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峥嵘[金玉王朝第五部]

第3节

    峥嵘[金玉王朝第五部] 作者:风弄

    第3节

    宣怀风微微吃惊,想着不会真是病了吧?

    自己用手摸摸额头,探不出什么异常。

    也许是坐久了。

    他在自己看到的地方,用小张白纸贴了一贴,钢笔写上“可尝试购买部分”,把文件合拢了,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走到院子里,想呼吸两口外头的新鲜空气,却猛地一股混着辣椒的爆炒香味钻进鼻尖,激得他鼻翼翕动,连打了几个喷嚏。

    宣怀风自己倒笑了。

    骤地想起自己八月十五,还答应了给白雪岚做一顿饭,今天是个很好的机会,何不就实行起来?

    他觉得大有趣味,也不犹豫,便直接往厨房里去。

    这个锺点正是准备晚饭的时候,厨房里除了厨子,还有七八个打下手的帮工,烧灶的、洗菜的、剁肉的、摆蒸笼的……正云蒸雾集地忙得一身臭汗。

    宣怀风清清爽爽地跨进厨房,他是极少来的,一见他,管厨房的戴师傅吃了一大惊,两条胖腿挪得不是一般的快,到宣怀风跟前就说,“宣副官,您饿了,叫听差来告诉一声,怎么亲自来?晚饭只怕还要等一下,这里有蒸好的翡翠蛋,热腾腾的老鸭汤,我叫人先送一点到屋里。您一头喝点热汤,我们这头晚饭一做好就给您端过去。”

    宣怀风说,“我不饿。倒是想问,我能不能下厨,做两道菜给总长吃?”

    戴师傅一听,脸上的笑容就有点不自在了。

    宣怀风说,“怎么?是哪里难办吗?哦,我做我的,你们自然做你们的。我做的不好吃,总长也怪不到谁头上。只是尝个新鲜,总不会害你们挨骂。”

    戴师傅说,“瞧您说的,您以为我是怕被您连累,这是哪的话?总长吃了您做的菜,只有浑身舒坦,对我们赏钱的。只我怕自己担不起责任呢。”

    宣怀风奇道,“你要担什么责任?”

    戴师傅笑道,“这里不比别处,有刀有火,有热水有热油。你做两个菜是小事,万一油水溅到手脸,我怎么对总长交代?这厨房现是我管着,您在这里掉一根头发,总长也能找着我算账。”

    宣怀风笑着说,“你放心,还是他主动要求我做菜给他吃的。我们都是遵照他的命令来做了。我也不是那样笨的人,做两道菜,就能把自己弄出什么伤来。要不,切菜的事我就请你们帮忙,我负责炒吧。”

    戴师傅不敢逆他的意思,只能陪着他往灶台走,苦笑着和他搭讪说,“宣副官,我真要提醒一句,你们大人物,少下厨,更容易受小伤,你们皮肉又是很矜贵的。别说您,上次总长过来,说要做他老家的吃食,烙面饼的时候,他就被烧红的锅把手臂给烫了一溜泡。”

    宣怀风一僵,忽然就站住了。

    戴师傅看他这样,倒不敢再往下说,也闭了嘴小心地陪着站。

    宣怀风回过头来,轻声问,“他怎么就烫了?”

    吃烙饼葱花卤肉那一夜,只记得他一点点撕了来喂到自己嘴里,动作很灵巧温柔的,衬衣袖子遮掩着,竟没往他的手臂看过一眼。

    后来呢?

    在浴室里,衣服算是脱了,但有没有看见他手臂的伤呢?宣怀风一阵惶恐,竟是一丁点的印象都没有,浴室里热水龙头哗哗响着,蒸笼般雾气萦绕,熏着视野,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发着烧,白雪岚的手臂伸过来,是强壮的,有力的……

    戴师傅不知道他脑子里在回忆着浴室,见他的表情很不寻常,心里有些胆怯,解释着说,“总长毕竟是尊贵人,不是说什么君子远厨房?古人说的话,当然有道理的,这些事原就不该你们这些大人来做。其实也烫得不重。总长真是厉害到家,这么一件事他也是有预备的,一烫了手,大伙儿都吓得变脸色,他反而哈哈笑,说早预料到了,从口袋里掏出好敷药来。他老人家能用的,自然是很贵的好烧伤药。”

    宣怀风走了一会神,默默地点了点头,说,“别耽搁了,我们还是做菜吧。别叫他回来了,反而要饿着肚子等。”

    两人在厨房里走了一圈,忽然又站住了。

    宣怀风左右看看,锅碗瓢盆,青菜猪肉,他都是认识的,忽然之间,又似乎很陌生,很有无从下手的感觉。

    戴师傅也看出来了,试探着问,“宣副官,您打算做什么菜?”

    宣怀风说,“你看呢?我既然来了,总要做到底。”

    戴师傅嘴角不由翘起了一点。

    又一位没下过厨的主儿。

    也不知道,是不是喝过洋墨水的人都有些怪癖。

    什么开放、什么改良,倒把公子们都改良到脏兮兮的厨房里来了。

    戴师傅问,“您下过厨吗?”

    宣怀风说,“厨房我是去过的,带大我的妈妈,做菜很有一手,我小时候常在一边看。”

    戴师傅问,“那您会蒸东西吗?”

    宣怀风摇头,说,“放在水上,下面烧火,大概就行了吧?”

    戴师傅笑道,“您说的还算在行。那你会炒鸡蛋吗?”

    宣怀风还是摇头。

    再问几个极简单的菜,一样的摇头。

    宣怀风自己也很过意不去,说,“请你教我,行不行?”

    戴师傅被他当着厨房这些人的面,用了“请”字,岂有不尽心尽力的,很乐地笑着说,“原本是不敢让您弄的,怕您受点损伤。但您既然坚持,就做两个简单的吧,照我看呢……”

    他视线往厨房里备好的十来个备好的材料上一扫,笃定道,“就一个木耳炒黄瓜,再来一个,嗯,红烧鸡丁?”

    宣怀风高兴地说,“就这两个。”

    木耳、黄瓜、鸡丁是已经洗干净切好的。

    戴师傅便吩咐下头的人烧火,把刷过的铁锅架上。

    宣怀风撩起袖子,听着他的指挥,怎么倒油、怎么放料、怎么拿锅铲、怎么个手势翻炒锅里面的东西。但他第一次的生手,虽有大师傅指点,还是显得生拙;材料丢进油锅里,溅了油也不知道躲,幸亏戴师傅早猜到公子哥儿的反应,早一把拉他退了一步。

    一道木耳炒黄瓜手忙脚乱,勉勉强强地出锅,到了红烧鸡丁,又出了岔子。

    因要倒料酒,量没把持好,宣怀风手一倾就倒了小半瓶。

    嗤地一声,热烟乱冒。

    顿时,满厨房都是扑鼻的酒香。

    宣怀风的表现就像第一次上学堂的小学生似的,赶紧转头去看戴师傅。

    戴师傅柔和地说,“不妨事,你只管拿铲子慢慢的翻,不要烧糊了就好。这鸡丁多入点酒味,还香一些。”

    旁边的人都听了手头的活计,有趣地看着。

    这忙忙碌碌的厨房,日子过得沉闷,难得有一件趣事,都不想错过,何况,又是极赏心悦目的。

    姑且不论做出来的菜成色如何,光是宣副官色如春花,肤如细瓷,那身段,那气质,就很有看头了。

    活如一个神仙人物,忽然现身,黑乎乎的灶台都陡地沾了一份仙气。

    就连那被他晶莹修长五指握着的锅铲,也十分的高贵起来。

    戴师傅转头一看,瞪着眼吼众人,“干瞧什么?他做两道菜,给总长吃的,公馆里旁人都不用吃了?都干活去!”

    大家才急急地重新忙起来。

    那一边,宣怀风却忽然叫起来,“不好!我闻到焦味,不是糊了?”

    戴师傅赶紧回到灶边,眼一瞪,赶紧又缓和下来,叹气说,“哎呀,我就走开一会,怎么就这样了?勺起来,快勺起来吧。”

    自己就拿了一个铁勺,一口气地都勺到碗里。

    宣怀风看那一碗鸡丁,隐隐有点黑焦,用衬衣袖子抹着额头的汗说,“这都炒糊了,倒掉吧。我再重新做一个,还有鸡丁没有?”

    戴师傅不想他扫兴,拿筷子夹了一块,放嘴里嚼了嚼,笑道,“没事,第一次能做到如此,已经难得。就是刚才贴锅底的几块焦了些,把那几块拣出来,剩下的装个大白瓷碟子,卖相过得去。”

    宣怀风一怔,问,“是没有鸡丁了吗?”

    戴师傅说,“这么个大厨房,还找不出鸡丁来?不是鸡丁的事。您再重做,总长要饿肚子了。”

    把眼睛往宣怀风身后一瞄。

    宣怀风讶然回头,厨房的窗户外边,看见白雪岚修长俊逸的半身,不知道他何时来的,悠闲自在地倚在窗边,抱着双臂,津津有味地看着,神情似笑非笑,邪魅迷人,宛如一张摄影师精心拍摄的时髦美男子半身照,那微熏色的窗户四边,就是照片充满艺术美的框框。

    宣怀风好像正做什么坏事,被人抓到了,脸颊发热起来,对着窗外问,“你来了,怎么不说一声?”

    白雪岚有趣地往他身上瞄,说,“我才来,正好听见有人要把我的晚餐倒掉呢,这可不行。”

    他走近厨房,一手端了木耳炒黄瓜,一手把戴师傅手里那碗红烧鸡块给夺了,对戴师傅吩咐,“晚上就要这两样,叫人送点白饭来。别的菜一概别送,送了我也不吃。”

    宣怀风拿着筷子追着他说,“等一会,里面有糊的,我挑出来。”

    白雪岚问,“挑出来干什么?你平日这么爱惜东西,今天就浪费起来。不记得宋壬说,外头那些小孩子,过年都吃不着一块肉。”

    他说得一本正经,也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当真的。

    宣怀风半日不知道该怎么说,若说浪费,白雪岚其实就是个善享受乐奢靡的,今日却忽然这么吝啬了,那当然因为是他亲手做的菜的缘故。

    可自己不在行,炒的糊东西,怎么好意思让白雪岚硬吃下去。

    宣怀风说,“又不是全部丢,就这几块,喂护兵的狗,让看家护院的狗也过一过年,这总行吧。”

    白雪岚打量他一眼,“你宁愿给狗吃,也不给我吃吗?”

    把宣怀风呕得一愣,端着两碟菜走得飞快,像怕被人抢了一样。

    他实在是高兴疯了,一乐起来,说话举止都如小孩子,让人哭笑不得。

    宣怀风摇了摇头,跟在他后面。

    第七章

    其实在宣怀风心里,也明白白雪岚是欢喜的,表面上虽是摇头,那心田之中,却也荡漾着期待,要看白雪岚品尝自己所做的菜肴时,到底是怎样一个态度。

    到了房里,两碟菜都上了桌。

    就跟着宣怀风的脚后跟,来了一个听差,是受戴师傅吩咐,赶紧地捧着一个食盒,把里面一大碗热热白米饭端出来,并两双檀木筷子和两个细白瓷的碗筷摆好,躬个身就下去了。

    白雪岚不耐烦等筷子,听差还在跟前,就用手指拈了一块鸡丁在嘴里,眯着眼睛细嚼。

    宣怀风说,“用筷子罢,吃了脏东西到肚子里,要生病的。”

    白雪岚反问他,“你做的菜,里面会有脏东西吗?”

    宣怀风说,“我说的是你的手。”

    白雪岚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果然,我就是脏的。嗯,很脏,很脏。”把刚才拈菜的两根指头放在眼底,翻来覆去地看。

    他一装疯卖傻,宣怀风就徒叹奈何,主动拿起筷子,挟了一块木耳塞到他嘴里,“这两大碟菜,就塞不住你的嘴吗?”

    白雪岚喜滋滋的咬那木耳,忽然就一皱眉。

    宣怀风问,“味道很糟吗?”

    连忙挟了一块,放自己嘴里。

    虽然淡了些,但也不至于让人眉头大皱。

    白雪岚见他上了当,乐呵呵笑起来,用筷子打着菜碟边缘,清脆作响,说,“这是你做给我的,怎么自己就偷吃了?不行,你要赔偿。”

    宣怀风眼若黑玛瑙,瞪了他一眼,“有你这么贪心的,正吃着这一顿,又想着下一顿。这一块木耳,你要我再赔你一顿饭,是不是?”

    白雪岚被他说穿诡计,也不生气,换了一种从容自在的神情,自捧着碗,珍惜地就着那两碟宝贝菜下饭,每咬一口,都要欣赏半日,和他平日大开大合的吃饭架势,是截然相反。

    宣怀风看不得他这个样子,劝他说,“你就大口大口的吃罢。”

    白雪岚说,“就这一点,口一张,两三下就没了。你再做给我吃吗?”

    宣怀风垂下眼,电灯下,长长的睫毛的阴影投在脸上,令人心摇神动,扬着嘴角说,“再说吧。”

    端起饭碗,吃了一片黄瓜,又夹了一筷子鸡丁,吃在嘴里,却觉得腻腻的,一阵胸闷。

    但想着白雪岚这样高兴,让他看出来,难免破坏了当下甜蜜的气氛,于是并不言语,就着白饭勉强吃了几口。

    白雪岚问,“你怎么吃这么少?”

    宣怀风笑道,“这两个菜,也只有你把它们当山珍海味一样,我只在嘴里,觉得味道很糟呢。”

    白雪岚说,“哪里,不骗你,真的很不错。”

    就要挟菜给宣怀风。

    宣怀风忙把碗避开,说,“都留给你罢,对不住,我可不吃我自己做的了。吃过我做的菜,才知道厨房里的那些厨子的手艺当真不错。我去叫他们把做好的菜给一碟我。”

    说完,就放下碗,站了起来。

    白雪岚说,“叫听差送过来就好,你坐下,陪我吃饭。”

    宣怀风说,“都知道今天是我亲自下厨,如今我倒要去吃厨子做的,那很丢面子。不要拉铃,叫大家都知道了,看我笑话。厨房里现在估计没什么人,我偷偷过去,拿一碟来。”

    白雪岚还要劝,宣怀风不等他说话,先就用两根雪白的长指,拈了一颗鸡丁放他嘴里,哄着说,“你先吃着,耐心地等一等我罢。”

    这样甜蜜的举动,白雪岚还有什么不肯耐心的,真的老老实实在饭桌边,边细嚼他的宝贝鸡丁,边等待起来。

    宣怀风因为胸口闷得慌,又不欲白雪岚大惊小怪,骂听差叫医生,必定又要唠叨自己不听他的话,擅自去了戒毒院。

    他从前是被白雪岚关怕了,前几天白雪岚还抱怨不该开戒毒院,好像多了一个情敌似的,如今若再有个小病,白雪岚准拿它当借口,把他关在公馆里。

    所以,宣怀风虽是不舒服,也勉强掩饰着,撒个小谎出来。

    想着透一口气就回去。

    可一出了院子,不禁又想,说了出来拿菜的,不拿一碟回去,白雪岚那么精明,只怕瞒不过。

    他便径直去了厨房。

    也没有冒冒失失地进去,先在窗外探头一看,大概晚饭都已准备停当,该送的送,该吃的吃,人已经散了一大半,只剩两三个帮工蹲在地上捧着碗埋头吃饭。

    正在踌躇,身后忽然有人问,“宣副官,你怎么干站在这?”

    宣怀风回头,看见是傅三,不知道从哪里收拾了谁吃的东西,提着食盒回厨房里来。

    宣怀风给他打个噤声的眼色,说,“我要拿一碟清淡小菜,随便什么都行。但又不想进去,惊动得别人咋呼,你帮我这个小忙,怎么样?”

    傅三笑着说,“小菜一碟,您瞧着我的。”

    说完就进了厨房,对里头那正吃饭的伙计说,“账房的黄先生说了,今晚的红烧肉腻人,有没有清淡点的小菜,加一碟子。”

    那伙计说,“他好口福哩,总长说除了宣副官做的菜,别的不许送去。原先给总长预备的菜都没动,有一碟脆皮鸳鸯萝卜,给他好了。”

    去到灶前,把大锅盖一揭,下面炭火虽然熄了,但这样盖着闷住,一时三刻不会冷,盖子掀起来,还有热气冉冉从大锅里冒出来。

    伙计呵着手,捧了那菜装在食盒里,傅三就提出来了。

    到了外面院墙后头,对宣怀风举着食盒问,“您看,这脆皮萝卜行不行?”

    宣怀风说,“管他什么,横竖能吃就是。”

    顺手揭开食盒看,一时不提防,一股酸咸萝卜的蒸汽飘到鼻子里,把他猛地一熏。

    宣怀风忙了一日回来,在厨房受了许多烟油气味,出来透气,都恰是站在当风的地方,几样不合时宜的事凑在一块,刚才只是胸闷,现在竟是蓦地心慌起来。

    傅三问,“宣副官,你怎么了?”

    宣怀风忽然站起来,扶着墙,腰往下弯,哇哇地吐起来。

    刚才吃的几口饭通通浪费了,到后来,就是干呕黄水,脸上露出痛苦来。

    傅三吓得不轻,赶紧把食盒放墙花格子上,一只手扶着他,一只手只管给他顺背,说,“怎么了?怎么了?哎呀,您这是生病了。我看您刚才脸色就不大好……”

    宣怀风把手摆了摆,要他不要吵,免得招惹出别人来看见。

    好不容易吐完了,示意傅三把他扶到靠背走廊那边坐下,歇了一会,睁开眼睛轻声说,“不碍事,我今天在厨房呆久了,闻了油腥味,才会不舒服。你知道总长的脾气,没有影子的事,都要当大事来办,知道这件事,更要闹得天下皆知的。算是顾全我的脸面罢,你不要和别人去说。”

    傅三愁眉苦脸道,“我帮您瞒了,让总长知道,我这条腿还要不要?”

    宣怀风轻笑道,“快走吧。那碟萝卜留给我。你别在这里待着了。”

    傅三果然就赶紧走了。

    不一会,傅三又匆匆回来,拿着一个装得满满的玻璃杯,说,“您漱漱口,吐了,怪难受的。”

    宣怀风不料他这样细心,感激地笑笑,用那玻璃杯漱了一下口,确实感觉好多了。

    他还是叫傅三走了,自己仍旧在长廊下的木椅上,靠着栏杆,沉沉地闭目坐了片刻,头晕方好了些,他就站起来,端着那萝卜,慢慢地走回去。

    白雪岚早等得不耐烦,连碟子里那剩下的一点珍贵的鸡丁都没再碰,正要出去找无端溜走的爱人,忽然目光一凝,看着自己的心肝宝贝缓缓从院门那头出现。

    白雪岚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去,快到面前,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沉着脸过来拉了宣怀风问,“怎么脸色这样难看?哪里不舒服?路上遇上谁呢?怎么去了这么久?”

    一口气就问了四个问题。

    宣怀风笑着反问,“就在自家公馆里走一圈,能遇上什么人?我从未做过贼,第一回偷菜,手脚慢点,你也该体谅。帮我拿着。”

    把手上的那碟鸳鸯萝卜递给白雪岚。

    白雪岚脸上存着狐疑,一手接着菜,一手去摸宣怀风的额头,拧着眉问,“怎么这样凉?”

    宣怀风说,“一路过来,吹着风,当然有些凉凉的。不是很舒服吗?”

    并着白雪岚的肩,慢慢回到屋里。

    白雪岚把萝卜往饭桌上一放,瞅着他左看右看,沉声说,“我觉着还是不对,你不要逞强,我叫医生来给你看一看。”

    宣怀风忙说,“早上才叫过医生,晚上又叫,你当我是风一吹就倒的林姑娘吗?我这么大的大男人……你坐下来,不要暴躁,有一件事,我想和你说。”

    白雪岚见他的表情,并不是敷衍,像是认真的有事商量,思忖他心里不知藏了什么为难,手也凉的,脸也白的。

    不敢轻忽,郑重地坐了下来,问,“怎么了?”

    宣怀风倒是一阵沉默。

    半晌,闷闷地说,“这件事,我真不知道该不该讲。论理,我是没资格讲的……”

    白雪岚毫不犹豫地打断道,“你别有什么顾虑,天底下的事,在我白雪岚耳朵里,你最有资格讲话。”

    宣怀风叹了一口气。

    这才把今天在戒毒院里,年亮富怎么来,怎么和他商量,加之又有那些反对毒品的言语,细细地说了。

    他鲜有这样不光明正大的时候,在白雪岚面前,像把自己龌龊阴暗的思想都暴露了,一边说着,眼睛渐渐垂到地上,如做错事的孩子一般。

    等把来龙去脉说完,宣怀风脸也是垂着的,很羞愧地说,“我知道,你这个位置,是不能徇私的。但我姐……你也不要管我,或是我姐姐,但看他的意思,是有几分痛恨毒品的,不知道他是如何陷在这官司里头。国法里面,也有将功赎罪,知错从宽的一条。你看……你看……”

    后面一句,自然是“能不能给他一条生路?”

    但宣怀风这一辈子,从未为有罪的人这样关说过,也从未料到自己会这样为人关说。

    他对毒害国人的恶人,一向深恶痛绝,现在这样求情,在他看来,是把自己的道德和自尊都一概抛却了,是以喃喃说着“你看”,后面一句,却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

    忽然恨起自己来。

    眼眶里热热的,有湿润的液体在里面滚动。

    却是为自己堕落而受辱的热泪。

    宣怀风忍着眼里的水雾,干干地说,“我知道,你是要看不起我的。其实我这个人,也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正直……”

    未说完,眼前一个黑影覆盖过来。

    唇被狠狠堵住了。

    白雪岚吻着他,一气吻到两人都喘不过来,方抱紧了他,脸颊和他的脸颊贴着,沉声说,“我对不住你。”

    宣怀风怔怔地问,“你说错了,是我对不住你。”

    白雪岚内疚道,“怀风,你还不知道吗?我没怀着好意。我把你带去码头,存心让你难受。你说的对,我就是容不得你身边还有别人,恨不得你那些亲人都断干净了才好,我真是个大混蛋,活该我挨子弹,被人打死了才好。”

    宣怀风急着喝住他,“这种话可不要乱说。”

    这时,房门忽然咚咚咚地被人敲响了。

    管家在外面提着嗓子喊,“总长,白总理亲自打来电话,说得很急,要您立即去接!白总理说不许耽搁!”

    宣怀风一惊,不再提刚才的事,向白雪岚说,“好像出大事了。”

    白雪岚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思忖着说,“我去看看,你身上冰凉的,别乱跑了。吃点东西,擦了身就上床睡吧。”

    宣怀风点点头。

    刚刚那一场,雪上加霜,因着年亮富的事心绪不好,更加头疼难受起来,在白雪岚面前只是勉强支撑。等白雪岚一走,他就扶着墙走到床边,解了外衣,挨在被子上,闭着眼睛。

    不一会,隐约有脚步声过来。

    他以为是白雪岚回来了,把眼睛半睁开,一看,却又是管家过来了,看门虚掩着,推门进来向宣怀风报告说,“宣副官,总长要和孙副官到总理府开会。他说总理在等,不回房换衣服了,要我过来和您说一声。总长还叫您早点睡,不要等。”

    宣怀风嗯了一声,说,“知道了。”

    管家便出去了。

    宣怀风挨在被子上,姿势其实不舒服,但身上一股难受劲,半日缓不过来。

    他想着,这样静静的,大概总会捱过去的,便抱着那一团被子,连枕头也轻轻搂着,一动也不动。

    挨了大约有半个锺头,总不见好转,反而慢慢地气闷起来。

    不由想,中医常说心境变化,五行不调,是要生病的,看来有些道理。

    今日这一场,和自己放弃了原则,在白雪岚面前为自己的姐夫求情,有没有关系呢?

    他想起方才的事,惭愧难当,两颊不禁羞热。

    自己伸手去摸脸上,滚烫得吓人。

    苦笑自忖道,你算把自己看清楚了吗?总说什么公私分明,公务为先。

    宣怀风啊宣怀风,你也活该病一病。

    这样懵懵懂懂,歪在床上,不知多久,耳边隐隐约约听见外头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叫宣副官,又听见管家在骂人,喝着开始说话的那人,“你这新来的,真不懂规矩。宣副官在休息,你管他哪里的电话,什么戒毒不戒毒,一概都说睡了。让总长知道你吵着宣副官睡觉,看把你脊梁抽个稀烂。”

    戒毒两个字,算是让宣怀风听进耳里去了。

    他便使出很大的劲,努力站起来,走过去,把窗户推开,用平静的声音问,“外头在吵什么?谁的电话?”

    一阵夜风吹来。

    他迎着窗户,上身就一阵阵地凉,竟连打了两个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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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迎着窗户,上身就一阵阵地凉,竟连打了两个冷战。

    但脸上额上的烧热,也被吹散了少许。

    管家看宣怀风已经被吵醒了,瞪了那惹事的听差一眼,上来露着笑脸说,“宣副官,应该没大事,是您办公的那个戒毒院,说是里头有一位先生打电话来找您,叫……叫什么来着……”

    旁边那听差忙补了一句,“他说他姓张。”

    既然姓张,那估计是承平了。

    这个锺点,承平也早该回家去,怎么看样子还在戒毒院里未走?

    就是装电话,也闹不到这时候。

    宣怀风心里想着,一边说,“我这就去接。”

    觉得冷,随手在屏风后头拿了外衣,披在身上,过去电话间接了电话。

    拿起话筒,刚问了一声,“承平吗?”

    那一边承平就兴奋地叫了起来,“怀风,快来!快来!了不得,生意上门了。”

    宣怀风一怔,问,“什么?”

    承平语气里既欢喜又紧张,透出一股摩拳擦掌的气氛,掉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说,“好多人跑戒毒院来了,院门差点被挤坏了。了不得!真了不得!我们全院出动了,大家夜里互相通知消息,都跑回院里帮忙来了!护士也不够,玉珊也来了!医生说应急的药物怕不够,要开库房,钥匙在你手上,是不是?”

    宣怀风说,“是的。可是,怎么忽然之间就这么多人来戒毒呢?”

    承平乐道,“我怎么知道?别问了,快来!你不来居中指挥,这里都要乱成一团麻了。快来!”

    第八章

    宣怀风挂了电话,就吩咐备车。

    这已是九十点锺光景,

    车窗外的树影飞快后退,不一会,转到一条很热闹的街上,惹眼的霓虹灯一排排大亮,彩虹般闪烁,那是城里最繁华的平安大道了。

    华夏饭店晚上可以跳舞,喜欢夜生活的男女们,舍得花钱的都爱上这里来。

    不管时局怎么变,总有找快乐的人。

    宣怀风觉得后座闷,把车窗摇下,有女子清脆的笑声忽地从外面逸进来。

    他觉得脖子和脸上烧热,把脸搁在摇下一般的车窗玻璃上,静静吸取着上面的凉意。

    车子开过平安大道,热闹的地方过去了,城中另一种相反的凄清气氛缓缓压上来。

    这城里并不是处处都装着洋路灯的,有些路上就算装了,也坏了十之八九,街道上冷冷清清,偶尔有鬼魅似的影子在墙后一闪,大概是唯恐遇到巡警盘查,藏身在街头巷尾阴暗处的乞丐。

    年初开始各地就打了好几场大混战,零星小战更是没有消停,如今无家可归,涌入首都的难民比往年多,到处可见衣衫褴褛的母亲手里牵着几个半高的孩童,沿街敲门磕头讨饭。

    警察厅做了几次大行动,把这些影响首都风气的流民赶出去,总是赶不尽。

    才刚目睹灯红酒绿,在饭店门口进出的漂亮时髦男女,乍又见了暗街里畏缩的瘦小影子,宣怀风不觉叹了一口气,敲着前面的座椅背,对司机说,“开慢一些,小心撞着人。”

    司机握着方向盘,没回头地笑着说,“宣副官,你放心,我省得的。一些小乞丐不学好,见到汽车就故意冲出来,装做撞断了骨头,想赖上车主人,讹几个钱呢。”

    宣怀风听得不是滋味,忍着没骂他,只说,“这些小孩子,也并不是天生下来就想当乞丐的,要是有那个福气,谁不想爹妈疼爱,上学堂读书呢。撞着他们,就算赔了几个钱,你心里也过不去。”

    司机说,“是的。您心肠真好。”

    宣怀风说,“这和心肠好不好没关系,谁保得住自己没有个倒霉的时候?都给自己积点德吧。”

    司机果然就按他的吩咐,把车开慢了点。

    快到戒毒院,来往的车子忽然多起来,都像朝着戒毒院方向去的,宣怀风正觉得奇怪,汽车忽然停下了。

    司机说,“宣副官,开不过去了,路都被堵了。”

    宣怀风探头到车窗外看,果然,戒毒院大门外的路上挺着许多车,一直从大门塞到外面路口来,有私人的小汽车,有警察厅的车,医院的车,甚至几个破黄包车也被挤在里面。

    不少人进进出出,穿白袍子的医生和护士的身影在其中,忙个不停。

    宣怀风下了汽车,在车和人的缝隙中挤着走过去,忽然听见身边呀的一个哭声,陡地回首去看,是两个人搀着一个已走不动的男人,正往大门送,那男的双眼发白,嘴边都是白涎,一个女子像是他妻子的模样,一边跟在后头一边放声地哭,“杀千刀的,要你别吃别吃,你非把自己的命吃出事来,让我带着妞妞怎么活……”

    宣怀风正看着,肩膀被人在后面猛地一抓。

    回身一看,原来是承平,额头淌着大汗,眼睛却是越忙越亮,欣慰地说,“谢天谢地,你总算来了,快拿钥匙来,把库房开了。里面病床已经睡满了,走廊也躺了十来个,我看今晚这阵势,恐怕后头还有人来。你快到里面去坐镇。”

    拉着宣怀风,排开挤挤攘攘的人群,艰难地进了戒毒院门里。

    到了二楼,才没有那么吵了。

    宣怀风问,“怎么这么多病人?都是戒毒来的?”

    承平说,“哪里,都是救命来的。”

    宣怀风问,“这是什么意思?”

    承平比倒豆子还爽快,噼里啪啦地说,“我听送人到这里的一个医生说,今天陆续有许多人被送到医院,轻的腹泻呕吐,重的人事不省,一时断不清是什么病,医生们也急了,当时以为是爆发的瘟疫,赶紧地通知了政府。后来问了许多病人并他们的家属,原来都是抽海洛因的,那不用再说,一定是海洛因惹得货了,只是不知道怎么治,后来海关那边有人给各医院打电话说戒毒院这边或许有办法,叫赶快送过来……”

    正说着,黄玉珊扶着楼梯把手蹭蹭地跑上来,对承平跺脚说,“到处找人呢,你还有空聊。不是说找床单的吗?还有,费医生说白术和土茯苓不够。”

    她今日放了学,就到这里来帮忙了,晚饭也是在这里吃的。

    承平忙说,“好,好,床单我这就拿来。你看怀风在这里,还会有什么不够的。至于白术和土茯苓……”看了宣怀风一眼。

    宣怀风对于戒毒院的物账是很清楚的,他做事认真,记性又好,也不用翻本子,立即就说,“库房里白术有八大袋,土茯苓还有三包,我这就开单子让人领出来。你们要这些中药,是不是要熬制?还有新买的熬药的瓦罐一百三十个,一并领出来吧。”

    黄玉珊笑道,“正是呢。宣先生,您一来,我们心里都有底了。我忙我的去。”

    转身就要走,宣怀风急忙叫着她说,“你等一等,费医生在哪里?”

    黄玉珊说,“在后面那栋楼里,忙得不可开交呢。”

    宣怀风对戒毒院这番景象,心里不能说不存在一点疑问,但病人不断地送过来,人人跑上跑下,一阵乱风似的,也抽不出身在这时候仔细去问。

    心里多少明白,这里面的事,少不了白雪岚的一份。

    他便暂时不去追问,先拿出自己管事的身份来,到办公室里把需要开的单子都开了,盖上印章,叫了办事人员来一一去领用,上下走了一圈,见到处乱糟糟的,便叫各处负责的人点算人手,谁负责领药,谁负责安排位置,谁负责配合医生,都分管清楚。

    他从公馆里带来的护兵,则分了四个到大门那里去维持秩序,免得车多人多,踩踏出事故来。

    至于他,就在办公室里坐镇,有事都到办公室来找他报告。

    如此一调停,事情渐见章法。

    众人按照他说的去做,便忙而不乱了。

    人人风风火火地忙,宣怀风在办公室里指挥调度,看似清闲,其实最是累心,一刻不敢走开,神经绷得紧紧的,哪里有些事故,哪里缺了些什么,他便要绞尽脑汁地去办,拿海关总署的名号向城里的大医院借调一些来,因布朗医生过来说西药也缺了一样,便拨电话到政府药政那边,请求协办。

    这今日才装上的电话,倒起了大作用。

    忙了四五个锺头,外面街上总算略为消停,戒毒院里连走廊都横七竖八地躺了人,进来的有男有女,男性居多。

    宣怀风出办公室,四处巡视了一下。

    戒毒院一下子接了这些人,连病号服也是不够的,许多病人都仍穿着来时的衣服,家人陪着或怔然,或落泪。

    在各种杂色衣服里,有几个穿着黑白警察服,戴着大圆帽的,很是显眼,手里拿着纸笔,正逐个给这里的病人做问询。

    宣怀风走过去问,“这一位,是警察厅的?”

    那警察把眼看过去,扫到他胸前挂的名牌,看见宣怀风这名字,知道他就是院里管事的,据说就是那位白总长的爱将,便立即恭敬起来,笑着说,“是我们厅长派我们来做笔录的,这是按着新条例的章法来做。您是宣副官?真辛苦了。”

    宣怀风礼貌地问,“我可以看看吗?”

    警察把手上写的那迭纸递了给他。

    宣怀风便看了看,这些病人里,哪个行业的都有,有钱人家的,种地的,拉车的,打鼓的,做手艺的……竟然还有两个学生。

    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那警察见他沉默着,也叹了一口气,说,“怨不得您叹气,这里面,连家里吃饭的钱都偷去买白面的也是有的。今天救了,明天他们还是要抽。”

    宣怀风问,“这些人为什么忽然都病成这样了?”

    那警察反问,“您问我,这不是您管着的吗?”

    他一出口,又觉得自己说话有些无礼,可不要触怒了这炙手可热的人物才好,补救着说,“都是毒贩子干的好事。这些白面,都是一层层卖下去的,大头目卖给小头目,小头目卖给街边贩子,贩子们卖给抽的。大概是为着多赚些钱,在里面掺东西,把一份白面,卖出三份白面的价钱。这些往日也发生过,不过这次不知掺了什么,竟是要命的东西。幸亏有您这地方,赶得及医治,不然今晚恐怕要死不少人。”

    说到这里,后面又有人在喊“宣副官”。

    宣怀风料着是有事找他来办,把那迭记录纸还给警察,朝他笑了笑就走了。

    到了下半夜,渐渐不再有病人送来,但那些已经送来的病人,却还要安顿照顾,开方诊治,来往问各种事情的人都有,宣怀风一一布置。

    因为事端很大,政府里也有许多人一宿不能睡,都赶回各自衙门里商量实体。

    戒毒院是重要地方,便有很多电话打进来,政府里头的事,报告手续都繁杂得很,幸亏宣怀风做了白雪岚的副官,这里头都是懂的,也一件接一件地应付下来,一边挂了电话,一边在心里盘算明日需要做哪些报告,又要和各处打一下招呼的。

    不知不觉,窗外已是灰蒙中带着几丝白光。

    似有鸡鸣,在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听不真切。

    宣怀风直着身,把手在腰上轻轻捶了两捶,像捶在硬板上一般,仿佛没了知觉,便想站起来舒展一下身体。

    不料一站,眼前金星乱冒,整个屋子好像都在旋转式的。

    他砰地一下,重重坐回椅子里。

    原本发闷的胸膛,忽然炙烧起来,痛得呼吸不畅。

    偏偏这时候,听见脚步声响起来。

    白大褂在眼前一扬。

    费风头重脚轻地走了进来,他今晚真是累极了,知道宣怀风不和人计较小节,进来就一屁股往沙发上坐了,苦笑着说,“一下子那么些病人,真是戒毒院的大胜利。差点没把我累死。只是宣副官,下一次你再有这种行动,请早点给我一个声明。准备的时间,总要给我一点。”

    宣怀风难受得浑浑噩噩,听了他的话,迟钝地问,“我的行动?”

    费风说,“当然是你的行动。昨天晚上,你不是叫人给我电话,要我赶回来戒毒院,说有状况会发生吗?那解毒的药方,不是你叫人送过来的?”

    宣怀风胃里一阵抽痛,酸水涌上喉咙,他赶紧忍住了。

    只是微微喘气。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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