦略蹙眉，又想起齐飞扬前世并未选择四皇子，那看来饥荒之事，颇有文章可做了。却并不再说此事，只是说：“不知道哥哥知不知道，母亲的事，我想要查一查。”
四皇子似乎连呼吸都停顿了一秒，却说：“陈年往事，兴许查无可查。”神色一时委顿下来。
“兴许要查上很久，兴许什么都查不出来。只是前几日我反复思量，昭阳公主被害一事，虽然皇后娘娘的目的是在令李家公子出征北突厥，但我总以为……陈昭仪的死有些问题。”她抬起头来看她：“哥哥兴许不太精通后宫之内这些女子的生存之道。但陈昭仪能活到如今总有她的聪明之处，所以我也总觉得是皇后娘娘太急着令她去死了。”
“又如何断定就是皇后？”
今时今日，如齐飞扬一样，四皇子其实很愿意听一听云锦的话。
“因为她是皇后啊。”云锦叹道，“因为她坐上了后位，如母亲不死，那后位一定是母亲的。而最终后位上坐着却是她，我不相信这只是个巧合。”
四皇子深吸一口气，似有千般话要说，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分寸。”云锦说。
回宫之后，夏至不知从何处带来齐飞扬的手信，除叙离情之外，更将两广饥荒之事与她细细分说。又写：“我有个贴身小厮名叫阿念，他此次未随我前去，你若有事尽管找他，若有何处不通，他亦能答上一两分。”
原来从前之事，竟是这样的么。她照例将她条子烧了，却对夏至说：“让厨房做上一些点心，我要去瞧哥哥。”
夏至见她神色凝重，忙答了是。
大军出征那日，并不算特别的恢宏气魄。云锦与昭阳公主亦去给未来的夫婿送行，两人皆按品大妆，只是谁也不与谁说话罢了。
云锦已许久不见齐飞扬。齐飞扬又与她行臣子礼，她却只是笑吟吟地令他起来。两人相顾良久，只是碍着周遭人多，终究无话。
皇后与高宗坐于上首，亦笑道：“他们这样子，倒让我想起齐国公夫人与齐国公当年。”
高宗一时陷入往事中，却很快抽回现实。只是说：“昭阳与李华年也不错。”
皇后只是一笑，不再说话。
她目光冷凝的眺望前方，这些年下来，她那气韵越发端凝了。只有底色还是娴静的。
高宗终是认可了四皇子的提议，为混淆视听，对于此次战事并未大肆宣扬。阅兵之后，大军出城。走前，齐飞扬悄悄令夏至给云锦带了块玉。说是自小带到大的东西，保她平安。
“你也要平安。”
她在心中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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