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出魔入佛[下半部] 作者:柳明暗
第103节
他肆无忌惮。而肆无忌惮的人,总是会招来别人的报复。
他也得到了他自己的报应。
一日惯常的日常之后,他兴起,甩脱了跟随在身侧的仆僮,自己一个人远远地跑出去玩耍了。
那一日他玩得很尽兴,尽兴到他发现家中所在升起一片熊熊大火的时候,他脸上还带着意犹未尽的笑容。
那一日,他家里的父母、兄长,几乎所有关心着他、疼宠着他的人,都葬在了那一场将天都烧红了的大火里。
第656章 魔念
纵然时日已渐长,此间恩怨也是暂告了一段落,可现如今年晋文再将事情跟净涪佛身提起来,也仿佛还是昨日的模样。
脸色煞白,浑身也是寒津津的,像是在寒冬腊月时分往森寒森寒的水窟窿里头泡了一遭似的。
家没了,阖家的人都死ji,ng光了,就只剩下年晋文一个人。但他再是年少力薄,也不可能不细查。
他年纪少,又素来骄纵,其实没什么能力。再兼之城中人里多知他年家豪富,如今见他家出事,自然而然就觊觎起了这一块大肥r_ou_。
毕竟没了的也就是年家的大部分嫡支而已,家财可还是在的。
别说外人,便连年家旁支里头也有的是人动心。
你一口我一口,你搭一把手我扯一下腿什么的,局势更是乱得叫人眼花缭乱。积年的老狐狸要在这个乱局里头梳理出个究竟来也得废上一把子心思力气,更何况是他这个没经过什么事情的少年?
然而,他查不出个究竟,却自有人跑到他面前来夸耀。
甚至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最初动手的学童。
净涪佛身听到这里,哪怕没有再从年晋文口中得到后续,也已经能够梳理个前后因缘了。
这桩悲剧的最初,其实也就只是小童之间的几句口角。这样的几句口角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也远没到要取人性命的地步,可偏偏事情就是闹出了这样一个结局。年晋文一家惨死,除了他自己幸存之外,就只剩下两个流落在外的襁褓小儿。另一方先下手的也没讨到好,年晋文硬是也将他们一家子给药杀了,以替他们年家报仇。
几句口角其实不该上升到人命,而且不论是那个曾经对年家下手的小童还是年晋文,本来也不可能有那个轻易取人性命的能力……
可再是不该,也已经成为了事实。
年晋文说起这些事情来的事情,言语、动作、神态中也都多有不解。
他自己都没想明白,这样恐怖可怕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他自己又是怎么做到的这件事情。
年晋文将话说完后,愣愣地抬头望向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迎上他的目光片刻,转移了视线望向外间不远处的那条长河,“你又是为的什么,一直待在这舟船里的?”
为什么……一直待在这舟船里?
年晋文很努力地想了想,终于有了答案。
“他……他说不能……”
没等净涪佛身问出来,年晋文自己就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抱着自己的脑袋蜷缩成球。
“他?他是谁?……啊……”
净涪佛身低垂眼睑,双掌在胸前一合,低唱了一声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佛号声落在空中,被江风轻轻一吹,也就散去了,连个痕迹都再没留下。但在这声佛号声散尽之前,年晋文只觉得一声洪亮厚沉的钟响声在耳边响起,震耳欲聋又清心定神。
在那一声钟声中,年晋文只觉得脑海一震,一片迷雾散去,露出被隐去了许久的记忆。
他捧起了一本书。
那本书封面赤红,可没有名号,就只是一页红彤彤的封纸。内中有书页厚沉,几乎一指多高,轻易数不过来。可那纸张颜色却不是他们惯常使用的黄色纸张,而是透不出光来的墨黑。而那数不过来的书页上,却是诡异的连一个字都没有……
“……那部书……”
年晋文痛得脑筋一抽一抽,但还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来。
“书?”
年晋文没有来得及回答,他身体紧绷,脑袋就是被人拿锐器在内中不断搅拌一样的,始终没有个安静舒坦的时候。
净涪佛身探身,伸手在年晋文的脑门上敲了一下。
年晋文直挺挺地倒下去了,可即便如此,他的身体也还是一下一下不停地抽搐着。
净涪佛身垂眼静坐,悄然入了定境。
这一坐,就是一夜。
夜幕渐渐褪去,天光不过微亮之际,正是僧人的早课时候。
净涪佛身取过那一套木鱼,拿了木鱼槌子过来,一边敲木鱼,一边诵经,以完成他这一日的早课。
经声、木鱼声,甚至是一不留神就会错过的弄珠声,落在净涪佛身对面的年晋文耳边,都在不轻不重地安抚他的神魂,叫他已经许久许久都没能安定下来的心神得到那么一小段时间的喘息。
他身体一点点放软,眉间也渐渐地舒展开来,难得地享受了一小会儿功夫的好眠。
一场酣眠之后,年晋文睁着眼睛躺在地上,许久没有动静。
这地上有什么呢?
潮shi的还沾染着晨露的野草、蚁虫刚刚爬过的土壤、磨着身体的小木枝……再有就是净涪佛身昨夜里递给他的那个蒲团。
这样的地方,能是让人睡觉休憩的地儿?
偏年晋文就是躺在那里,像个泥人一样的,久久都没有个动弹。
净涪佛身也不催他,自取了一部经文过来拿在手上慢慢地翻着。
是的,现下景浩界状况不好,能留给净涪佛身把持的时间也不多。可即便净涪佛身再是忙碌,也不是就差了这么一点儿功夫。
年晋文不知道这些,他也没去想过这个,他就是躺在那里,不知倦与怠,不懂饥和渴……
不过人吧,倦怠撑得,饥渴也顶得,却很少能够忍得住三急。
年晋文就没能熬过去,到得三急袭来,他再也躺不住,只能慢慢地从地上挪起,拖着身体也似地一步步往后头的树丛走去。
净涪佛身翻过一页书纸。
等到年晋文从后头的树丛走出,又到得江边就着江水洗过手后,也不知道他是想通了还是怎么地,竟然在他的那个蒲团上坐了,定定地望着净涪佛身。
然而,净涪佛身还在慢慢地翻阅着手中的书典。
年晋文就安安静静地坐在蒲团上,硬是半点没打扰净涪佛身。
一直到净涪佛身翻完了手中这一部佛典之后,他才抬头望向年晋文,“檀越可是清醒了?”
年晋文扯着嘴苦笑了一下,但再开口却是答非所问,“净涪比丘,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净涪佛身叹了一口气,“是魔念。”
“魔念……”年晋文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却忽然无声笑了起来,“在这妙潭寺的地界上,居然会有魔念?呵呵呵……哈哈哈……”
净涪佛身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不说妙潭寺和佛门,便连一整个景浩界,其实也拿这魔念背后的主人没有太多的办法。
净涪佛身等了一会儿,等到年晋文稍稍平复心情之后,他才答道:“不单单是妙潭寺,魔念在这一整个景浩界都存在……”
年晋文的声音一下子停住了。
净涪佛身迎着他的目光,“你这么长时间的游走漂泊,就没有发现什么端倪么?”
年晋文没有回答。
他自己低着头想了许久,也隐隐猜到了什么。
净涪佛身见他有点想明白了,就没再多说,而是合掌低唱了一声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年晋文默然许久,“我不想管那些,净涪比丘,我只问你,你能帮我找到那两个孩儿么?”
如果是早前时候,年晋文或许会因为种种原因而想要跟在净涪佛身后面掺一脚,又或者是跑出去来个一试天命什么的,可现在?年晋文已经不在意那些了,他唯一想做的,要做的,就是找到他家里的那两个侄儿。
净涪佛身点点头,应道:“可以。”
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年晋文的呼吸就忍不住停了一停。
“你……”他死死地盯着净涪佛身,呼吸更是喘了起来,“你知道他们在哪里?”
净涪佛身也还是点头。
“真的吗?!”年晋文当下就想要咧开嘴笑,但又被他绷住了,只一叠声地问道,“他们怎么样了?现在在哪里?都是个什么情况?有没有人照看他们?他们哭了吗……”
在这些一叠声的问题中,那本来就几不可闻的水珠滴落声音更是没了痕迹。
净涪佛身不单不生气,还相当的有耐心。年晋文怎么问的,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他也就怎么跟年晋文回答。
年晋文的眼睛始终死死地盯在他的脸上,不知是怕净涪佛身说谎,还是希望净涪佛身现在说的都是真的。
等到年晋文将他存了一肚子的问题统都跟净涪佛身倒了一遍,从净涪佛身这里拿到了答案之后,他反倒就沉默下来了。
净涪佛身放任他静默,自己从随身褡裢里摸出一节平滑有光的木片来。
他将木片拿在手上,抬手在那节木片上刻下了“年晋文”三个字。
不过是三个字的镌刻而已,净涪佛身的动作很快,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已经完成了。
他握着这节木片看了看,却又抬手,虚虚在年晋文头顶拿了一把,直接将他手指里虚虚掐着的那一段因果线给拍在了那节木片上。
那因果线只在无形的虚空中晃荡了一瞬,便也就没有挣扎地没入了那节木片上。而随着那段因果线的投入,净涪佛身手上的那节木片上似乎也更厚重了几分。
这绝对不是错觉!
年晋文在心底里重重地发誓了一遍,又巴巴地盯着净涪佛身手里握着的那节木片。
他也真的是有些感觉的。
净涪佛身将手里的木片往前一递,递到了年晋文的面前。
年晋文磨蹭了一小会儿,才颤颤地抬起手,来捧那节薄薄的木片。当净涪佛身将那木片交到他手上的时候,他的手还又抖了一抖,险些没能拿住那一节木片。
浑然一副不堪重负的模样。
净涪佛身收回手,无声在胸前合了一合。
年晋文哆哆嗦嗦地将木片放入一个锦囊中,又将那锦囊贴着胸口好好地存放,这才算是罢休了。
可饶是藏得那样仔细,年晋文也还是一颤一颤的,时刻关注着他胸前那处存放着锦囊的地方。
净涪佛身又道:“檀越跟着这节木片走,就能找到人了。”
年晋文花费了一点时间消化净涪佛身话里的信息,才点点头,合掌恭敬而虔诚地跟净涪佛身拜了一拜,“多谢比丘。”
净涪佛身摇摇头,推辞了一遍。
年晋文似是想岔了什么,他小心地抬眼看看他,又飞快地低下头,半响后又抬头,接着还在净涪佛身发现他的小动作之后又低头……
如此几番的来回,净涪佛身哪儿还看不出他有些话要说?
“檀越?”
年晋文嗫喏了一阵,才低垂着头,哑着嗓子问道:“比丘,我……我杀了人的……”
净涪佛身垂了一下眼,又是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年晋文又道:“我……我杀了人……”
他的话音开始的时候有些颤抖,但还没说两句,他就又挺起了背,提着嗓子说道:“我杀了他们!”
净涪佛身掀起眼皮子,分出眼光来看他,见年晋文脸上那正从瑟缩快速往凶狠狰狞转变的神色,心里又叹了一口气,“南无阿弥陀佛。”
如果在年晋文面前的不是净涪佛身,而是魔身,看着面前这个心性正在发生变化的少年,怕就不会像净涪佛身这般拦一拦。他不仅不会阻拦,甚至还有很大的可能再将年晋文往那边推一把。魔身确实也是净涪三身之一,对魔道尤其是无执童子怀抱莫大的恶意,他不会想要无执童子达成所愿,也相当愿意削减无执童子的种种资本,可偶尔时候,他也会有些恶劣的想法和谋算。
譬如在无执童子自己的动作里再恶心恶心他一样。
以年晋文的资质和手段,他便是真想要将他家里的那笔帐算到无执童子头上,以他当前的实力和手段,好吧,哪怕给他一段不短的时间增进实力,他和无执童子之间的差距也还是不可触碰。伤害不到他,不就只是能恶心恶心他吗?
事实上,不单单是年晋文,净涪、左天行乃至是一整个景浩界,不也是一样的么?
一样的拿无执童子没有太多的办法,只能不断地在缝隙中自保,不断地寻找最后的那一线生机。
净涪魔身如此,净涪本尊也好不到哪里去。要是净涪本尊在,他很大可能会选择袖手旁观,看一看这年晋文会在无执童子力量的影响下走到哪一步。毕竟《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曾经落在他的手刹发过来,被他拿捏把玩,他也该当是跟佛门有过一段不浅的缘法的。这样的一个人,不是有几分相类于他么?
净涪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做出了抉择,现在的这个年晋文,又会怎么走呢?
是彻底地陷落在无执童子的影响之中,受无执童子驱使,还是能趟出另一条路来?
可说一千道一万,此刻真正站在年晋文面前,看着年晋文挣扎的,还是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秉持了净涪的一缕善念,到底是出手了。
佛唱声落在年晋文的耳边,还像先前每一次的那样,如铜钟大震,将他从混沌迷蒙的脑海中救出,拉拔出他的理智来。
年晋文急急地喘了一口气,抱着脑袋沉默了许久,才惨笑着道:“我杀了他们……”
净涪佛身看了看年晋文,见他眉眼间勃发的杀念已经被压下,才问他道:“你杀了他们,那你后悔么?”
年晋文愣了一会儿,似乎没想到面前的这个佛门比丘不单没有斥责于他,没有立即拉着他上府衙,而是就坐在那里,淡淡地问了他一句“后悔么”。
“后悔?”他却笑了起来,斩钉截铁地道,“不,我不后悔!”
“他杀我家人,我灭他全家,不过是一报还一报,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我不后悔!”
净涪佛身无声合掌。
净涪佛身没再说什么,年晋文却死死地盯住了他,追问道:“你不是妙音寺的比丘么?你不拿下我?”
净涪佛身摇摇头,“我不拿下你。”
年晋文没想到自己真的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一时间就沉默了下来。
净涪佛身看了他一眼,却又说道,“但会有人来拿你的。”
年晋文似乎没有听到净涪佛身刚刚补上的那句话,反而问净涪佛身道,“为什么呢?”
净涪佛身笑了一下,没说话。
年晋文不再问了。
他坐在原地,茫茫然地望入虚空,似乎是在想些什么,又似乎只是在无所事事地发呆。
净涪佛身陪着他坐了一阵,到得年晋文的心绪平复下来之后,他才从蒲团上站起身来,收拾起自己的物什。
他的动作很利落,没过得一会儿,这江边上属于净涪佛身的物件除除了年晋文座下的那一个蒲团之外,已经全部收入他自己的随身褡裢里了。
年晋文也知道,但他还是没动,依旧稳稳地坐在蒲团上。
净涪佛身随手将随身褡裢搭在肩膀上,向着年晋文躬身合掌一拜,转身就走。
竟然是将那个蒲团留下来了。
年晋文看着净涪佛身,看着他的身影步步远去,直到完全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这个净涪比丘,真是怪!
年晋文嗤笑了一声。
怪倒也好。
要不是他怪,今日他就得被拿到府衙里去,替那帮子人抵命。
抵命?呵呵,也不看那帮子人欠了他们家多少条人命?!
年晋文也没在那蒲团上坐多久。不过片刻功夫,他也从蒲团上站起来了。
站起来之后,年晋文盯着那个蒲团看了一会,终于伸出手将那个蒲团拎起,带着它回到了那条船舟上。
入了船舟,年晋文都顾不上将那系舟的绳索解开,先就将蒲团搁放到了船头上,自己转入船舱里,从里头扒拉出一个木箱子来。
他将木箱子带出船舱,却没有打开,而是转身又在那个蒲团上坐下,只拿他那一双眼睛盯着木箱子。
在今日之前,年晋文其实不记得这一个木箱子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尽管这个木箱子根本就是他自己一手收拾布置,又一手将它搬上船舱,让它在那不大的船舱里占上一个位置,一日日地在他眼前晃。
当然,那都是今日之前的事了。
现在,年晋文确实是想起了这个木箱子的事情,也知道木箱子里面都装的是什么,他甚至还想将这个木箱子打开,取出木箱子里头的东西,可是在即将动作的时候,年晋文到底又迟疑了……
他盯着他面前的木箱子出神半响,直到肚腹中响起了鼓鸣声,才算是拉回了他的神智。
年晋文摸了摸身下的那个蒲团,终于抬起手去,搭上了那个木箱子的边沿。
木箱子里没有锁。
它本来也不必挂锁。
年晋文深吸了一口长气,手上一个用力,便将木箱子的盖子打了开来,露出里头盛着的那一样物件。
那件物件也不是别的,正是当日年晋文在他家中废墟里得到的那一部古怪书籍。
封面通红,内中沉黑,无有一字的厚沉书籍。
年晋文盯着那部书籍,久久没有移开目光。而他的眼底深处,正有一丝一丝的红线蜿蜒生出,似要将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染成与那书籍封面一般无二的赤红。
身下原本平平无奇的蒲团忽然涌上一股清凉的气流。这股气流从他膝上起,直冲脑门,将他已经飘远陷落的神智又一次给扯了回来。
年晋文浑身一震,“噗。”
第657章 旧识
一口墨黑的浊血喷jian而出。这些血滴落在地上的那顷刻间,便有一缕缕的黑烟升起,又在半空中消弭于无形。
年晋文随手一抹,那擦拭嘴角的衣袖却是一丁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他根本就不理会,又再沉沉看得面前的书籍一眼,便就一骨碌将书籍给拿了起来,重新塞回那个木箱子里。
年晋文随手阖上木箱子,只是直接将木箱子往旁边一推,便不再理会了。但在他处理过这个箱子之后,年晋文却是蹲在船边上,认真而细致地清洗过自己的双手,确定双手干净了,才去摸出早先净涪佛身递给他的那节木片。
木片只有半个巴掌宽长,不大,上头除了木片本身的细密纹路和早前净涪佛身当着年晋文的面刻上去的名字外,就再没有其他的东西了。
年晋文小心地托着这节木片,沉思着到底要怎么用。
他翻来覆去地摸索验看了半响,愣就是什么都没有发现。可真要说净涪佛身不过拿一节木片来诳他,年晋文又觉得怎么都不可能。
怎么可能呢?净涪比丘是什么人?在茫茫人海中寻人这件事在他看来确实艰难,可在净涪比丘这些人看来,也就是相当翻掌的小事而已。净涪比丘他用得着为了这样一件小事敷衍、搪塞甚至是欺骗于他?
是他自己没有找到这节木片的真正使用方法还更有可能。
年晋文拿着那节木片折腾了大半日,才终于摸索到了一点法门。
他将这节木片放在一只手的手掌心上,另一只手覆上去合拢,然后竖起立在胸前,垂眼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佛号声低低传出去之后,他心中也在虔诚祝祷。
而等到他结束祝祷之后,再睁开眼去看那节木片,木片上赫然就多了一条血红色的曲线。
到了这个时候,便是没有人指引说明,年晋文也能猜测到这一条曲线的意思。
它是指引他前行的路。
初初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年晋文的呼吸都停了片刻,直到半响后才恢复如初。
既得了路线,年晋文又如何能够再拖沓?他当即就解了那系舟的麻绳,抬手抓起长篙重重点落在水中。船舟受这力道一催,再兼之水流本来的动力,当即就电s,he而出,向着长河的另一头蹿去。
年晋文顺着木片显示的路线一路寻去,很快就找到他那两个离散的侄儿的事不需再提,只说得了年晋文手上贝叶之后就起步离开的净涪佛身。净涪佛身和年晋文最后分别的地方虽则还在妙潭寺境内,但其实离妙潭寺与妙音寺之间的界线也已经不远了,所以没过得多久,净涪佛身就轻易地跨过了界线,踏入了妙音寺的地界。
在天静寺、妙理寺、妙定寺等各处界域行走寻找《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时候可能还会有些许掣肘,但换了妙音寺就不同了。他本来就是妙音寺的弟子,在妙音寺净字辈沙弥、比丘间的地位超然,也很得妙音寺里的诸位大和尚们的青眼,他在妙音寺地界上行走,必定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可即便如此,净涪佛身依旧在妙潭寺与妙音寺的边线界域上发现了一个旧识。
同是妙音寺弟子,消息格外灵通的净罗沙弥。
净罗沙弥见到缓步走来的净涪佛身,连忙上得前来,合掌躬身一拜,口中称道:“净涪师兄。”
净涪佛身回了一礼,“净罗师弟。”
站直身体后,仔细看见面前的净涪佛身,净罗沙弥不禁踌躇了一下,小心地瞥眼打量净涪佛身。
眉自然还是那眉,眼也依旧还是那眼,甚至因着这一路的奔波,纵然身上不显,净罗沙弥看净涪佛身也始终还是觉得这位师兄身上隐隐有些风尘仆仆的样子。
净涪佛身笑了一下,难得地跟净罗沙弥说道:“师弟怎的在这里?别也是给我送弟子身份铭牌来的吧?”
这说的是净涪佛身几乎每经过一处佛寺地界,便有人将那一处佛寺的弟子身份铭牌送过来的事情。
净罗沙弥很有些受宠若惊。
他连连摆手,“怎,怎么可能……”
净涪佛身就笑了起来。
净罗沙弥松了一口气,连忙将他袖子里揣了许久的一本册子来双手递给了净涪佛身,“师兄,这个是这段时间以来各处地界发生的蹊跷事情……”
那本册子厚厚的一沓,说的都是类似于发生在年晋文身上的事情。不过是短短一年的时间,这景浩界佛门所统辖的各处地界,可已经出了不止一个年晋文。再要算上景浩界佛门之外的其他地方,特别是魔门那边厢,情况怕还会更触目惊心。
便是净罗沙弥自己,在收集整理这些消息的时候,心也真的是一点点的往下沉,沉落那无有底限的深渊里去。
“多谢师弟,有劳了。”
净涪佛身将那本册子接了过来,拿在手上粗略地翻看过一遍,越看,脸色便越渐沉了一分。
不过等到净涪佛身将这本册子里的内容翻完之后,他那越积越暗沉的脸色就慢慢地平淡了开去,到得最后,又恢复成了最开始时候的那副模样。
净罗沙弥将净涪佛身的这些变化统统收入眼底。见得净涪佛身如此,他忍不住心下叹了一句。
‘果然,净涪师兄很看重这些事情……但世事恶化至此,人心崩坏如斯,师兄见到这些,又怎么能高兴得起来?’
净涪佛身简单地看过这一本册子之后,颇有些心烦意乱地随手将册子往随身褡裢里一塞,就转过身来继续跟净罗沙弥说话。
不过在他开口之前,净罗沙弥也已经将他听到的那些小道消息跟净涪佛身说起来了。
“其实……其实妙安寺那边有些地方情况还是不错的,没有那么严重……”净罗沙弥偷偷打量着净涪佛身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就是净涪师兄接触过的那一对陈家兄弟的那片地界……他们供奉的药师琉璃光如来神圣殊异,有不可思议神通……寺里的诸位师长都觉得……这位如来尊者可能正正好克制了此间魔劫……”
净涪佛身听着,抬起目光来看着他。
净罗沙弥吞了吞口水,快速地给出结论道,“在我出寺的时候,我师父就跟我说过,不必太过担心……到底西天还有几处佛国呢。”
“我觉得师叔伯们说得很对。”
净涪佛身慢慢地笑了起来。
净罗沙弥也才松了一口气,跟着笑了起来。
“药师琉璃光如来尊者显圣,可不就是这样的道理么?师兄放心,在我还没有出寺之前,寺里就已经暗示下去了,叫镇守在各处分寺的师叔伯们布置下去,多多的宣讲《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更何况,也不单单就只有我们妙音寺,像天静寺、妙理寺、妙安寺等等各处地界,也都多有动作,那动静还不小呢。师兄若不是一心扑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上,应该也会发现才对……”
净涪佛身确实已经发现了。甚至在最初出现这个苗头的时候,净涪佛身就已经在关注这种情况了。从那最初一路看到现在,别说是现下站在他面前的净罗沙弥,便是各处地界、各处佛寺负责总领此事的那些大和尚们,怕都没有净涪佛身了解得多。
事实确实是这样的没错,但在净罗沙弥面前,净涪佛身却是全都给遮掩了过去。
他面色随着净罗沙弥的话或喜或忧地变幻着,到得最后,净涪佛身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感叹道:“诸位师叔伯果然是高瞻远瞩,我真是差得远了。”
若是他在一开始就能发现那位药师琉璃光如来尊者在这方面上的神异,他这一路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无所作为。
对于净涪佛身的这句话,净罗沙弥却是摇头,“师兄却是妄自菲薄了。师兄你这一路行走奔波,本来为的就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师兄如今进展,已经是相当不慢了。更何况,师兄你当日不是也送了书信回来说起这件事情么?……”
“不是这般说的……”净涪佛身摇摇头,拦下净罗沙弥的话头,转移开话题道,“净罗师弟,混沌之地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哪怕净涪佛身问的是混沌之地的情况,净罗沙弥也知道他要问的是谁。
他抬手又从随身褡裢里摸出一本册子出来递给净涪佛身道,“净音师兄那边很有些麻烦,但我师父也说了,寺里现下不打算强求他们做到什么程度,就单只看他们能走到哪一步吧。”
其实不论是哪一种情况,这一回的佛子甄选公平还是能够保证的,就是安全上有些问题。
连向来平静的妙音寺地界上都是波澜阵阵,更别说是从来就没有平静过的混沌之地?
净涪佛身点点头,又将那一本新递过来的册子拿在手上慢慢翻看过。
看过净音在混沌之地那边的一应作为状况之后,净涪佛身脸色就慢慢地缓和了下来。
净罗沙弥在旁边见得,心里笑了一下,脸上自然而然就显出了笑意来。他对净涪佛身说道,“若不是净音师兄不在,我们真的要当面恭喜净音师兄了,在这一众师兄中,净音师兄那边的进展最好,我觉得,这一回的佛子,十有八九该是净音师兄了。”
净涪佛身笑,却是说道,“也就是净音师兄他不在而已。若是他当面,听见你这句话,必定会反驳你的。”
净罗沙弥似乎也想到了什么,笑着应声道,“是了,净音师兄怕是会说,‘不过是比各位师兄弟快了一点而已,哪儿就能看出这个结果来的,快快住嘴了吧。’”
净涪佛身点头,“很是,很是。”
两师兄弟说笑了这么几句,虽然没有将最开始的那点沉重打散,却到底叫他们心里头松快了许多。其中最明显的,也就是净罗沙弥了。当然,那是内里,在表面上,净涪佛身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
净罗沙弥见得,心里又更轻快了些许。
又再闲聊得一阵之后,净罗沙弥就跟净涪佛身告辞了。
净涪佛身也没留人,合掌探身,给净罗沙弥还了一礼。
净罗沙弥转身之前,还回转身来,跟他说道,“师兄,我们师兄弟在寺里等你。”
净涪佛身点点头,看着净罗沙弥转身远去。
净罗沙弥走了之后,净涪佛身另外寻了一处地方,布设过阵禁之后,就在内中坐了,拿着净罗沙弥递给他的第一本册子看了起来。
这本册子的内容极其沉重,净涪佛身一页页翻看过去的时候,动作也极其的缓慢,像是在掀动镇压在他手上的大山一样的。
一页,一页,又一页……
这本册子足有数千页之厚,每一页纸张上记录着的那些事,几乎都像是蘸了面庞上的血泪、胸腔中的悲愤绝望……一笔笔一划划勾勒出来的,逼得翻看这一本册子的人心头不由自主地震颤不已。
杨元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沉眠中醒了过来,正睁开眼睛看着他这边厢,但他一直没有开口,直到净涪佛身的目光扫过那本册子的最后一页,看完最后一行字,那边厢的杨元觉才无缝衔接地开口说话。
“怎么,不忍心了?”
这话听着像是在嘲讽,但净涪佛身却是真的清楚知道杨元觉没有那个意思。
所以他也不恼,只是摇摇头,淡淡地在杨元觉耳边开口道,“不,只是觉得可笑。”
“可笑?”杨元觉喃喃重复了一遍。
“确实是可笑。”净涪佛身一边在杨元觉耳边答话,一边却是垂落眼睑,无声地盘膝坐在那一处禁制中,隐露悲悯。
“一句两句口角,就能让人起了杀心,然后又在那杀心的催动下真正的做下杀行,偏偏这样的杀戮还因为种种原因成功了。这样的杀戮又再牵引恨意恶意,招来另一场杀戮……”
就像年晋文那一事一样的。
“人命虽然有时候真的像草芥,但死得这样憋屈、冤枉和凄惨,又怎么不是可笑了?”
杨元觉静默了一下,问道:“所以……你就想阻断这样可笑的杀戮?”
净涪佛身很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不阻断,难道看着我自己的工作又给加倍了么?”
净涪佛身从册子上挪开目光,转落正在那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沉睡的净涪魔身。
比起一年多前,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本来就数不过来的那些残魂怨灵数目似乎又悄无声息地增长了许多。那残魂层层叠得地挤攘着,看得净涪佛身都有点发怵。
这个数目上的增长,似乎还不是按照规律来的,根本就呈现一条快速往上拔高的曲线。依照这样的增长情况,等到魔身出定真正动手建造论景浩界小轮回的时候,落到他手上的工作会是多么恐怖,几乎没有人能够想象。
这样r_ou_眼可见的庞大工作量,净涪佛身觉得——魔身很有可能会甩锅。
而一旦净涪魔身死活要当个甩手掌柜,那这些工作到时候会由谁来接手,根本都不用猜,答案一目了然。
难道这件事情还能指望净涪本尊去吗?
杨元觉看不到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那边的情况,但他知道净涪这些年来在景浩界中的大体动作,如今见净涪佛身脸色,听净涪佛身话里的意思,再简单地一个联想,自然而然也就猜到了无边暗土世界那边的情况了。
他当场就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净涪佛身抬起眼睑来,将目光淡淡地往杨元觉的所在瞥了过去。
若是往常时候,受了净涪佛身这么一记眼光,杨元觉多少也都是会忐忑一阵子,但现在不同。现在是什么情况?!
是景浩界状况危难,是净涪需要他帮忙搭一把手,他现在笑话笑话净涪佛身,难道还不行了吗?
杨元觉很有底气地继续。
笑着笑着,他的笑声还拔高了两个音调。
如果不是杨元觉那边厢就只有他一个人,单凭他这些笑声,都得被人扔ji蛋,怒喝几声扰民。
净涪佛身看了他一眼,见他不单没有收敛,反而更变本加厉一些,也没如何生气,只是低下头去,将那一本册子收拢入随身褡裢里,另外寻了那一本记录着净音在混沌之地诸事的那一本册子。
杨元觉不理会净涪佛身,一直等到他笑够了,才渐渐地收了声。
他也不知道在他自己的那张长榻什么地方摸索了一下,竟就掏出一个赤红的葫芦来,拔开葫芦嘴,咕噜咕噜地仰头喝了个尽兴。
净涪佛身没有抬头,却忽然往杨元觉耳边送了一句话,“当心呛着了。”
净涪佛身不说还自可,他这一说,杨元觉那边立即就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声。
浓郁的酒香一下子就飘了开去。倘若不是杨元觉身周设有重重阵禁护持,这些酒香顷刻间就能飘散开去,招来一大群酒鬼。
杨元觉可能不会怕景浩界里的这些酒鬼,但喝美酒喝得正高兴的时候平白冒出几个扫兴的,谁都高兴不起来啊。
杨元觉好不容易稳住了自身状况,又抬手在袖子里摸出一条手帕来擦过脸,才跟净涪佛身抱怨道:“喂喂喂,太缺德了吧!我可是正在喝酒诶,喝的还是我好不容易抢过来的赤炎酒。”
净涪佛身懒洋洋答道,声音相当无辜,“我就是好心提醒你,你看,你刚才不就是被呛着了吗?”
杨元觉愤怒地瞪了他一眼,“呵呵,也不知道谁才是祸害我的罪魁祸首?!”
净涪佛身抬起头来,对着杨元觉的方向拉开唇角笑。
杨元觉哼哼了两声,“别以为你这个样子,就能轻易将这件事情搪塞了过去。告诉你,没那么容易!”
净涪佛身答道,“我又没有做什么,元觉道友,不是我的锅,你可别往我头上推。”
杨元觉哼哼哼了三声,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放松了身体,带着笑意看着净涪佛身,“相交一场,也别怪我不提醒你,景浩界现如今的情况是越来越遭了,最多再过得半年时间,如果你们这边还是没有准备好,早先准备下来的那个阵禁可就不能用了。”
净涪佛身沉默了下来。
杨元觉嘿嘿地笑,道:“如果那一个阵禁废用,接下来你再想要有个相似的效果,就得从头再开始推演,到时候,你现在备下的那些天材地宝,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现在备下的这些天材地宝用不上还是小事。真要有用不上的,那也还是可以收起来。到得日后需要的时候,总能将它派上现场。真正的问题在于,推演筹计最新适用的阵禁需要时间,再去寻找适合最新阵禁的天材地宝又需要时间,布设阵禁也需要时间……
桩桩件件都需要时间,可偏偏景浩界最缺的就是时间。
尤其这布设阵禁的一套做下来,每一个环节都极其关键,稍有不对,就得陷入不断重复循环的漩涡中,被这个漩涡耗去最后的一点生机。
真到了那个时候,耗人耗力又耗时地拖下去,景浩界又能讨得了几分好?
还不得在无执童子魔念的冲击下步步溃败?
第658章 宽怀
杨元觉见净涪佛身一时无言,自然也知道净涪佛身此时的考量,他顿了一顿,道:“安元和现下还在路上,都不知道他那边状况怎么样了?”
净涪佛身低声道:“不容乐观。”
“不容乐观么?”杨元觉也不去问净涪佛身为什么能这么肯定,几乎就像亲见一样,他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说法,“也不知他能不能及时赶过来。”
净涪佛身借着他与净涪本尊投放在安元和那尊金身佛陀虚影的联系查看了一下安元和的状况,小小笑了一下。
这倒未必。
杨元觉看净涪佛身的表情,心里一动,也笑了起来,“看来,安元和那家伙这次也没有坏了事。”
“如果事情顺利的话,”净涪佛身点点头,“再过不了多久你应该就能看到那些东西了。”
“那就最好,我都等他的东西等很久了。”
其实如果这个时候无执童子神智清醒,听到净涪佛身和杨元觉的这一段对话,就能猜测出些味道来了。但可惜,无执童子现在还停留在那种莫名的混沌处境,神智被天魔主的一道魔念牵引,沉沦莫名,连自我的存在都似是忘却了一样,又如何能够顾及得到景浩界这边厢?
不过无执童子虽然一时无暇分身,但他眷属手段也不差。早在无执童子要求他们动手拦截安元和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盯紧了安元和,不叫安元和以及任何与他有关联的人与物靠近景浩界半步。
第10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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