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绚烂英豪终极篇

第37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37节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22

    尽管纳斯帝国并没有真的击溃布津帝国的防线直击首都,但是布津帝国内部的恐慌情绪却日益上涨,无论是传统媒体还是新兴媒体都花大量的时间、大块的篇幅回忆百年战争的历史,请当年亲历者座谈,让专家向民众普及战时各种避难常识,却没有人说一点点战争的现状。官方的消息永远是“情况稳定”、“仍在掌控中”,每日的官方新闻会播一些无关痛痒的视频和数字,可是没有人要看,民众们宁愿相信谣言和小道消息,原因只有一个──一个月前,布津帝国新任政府宣布,国家即日起进入战备状态,暂停媒体的言论自由权,改由官方统一发布战时消息。同时各大主要城市实施宵禁,公民无论因私或者因公跨省、出国旅行,均需递交审查材料并获批准方能成行。荷枪实弹的军警牵著狗走上街头巡逻,这样的情况下,民众怎麽能“情绪稳定”?

    议员月宁远最近热衷於反战,晚上打开电视的话,总有一两个频道在播她的访谈或者讲话,所有的主流网站都有她的专栏、博客和微博,每天首页都飘著她美丽的笑容和有力的句子。她永远那麽犀利,却非常理智,又那麽有女人味,爱她的人多得数不清,她总是站在民众的角度质问政府,可是到最後,读她文章的人都会理解政府的“情非得已”,会相信,现在所有的动乱所有的危机都是“某些人”引起的,只要除掉了这一小撮害群之马,帝国就会回归正轨,一切都会变好。

    作为“某些人”的头目和害群之马的代表,江瀚韬元帅全家都受到了无数恶毒的诋毁和谩骂。元帅府的亲卫队几次在府邸附近抓到了试图在围墙上乱涂标语的愤青之後,这些人转变了方式,干脆明目张胆地到家门口静坐示威,要求前任首相就鸢尾山谷的凶杀案给民众一个“交代”,又要元帅公开表示支持现任政府,要江家将兵权交还给民选政府等等。

    一直深居简出的江元帅夫妻非常淡定,虽然依旧保持沈默什麽也不回应,但却没有动用家里的亲卫队驱赶,还叫家里的勤务兵变著花样给这群人做一日三餐。以至於被堵在家里数日不能出门的江铭都微有抱怨,只能无聊地坐在花园里,看书,逗猴子,涂鸦四格漫画──主角往往是那个总是花费大把的时间在江扬的图书室里的苏晨,偶尔他会走出来,带著小意外跟江铭的金毛猎狗或者苏暮宇的猴子贝蒂追跑打闹。

    江扬把江铭的画发给苏朝宇看,彼此都觉得非常心酸,儿子还那样小,却背负了一段如此深刻悲惨的过往,和小意外在一起的时候,和金毛猎犬玩飞盘的时候,这个孩子一定会想起过去的时光,想起远在纳斯故国的同母的妹妹陆昱,想起父母都在的美好。他不是一个会为已经打翻的牛奶哭泣的孩子,旁人因此失去了宽慰的立场,於是只能愈发心疼他,不知道如何多爱他一些才好。

    战场上如同战神般的两个人为这样柔软的时光感慨了片刻,便又回归了理智的正题,江扬说:“军部派来的人後天到,你明白,我的小混蛋。”

    苏朝宇露出狡猾的笑容,非常正经地回答:“放心吧,小混蛋知道老混蛋要怎样混蛋,保证高效安全地混蛋。”

    戴继书到达边境基地机场的时候是半夜,下著绵绵细雨,正赶上给养飞机降落,地面部队正在接应,他的飞机即使权限再高也只能耐心等待,足足盘旋了半个多小时才落地。站在外面迎接的是第十三军年轻的副总参谋长程亦涵上校,他像标杆一样戳在一辆漂亮又合礼数的军车前,双肩上顶著一层水渍,想必已经站了很久。这让戴继书觉得十分受用,也有点儿惊讶,因为按道理来说,江扬不来,彭耀也是应该出现的。

    程亦涵先敬礼再伸手,戴继书握过去的时候,发现这个站了很久的年轻人的手十分温暖,刚要关心一下,程亦涵已经把一只充满电的热堡放在他手里,然後拉开车门:“边境昼夜温差大,请您上车。”

    车内温暖干净,小桌板上有热咖啡和水果。程亦涵叫下级军官将戴继书的副官等随行人员安排到後面的车里,便吩咐开车,然後解释道:“指挥官和彭帅今天都在总指挥部开会,事关後天战局,两位长官便派下官前来接应,希望长官能理解这战时燃眉之急,下官招待不周,一时疏忽没能及时申请临时落地许可,改日一定领罚。”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客气全面,戴继书本想在机场给江氏集团军的下马威彻底拿不出来,只能微笑说了一些官话。一路上,程亦涵坐在副座,除了必要的几句话,完全没有存在感,好几次戴继书觉得这年轻人是睡著了,故意叫他,谁知程亦涵立刻应声回头,手里拿著掌上电脑,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

    江扬和彭耀确实在开会,可却不是为了什麽後天的战斗。首都派来监军的意味和目的都十分明显,他们已经商量出了明确的对策,但江扬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跟彭耀谈。

    战斗失败是兵家常事,江扬并不是因为这几场战斗砸了自己“神一样的长官”的招牌而存心找理由,他是真的怀疑其中有问题,尤其是四架被敌人一击即中的无人机的损失,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慕昭白曾经报告过,布津帝国的无人机研发水平虽不能说是空前绝後,但“甩纳斯小朋友那真是十八条马路以上”。技术上讲,尽管无人机可以被雷达检测到,但是击落需要的时间足够机器本身的反雷达装置报警然後自动调整航向。那场战役是夜里打的,天气阴沈,有小阵雨,也没有特别的重火力照亮天空,四架技术含量很高又很贵的机器就这样变成了散落的零件,综合情报处的老大气得嗷嗷叫,把技术部门骂了一顿,但技术员们都觉得很委屈:明明是按照随机方案抽选的行进路线,明明就在屏幕上看得到图像,怎麽就被击落了呢?

    “我现在有充分的理由怀疑指挥部有内奸,”江扬灌了一大口热水,然後把养胃茶倒在茶杯里,皱眉看著,“炮灰团的战损完全是罔顾命令的结果,但他们为什麽会这麽做?另外,步兵连闹情绪的事情里,我嗅到一股‘集体闹事’的味道。”

    彭耀极凶狠地削了江扬一眼:“你不会好好说话啊,指桑骂槐有意思吗?”

    江扬反倒乐了:“谁?我骂了谁?”

    彭耀为当年那过期一天的饼干吃出食物中毒的事情还是有点儿内疚的,毕竟手下几十上百人都不得不放弃业余时间去听心理辅导课,还白白写了好多听课笔记。他对著江扬手里那份关於步兵连拒绝接受长官命令的调查报告“呸”了一声:“用屁股想也知道这是有人怂恿的。我那两个哥哥最经不起煽风点火,现在彭家裴家都恨我到骨子里,这点儿事,不用你操心,专心抓贼去吧!”

    江扬看了一眼程亦涵发来的短信:“老先生快到了。”说完,他就飞快地撕开领带、揉乱头发、搓搓面颊,一下倒进沙发里,皱著眉头闭上了眼睛。彭耀看得又好笑又生气:“要听睡前故事吗,小妹妹?”

    江扬瞪了他一眼,看看时间,飞快地说:“内奸在哪儿我还没有定论,这件事下次面谈。你记住,我的胃病又犯了,现在……”他刚把养胃茶抓过来,就听见走廊里的脚步声,一分神,没拿稳──

    戴继书进门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彭耀照顾生病的江扬并为其端茶送水的亲切友爱的场面,不禁转头看程亦涵,程亦涵没有任何表情,轻声说:“长官,指挥官的胃病……”他似是不忍再说,轻轻叹了口气,这才象征性地敲门:“报告长官,戴上将来了。”

    江扬刚刚擦干净身上的茶水,赶紧站起来迎接,和戴继书互相称赞,然後低头陈述自己战败的无奈和客观条件的限制,说得又恳切又得体,拍足了马屁却也完全不失身份。彭耀他们坐在远处的沙发里,程亦涵依旧是那张扑克脸,偶尔看看手机,彭耀忍不住:“你们是不是集体培训过演话剧?”

    程亦涵深不可测地露出一个罕见的微笑,抬眼望向前帝国最佳新人导演:“免费的,专业的,你喜欢?”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23

    戴继书来的第二天,江扬就住院了,据说头天晚上他“熬得太晚,睡前口吐鲜血”,送去急诊室以後,医生就把他留院观察了。这个消息传遍了战场,苏朝宇大吃一惊,打电话过去的时候,江扬的手机转到了副官那里,已经升了中尉的副官苏暮宇一本正经地说:“对不起,指挥官现在不能接听任何电话,请您留言或者向总参谋长咨询。”

    “滚。”苏朝宇笑骂:“他装的,是不是?”

    苏暮宇假装大惊失色:“这种谣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苏朝宇上校?”

    苏朝宇还是给江扬打了个电话,边境基地万人之上的最高指挥官在瞎哼哼,苏朝宇假装哀嚎,两人半天情话,最後,江扬说:“最近我大概一直都在官舍里,你不要过来,也少打电话,好好招待客人。”苏朝宇笑著答应他:“是,混蛋长官,我会让戴上将开心的!”

    至於程亦涵说的“轻微胃出血和一次睡前的呕吐”怎麽被官兵们传成了口吐鲜血,江扬显然不打算追究。他面色苍白地在医院里躺到下午,刚检查完基地供给仓库的戴继书上将就来了,穆嘉正在拿著一堆管子、推著仪器要给江扬做胃镜,戴继书虽然并不怀疑面前这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的病情,但总觉得忽然病倒十分蹊跷,於是扬言要看著穆嘉工作。穆嘉显然和程亦涵一个做派,翻开之前江扬做胃镜的医疗报告,讲了一些听上去就很复杂的术语,然後十分严肃地说:“长官,下官建议您不要看,上次的副反应就很严重,想必江中将也……”江扬抱歉地欠了欠上身,然後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摞报告:“请长官过目。”

    文件里写好了戴继书上将巡查督导的路线,江扬说:“交给别人不放心,我这个样子,已经向军部告假,一切事务由苏朝宇上校负责,我们是一家人,他做得不好,请长官务必斥责教导。”戴继书本来就是一个聪明人,极擅长官场迂回,他知道监军工作听来威风,实际上处处都是敌视的眼睛──江家和彭家的军队心有多齐、多向著领袖,那是人尽皆知的事实。现在江扬无论真病假病,告假休息以後,他倒可以名正言顺地去督战,完成卓家交给他的任务。

    江扬和戴继书吃了一个简短朴素的晚饭之後,苏朝宇就从狼牙带了一个五人的小队来接人了,用的车也是最好的山地越野指挥车,只可惜符合“雪伦山复杂战略条件”的车辆一时之间不够多,只能让戴上将把从属和副官留在基地指挥中心“视察其他工作”或者直接乘飞机到前线指挥部。由於这种深入了解江扬基地的机会十分难得,戴继书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

    所幸苏朝宇找来的车子相当不错,戴继书一路并不感到十分颠簸,黑灯瞎火里就到了驻地。苏朝宇撩开一间看上去比别人都高大的棉帐篷,恭敬地请戴继书进去休息。帐篷内只有四盏应急吊灯,显然已经充电不足,忽明忽暗,苏朝宇扯开一只睡袋铺好,然後敬礼:“长官,对不起,前方路段山洪冲塌了路基,正在抢修,需要明天早晨才能开车,今晚,请您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这是哪儿?”戴继书现在才感到一阵眩晕和疲惫。

    “报告长官,这里是狼牙七团三连驻地,距离主交火点一百四十公里,距离守卫火线两公里。”苏朝宇从口袋里摸出一份脏兮兮的地图,敲了敲一个离指挥中心已经很远的地方。

    戴继书沈吟一下:“这战线,未免拉得太长。”

    苏朝宇又一次立正敬礼:“报告长官,这里是易守难攻的一处要害,因此只有七团驻扎,明日,下官会带您前往主战场。”

    戴继书睡在火线外两公里的一夜,只有最多两小时是真的睡著的。他一直听见震耳欲聋的炮声,或者修路车开著超强照明灯!当!当地卷著灰尘从帐篷旁边开过去,苏朝宇时而冲过来吼:“要拉战备吗?需要叫醒戴上将吗?”

    真不需要,我已经醒了!戴继书越睡越担心,越闭上眼睛越冷──见鬼,七月的边境怎麽还这麽凉?最後,他干脆坐起来写报告。炮声直到天亮才停,因为时值夏日只带了普通夏季常服的戴继书冻得死去活来,他并没有亲自到过这麽前线的前线,谁也不认识,更没有自己的部队在身边,唯一可以信任的苏朝宇整夜都紧张兮兮,弄得他也无法休息,尤其是,此时苏朝宇竟然精神抖擞地在帐篷外叫:“长官!”

    戴继书打开帐篷的门:“早上好,苏朝宇上校。”

    “长官,请您吃早餐,这就要上车了。”苏朝宇说著,抱著一个铁盒子进来,又冲外面喊:“水呢?热水!”一个小兵很快拎来了一只冒著热气的壶,往苏朝宇端著的铁盒子里咕嘟咕嘟倒了许多。苏朝宇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有密封口的塑料勺子来,在铁盒子里搅和了几下,然後苦笑著说:“长官对不起,唯一带肉的罐头是过期的,不过才过期二十天,这边天气又不算热,肯定没问题,昨天战士们都吃了。”说著,他把那个罐子递上去,里面的糊状物发出了一种炒糊了的麦子味和掺了淀粉的肉罐头的香气,看上去不难吃:“今天午饭前就可以到达十三军主力驻扎的师部,那里的条件会好些。”

    戴继书在苏朝宇出门前叫住他:“你吃什麽?”

    苏朝宇军靴一碰,抬头挺胸敬礼:“压缩口粮,长官!”

    哦……戴继书强迫自己不去想“才过期二十天”的问题,对比十分难以下咽的压缩口粮,他觉得这盆罐头糊实在是美味极了,尽管有点儿说不出来的酸味──或者没有,戴继书并没有真正吃过前线战士的粮食──也许就是这个味道。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24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苏朝宇亲自开著车带戴继书走遍了雪伦山战场的所有主要驻扎点慰问将士、调查实际情况。他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司机,一路把车子在崎岖湿滑的路面开得又稳又快,唯一的问题战线太长,地形过於复杂,最高的观察哨所海拔超过四千米,盛夏七月屋顶上仍有积雪,路基上都是一层冰碴,外面穿常服里面穿超薄保暖内衬的苏朝宇还特好心地介绍:“这里再往前七公里,就是上次彭帅全歼敌军的地方了,常年积雪,冬天更是特别冷,呸一口掉地上摔两半。”

    真是太庆幸这是夏天了!戴继书在暖气时好时坏的车里,围著後备箱里保暖的三条军大衣,蜷在後座看著他那台因为环境温度过低和充电条件不好而无法正常工作的手提电脑,一心想要快点儿到达下一个驻地。

    苏朝宇也是一个好极了的生活助理。他关注长官的一日三餐问题胜过一切,每到一个驻地,第一件事就是找後勤开小灶。戴继书发现,苏朝宇每次虽然和他一起吃饭,却从来都是吃不同的东西,当他餐餐有肉的时候,苏朝宇顶多是一手一只烤得发黑的大玉米,嚼得津津有味,有时候是用看上去又干又硬的玉米饼卷火腿肠,站在帐篷外面一边吃一边灌矿泉水,显得十分敷衍。戴继书说:“这样不好,让将士们看见怎麽想?”

    苏朝宇把他的小马扎搬近了一点儿:“长官,别担心,您是来指挥大局教训这些不成器的家夥的,可不能让您吃这些。”今天中午,阳光明媚,这个地方海拔又低,竟然又热得要命,苏朝宇不好意思地把手里的压缩干粮放起来,替戴继书打开了餐盒:“这是特意给炒的芦笋肉,笋是罐头,但肉是新鲜的,我看著杀的,您尝尝。”

    笋乳黄,肉焦香,戴继书吃了一筷子,笑著说:“还真不错。”

    这几天,苏朝宇已经跟这位看上去很结实其实早就被山路颠散了的老军官相处得十分好,此时也不叫长官了,自顾得意地拧开一瓶矿泉水放在桌上:“那是!您慢慢吃,我去看看彭师有没有派人来接,半个小时後出发。”他掀开帘子要出去,戴继书随口问:“你们从哪儿打的猎物?”

    苏朝宇的身子在外面,头探进来,眨巴著无辜的蓝眼睛:“那边有条河,没什麽鱼,抓了一上午才逮著这麽大一个水老鼠!”说著两手一比划,看看又嫌小了,再伸展一点儿才补充道:“连尾巴,能有这麽长!可肥了!”

    据说勤务兵说,戴继书当天的午饭一口没动,还找医务兵要了一些消炎药。当天晚上,苏朝宇把脸色很不好的长官送到了彭耀的临时指挥所里,灰蓝色眼睛的指挥官一面骂著苏朝宇不要脸,扔下所有士兵不管,就知道捡美差事,一面十分僵硬地笑著请戴继书落座。

    向来性格桀骜的彭耀才没有江扬那麽多演技和好脾气,晚饭的时候一直黑著脸,听说苏朝宇把戴继书搞得胃疼还好像有点感冒,彭耀一拍筷子站起来:“混蛋玩意儿!军医呢?”

    戴继书摇摇手:“不碍事,前线,是苦了些。”

    “江扬就是个病秧子,胃病!”彭耀说著瞥了苏朝宇一眼,苏朝宇立刻还嘴:“你再说一次?”彭耀见军医来了,立刻有名有姓地点了一种药,叫人送到戴继书的房间去:“这药特别好,我自己也备著一瓶呢。”说著还敲敲写字台,上面果然放了一个标签一模一样的小瓶子。

    当天晚上,苏朝宇的房间分给了戴老先生,自己扛了个行军床去彭耀房间,灰蓝色眼睛的年轻人大吼一声:“滚回小猫咪被窝里去!没节操的,你都结婚了!”

    苏朝宇佯装要打他,手势一转,三下两下把床扔在地下支好了,和衣躺上去:“你把能让江扬吃得胃出血的药给老先生,吃死了怎麽办?”

    彭耀哼了一声:“活该他来。你从哪儿抓的水老鼠?”

    苏朝宇笑出声来,干脆翻身起来把行军床和彭耀的床推得近了半米:“水耗子精著呢,天热了水又急,我哪儿抓去?那是正宗的熏马肉!”

    彭耀的眼睛在没开灯的屋子里闪烁著同样欢乐的光,平日让人哆嗦的灰蓝色看起来像儿童节的气球那样鲜豔明亮,他开心地砸了床板一下:“老子明天请他吃黄鼠狼。”

    在元帅府门口住了近两周的那一大群“愤怒的青年”终於渐渐散去,一方面是江元帅和前任首相实在是太低调太和气了,不管他们喊什麽口号都笑而不答,而且还叫亲卫队送冰镇酸梅汤给他们润嗓子,时间久了和亲卫队混熟,吵闹对抗就不大好意思了;另一方面的原因更可笑一些──大学就快期末考试,这些以学生为主的年轻人们都怕挂科,挂科多了是要开除的,开除了学籍也许就会被征到前线去当炮灰!

    最後一个愤青也回校考试的那天夜里,江瀚韬元帅召集全家开会,连还不到两岁、此刻已经在儿童车里睡得很熟的小意外都被推进了江元帅的书房,这阵势让秦月朗觉得特别惊悚。

    江瀚韬坐在大办公桌後面,穿得虽然是普普通通的家居服,那神情却十分严肃,充满权威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会敬畏,并且倾向於服从。他轻轻握住了身边妻子的手,另一只手将桌上一只很大的信封推给秦月朗看:“秦月翔那个案子的一审通知,请你和月明务必出席,但是你知道,结论不会好,也许去了,就是当庭羁押。”

    秦月朗不看。他当然已经听到风声,也知道这个时候,整个首都的警察系统和相当一部分司法部门已经被卓家控制和左右,何况秦月翔这个案子,迄今为止所有的证据对於他们姐弟俩来说都是致命的。“当庭羁押”之後,也许会发生“监内染病”之类的意外,也许,就再不能回来。他侧头对卢立本微微一笑,庆幸自己做了那麽冲动却那麽正确的决定,接著对江瀚韬说:“姐夫,我是秦家的家主,这件事,干脆我暂时揽下来得了,顶多一死……”

    话没有说完,就被江瀚韬狠狠瞪了一眼,多年副官习惯,秦月朗立刻噤声垂头,一副乖巧听话任凭差遣调戏的样子,把秦月明都气乐了,她微微笑著,却有不逊於丈夫的令人信服和安心的力量:“月朗,我和你姐夫的意思是,这边的事,还轮不到你们顶,反倒是有件事,要你和立本去办,我们才能放心。”

    江瀚韬点头:“先说一个好消息,江立还活著,虽然过程种种艰辛,但是终究上苍垂怜,现在的他,安然无恙,跟走的时候一样,什麽都不缺。”

    江铭的眼泪瞬间就涌上了眼眶,惊讶的叫声中充满了欢欣,秦月朗和卢立本隐约知道那夜江扬和苏朝宇带来了好消息,可是此刻方知详情,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握住彼此的手,都觉得十分欢喜温暖。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25

    “江扬控制了西南边境军区的指挥官和普内斯省的省长,江立替他主理那里的政务和军务,我猜,这件事卓家那边已经知道了风声,只不过西北有江扬,东北有杨上将,他们没有把握清剿平叛而已。”江瀚韬三言两语,把如今的情势都讲给孩子们听,跟著元帅在官场上打拼了快二十年的秦月朗一点也不意外,可是相对单纯的卢立本却惊讶得嘴都合不上了。江铭微微凝眉,若有所思;苏晨仍然像往常一样,淡淡地看不出悲喜。

    江瀚韬说完,从右手的抽屉里抽出两个信封,放在桌上轻轻一敲:“周星已经选了十二名最可靠最精锐的亲卫队员,会分成两组保护你们离开。月朗,你去西南,江立实在年轻,政务上不至於吃亏,可你也知道,有人给他泼泼冷水,盯著点背後,才更稳妥;或者万一……万一情非得已,西南军区亦要参战的时候,你总比他或者江扬派在那边的两个团长懂大局、知谋略、有经验。”

    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秦月朗本该立刻应下来,可是他却摇了摇头:“如果我走了,姐姐怎麽办?她撑了秦家几十年,现在该轮到我了。”

    “早著呢!”秦月明依旧是微微一笑,那双翡翠般美丽的眼睛流光溢彩,让她看起来那麽像秦月朗从未谋面的母亲:“等你长到和我一样年纪,这副担子,你想逃也逃不掉。”

    秦月朗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这样平淡又像是哄孩子的话里藏著的是一种破釜沈舟的决心──年龄的差距永远无法追上,除非一个人死了,另一个还活著。

    江瀚韬沈声说:“大局为重,我跟江扬说过,如果会有那样一天,我会作笼鸟,他依然是翔鹰,山有多高,鹰就可以飞多高。只要最适合的人活著、自由,并且能够理智地战斗到底,所有的牺牲便都会得到回报。所以,这件事我们已经决定,时间有限,谁也不要再纠缠。”

    说著,他转向卢立本:“立本,我需要你去基地找江扬。过去针对他的刺杀不止一次,而因为之前那位张小姐的死,他的身边至今并没有固定的亲卫队长,安泰然年纪大了,又不能时时陪在他身边,我会担心。同时,你们知道,一旦迷你巧克力别墅的案子有了一审结论或者战局有变,首都必有一场恶斗,我们已经不能保证元帅府的安全,所以孩子们也要托你们一起带走,”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反对:“不,我要留在这里,爸爸。”江铭的声音清脆,表情严肃,并且在江元帅开口之前就继续说下去:“我理解您的立场和顾虑,小意必须走,跟月朗舅舅,去西南边境找二哥和……嗯,梁姐姐;晨当然跟小卢舅舅回基地,这都是再妥帖也没有的安排。可是爸爸,我不能走,您明白。”

    所有的大人都明白,在这样风雨欲来的时刻,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紧紧盯著这个帝国曾经最有权势的贵族家庭的一举一动。江意只是个婴儿,自从嫦湖湾回到首都之後,就没有出过元帅府一步,除了家里人,谁也不能精确地指认她的身份。苏晨的情况也差不多,作为“陆晨”的他已经在一年前的爆炸案中死去,後来他一直住在基地,几乎不会有人将他与“元帅府”联系在一起,要回到他爸爸身边去,简直是名正言顺。

    可是江铭不一样,这个从四五岁开始就在母亲身边的女孩子,一直是帝国贵族社交圈的宠儿,说是每天都要上八卦版亦不为过。她的容颜跟当红影星的辨识度一样高,一举一动往往会被有心人仔细琢磨,试图从中推断江家的行为。如果她在这个时候离开,哪怕是去她大哥的基地,都会被解释成“江家图谋独立,正在转移财产”或者“战局不利,首都也许遭受空袭,江家已转移儿女”之类危害极大的谣言,那就会成为卓家最好的借口──为了能彻底铲除夺国篡权的最大的绊脚石的江家,他们几乎已经筹划了半个世纪,等待了太久。

    江瀚韬夫妻对视一眼,犹豫,不忍。做母亲的希望给女儿讲道理,让她认识到留在首都可能面临的牢狱之灾或者其他的折磨甚至死,可是她仅仅说了一句“小铭,你还不到十五岁,不需要……”就被从来乖巧的女儿打断,江铭那双跟母亲一模一样的翡翠色眼睛里闪著果决的光:“江家的孩子,十四岁便可以独立。大哥十六岁的时候,已经是海军陆战队最年轻的士兵;二哥十六岁的时候,已经在政府任职;爸爸,妈妈,三角形是最稳定的,我想我可以承担我的责任,好吗?”

    江瀚韬把还要劝解的妻子轻轻一拦,击节赞叹:“好,不愧是我的女儿!”接著又看向苏晨,那个跟他大儿子幼时非常相像的孩子也抬头望向他,像苏朝宇那样笑得自信又傲然:“我明白,我必须回去,还应该坐头等舱。”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一招正是江瀚韬想过的,他知道时辰不到,卓家应该不会对一个孩子动手,何况他们比谁都清楚,这个孩子虽然是苏朝宇的骨血,却在纳斯陆家长大,天知道他的祖父母会不会看在六年养育的情分和他同母的妹妹陆昱的面子上,为陆晨的死复仇,所以哪怕是大张旗鼓地回去,苏晨也绝对安全。可是此刻这个孩子竟然能够这样清醒明确地主动提出,著实让江瀚韬惊诧,苏晨的目光一闪,接著说:“我只害怕一个人,月宁远,您知道的。”

    江瀚韬毫不犹豫吩咐卢立本:“如果是她,可以‘正当防卫’,但是……”他站起来走到苏晨身边,蹲下身子抱起苏晨,他知道这个心思很重、敏感又极聪明的孩子有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和世间最纯净清澈的灵魂。许多年前江瀚韬从未允许自己这样抱住他最心疼的大儿子,可是此刻,他可以放纵自己,因为他是爷爷了。爸爸的责任,自然有儿子们去操心,孙子嘛,就是用来溺爱的!

    他让苏晨坐在自己膝盖上,揉著他的头发告诉他:“月宁远不仅是你一个人的仇人,她一定会为她做过的事付出代价,但是你必须记住,你的生命比变态小姐珍贵一千倍一万倍,我向你保证,会让她伏法,但是你也要向我保证,不做任何危险的事,不要让我们担心。”

    苏晨毕竟是个不到七岁的孩子,被江瀚韬看穿了所有精心谋划的小心思以後,脸都红了,咬著下嘴唇点了点头,又不好意思又感动的样子,实在太可爱,如果不是这样的时刻,江瀚韬一定要把他留在身边,亲自抚养成才。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秦月明把秦月朗叫到旁边,又嘱咐了很多话,又将一张存储了普内斯省及西南军区各种情况的高容量光盘交给秦月朗参考,最後她亲了亲睡得很熟的江意,小心翼翼地把软软的宝宝交给弟弟:“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周星带八个人跟你们,他经验丰富,你一定要听他安排,今晚就走,不要耽搁。”

    秦月朗拥抱姐姐。虽然也许这样一走就是诀别,可是彼此都不会犹豫或者做婆婆妈妈状,秦月朗一只手抱著江意一只手飞吻卢立本,然後快步离开。

    是夜,秦月朗携江意离开首都。

    翌日,苏晨向雁京地方临时管理局提出探亲申请,理由十分充分:“父亲住院,归心似箭。”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26

    对外号称“胃出血”的江扬在医院里只住了两天便回到官舍静养,期间他只开著私人通讯线路,公事一概不办,来人一概不见,明星每天都卧在官舍大门口,对所有企图偷窥的人横冷怒目,如果他们还妄图走近或者搞什麽别的小动作,它就猛地站起来,低沈地呜呜叫,并且呲出它洁白的大牙。

    没有人知道江扬到底怎样,这个叱吒一时的琥珀色头发的帝国中将仿佛真的病得很严重,到了不能处理各种事务的地步,甚至,连送快递的和邮递员都没有在官舍周围出现过,有时候,甚至让人怀疑江扬是不是还住在这栋房子里。但他总是时不时出现在花园里和刚从首都回来的苏晨散步,或者带著明星出去溜达,但神色都很低落,随便转一圈就在儿子或者安敏的陪伴下回去了。他似乎也十分寂寞,除了副官苏暮宇每天从指挥中心拿回待签的文件又送走签好的,飞豹团、狼牙、第十三军的各级军官,包括江扬的合法伴侣苏朝宇都没来瞧他一眼,只有程亦涵特意来过一次,带著几大包草药和基地医院的穆嘉,在官舍里停留不到三个小时就匆匆离开。

    因此,首都各大报纸都说,江扬是真的病休了,戴继书上将的督导工作正在前线全面开展,最近的三五场小型边境交火都处理得十分恰当,有望在未来扭转整个战争局面。

    江扬放下报纸笑道:“辛苦你们二位了,穆少校,尝尝官舍最具口碑的副官曲奇。”桌上放著一个大盘子,里面堆了冒尖的曲奇饼,一半是抹茶味,一半是可可味,配上旁边的咖啡和红茶,看起来真是美绝了的下午茶。

    程亦涵正带著厚厚的手套把两盘刚挤好的曲奇放进烤箱,听到这句话便哼了一声:“我被他压迫了这麽多年,总算逃出去了,没想到偶然回来一次,竟还要被使唤著干粗活!”

    “难道你没拿过工资吗?”江扬拿起一块吃著,从窗帘後面看了看外面:“烤完了就走吧,耽搁就久了让人生疑。”

    程亦涵扯下手套扔到指挥官脸上去:“喜新厌旧,我打定主意不会教苏暮宇干这个的,我吃醋了!”在一旁看著的穆嘉想不到严肃的指挥官阁下平日里竟然这样和副官“打情骂俏”,几乎看呆了,程亦涵这才咳了一下说:“我看照苏朝宇和彭耀那吃不饱穿不暖的折腾法,戴上将马上就要倒下了,其他事情您若要办,时间务必巧妙安排,老先生康复也不过是两天的事,穆嘉顶多另拘他两天,再拖就说不过去了。”

    “我知道。”江扬扯了张纸巾擦擦手,打开柜子找了一只陶罐子出来:“那天元帅让儿子和小卢舅舅带回来的,不过包装让首都安检拆得乱七八糟,大概是怕我们传消息。但茶叶是最好的,你不让我喝绿茶,我只能送给你。”

    程亦涵瞥了一眼,果然是最近正在首都军区内部当大礼送的那批好茶,便接过来塞在包里:“还有一件事,大概综合情报处那边跟你说了,最近通讯频道反监听的任务难做得很,元帅那边……”

    江扬轻叹。自从首都回来之後,他就只和爸爸通过两个电话,都是纯公事的,他不是闹情绪,而是真的没有时间。纳斯开局打得十分凶猛,他又莫名其妙输了几场,首都那边更是接连出事,件件都和江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加起来足以压死这个布津帝国的名门。江扬猜得到,即使政府没有举措,卓家人和更多的敌对的目光都在监视著他和父亲的一举一动,也许,电话里他只是问问父亲今天吃了什麽,但越是聊家常的电话被偷听越恶心。江扬只想赶紧结束一切,好好回首都休个假,带著他蓝头发的爱人,和父亲喝一壶温暖的茶。那时,创造了奇迹的江立一定会回来,江铭植的“死不了”已经分出嫩芽,开满一串又一串七彩的花。

    这个想法现在看来,又讽刺又遥不可及,一如当年渴望长大的梦想──明知道总有一天它会自然而然地到来,却总是让企盼拉长了时间,似乎等了又等,还是无望。

    秦月朗到达普内斯省的省会历城的时候,比他们晚出发近一天的苏晨已经平安到达了基地,并且美美地睡过一觉了。对比苏晨和卢立本高调地申请许可、高调地用元帅府的车去机场、包下整个头等舱这样的行为,秦月朗他们可算是低调到了极点。他和随行的一名女性亲卫队员化妆成农民工夫妇,带著一岁半的江意与周星等其他几名亲卫队员“工友”一道,持合法的返乡证件从雁京设备最老旧的长途西站出发,乘最便宜的非高速长途汽车一路辗转颠簸,吃自带的干粮、住最便宜的小招待所,整个旅途花了整整四十个小时。布津帝国社交圈里的贵公子、秦家的家主秦月朗认为他全身的骨头都要被颠散架了,屁股也硌得生疼,站在普内斯省的省长官邸前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即使没有擦那种让皮肤呈现出一种自然的灰棕色的粉底、没有戴那种让手掌变宽变厚皮肤粗糙龟裂的软性手套,样子也一定非常狼狈,何况他还穿著脏兮兮的衣服,拎著一个同样脏兮兮的、用背包绳捆著的被子卷呢。

    官邸的警卫打量著他们这一行人,目光里充满怀疑和警惕,秦月朗也打量著他们,尤其是坐在警卫室里那个看监控镜头的年轻人。这几年,他多数时间呆在江扬的边境基地,还代理过好几个月的特别行动队队长,现在几乎可以断定,那个娃娃脸的年轻人,百分之百是罗灿的手下,可是……他叫什麽名字来的?

    秦家的家主只能客客气气地微笑,对门口的两个警卫表示他是里面那个年轻人“家乡的亲戚”,带了要紧的口信,希望能说句话。娃娃脸的年轻人亦早就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闻言皱著眉走了出来,还没来得及说话,秦月朗便压低声音,几乎不动唇地说:“我是基地副总参谋长秦月朗准将,我要见罗灿上尉,立刻。你是技术兵,我到基地代理特别行动队的那年来的,你们分队长是廖十杰,他的假腿还好吗?”

    年轻人悚然一惊,随即从那张脏兮兮的脸上分辨出了英俊潇洒的副总参谋长,吓得只想立刻敬礼,没想到却被秦月朗按住了手,说:“不用这些,带我们进去,‘速度’!”

    於是下一个被吓到的人就是罗灿,接著是江立。翡翠色眼睛的小狐狸从来没见过这麽狼狈的小舅舅,哪怕是最落魄最难过的时候,秦月朗也从未失去过举手投足间的千般贵气万种风情,江立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脑子里划过无数不吉利的联想,然後小心翼翼地问:“爸爸妈妈,还好吗?”

    “小意外”江意哇地哭出声来,江立脑子里嗡了一声,随後眼圈都红了,秦月朗刚刚抓起江立桌上的茶杯,把茶水喝得干干净净,缓过劲来才把经过的一切娓娓道来,最後还眨巴眨巴眼睛,非常认真地用那只粗糙的手指著自己的鼻尖说:“不出意外的话,这几周内,我就会出现在通缉名单上,所以,你要好好保护我哟。”

    穿著这麽粗犷的大叔装,还要装嫩,简直太惊悚了!江立觉得自己鸡皮疙瘩肯定劈里啪啦掉了一地,只有秦月朗的独家蜜汁鸡翅才能抚慰他受伤的心灵,可是等他回过神来想提要求的时候,秦月朗已经龙卷风一样不见了,省长大人漂亮的地毯上只剩两排泥脚印。趁他们说话的功夫已经去安排好一切的周星清清爽爽地站在门口,笑眯眯地解释:“秦准将去您房间沐浴更衣,让我告诉您一声,晚上他想吃八宝酱烧鸭子荷叶饼,口味麽,您知道。”

    江立“嗷”的一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哭累了的江意从超大的会客沙发爬到会客茶几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不理解地望著她血缘上的爸爸,学著他的样子捂住一只眼睛,咯咯地笑起来:“笨蛋!笨蛋!”

    虽然秦家的少爷秦月朗习惯对物质生活过分讲究,就算只有五分锺闲暇也要弄点花样愉悦自己,不过江立必须承认,他的到来帮了大忙,在他们俩的通力合作下,江家进一步深入地控制了整个地区。与此同时,大部落的族长向思说服了周边几个小部落的族长时时注意领地上的陌生人和邻国的异动,一有疑点就立刻向他们报告。

    除此以外,江立还在政府大楼里设置了一个新的情报部门,并且把天才少女梁丽征请出来帮忙──她虽然现在最爱的是蓝天白云森林牧场的户外生活,可是有机会重操旧业还是一件很刺激的事情,於是同意在历城一处靠山面海的别墅住下,然後每周来上三天的班。

    唯一的问题是江意,这个小姑娘非常喜欢黏在她的亲生母亲梁丽征身边,笑眯眯地叫她“大姐姐”,而且通过观察梁丽征的行动,这孩子很快学会了敲键盘和按鼠标。有一天梁丽征不过是离开电脑去倒了杯咖啡,回来就发现江意站在她的椅子上,无师自通地关掉了梁丽征的工作窗口,自行打开了一款打鸭子的卡通电脑游戏玩得正欢。对此向思觉得惊悚,罗灿觉得神奇,江立和梁丽征则非常淡定,甚至异口同声地说了同样的话:“也不看看她爹(娘)是谁!”

    好吧,从优生学上说,两个智商超过智商测试体系理论最大值的年轻人,应该,而且,必须生个孩子。“这对人类的进化有好处。”为老不尊的江意的舅爷爷秦月朗小心翼翼地把香草冰激凌夹进两块巧克力饼干之间,一口咬下去,满足地如是说。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27

    江扬病休第八天的时候,戴继书因为重感冒、急性肠炎以及轻微的关节痛,被送进了基地指挥中心医院,主治大夫穆嘉表示没有大碍,只需静养三到五天。江扬立刻“抱病”前去探望,戴继书正在打消炎针,脸色十分不好看。他知道自己是被折腾了,却又拿不出任何证据来指责,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看上去精神抖擞,站在病床前敬礼的样子,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

    戴继书讽刺了江扬几句,年轻的帝国中将却没有像彭耀那样暴躁地反驳,而是仿佛客客气气虚心接受了,隔几分锺又把话扔还回去。戴上将早就料到,敢於违抗命令让五千人跨越半个帝国去西南搜寻亲弟弟的人,绝对不是一般的将官,却没有想到江家孩子的魄力比父亲倒更胜一筹。江扬恭敬地表达了照顾不周的歉意以後,立刻递上了一份手写的检查,希望戴继书过目,并且要求接过对方手头的所有工作,立刻投入对纳斯敌军的反攻中。

    手写检查干净整齐,措辞十分漂亮又严谨客气,足足写满了七页标准的报告纸,任谁都挑不出毛病。在这种情况下,戴继书什麽话也不能说,只得把刚刚到手的大权还给了原本的主人。

    江扬的脸上依旧是惋惜和关切:“我回去就狠狠地办了苏朝宇。”

    “跟苏朝宇上校无关。”戴继书叹气:“他很周到,但前线条件太差了,你们缺给养吗?”

    江扬陪笑道:“不缺,长官,是那些兵出去惯了,我下去看看也得跟他们一起吃野味,回来也躺三五天,胃病就是这麽来的。”

    无论如何,戴继书从内心深处都不能把水老鼠看成是一个野味,也不能原谅苏朝宇彭耀他们这种完完全全欺负人的做法──来基地之前,卓淳说过,江扬那边没有明刀剑,却布满暗枪,虽然为了不让他人说三道四,戴继书并没有特别带保镖和随从,但卓家暗中指派的人手在基地各处监视著江扬的行动,同时保护戴继书安全。尽管如此,戴继书仍然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无法跟苏朝宇一样寒风里来去自如,吃各种不堪入目的东西,更没办法接受彭耀那里一年四季只有凉水的习惯,毕竟,他年纪大了。

    离开医院的时候,江扬健步如飞,苏暮宇跟在身後,手里的电话已经打出去了四个。江扬边把自己装进防水防风又保暖的长风衣里边吩咐:“接彭耀,我要之前第四军技术参谋的所有名单;再打给慕昭白,让他带五个技术员和一套通讯设备,叫司机把他们送到战地指挥所,我随後就到。”

    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已经来不及办完,只能一面勉强用刚学的速记法记录,一面应声。江扬忽然停下来,苏暮宇只顾著往前走,便跟他撞在一起,那下意识的反应,简直跟苏朝宇一模一样。江扬恍然穿越,差点吻过去,苏暮宇笑著躲了两步:“这是性骚扰!”

    江扬掏出手机晃了晃:“我要偷一个半分锺的浮生闲。”他自拍了一张标准如特种兵手语示范图的、右手遮住眼睛的照片发给苏朝宇:“小混蛋,你懂。”苏暮宇看在眼里,觉得那麽温暖,一时间想起千里之外几乎葬身悬崖下面的江立,百感交集。江扬享受完毕这种甜得发腻的爱,重新变成了果断的指挥官,一张嘴,下一个口令已经来了:“要飞航大队给我留三个架次的飞机,另外……”

    正在和彭耀研究地形的苏朝宇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尽管已经生了胡茬但依旧可以算是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就故意轻描淡写地把手机扣在桌面上。彭耀终究年少,忍不住翻过来:“这什麽名堂?”

    苏朝宇不理他:“你看这里,奇袭是没问题,但是一旦深入之後,很难脱身,我们不得不防……”

    “我看不见你,只能想你?”彭耀嫌弃地问。

    苏朝宇不置可否,灰蓝色眼睛的年轻人只好对著江扬的脸默默呸了一下,结果被苏朝宇抓个正著。苏朝宇用同样标准的特种兵手语比了个“立刻格杀”的动作,然後就不管彭耀怎麽咬牙瞪眼睛,只顾自己看地图了。

    雪伦山绵延在布津和纳斯国境线上,高峰耸入云,低谷里有四季不冰冻的河水流过,冬季的时候,上游可以网到大只的胖头鱼,鱼头炖汤是当地人待客的特色食物。江扬有时兴起,也会托边境换防的战士带回新鲜的鱼头,然後美名曰“请秦月朗过来吃饭”,实际上则是找不要钱的大厨随便点菜。苏朝宇也吃过几次,觉得味道好极了,总叫嚣著要住到山里一日三餐吃这个,现在真的住进来了,苏朝宇却觉得十分憋闷。毕竟打仗和其他的事情不同,看著满河谷簇拥在一起谈恋爱的鱼儿,苏朝宇也毫无心情谈论到底是清汤还是红烧了。

    这半个月来,除了几场不算战争的火力冲突外,纳斯那边似乎格外平静,以前那种三天一骚扰五天一炮击的行动也消失了,就仿佛和布津同步换了指挥官、改了风格一样。江扬到战地指挥所的时候,慕昭白正跟苏朝宇吃午饭,一屋子还挤著七八个小参谋,苏朝宇搬凳子的时候,小参谋们都借口吃饱了一一开溜,搞得江扬很尴尬:“我来得不巧。”苏朝宇瞪了他一眼:“你巧过吗?”说著从保温箱最底下摸出一份盒饭:“趁热,赶紧的。”

    午饭是土豆烧牛肉、野菜蘑菇和米饭,苏朝宇知道江扬要来,特意准备了热水,放在自己的钢水壶里递过去。慕昭白轻咳两声:“我马上就要吃饱了。”

    “吃饱了走呗!”苏朝宇故意往江扬那边蹭了蹭,慕昭白脸就红了:“快吃饱了而已,还没饱。”

    江扬侧头吻了吻他的爱人,两唇相碰,点到为止,情意无限,苏朝宇笑著问慕昭白:“现在吃饱了吗?再不饱可就没眼色了。”慕昭白捧著饭盒往嘴里塞土豆:“你们慢点儿脱,等我把手机录像打开。”

    这次轮到夫夫两人脸红了,江扬很自然地把整块的牛肉牛筋都送到苏朝宇碗里──几周未亲近,他的小兵明显黑了瘦了,虽然精神和以前一样好,但总让他觉得有点儿不是滋味。想到还有那麽多复杂的事情需要应对,江扬便下意识地皱起眉头,这一皱,把慕昭白的玩笑话都噎回去了,他惴惴地看著狮子脸的指挥官:“让我们过来是……有特殊任务?”

    江扬快速吃了几口饭才答道:“午饭後,你把所有的技术参谋都集合了带到指挥部去,封闭会议,下午两点一刻开始炮击对岸。”

    苏朝宇吓了一跳:“炮击?这种时候?”

    江扬微笑:“听起来,你仿佛有意见,苏朝宇上校。”

    “当然,意见很大!”苏朝宇认真地跳起来敬了个礼:“最近我在和彭耀研究反击战略,发现重火力炮击固然是好事,但是对方的兵力驻扎的关键点山体结构都不太稳定,再上面又有积雪,现在不是冬季,温度偏高,巨大的震动可能会引起山崩,到时候,上层积雪和山石向南坡滑落,会给前线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非但不能进行打击,反而浪费弹药,难道只是为了听热闹吗?”

    江扬严肃地问:“你确定什麽都打不到?”

    “当然确定!”苏朝宇从口袋里摸出一缕被撕过的地图,恰好就是火力线,从皱皱巴巴的样子和毛边角度看,不知道经历了多少蹂躏,他敲著几个点说:“都是大石头,这儿,是积雪层,这儿,又是大石头……”

    江扬用特种兵的方式和速度吃干净了盒饭,然後站起来──苏朝宇第一时间送上一杯热水──江扬吃完饭一定要喝白水清口,这个体贴的举动让慕昭白开始格外想念他远在第十三军临时指挥中心的黑发情人程亦涵,不由地撇撇嘴:“下官吃饱了,这次真的要走了!”

    江扬用纸巾擦擦嘴角:“好了,现在轮到跟你说正事。”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28

    下午一点半的时候,慕昭白在指挥所门口给所有参谋拉了个紧急集合,文职和技术人员的行动素质速度都比不上特种兵,加上他们有轮值的分工,所以刚换过岗的那批人是在午睡。综合情报处的老大花了十分锺才找齐了所有的参谋员和技术员,把他们都关进临时指挥部的通讯室。

    通讯室是处理战时协调任务的主要地点,陆军与飞航大队的配合、炮击和无人机的配合、各部门通讯、网络、情报的联动以及前线和後勤的关系处理,都要在这一间屋子里完成。往常,这里除了电脑就是大约15倍於电脑数量的动作奇快、眼神专注的技术员,现在,包括从基地指挥中心调来协助的五个技术员在内,战场上能派上用场的参谋和文职都挤挤挨挨在屋子里,慕昭白顿时觉得喘不过气,尽力大声吩咐他们按照平时的机位就坐,机位重复的就在本时段在职人员旁边站著等待命令。

    屋子里都是穿著军服的小夥子,虽然严守纪律,但低声交谈没有一秒停息,仿佛是某种试验用的大型仪器般,令人充满了不解和烦躁感。慕昭白终於从设备箱里找到了一个坏掉的扩音器,现场拆开看,原来是一个电容焊点掉了,他唉声叹气地修好,郑重其事地戴著在身上:“全体注意!”

    就像拨动了电脑上的静音开关,所有军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目光一致投向慕昭白。“马上,指挥官要亲临这里,指挥一场对纳斯的反击战。之所以要你们全体到场,是因为指挥官确定纳斯军方在你们的通讯系统里动了手脚,这次反击的目的也是为了找出这个漏洞。因此我要你们全程互相监督,提醒、举报都是立功表现。”

    有人已经用怀疑的目光开始扫视正在工作的机器,慕昭白挥挥手,从基地中心带来的五个副手拿著通讯信号扫描仪开始一一收缴手机、对讲机等私人物品,写上军官的名字和证件号码,放进透明的小密封袋里。一种诡异的气氛升腾起来,慕昭白虽然已经提前在这间屋子里架设了全景摄像头,可以看到每个人的小动作,但他仍然不具备可以称之为“镇压”的气场,甚至有人开始试图举手提问。

    这时候,通讯室唯一的门开了,苏朝宇先走进来,随後是江扬。琥珀色头发的基地指挥官刚在指挥台上站定,房间的躁动情绪就已经得到了明显控制,慕昭白松了口气,赶紧把扩音器递给了江扬,自己站到苏朝宇那边去,小声问:“有目标了吗?”

    苏朝宇几乎不动唇地说:“锁定了至少十个人。”

    慕昭白皱眉。刚才的混乱是故意留给隔壁办公室的,江扬、苏朝宇、彭耀、还有连慕昭白都不知道什麽时候出现的程亦涵都在那里。程亦涵镇静得仿佛他和隔壁的那个人之间是萍水相逢的同事,只是专注地看著画面上的人,忽略了局促站在指挥台上的情人,然後用笔帽敲敲一个文员的脸:“放大。”很快,这个人的面部特征就被军官资料库扫描到,然後调出了详细的履历,远在基地指挥中心的孟帆负责检查这些历史的真实度,顺便排查疑点。而彭耀和苏朝宇也在负责同样的工作,他们要研究在慕昭白宣布了对纳斯作战的消息之後,是谁,先有不自然或者太自然的小动作。

    江扬用了半分锺把目光从房间里每个人身上扫过去,包括苏朝宇和慕昭白,他并没有什麽其他的动作,眼神也不算凌厉,但所有人都下意识站直了身体,即使是盯在屏幕前的操作员也在不忘记工作的同时拔起後背,保持标准军姿。其实江扬完全没看到他们的脸,但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被看得很透彻,因此觉得……总有些忌惮。

    简单说明了任务之後,江扬就端坐在指挥台上看通讯员工作。很快,房间的风扇全开,窗户紧闭,黑色的遮光帘放下来,清晰的战区地图分为普通、卫星、立体模式投放在指挥台对面和左右的墙壁上,江扬背後则被分为两份,右边是各项仪器的连通交换状况,左边则是九宫格的全角度无人机侦查图像──不久前,慕昭白就在这个远程桌面上亲眼看见了他精心调制路线的机器的图像一格一格黑下去──每一次熄灭,都代表一架无人机划入战损。尽管无人机不算贵得离谱,但对技术和情报人员来说,这更是一种精神上的挫败。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从口袋里摸出海蓝色荧光的遥控笔,用圆环状的光芒指著一处雪山问:“苏朝宇上校,向前线分站咨询评估这里。”

    苏朝宇敬礼刚离开,後排就有五个人也站起来,准备跟著出去,江扬一拍桌面:“你们都叫苏朝宇吗?”

    五个人中官阶最大的是上尉,他吓了一跳,敬礼道:“报告长官,下官需要散热板和四块多功能通讯插口集成板,还有……”

    江扬没表示同意,干脆转过头去看实时图像,上尉带著手下一动不敢动,慕昭白站出来拿走了对方手里的清单,然後掏出手机调到拨号程序:“密码敲出来,我去拿。”

    随著慕昭白关门和五个人回到座位上的声音响起,刚才那种诡异的气氛更浓重了,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小,江扬已经吩咐了狼牙的侦查班组做地面报告,同时命令第十三军突击队全体待命。苏朝宇推门而入,朗声报告:“准备就绪,请长官下达命令!”

    所有人都盯住琥珀色头发的长官的眼睛。江扬从容地站起来,啪一声打开了电子笔的开关,把一枚实心的海蓝色光点投射在大屏幕上已经选定的炮击范围内,然後他轻轻摁了一下笔杆上的按钮,海蓝色光点变成光波的时候,通讯员通过内部网络下达指令:“各单位准备。”江扬在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就绪”口令後,用平常的、十分肯定的语气命令道:“炮击。”

    尽管通讯室离前线还有一定距离,但是在场的人都在机器轰鸣以外听见了隐隐的炮声,方向和地图显示一致,无人机的十秒间隔刷新画面拍到了火光和落石飞溅的情况。第一轮炮击持续了五分锺便停止,前线反馈的各种数据在屏幕上不断变化,在边境线上工作的侦察队发现了纳斯方面的相关举动:很显然,对方被打懵了。这机器代替兵器作战的时代,不一定需要靠偷袭或者断粮草之类的方法打赢战争,况且最近一段时间,纳斯和布津的政界领导人正在谈判,加上天气不太好,一会儿雷暴一会儿飘点雪花一会儿又热得要防范积雪融成山洪,他们一直没有认真交手,江扬这种炮击的行为,在一定程度上,是极大的挑衅。

    显然,在场的所有人都这麽认为,大部分人都神色紧张地看著纳斯方面的调兵工作,生怕对方重火力直接攻击前线指挥部,但江扬却厉声道:“各单位准备第二次炮击,三十秒倒计时!”

    新一轮忙碌开始,几乎每台电脑後面都有三个人围观──他们不明白为什麽简单的炮击进攻需要调动所有参谋和技术员,而且迄今为止,从纳斯的反应来看,对方似乎根本没能够识破布津的战术,也没有强占任何先机,反而是不知所措地在集结兵力,而那个传说中的系统漏洞,也没有人有任何技术性发现。

    第二轮炮击七分锺,间隔三分锺之後,江扬宣布开始进行第三轮炮击,同时,他侧头跟苏朝宇说了些什麽,苏朝宇便又出去,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是另外一份战地评估,他的声音响彻通讯室:“准备就绪,请求奇袭命令!”

    江扬拧开扩音器:“通讯员注意,所有频道转接狼牙师部四团九连,以f2区为据点,向两点锺方向做快速突击,第十三军七师炮击掩护,要快!”

    指令一出,各种机器作响,标准的军队用语在略显憋闷的房间里来来回回,苏朝宇站在江扬身边,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台笔记本电脑,江扬摆手示意,他便踢腿正步上前,用一个完美的“下官距离”把电脑摆在指挥台上,还体贴地打开了屏幕。除了江扬和能站在身後的苏朝宇和慕昭白以外,没有第四个人可以看到电脑上到底显示什麽──神一样的指挥官再神奇也没有两只以上的眼睛,面前三块屏幕已经够乱,难道他还嫌不够?

    很快,这种质疑被忙碌的前线指挥要求打散了,从屏幕上显示来看,狼牙四团九连已经集结完毕,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做快速转移,如果指挥官算的时间恰当,那麽他们可以在完美的交战时间里,提前於纳斯本部救援到达战场,一举消灭炮击之後的残余部队,同时部署伏击任务,等待援军落网。这个时候,从无人机监视小组那里传来了一阵骚乱,江扬略抬头瞥了一眼,用眼神表达了不满,他们便立刻安静下来,可是过了不久,这种骚乱引起了更多人的围观,甚至有负责其他事务的技术员跑过来看热闹。

    终於,无人机画面监控组长鼓足勇气站起来,大声报告。

    江扬头也没抬:“讲。”

    “长官,出了一点儿问题。”

    “我没空听你的铺垫。”

    “对不起长官……”组长局促地说,“您的指令似乎遭到了前线部队的误解,狼牙四团九连并没有到达炮击点,反而……反而是纳斯的一个快速侦察小队和六架直升机正在逼近。”

    江扬终於抬头,琥珀色的眼睛里竟然带点儿说不出是揶揄还是欢愉的笑意:“哦?”

    组长回答的一句“是,长官”还没说完,江扬的注意力又被苏朝宇移走了,苏朝宇指著屏幕说了什麽,慕昭白附和了一下,江扬立刻站起来,大步离开了通讯室。

    “长官,要不要屏蔽对方直升机之间的联络?”有热血的组员问道。

    “你问我?”组长被江扬的态度吓到了,浑身冒汗,压低了声音骂道:“我问谁?”

    因为没有进一步指示,技术员们都得到了一个喝水休息的间歇,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谨慎地研究著今天这简直不能更奇怪的所谓奇袭战斗。这时候,门再次开了,不同於前几次,进来的不是任何熟悉的军官,而是四个穿著基地指挥中心服装的、荷弹的警卫员。他们冲著技术组的军官跑过去,大家纷纷从座位上跳起来让道,惊魂未定时,警卫员已经从一台大型交换机前面拖走了一个棕色头发的军官,他手里正捏著一块表和一根细细的钢丝,显然,他不能理解这是什麽情况,只能一面反抗一面说:“我在让系统和卫星同步时间,你们……”

    房间里死寂。警卫员毫不犹豫地把他带了出去,慕昭白指挥综合情报处的技术人员:“封了他的电脑和网络权限,送回指挥中心查办,谁和他一组工作?”

    没有人举手。

    不知道什麽时候,江扬重新站在了指挥台上,并且关掉了所有地图显示,漆黑的房间里,他重新拿起那根海蓝色的笔,把圆点投在新身後的屏幕上──上面已经换了刚才奇袭任务时大家工作的画面,被拖出去的技术员安静地待在他该在的地方。

    江扬放大他的脸,调出档案:“马旭昌,三次为纳斯军方提供情报,第一次在战斗中把无人机飞行路线泄露,造成前线指挥官在关键时刻失去战场画面,无法及时作出战术调整的严重後果;第二次,他泄露的是第四军先遣队的行进计划,造成我方全团覆没的惨剧。这两件事,足够我以基地最高指挥官的名义立刻枪毙他,也足够他在军事法庭上得到重判。今天的事情,视同一级机密,你们知道应该做什麽。”

    画面定格,放大。那是江扬下完奇袭命令後几分锺的回放,马旭昌把电脑交给了同组其他军官处理,自己则站在角落里低头擦汗,这一擦,不小心碰掉了军帽,他顺便理理头发,低头看时间,再抬头。这一切动作似乎没有任何可以质疑的,但慕昭白很快就拿出了几位看似在场闲著没事做的情报处技术人员收集的证据:马旭昌的手表集成了卫星定位和简单的通讯功能,但并不是和手机类似的通讯模块,因此无法在之前收缴通讯器材的例行检查里被收走。和画面同步的时间段里,技术人员提取到了和马旭昌的声波完全一致的泄密信息。

    “就这样。这就是今天奇袭的所有目的,希望和他同组的军官积极配合安全调查,我相信你们的忠贞,就像你们信任我一样。”江扬的右手攥拳放在心口:“这是事关家国天下的战场,必须同心协力。”

    通讯室外,已近黄昏,冷硬的山风瞬间就能吹透夏季常服,地上结了一层冰碴,有执勤的士兵给军官们分发了御寒的军大衣,副官苏暮宇递过江扬穿来的那件长风衣,江扬就随意地披在身上,看程亦涵和慕昭白在远处肩并肩说话。他们很快又要分开,程亦涵依旧是回到指挥部去,慕昭白要坐车回基地指挥中心调查马旭昌的所有事情,因为他们很清楚幕後的黑手──卓家──正在酝酿新一轮进攻,他们必须足够快、足够准、足够狠。

    苏朝宇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他没法抵赖,便全说了,我这就找一队靠得住的人陪慕昭白他们回去。另外……”他低声说,“他说,‘我不是第一个,你们早就知道,但你们找得到我们,却找不全我们’。”

    江扬皱眉:“远在程伯父来边境之前,我们就进行过排查;直到现在,我们并没有找到其他听命於卓家的军官。”

    苏朝宇问:“秘密的也没有?”

    “我很确定。”江扬显得很忧虑:“卓家不会让低於核心技术的军官做这些事,他们要的是大动静和大情报,这件事太诡异,刚才的审问录音一律带回。没有别人在场吧?”

    “除了我和亦涵,没有。”苏朝宇从口袋里摸出另外一张纸,展开一笑:“刚做热源扫描了,炮击不会有任何自然影响,炮兵打得很小心,没有造成大断层。看吧,我说那里除了石头,什麽玩意儿都没有。”

    江扬的脸上终於有一点儿笑意:“今天我还没有拥抱你,朝宇。”

    “现在啊。”海蓝色头发的上校张开怀抱。江扬於是扑了进去,两人紧紧相拥,苏朝宇笑道:“彭耀那混蛋打电话过来骂了,说让他帮你假装让狼牙四团九连出击,你欠他的。”

    江扬见有人过来,便推开苏朝宇,理理衣服正色说:“没有孟帆那边用存储的画面打掩护,怎麽蒙过了一屋子技术员?虽然真炮击打在无人区,还有假奇袭出击,听起来实在不光明正大,但……”

    “还不错,我的老混蛋。”苏朝宇想送一个偷吻,江扬一闪一躲一挡,苏朝宇冰冷干燥的嘴唇便在爱人手背上轻轻一碰:“但叛徒大概会影响英明神武的指挥官形象吧?”

    “什麽?”江扬气乐了:“你说什麽?”

    苏朝宇的蓝眼睛里全是揶揄:“我是开玩笑,长官一定不能生气。”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若不是战场,江扬一定会立刻扔下所有工作开始追打他蓝头发的小兵,忘掉跟叛徒有关的一切不愉快。苏朝宇是在用这种方式舒缓他的紧张情绪,让他能够从那把磨砺得太过锋利的剑的状态里解脱出来,做一个可以享受日光的、安安静静的兵器,苏朝宇便是那只有魔力的手,擦去锈斑和污渍,让它的光亮里有温暖,有感激。

    三辆军车开过来,苏朝宇拉著江扬的手,假装依依惜别,程亦涵则仍然是摆出扑克脸的经典表情,利索地挥挥手:“回头给你打电话。”说著,人已经钻进车里。江扬见苏朝宇要冲进驾驶座去,赶紧远远地比了个“禁止”手势,眉毛已经挑了起来,苏朝宇被抓了现行,立刻变乖,高举双手走到後面去。

    车玻璃摇下来半扇,只有一只手伸出来比了个“放心”,江扬几乎在抓叛徒的愤怒和压抑之後笑出来:那是程亦涵的手,他一定正在被苏朝宇唠叨著。慕昭白已经找人把马旭昌带了出来,给他的头上蒙著军大衣,以免被其他人看到,他刚刚看警卫把相关的物证装车,一抬头,程亦涵他们的军车已经开出去老远,就剩两辆狼牙调来护送的车等在那里。他哀怨地瞧了江扬一眼,江扬也看他。

    终於,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轻叹一口气说:“刚才,多好。”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29

    首都的情况一点也不好,就在江扬抓到内奸的第二天,雁京地方法庭再次开庭审理了鸢尾山谷里发生的迷你巧克力别墅凶杀案。由於江扬和国安部派出的人至今没有找到“秦月翔仍然活著”的证据或者“卓家丧心病狂谋杀亲外甥”的证据,因此根本无力推翻“虎鲨”的口供和他提供的那些货真价实的海神殿物证。庭审进行了超过三天,双方律师唇枪舌剑,仔细辩论了所有的细节,陪审团一次又一次长久地关起门来投票和讨论,到最後,连娱乐副刊的记者都扛不住的时候,一审结果终於出炉,前任首相秦月明和秦家家主秦月朗被判决有罪,分别处於有期徒刑二十年和十四年的刑罚。秦月明被当庭逮捕,而之前就“畏罪潜逃”的秦月朗则上了司法部门的通缉榜,有提供线索或协助警方抓捕此人的市民可得现金五至十万。

    秦月朗停下手头的工作仔细看了看通缉令:“照片倒选得不错,只不过奖金太少,简直太不符合秦家家主的身份了!”说著还掏出他那枚满雕云槿草的田黄石家主章给身边的江立看:“喏,这家夥都不止十万呢。”

    翡翠绿色眼睛的前政府高级职员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知道此刻担心母亲的境遇於事无补,知道秦月朗是在用这样幽默的自嘲的方式来劝慰自己,於是也笑笑,回答:“切,人家是按危险程度定级的,看,三十万的这个,杀了五个人潜逃,这个,一百万,了不得,杀了十七个,还有四个警察,你杀过比鱼大的动物吗?”

    事实上连只鸡都没杀死过的秦月朗用崇拜的眼神看著江立:“你至少值七十万,我相信。”

    为了生存杀死过九名杀手的江立心中百感交集,望著窗外半晌无语,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那些人的样貌,只有临死前一刻那绝望而又恐惧的眼神会时时闪现於眼前、脑海。他闭上眼睛将那些残影拂去,认真地说:“如果能回到首都,我一定会为他们做一场法事,那一刻是我们的宿命所以别无选择,我无愧於心,却应该为他们的灵魂超度和祈福,惟愿来生,再无杀戮。”

    秦月朗拥抱那个不到二十二岁的少年,他看著长大的高智商的小外甥有一颗真正的赤子之心,固然懂谋略知政治,可是某种程度上,跟他的哥哥一样,仍然向往作一个御风飞翔的少年,永不长大。

    只不过江立不会哭,他放任自己在舅舅的怀抱中沈溺片刻,便推开了他,冷静而确凿地说:“我会把妈妈救出来,我们还会团聚,一定。”

    少年终究会长大,他也许永远不能腾空而起,可是他有力的臂膀,会撑起天空,统御大地。

    秦月朗微笑著看琥珀色头发的小外甥,无比放心。

    慕昭白对著手下送来的情报大皱眉头。在马旭昌的泄密情况查清之後,更多的工作积压过来了。这些面目可憎的纸面文件几乎堆满了他的视线,根本审阅不完,而且如潮水般不停地汹涌而来,看完一页还有一页,看完十页还有更多!尤其是很多东西都要即时销毁,办公桌旁边可以让纸面墨迹迅速融化成脏水的液体用光了好几瓶,後来,文员们干脆拿来了手套和大海绵,慕昭白便可以把它在纸面上一抹,然後迅速丢进碎纸机里。

    现在算是标准战时,情报汇报的级别目前仅次於数据库被无可弥补地破解後出现高危情况,综合情报处已经连续一个月彻夜灯火不灭,五组人员马不停蹄地联络前方後方,协调各处的合作,搜集任何可能用来消灭敌人的消息。

    闲暇的时候,慕昭白拉开抽屉,看电子相框里的程亦涵。本来,他为了符合办公室简单利索的风格,买了一个黑色边框的电子相框,但是程亦涵瞧见了,二话不说就把里面自己的照片删个精光,慕昭白哀叫无效,扑克脸副官调出慕昭白的军官照放进去,然後相当满意地走开。综合情报处的老大这时候才不得不承认:真的很像遗相……第二天,他跑去换了一个白色框的,终於可以名正言顺地把爱人的笑存进去,却又不好意思摆在桌面上,於是塞在抽屉里,放在最外面,偶尔拉开一个缝,就能看见程亦涵的脸。

    永远没什麽特别表情的脸,如果不算军装,看起来像一个年轻的学者,仿佛还有点儿古板似的。然而他知道,程亦涵无趣的外表下,压抑了很多东西,这个可以算是他们一群人中间年纪最小的弟弟,对科学和新技术的热情相当高涨,喜欢推理,而且,也是喜欢笑的。只是因为年纪和身份不成正比,他不得不做出一副相当严肃的样子来,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习惯。

    程亦涵在干嘛呢?慕昭白沮丧地开始想念他们只隔上下几层楼、天天在摄像头里互相盯著的时光。孟帆破门而入:“有个不算情报的情报,你看看。”

    慕昭白关上抽屉,瞥了一眼电脑,无聊地推还过去:“‘秦月翔在我手里’,嗯,皇帝还在我手里呢!”

    孟帆耸肩,敲了几下键盘,把屏幕重新塞到慕昭白眼皮底下:“他发了三十多遍了。”

    慕昭白认真审视了一遍,立刻找到了规律。这些消息完全没有加密,就这样通过各种情报网、服务器而来,混杂在“宇宙中的微粒将汇聚巨大的力量,布津全民毁灭”和“我家有外星人的尸骸,你们为什麽不重视”之类的垃圾情报里,显得相当正常。情报员们休息的时候才会检索这些消息找乐子,好事如慕昭白这样的,会假冒科研中心的人员给他们真的回邮件,要求把外星人寄过来检查──没人把这些消息当真。“秦月翔在我手里”同样显得很假很没诚意,有一次的电子邮件点开了还能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呢,可慕昭白知道,秦月翔被肢解这个案子,是现在举国上下没人不知道的大事,除非真正接触过秦月朗小少爷并且相信他不会买凶杀人以外,所有民众都知道秦月翔连骨头都化成渣了,因此,这个消息假得相当没有水准。

    不过,慕昭白同意孟帆的观点,太假,有时候也是一种真。两人追踪了这个地址半天,一无所获,尤其是,有几次,源消息带著破解痕迹,显然是标题的“秦月翔”三个字在穿过各种情报网络的时候遭到了不同程度的重视,大家都知道带著这个敏感词的消息应该得到查证,也确实这麽做了,但是什麽结果都没有。

    慕昭白想了想:“如果秦月翔真的在他手里,那麽他很大程度上就是老大的内线,随机绑架一个人、结果刚好在外国绑到秦月翔、刚好碰上卓家想造成死亡假象的概率几乎等於零。但是这个猪一样笨的内线为什麽不知道给我们留点儿线索?”

    孟帆表示,他已经试遍了所有的密码、译码和高科技解析方式,最终还是什麽都查不到。

    文员送来了更多需要审核的情报报告,按照紧急、普通、低的顺序放在慕昭白桌子上。综合情报处老大怪叫一声,把头狠狠地往桌子上碰:“我要副官!我要副官!”

    孟帆翻白眼,假装听不出这句话的双关含义,直到慕昭白忽然停止了撞击:“我懂了。”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30

    朱雀王城有望洋阁。

    每到盛夏,现任的朱雀王裴坤山总会在这里消磨一大半的时间,赏荷观鱼。从湖心这座高阁望下去,万顷荷塘尽收眼底,夕阳西下的时候,荷花映日红似火,荷叶接天碧无穷,远处的朱雀王城堡亦在金红的霞光里闪闪发光,美得如梦如幻。

    只可惜现实总让人扫兴。自从二十年前,裴坤山一个人坐在这座前辈缅怀雄心抒发闲情的湖心楼上的时候,心中就只有悲伤。

    裴坤山生逢乱世,做朱雀王世子的时候就在纳斯与布津的百年战争中屡立战功,不到三十岁就戴上了朱雀王冠。当时布津帝国还没有实行新体制,法王是仅次於皇帝的大贵族,有著无数凌驾於法律之上的特权,那时候的他,真称得上少年得志,怒马轻裘。

    与如今不同,当时,并未实现民主的、过去的布津帝国允许贵族们选妃纳妾,朱雀王裴坤山有一後两妃。王後姓颜,出身并不显赫,父亲只是军队里的一名中层军官。裴坤山与她在战场上相识相知相爱,於是力排众议,将她娶为嫡妻,成就了一段“灰姑娘”式的美好童话。裴家的两位侧妃一位出身高贵,是白虎王室卓家支系的女儿,按辈分算是白虎王卓雍的堂妹;而另一位姓王,人极美貌,原本是那时帝国最当红的电影明星。

    颜氏王後的两个女儿都继承了母亲的娴雅,日後一个成了皇後,另一个则嫁给了第四军的长官彭燕戎。只可惜小儿子裴纬正出生後不久,颜王後就因为产後热病去世了,裴坤山悲痛欲绝,立刻将老来嫡子裴纬正立为世子,百般宠爱。裴纬正上面有四个哥哥,老大裴纬广和老二裴纬明是卓妃所生,老三裴纬桓和小女儿裴珊妮是龙凤胎,老四裴纬达与母亲王氏最像,身为男儿却生了张豔冠群芳的脸,那双纯黑的丹凤眼勾魂夺魄,当年在帝国社交圈的风头绝不逊於後来的秦月朗。

    裴坤山一生戎马,无论在宫廷在战场都从未败过,永远能够洞察形势并选择有利於自己、无损於国家或者有利於国家、无损於自己的策略。他从未做过任何一件违背自己良心的事,可是这一生情感上却饱受打击:少年丧母,青年时痛失爱妻,中年以後,更是接连失去了两个最宠爱的儿子。

    先是刚刚得到生物学博士学位的三儿子裴纬桓和母亲王妃去海滨度假时遭遇飞机失事;不到一年之後,才十六岁的幼子裴纬正罹患急性造血功能障碍。裴坤山记得,那也是盛夏,他那个精通剑道、正直勇敢的儿子,那个最像他的儿子,在他的面前飞快地衰弱下去,几个月内就掉光了头发,消瘦得不成人形。所有的医疗措施只能给他增加痛苦,在接受了两次极尽折磨而又没有实质效果的骨髓移植手术之後,医生宣布了裴纬正的死刑,这个孩子带著微笑听完了判决书,坦然接受这残忍的命运,并选择回家度过最後的时光。

    裴坤山记得自己抱著儿子走进望洋阁,儿子始终发著低烧,有那麽一瞬间,夕阳的余晖落在他酡红的脸颊上,竟像是健康时的颜色。裴纬正像父亲一样,是个刚硬沈默的男人,他们很少说话,只是静静陪伴著彼此,後来孩子的呼吸渐渐急促,灰蓝色的眼睛里盈满泪水,他说,再见,爸爸,我会好好照顾妈妈,您一定要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裴坤山泪如雨下,紧紧抱著儿子瘦削的肩膀,滚烫的胸膛却再捂不热儿子冰凉的身体,那双酷似自己的灰蓝色眼眸永远闭合,再也不会看著爸爸微笑。

    裴坤山在望洋阁守了整夜,直到第二天早晨一个人离开後,才叫光明神殿的祭司来料理小儿子的後事。同天下午,他接到女婿彭燕戎的电话──彭家的小儿子彭耀出生了,体重七斤四两,哭声嘹亮,十分健康。

    三年之後裴纬正的生日那天,裴坤山多喝了两杯,下楼的时候扭伤了关节,不得不入院静养,就是在那时,他第一次看见了三岁的小外孙彭耀──小狼崽子当时因为保姆照顾不周,重感冒转肺炎,十分虚弱,脸颊酡红,正拼命地倒气维持呼吸,那灰蓝色的眼眸里盈满泪水,绝望而无助。

    裴坤山内心最柔软的角落被砰然触动,亲自照顾小外孙三天三夜,总算从死神手里抢回了彭耀的性命,之後就干脆带回朱雀王城堡亲自抚养。日复一日朝夕相处,日子久了,裴坤山不得不承认,最初那种在彭耀身上寻找小儿子的前世今生的想法早已淡去,这个跟自己那麽相似又那麽相反的亲外孙就是光明神的礼物,为了抚慰他这一生的无奈无助和痛楚送来的最好的礼物。尽管暴躁了点、闹腾了点、狠了点又有点过分执著,可是总而言之,天上地下,再找不出这麽好的孩子了,想都想不出这麽好的──简直每次想起来,就会忍不住微笑。

    时光那麽残忍,一眨眼就是近二十年。

    裴坤山在夕阳的余晖中长长叹了口气,剩下的三个儿子都是麻烦:最省心的老二裴纬明早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体,只会在情妇之间厮混;老大裴纬广已经快五十岁了,心计极深,对金钱酒色都不感兴趣,专心致志地经营家族事业;老四裴纬达则是个狠角色,长袖善舞,与帝国一半以上的大贵族都是好朋友。最让裴坤山头痛的就是老四和老大总是绑在一起行动,他们在图谋什麽算计什麽,当爸爸的心里一清二楚,只是因为他已经失去了两个最优秀最疼爱的,不愿意再见悲剧发生,所以不闻不问罢了。

    如今,这两个人竟然频繁地与卓家会面、通电话,这样下去,只怕……朱雀王裴坤山一下捏碎了葡萄酒杯,冰镇过的白葡萄酒洒了一地,有低眉顺眼的小侍女挪著碎步过来收拾,身边的人都是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生怕打扰了王爷的沈思。裴坤山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知道那是一条不归路,知道这样下去,终於会有一天,他的儿子们再也“保不住”。

    夕阳已经完全沈入漆黑的山峦之後,漫天的霞光渐渐黯淡,正如裴坤山他们的时代,终於近了曲终人散的时刻。

    裴坤山有些头痛,他强撑著站起来回房里去,睡前,喝一杯温酒再跟边境那头小狼通个电话,多好。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31

    雪伦山前线指挥部里灯火通明,狼牙的师长苏朝宇和飞航大队的队长任海鹏都在指挥大厅,一个盯著地面火力调配,另一个则在忙著安排夜航。

    彭耀不在,这个最尽职尽责的前线指挥官两小时前才被副官徐雅慧和副总参谋长程亦涵逼著回房休息,“六小时以後投喂工作餐,吃光才许开门”。有一头红发的狼牙第一美女笑吟吟地把休息室的门锁紧,拿著钥匙优美地踱开,程亦涵望著挥舞拳头的彭耀微笑耸肩,好心地告诉彭耀:“如果有紧急情况,我会来敲您的门的,请放心。”

    因为太了解小阿姨的脾气和程亦涵的认真,彭耀只得悻悻地躺倒,用渐深的呼吸安抚亢奋的大脑,让疲惫之极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大概十次深呼吸之後,彭耀陷入浅眠,盯了超过二十小时战略数据仍然在眼前,梦里蓝色的敌军猛攻又被红色的己方部队击溃,蓝色和红色的小块渐渐如同儿时看过的大雨之前搬家的蚂蚁,你来我往,慌张无序。不知怎麽的,这些数据真的变成了蚂蚁,时光倒转,仿佛又回到少年时朱雀王城堡里那些懒洋洋的夏日午後,蹲在湖心岛那棵超大的老树下面看蚂蚁搬家。

    幸福时光,无忧无虑。

    向来非常直接的彭耀很少做梦,可是此刻,他却陷在这个表面甜蜜内心惶恐的梦里无法自拔。梦里的姥爷比现在要年轻得多,头发和胡子都是黑的,身材瘦削却充满力量。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後,蔚蓝的天空中飘著几絮形状美好的云,风轻柔地吹过荷塘,望洋阁里充满了荷叶荷花和酸梅汤的清甜香气。

    忽然一个炸雷凭空响起,狂风掀起一池碧波,脚下的土地似乎都为那一波一波拍岸的惊涛所震动,裴坤山永远稳定的手忽然颤抖,在他怀里的少年彭耀只觉一阵一阵呼吸困难,眼前发黑。

    天地间一片漆黑,泛著酸腐气息的湖水淹没了整座望洋阁,裴坤山抱著动弹不得的彭耀站在高高的屋顶上,冰冷的水还是一波一波地涌上来,没过膝盖没过胸口,於是裴坤山只能把外孙举过头顶。彭耀听到冷漠的笑声自身後传来,扭过头去的一瞬间,又一波潮水已经完全淹没了裴坤山瞬间花白的头顶。

    就在姥爷消失的瞬间,彭耀毫无风度地大叫著醒了过来,感觉到自己的前胸後背都湿透了,被这个梦搞得心情沮丧的小狼崽子狠狠砸了好几拳行军床,呸了好几口啐晦气,然後整个人再无睡意,抱在毯子怔怔坐在窗边。

    过去的二十年里,裴坤山一直是彭耀最亲近的长辈,进军队前,小狼崽子一年只跟父母吃三次饭,甚至很少回彭家。不像中年以後渐渐被引诱、走上歧路的彭燕戎,裴坤山这麽多年从未做过任何一件让孩子们瞧不起的事情。他勇敢,果断,不贪财亦不好女色,闲时只爱打猎和钓鱼,某种程度上就是那种最完美的长辈。少年以後,彭耀渐渐知道姥爷对自己超出常理的宠爱是因为那个十七岁就死於血癌的五舅,却从未因此产生失望或者别的消极情绪,反而愿意花更多的时间陪伴那个越来越寂寞的老人。关於姥爷和姥姥的爱情,关於五舅舅裴纬正的聪慧正直和勇敢,彭耀知道得比任何一个舅舅都多。

    但是他很少梦到姥爷,向来直来直往的彭耀本来就很少做梦。如果他思念了谁,就会直接打电话或者拎两条鲜鱼杀过去和对方吃鱼喝酒,甚至连他惦记了那麽久的苏朝宇,也不过出现了一两次而已。

    可是刚刚这个噩梦,却那麽真实。那种被冷水渐渐淹没的感觉,姥爷那双瞬间老去、落寞悲伤的眼睛那麽近那麽清晰,甚至醒来以後,彭耀回想起来,还有种一股凉气顺著脊柱往上蹿的感觉。

    不会是家里出了什麽事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彭耀就哆嗦了一下,接著狠狠地啐了一口,暗暗告诫自己“百无禁忌”,可是心慌意乱的感觉却是真的,他又坐了片刻,干脆跳下床,开始玩命砸那扇被反锁著的门。

    唯物主义的苏朝宇唯一相信的“迷信”说法就是人类“微妙的直觉”,比如他自己就在漫长的青少年时代里,在父母和法律都确认了苏暮宇的“死亡”之後,始终执著地相信双胞胎弟弟就在世界上某个角落,不好,但是仍然活著。在战场上,关於直觉的灵验程度也总是一次又一次的被验证,天才的指挥官和平庸的指挥官的差距往往就在於关键时刻的直觉和信任自己直觉的胆量,所以当彭耀两眼血红地冲进指挥中心只为了打一个私人电话的时候,蓝眼睛的师长立刻叫两个通讯工程师帮他在五分锺内建立了保密线路。

    裴坤山的私人通讯无法接通,秘书和私人医生都表示王爷好得很,可是彭耀始终放心不下,枯坐了片刻,冒著被徐雅慧骂一顿的危险,拨通了颜若兰的电话。

    颜若兰是朱雀王裴坤山嫡妻颜後唯一的妹妹,也就是徐雅慧和徐雅娴姐妹俩的亲生母亲,孀居多年,一直带著女儿们住在姐夫的城堡里。在朱雀王的一後两妃都去世之後的十来年里,她就是朱雀王城堡里实质上的女主人,只不过她本人对名分一点也不执著,更不想引发裴家儿子们的猜忌甚至新一轮的战争,所以并未正式嫁入朱雀王室。不同於娴静温柔的颜後,她们母女三人脾气秉性如出一辙,都十分火爆,十分喜欢别人称赞她们的美貌和性感,十分介意别人、尤其是年轻男人对她们的称谓。徐雅慧讨厌彭耀按辈分管她叫“小阿姨”,徐妈妈更是讨厌别人在称呼里“明示”她的辈分和已婚的身份,所以这麽多年,彭耀一直称她是“颜小姐”,她则把彭耀当亲生儿子那样疼爱,叫他“狼崽子”。

    这个时间早就应该入睡的颜若兰居然第一时间就接起了电话,而且居然没为凌晨时分这种没来由的打扰大发脾气,这本身就足以让彭耀的疑心翻倍。考虑到隔墙有耳,彭耀耐著性子转了好几个弯才问到核心问题,颜若兰回答得十分隐晦,似乎句句都在抱怨自己的皮肤或者心脏,可是彭耀都明白。他打电话的时候,苏朝宇就在身边看地图,眼见彭耀额头的青筋暴起,於是等到彭耀按断通讯,就立刻把手里的事扔下,关切地问究竟。狼崽子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有血丝,嗓子里有强抑的哽咽:“姥爷病了,而且相当严重。”

    苏朝宇敏锐地意识到这并不仅仅是一个老人的健康问题,他扬眉瞧著彭耀,後者闭上眼睛沈吟:“最诡异的是每个人都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八成与裴家的老大老四有关系。”

    苏朝宇想起那俩人正是害得自己被那个倒霉的职业调查办公室抓去刑讯的元凶,不由磨牙:“叫你小姨夫查他们俩!让他们尝尝集装箱的滋味!”没料到一句气话倒让彭耀上了心,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这件事,确实应该好好调查。”说著,就给外间的工程师下命令,叫他们接职业调查办公室主任李青川,顺便抓起苏朝宇桌子上的大茶杯灌水,末了抹抹嘴瞪著苏朝宇说:“这事,暂时不用告诉江扬。”

    苏朝宇纵然有意见,却只能点头,毕竟,事态未明,这件事到现在为止,很大程度上仍是彭耀的家事。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32

    裴坤山在第二天早晨打来了电话,私人医生和秘书也纷纷寄来了病历,看上去只是肠胃方面的小病引发了心脏和神经的不适,据说裴王仍旧能骑马和钓鱼,胃口也不错,叫彭耀不用担心,“毕竟,殿下年纪大了”。

    彭耀却不这麽看,他从基地数字图书馆下载了好多医学方面的书籍,开始利用战斗的小间歇对比颜若兰透露的只言片语,不眠不休地研究查阅。这件事十分机密,只有苏朝宇和徐雅慧知道详情,後来有一天,彭耀困得死去活来,歪在行军床上还要端著双倍浓咖一面翻医学书籍一面为那些晦涩难懂的名词抓耳挠腮的时候,程亦涵平静地走进来抽走他的办公终端,俯下身子温和地说:“交给专业人士效率会比较高,可以吗,长官?”

    彭耀凝视著那双黑眼睛微笑了,接著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缩进被子里,肆无忌惮地利用年龄优势撒娇,利用长官优势耍赖,闭著眼睛勾起嘴角笑眯眯地摆手:“好呀,放心,我会付加班费的,程副参。”

    在江扬身边一直是“弟弟”的程亦涵终於找到当大哥的感觉,真想揉彭耀的头,不过看到小狼那种极度疲惫极度放松的睡颜,他只是倒了杯柠檬水放在床头,然後悄悄地退出去带好门。

    次日一早,程亦涵就向彭耀提交了一份基於病历的分析报告,内容详尽而专业,同时又考虑到了彭耀对医学的一窍不通,用词简洁明了,一个名词术语都没有。在详细阅读了朱雀王室提供的半真半假的完整病历和颜若兰偷偷传来的只言片语的真实情况之後,在向徐雅慧了解了裴坤山过往的健康记录以後,根据医学理论和实际病历综合分析,程亦涵笃定地说:“超过百分之七十的可能是人为投毒,看起来是慢性非致命性的毒药,裴王殿下年纪大了,时间久了,身体自然而然会出现变化,到时候不仅仅救不了,而且几乎不会有人怀疑他‘病逝’的事实。”

    彭耀一拳就把临时指挥部的玻璃茶几砸碎了,坐在他对面的程亦涵却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十分镇静地从办公终端里调出“公物非正常损坏赔偿表”,唰唰地填上时间地点事由,发给狼牙现在的实际负责人苏朝宇上校。果然,不到五分锺以後,本来轮休在补眠的苏朝宇就顶著一头乱糟糟的海蓝色短发出现在了指挥部,拎著彭耀领子就把他拖出去了。两个人一路扭打,碰到一片桌子凳子之後,苏朝宇狠狠摔上了隔音效果良好的门,又过了差不多十分锺,两个人勾肩搭背地回来了,彭耀嘴角有血丝,眼睛通红,可是神色却十分镇静,苏朝宇替彭耀跟程亦涵说:“一会儿我送他回指挥中心,这个时候,给朱雀王下毒不是小事不是家事,应该通知江扬。”

    这跟程亦涵的意思不谋而合,他立刻点头应了:“这边我和林师盯著,凌上校要不要一起回去?”

    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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