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烟雨倚重楼

烟雨倚重楼第6部分阅读

    直立:“虽然我觉得醉娘姑娘很好,但是裴相爷应该不会让你娶她进门的罢?”

    裴洛微一挑眉,淡淡道:“那是自然,醉娘她是我——”他说到这里,稍顿了一顿,又道:“她是我最要紧的人。我们都知道这点,那就够了。”

    绛华点点头道:“嗯,你比江池要好多了。”

    裴洛听出了点门道:“你说那个和我同年殿试的状元江池?他出身贫寒,自然要另攀高枝,才能在朝廷上立足。就算是慕姑娘和我大哥的婚事,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慕裴两家。这种事多得看都看不过来。”

    绛华哦了一声,站起身道:“我出去走走,看看有没有什么出路。”

    裴洛讽笑道:“你当这土司府是什么地方,还能有路直接通到城外不成?”

    当然不可能会有这种事。她只是觉得待在屋子里和裴洛面对面,实在太气闷了。

    “老爷吩咐了,你们可要看住那住在南苑的那位裴公子,别让人跑了。”

    “杜管事,你也太操心了,那位裴公子可安分得很,连大门都不出。”

    “老爷还说,让你管好手下那些丫头,别看人家生了副好相貌就急着粘上去,出了岔子就算拿命来填,也填不了。”

    绛华站在树后,看着说话的一男一女渐渐走远,方才舒了口气。她看着身后的一间仓库,那两人就刚才里面出来,不知这里面有什么。她手指轻弹,那门锁咔的一声打开了。绛华走进仓库中,碰上门转身往后看,不由眼前一亮。

    白森森的是银,黄灿灿的是金,剔透平滑的是玉石。就是墙角的几株玛瑙珊瑚盆景都有好几尺高,她就是不识货,也看得出价值不菲了。

    绛华看了一阵,觉得这些宝物虽然好看,带着却甚是累赘,转身带上门出去了。她出了仓库,左拐右绕,竟是到了郑相居住的主院。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却发觉房内没人,又很想瞧一瞧这郑土司房间里到底有些什么摆设,就伸手去推门。

    她才刚将房门推开一线,突然手腕一紧。她一个激灵,忙回头看去,只见裴洛站在她身后,脸上神情要笑不笑的。绛华皱着眉,不满道:“你刚才差点吓死我。”

    裴洛推开房门,径自走进郑相的主房,淡淡道:“我就知道你看到什么新奇的事情都会耐不住,才跟过来看看。”

    绛华摸摸架子上的日冕,又敲敲另一边玛瑙细雕的双龙抢珠像,轻声道:“你要是连着几百年都扎在同一个地方,也会觉得什么都很新奇……”

    裴洛回头看她,长眉微皱很是困惑:“你刚才说什么?”

    绛华立刻连连道:“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裴洛就是有一个好处,别人不愿说的,他听过就算,不会追根究底地问下去。他环视了郑相的主房一番,断然道:“好了,你也看得差不多,这就回南苑去。”

    绛华处于惊喜的状况。

    绛华已经听不见旁边人还说什么。

    她指着金丝架子上站着的七彩斑斓的长嘴鹦鹉,欢喜地转头道:“裴洛,你看它长得多好看。”裴洛突然被连名带姓叫了,微微有点不习惯,长眉微皱:“鹦鹉都生这样,有什么好新奇的?”他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将她往门口拖:“等我们脱困了,我挑一只更好的给你,到时候你想怎么看都行。”

    绛华有些失望:“可那还是不一样的……”你们凡人,拥有了什么事物,总想着以后会有更好的,所以从来不会珍惜眼前。

    可她却只喜欢原来的那一个。

    纵然是拿千百个来换,她却不稀罕。大概,这就是妖和人的区别了罢。

    裴洛停下脚步,正要开口,忽听那只鹦鹉突然开口叫道:“来人啊,将这大胆的狗奴才拖出去!廷杖一百!”

    这一声来得突兀,裴洛不觉一怔,随即神色微变,一拉绛华:“快走。”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鹦鹉扑扇着翅膀,继续大声叫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龙体安康,寿比南山,永享仙福!皇上今夜要在哪里安寝,可是要翻牌子吗?”

    绛华也是一惊,喃喃道:“原来郑相真的想当皇帝……”

    裴洛神色难看,疾言厉色:“哪里还有假?他在夷族深山设了禁地,连龙袍玉带都备了,难道还是摆着自己看么?”他拉着绛华走出几步,迎面正碰上闻声而来的侍卫,劈手夺过一把长剑,轻轻一送,径自洞穿了那人的咽喉。

    绛华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便默不做声。如果郑相真要叛乱,这件事一定暗地里筹备了很多年,会被他们撞破,也全然是巧合。秦拓去南关搬救兵,面子上还是打着为哄佳人开心而去郊外游玩的名号,郑相虽然未必相信,却只能按兵不动。

    眼下这一闹,已经没有退路了。

    裴洛手执长剑,且战且行。可是土司府上把守的侍卫甚多,他一人一剑,就算逃出这里,要出沂州城,却又是难上加难,更不论这方圆百里都是郑相的地盘。

    “裴大人,你也闹得够了,不如就此束手就擒,也免得一些皮肉之苦。”凌晟大步走来,折扇轻摇,意态悠闲。他一挥手,身后的弓箭手一字排开,齐齐将羽箭对准了裴洛。

    第十四章

    裴洛手起剑落,又刺死一个侍卫,淡淡道:“凌大人,密谋叛乱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你是聪明人,难道也看不透?”

    凌晟呵呵一笑,慢条斯理道:“裴大人,你说这番话,可不看这是谁的地方?下官奉劝裴大人还是将剑放下。大人是朝廷命官,要是弄得太难看到底有辱斯文。”

    裴洛微微咬牙,慢慢道:“我倒想看看,到时候郑大人怎么向上面交代这残害朝廷命官的失职之罪。”他一面想着脱身之计,一面拖着凌晟说话,只盼可以多赢得一些时间。

    “既然裴大人都说到这份上了,下官也不妨直言,那位秦大人深夜出去游玩,实在很是危险。沂州是小地方,路上强人不少,万一自己不小心丢了身家性命,难道圣上还会怪罪下来?倒是裴大人你,私通齐襄,所幸皇天庇佑,被郑大人撞破,企图叛逃,最后下落不明,这样说可好?”

    裴洛缓缓垂下长剑:“既然已经到了这个田地,我的确无话可说。”哐当一声,长剑落地。他负手而立,俊颜倾颓。

    而凌晟则露出了淡淡的、得意的笑容:“裴大人真是爽快人,冲这一点,下官也不能做得太绝了。来人啊,将裴大人绑起来押到大牢去!”

    裴洛突然脚尖一勾,将地上的长剑勾起,衣袖一卷,掷向凌晟。这一击,颇有雷霆之势。他一把拉过绛华,足尖轻点,从人墙上轻轻掠过。身后乱成了一片,他也没有回头去看。绛华闲暇地往后看了一眼,微微惋惜:“你那一剑就是力道偏了半分,没刺中要害。”

    裴洛额上青筋直跳:“闭嘴!”

    绛华跟着他疾走几步,看见之前进去过的那间仓库。只见裴洛大步走到仓库之前,看了看门上的铜锁,很是意外:“我还以为会锁着。”

    绛华想,本来是锁着的,但是她进去看过后,忘记把门再锁上了。

    裴洛推开门,回头道:“还不快进来?”绛华走了进去,就见他动作利落地将里面的门闸拉上,然后舒了口气。

    绛华奇道:“你该不是以为就这样把他们关在外面,然后一心等救兵到吧?”

    裴洛正在仓库中踱步查看,连头都没回,随口道:“怎么可能?我只是想起原先在太学书院念书时,看到建国之初太史令留下的文书,说沂州原本是亲王封地,这土司府就是由原来亲王府改修的,那位亲王曾经修过暗道,可以直通城外。虽然我也不相信,但是现在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可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算暗道还在,现在未必也能走。”

    “我都说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你这时候怎么变机灵了?”裴洛一拂衣袖,正碰到身后那株两尺多高的珊瑚。那珊瑚晃都没晃一下,反而碰痛了他的手。

    裴洛低下身,伸手去移这株珊瑚,居然还是不能移动半分。他神色微敛,缓缓将珊瑚向左旋转,还是不动。他转而向右轻旋,只听咔的一声,一旁突然有一块青石板翻了上来。裴洛走到暗道边上,只觉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涌出来,忍不住咳嗽起来。

    绛华走到他身边,往里面看了看,就想往下走。

    “再等等,这里面味道太重,过会儿再下去。”裴洛按住她的肩。

    绛华往后看着仓库的门:“可是已经等不了了。”她才刚说完,门外传来重重的撞击声,内闸跳了一下,差点掉下来。

    裴洛无可奈何,只得道:“好罢,你用袖子遮住口鼻,跟在我后面。”

    两人缓缓沿着滑腻的青石阶往下走,只觉得越走越深,周围渐渐漆黑无光,几乎看不清前路,可水声却越来越清晰。

    绛华不知怎么的,心里开始不安。

    她想起前两日做得那个噩梦,里面也有这样一条长长的走道,漆黑无光,没有尽头。

    两人走到后来,脚下已经是浅浅的水面,慢慢的水面高过膝,这暗道却始终没有到头。虽然沂州气候温暖适宜,可现在毕竟已是秋日,长时间浸在水中,便是身子骨硬朗非凡的人也会觉得受不了。

    裴洛抬手揽过她,向自己身上靠着,轻声细语:“觉得冷么?再忍一忍,等走出这里就没事了。”

    绛华其实很想说她真的不冷,一点都不冷,当年她还是荻花没有化为人身的时候风餐露宿,到了寒冬腊月只能以雪为被,这点实在不算什么。可这些是她说不出口的。

    她转头看着裴洛,只是觉得他的侧颜在一片昏暗中,居然教她微微心动。慕绯烟说,裴洛对她特别。其实她想自己再不懂凡人的感情,还是能明白,那也只能是特别而已。

    一个出身矜贵、见过不少高贵女子的人,突然看见了平平无奇的那一个,会觉得特别,就像吃惯了山珍海味,偶然青菜豆腐也很爽口。那是不能长久的。

    水转眼间已经没到了胸口,连呼吸也微微不顺起来,可是这条暗道却始终没有到头。裴洛也禁不住迟疑起来:“绛华,不如你再这里等我,我去前面探探。或者,这条路终是不通的。”

    绛华轻轻摇头:“我水性很好,不会拖累你。”

    裴洛看着她,眼中一笑:“好,不管它通不通,我们就走到底罢。”

    绛华突然觉得像是第一次认识裴洛似的。她见过他风流自赏的模样,听过他似真似假的言语,却在绝境之处发觉他其实算是可担当、可依靠的男子。

    两人向前走去,渐渐的已经没有办法踏到实地,只能靠着水的浮力慢慢向前。水面也越来越高,慢慢没过头顶。

    裴洛向前一摸,却是触到了实物,满手滑腻,像是青苔。

    前面,竟是一堵墙,这下可真正没路可走了。

    他不死心,径自潜下水去,一点一点摸过来。他从小习武,在水里可以闭气,胸口虽闷,却还忍耐得住。裴洛慢慢地触摸着墙面,突然手下一空,摸到一个缺口。他运力去扳开缺口周围的砖块,缺口一点点变大,逃出生天的希望也越来越大。

    绛华也潜了下来,看他这样很是气闷,手指轻弹,缺口开得更大了。对面的暗流突然涌来,将她推出几步。她还没站稳,手腕一紧,却是被裴洛拉住了。两人迎着对面的水流,慢慢从墙上的缺口游了出去。

    才刚出了缺口,绛华肩上一沉,转头一看,竟是裴洛。她不解地眨了眨眼,疑惑地看着对方。裴洛似乎笑了一笑,按着她的肩靠了过去。

    绛华眼前一黑,唇上触到一个温润的事物,脸上也可以感觉到对方的睫毛轻轻划过,不由大惊失色,想将他推开。裴洛手上的力道加重,抓得更紧,突然渡了一口气过去。绛华这才明白他的用意,大概是怕她憋不了那么久的气息才渡气给她,便缓缓放松。

    裴洛松开手,继续向前游去。

    就是这电光火石之间,绛华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片段:还是那个她扎根很多年的渡台,有一个灰衣的书生经过,低下身掬一捧水洗脸,脚下却突然一滑,整个人摔了下去,幸好胡乱抓到旁边的一丛荻花,才湿淋淋地爬回岸上。那书生将湿透的衣摆拧干了,随手将抓在手中的枝条一扔,转身走了。

    那书生的眉目,和裴洛一模一样。

    只是没有那股矜贵风流的气度而已。

    绛华一个激灵,想起那被拔起来的荻花,这……不会就是她吧?这样被拔起来,光是想想就很痛。

    哗的一声,她身子一轻,突然被拉出了水面。眼前日光明媚,让她不适地闭上眼。裴洛站在水中,吐纳几次,才驱散了胸口气闷的感觉,突然泼了她一脸水,眯着眼笑意盎然。

    绛华还沉浸在刚才所想的事情中,没有缓过神来。

    裴洛见她一动不动,慢慢敛住笑:“怎么了?”

    绛华睁开眼看他,摇了摇头:“没什么。”

    裴洛看着她,嘴角微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缓缓走到岸上。他回望沂州城的方向,淡淡道:“看来我们暂且逃过了,只是这几日别再给抓回去就好。”

    绛华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原来世事轮回早有安排,若不是那书生将她拔起来,她可能早已修炼成仙了。

    而她得到异眼,是不是也是天命所致?

    她正想到这里,突然一阵腥风从身后袭来,还没来得及回头,忽然腰上一紧,被裴洛护到身后。裴洛同来人对了一掌,只觉得心口如遭重击,微微有些血腥味道在嘴角弥漫而起。那偷袭的玄衣男子退了两步,稳稳停住脚步,抬起头来:那一双眸子竟是血红色泽,杀戮之气森然。

    绛华猛然看见余墨,微微惊讶,自己躲到沂州,竟然还是被他寻到了。

    裴洛一拂衣袖,看着对方,缓缓道:“阁下意欲何在?”他虽落了下风,可还是不带半点惊惶,眼中光华摄人。

    余墨心中突地一跳,道:“你无需知道。”他衣带当风,身形微展,妖气在风中四处弥漫。裴洛袖风凌厉,蓦地同妖气一撞,只见余墨突然掉头远遁,一下子摔在河岸边,几乎爬不起来。

    余墨转过头,望了绛华一眼,突然跳进河中,没了影子。

    绛华却看见裴洛肩上那条小龙浮到半空,不再是那副恹恹的模样,龙气逼人,威风凛凛。她周身的妖气都被压制住,别说是对付余墨,就是动一动也不能。只是余墨不知道罢了。

    裴洛轻轻咳嗽两声,微微皱眉:“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功夫这样好的。”绛华见他肩上的小龙渐渐消失不见,知道他被妖气伤到了,走上前抬手按在他心口处:“你觉得怎样?”

    裴洛淡淡一笑:“还好。”

    绛华很是担忧:“真的没事么?”

    他笑了一笑,语气平淡:“真的没事。”末了,又补上一句:“你放心,我还要等着看郑相的下场。”

    绛华想到这件事,不由又问:“你是在夷族村庄就知道郑相叛乱的事情吗?”

    她虽然是一只花精,不过多学点总是没错的。

    裴洛倚在树边,简短地回答:“嗯,我一听是郑相封了东山,就猜到里面另有文章。”

    绛华见他露出疲态,也不好再追问下去,想了想道:“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拣点柴火来把衣衫烘干了。”

    所谓拣柴火对她来说,再容易不过。她一用妖术,躺在地上的大大小小枯枝就立刻自发自动、争先恐后飞到她手上。绛华将太粗壮的挑出来,抱着剩下的细长的枯枝往回走。裴洛正站在河边,见她回来也微觉意外:“你动作挺快的。”

    绛华有些尴尬,虽然记得把那些寻常女子是拿不动的枝干给扔了,但是完全没想到按常理来说,从走开去拣柴火到回来的间隔实在不该这么短。

    裴洛接过她手中的木柴放在地上,取出用油纸包好的火折,很是庆幸:“还好没弄湿。”

    绛华看着他动手将枯枝搭了起来,用火折点燃了,然后从剩下的枯枝中抽了一根出来,转身对着河中比划几下,再将树枝收回来的时候已经插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

    绛华很是仔细地看了那条鱼一眼,应该不是余墨。

    她还没那么坚韧,虽然余墨很可恶,但是要将他烤来吃掉还是办不到。

    裴洛抬手将她束发的簪子取了下来,开始剖鱼刮鳞片。

    绛华瞪了他一眼,语气很是不满:“你这是做什么?”

    裴洛头也不抬,淡淡道:“我的那支是玉的,用起来不顺手。”

    绛华哦了一声,想着这支簪子是绯烟送的,要是被她知道做了这样的用途,估计会生气吧?

    裴洛将鱼剖了,放进河水中洗净,语气还是一成不变的平淡:“之前偷袭的那个人,其实你是认识的。”

    她随口嗯了一声,突然发觉不对。只见裴洛转过头看着她,嘴角带笑,笑意却沉不到眼底:“你到底是打哪里来的?”

    绛华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敢对慕绯烟坦白,是因为知道她最是善良不过,换了裴洛,难保不将斩成十七八段。不,很早以前,他就将她连根拔起来过,她才不要再退回去再修炼一次。

    裴洛看着她,似乎有些耐不住了:“你不肯说么?”他垂下眼,低声笑道:“我还以为,你起码对我还有些信任。”

    绛华背上生寒:这裴公子不会真的那么失望吧?

    裴洛用树枝将剖好的鱼串了,放在火上慢慢地烤着,时不时翻个面,慢条斯理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位夷族村长说过,东山之所以会被立为禁地,是因为有鬼怪作祟。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都是人臆想出来,我本就不信。可是郑相会派人来封住山口,这就很奇怪了。沂州离那里不算近,就为了这么点事专门把守,实在说不过去。”

    他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一下,又接着说:“我猜想,在那个东山闹鬼的传闻还没出来的时候,郑相就开始将一些东西搬到那里去。只是当地有村民误闯到山上,被把守的侍卫杀了,弃尸荒野。尸骨烂得透了,自然会有磷火。那些村民愚昧,还觉得是鬼怪夜间出来,更是将传言夸大了。”

    鱼的油脂缓缓淌下来,滴在火上发出嗤嗤的声响。绛华抱着膝,听他慢慢道来:“后来,郑相就派人封了山,就是为了防止村民误入。但是还会有些好奇胆大的。其中一位仁兄找到了山洞,却没敢去开棺查看,最后被郑相的手下发现而丢了性命。只可惜去了也不得安宁,还被你踩了一脚。”

    绛华想起山洞中那具被自己踩了一脚的骸骨,心里微微过意不去:“为什么那人都找到山洞了,却没有打开棺材看一眼?”

    裴洛看了她一眼,淡淡说:“棺材上不是贴着镇阴符么?民间有种说法,是说有些人故去后戾气太重,成了厉鬼,要用镇阴符才能压住。夷族久居僻壤,迷信得很,谁敢打开看?我本就不信这世上有什么神仙鬼怪,就想到是郑相在哪里故布疑阵。”

    绛华其实很想告诉他,神仙鬼怪其实是有的,但他八字真的很重,所以不会找上他。至于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可是转念一想,人家裴公子都说不信这世上有神仙鬼怪了,她也不用向他坦诚自己的来历,反正说了他也不会相信么。

    第十五章

    剩下的日子,就是要躲藏在这荒郊野外,等待秦拓搬来救兵了。

    绛华很无所谓,反正从前她也是那么过来的,反观裴洛,应该就比较可怜了。他毕竟是相爷家二公子,就算裴相爷再怎么凶悍,也不会将亲生儿子往荒山野地里扔。

    虽然河里会有鱼,但现在是深秋,并不是鱼最多的时节,至少在叉上来第一条后就再也没有收获。虽然树林茂密,郁郁葱葱的一大片,可是真正能吃的野果蘑菇却找不出几种来。两人在这荒郊野地营生,可说是十分艰难。

    绛华在树林里看了半天,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同族——山药。她也不得不承认,山药这东西好处比荻花要多得多,除了顶上也有叶子之外,根还可以入食。她一边将根挖出来,一边在心里默念:山药啊山药,你我本不该同族相煎,只是现在情形特别,如果放过你就要饿死我,只好不得不牺牲你了。

    她提着山药往河边走,一路都没见着裴洛,有些担忧。他们毕竟还在逃亡,说不好郑相什么时候派人来缉拿。

    绛华站在水边,正想用灵识去找人。突然眼前水花四溅,裴洛站在水中,微微仰着头,嘴角带笑。绛华被吓了一跳,很是不满:“你到水里去做什么?”他上身没着单衣,宽肩窄腰,身形挺拔。绛华不觉想,以后她飞仙上了天庭,还是修男身比较好,最好能像东华清君一样,多有气度。

    裴洛淡淡地嗯了一声,笑着说:“要不要下来玩水?”

    绛华瞪着他。她虽然不是凡人,但有些规矩还是懂的,前几日同榻,是因为没有办法,可是现在算不算是明目张胆的调戏?

    不过——她抬手摸了摸右颊,真是有点佩服裴洛。

    裴洛突然伸手,轻轻一拉,便将她拉到水中。绛华摔进水中,气得半死,立刻捧起水往他身上泼。要是她可以将三江五湖的水都引过来,一定会这样做。裴洛抬手遮挡水花,还是笑着的:“你在生气?”

    绛华没好气地说:“我还以为你被郑相抓去了,正想着该怎么为你收尸。”

    裴洛靠在水中的岩石边,慢条斯理道:“你能这么想,说明你还是有几分良心,只是这句话倒一下好不好?如果你被郑相的人抓去了,我一定会记得帮你收拾后事。”

    绛华无力反击。

    裴洛仰起头看着头顶的苍穹,微微眯起眼:“那时我还以为逃不过了,不知觉想,我受的苦只是这颈上一刀,却有人要痛苦一辈子……”他突然停住了,看着绛华,嘴角带笑道:“看你的表情,你又不懂罢?”

    绛华气极而笑:“你有没想过,或许有人死了,也没有人会为他掉一滴泪,反而高兴叫好?”她有了百年的灵识,也看了百年的人世,这样的事情也不算少见。

    裴洛默然半晌,慢慢道:“那样寂寞,也是因为高高在上。”

    他径自踏上了河岸,从岩石后面拿起外袍披在身上。绛华也从上了岸,只见他随手将一件中衣扔过来。裴洛淡淡说:“披上吧,别着凉了。”

    绛华想了一想:“不知绯烟他们怎么样了?”

    虽然她们之间有契线系着,可到了沂州以后,那契线却越来越淡。她已经不能感觉到对方的情况了。

    裴洛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你对她倒好得很。”

    “绯烟是我的恩人,我自然要报答她。”

    裴洛拿起那颗山药端详了一阵,还是不动声色:“如此说来,这回我也成了你的救命恩人。”

    绛华回想一下,确实勉强算得上罢。她转头看着对方:“你该不是想说,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来还吧?”似乎之前也有不少前辈是那么报恩的,不过下场都堪怜。她还不想要仿效他们,落得一身悲惨。

    裴洛轻轻一笑,慢条斯理地开口:“嗳,我说,你自己也不想想看,我可能会要你以身相许么?”

    绛华松了口气:“那么你说该怎么办?”

    他垂下眼想了好一会儿,突然吁了一口气:“再说罢,等我想到了就告诉你。”

    又是几日过去。半夜里突然听见马蹄如奔雷响动,声势浩大,远远看去,只见沂州城内火光冲天,隐隐有马蚤乱之声。

    裴洛立刻站起身,转头道:“恐怕是福王领兵过来了,我过去看看。”

    绛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很是好奇:“我也去。”

    裴洛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留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

    绛华随口敷衍了一声,见裴洛走远了,就悄悄沿着他走过的路往沂州城去了。

    沂州城在郑氏几代土司治理下,虽不如南都富庶,也算是百姓安乐、生活无忧了。她走到沂州城内,耳边是马蹄声乱,夹杂着女子和小孩的细细的哭声,往日热闹的街市淹没在火海中,繁华不再。

    她不想会看到眼前的场景。

    原来所谓的战事,是如此残酷。

    突然一骑从前面的街角转来,马上的男子手执长矛,兵刃上刺着一个不断蠕动的物体。突然一旁的梁柱倒了下来,带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绛华被映得眼前一亮,只是那人的长矛上挑着的竟是一个幼儿,被刺穿了腹部,气若游丝,脏腑都流了出来。

    绛华怔怔地看着。只见沂州城内黑气冲天,直达九天。紫薇七星暗淡无光,而紫杀星正慢慢转到正空。

    那马上的男子看见绛华,纵马到她面前,长矛直刺,隐隐带起一阵劲风。

    绛华抬起手,身上的妖气再不受到束缚,衣带发丝无风而动,弥漫起一阵夺目的紫气。那男子的兵器递到她的面前,却再也刺不下去。她微微弯曲手指,指着对方的心口,瞳孔中透出些妖异。

    她的手上还没沾过凡人的血,可妖本性嗜血。

    这是妖性,无法改变。

    “只要我合上手心,你的心可就被捏碎了……”她轻轻一笑,“滋味很好的,不会比你将人串在兵器上来得差。”

    她话音刚落,那男子突然大叫一声,摔下马背,背后插着一支长枪。枪上系的缨络微微颤动,在火光中像血一般艳丽。

    只听一个熟稔的声音慢慢的、一字一顿地说:“传令下去,再有扰民屠杀的,直接按军令办,不必请示。”

    绛华站在火光中看去,只见秦拓勒马而立,身上的铁甲早已磨得黯然无光,不知怎么却是英气逼人。他纵马过来,拔起长枪,向她伸过左手:“上马。”

    绛华坐在他身后,突然舒了一口气,仰起头看着天。只见紫杀星转移,紫薇七星又重现光彩。她刚才全然将东华清君的叮嘱忘在了脑后,差点惹出大祸来。

    秦拓带着她到了土司府外,门口立刻有士兵迎上来:“秦大人,土司府上下全部都在里面,只是郑土司没了去向。”

    秦拓翻身下马:“我现在去追郑相,这位姑娘先劳烦你照看一下。”

    绛华没吭声,老老实实地下了马,也不想再去看那些血腥的场面。

    那士兵道:“秦大人,之前裴大人已经追去了。”

    秦拓微微皱眉:“裴大人?”

    “是裴二公子,他往东面去了。”

    秦拓踏着马镫,在马背上坐稳了,马靴在坐骑的腹上轻轻一刺,纵马而去。他策马奔出二三里,却始终没见郑相身影。他勒马慢行,环顾四周。突然耳边风声一响,他低身提枪,兵刃相交之际,手臂却被震得微微一麻,连身下的坐骑也跳了两下,低声嘶鸣。

    秦拓长枪疾刺,喝道:“郑相,事到如今,你还不束手就擒?”

    郑相手中长枪倒转,指着秦拓:“束手就擒又怎样,还不是难逃一死?我要你们统统给我垫背!”他身穿铠甲,却露出黄|色的袍角,隐约可以看到金丝龙纹。他调转长枪向秦拓刺去,这样拼命的打法,竟逼得秦拓连退开两步。

    秦拓横枪护身,几乎全是守势,看着对方身法上出了破绽才会进招。郑相力道渐弱,汗湿铁衣,动作也越来越迟缓。

    秦拓长枪一挑,将对方挑落马下,一枪点在他的胸前:“郑大人,你大势已去,还是随我去罢。或许圣上垂怜,赦免你一家老小也未尝不可。”

    郑相面如死灰,喘着粗气道:“好,我随你去。”

    秦拓还是用长枪指着他,淡淡道:“放下兵器。”

    郑相扔下了长枪,又动手解开铁甲。

    秦拓缓缓垂下长枪,看着他重重甩下铁甲,动作一顿,迎面突然激射来一蓬细针。秦拓在马镫上一踩,旋身而起,避开了那些暗器。

    郑相见机转身就跑,还没逃出几步,突然后脑一凉。他艰难地回过头,只见裴洛蓝袍绛带,端坐马上,连铁甲也没有穿,搭箭弯弓,风神俊秀。

    裴洛拉满了弓,又是一箭射去,这一箭正中对方的咽喉。

    秦拓轻飘飘地落了地,微微一笑:“我之前还一直在想,是不是真要去菜市场捡你的尸身回去。”

    裴洛翻身下马,将弓箭挂在鞍边:“只怕你没法向我爹交代。”

    秦拓抬手在他肩上一捶,笑着道:“没想到你运气不错,竟然给你在郑相眼皮底下逃了去。”

    裴洛也笑道:“其实以前考武举时候,我是故意输给你的,你真当我空有几手花架子不成?”

    “这话,要是传到爹爹耳中,二弟你恐怕又没好日子过了。”一道淡淡的、温文的声音传来,只见一个男子勒马而来,身后跟着几名亲兵。他穿着铁衣,却依旧书卷气十足,举手投足间风度翩翩。

    裴洛转头微微一笑:“大哥。”

    裴潇坐在马上,语气斯文:“你看上去像是瘦了,我之前也听秦世兄说过,想来你们这次也吃了不少苦头。”

    “现在想来也还好。”裴洛突然想到什么,颇有兴味地开口,“大哥可是见过慕姑娘了,这杯喜酒想来也不远,我们兄弟俩还要好好喝一杯。”

    裴潇但笑不语,秦拓却禁不住脸上变色。

    第十六章

    沂州叛乱平定,朝廷废了世袭土司的制度,改派官员留驻,重编户口,免了三年钱粮,重建沂州城。

    之前南巡的亲王被罚了一年俸禄,裴洛秦拓官升两级,位居从四品。

    裴潇也随着他们卸职回南都探亲。据说裴相爷看到长子,当场拍着裴潇的肩赞道:“晒黑了不少,看着比从前像个男人!”言罢,很不屑地看了侧立一旁的另外两个儿子一眼。

    绛华却不太开心。

    从沂州回来后,慕绯烟整日足不出户,一个人在闺房中刺绣,偶尔会突然笑出来,然后继续专注与手上那幅并蒂莲的刺绣。

    绛华开始还不懂。直到有一天,慕绯烟问她:“你要是见到裴公子,就顺便帮我问问,裴将军……他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绛华心中郁结,她不想看见裴洛的鬼影子,更不想去问裴洛的大哥的喜好。虽然慕绯烟能够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是一件好事。

    她却觉得,自己终究是慢慢的、不被需要了。

    她坐在台阶上,闷闷不乐,突然衣角被轻轻一拉。大黄歪着脑袋在她身边蹭着,眼中微微湿润。绛华将它抱到膝上,慢慢地顺着它的毛。之前去郑相府上,就将它留在行馆了,也一直没有记起它来。离开沂州那天,大黄现身于千军万马之中,几下投入她怀里。

    那些守南关的将士看了,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大黄自尊受损,气得扑过去乱抓乱咬,最后被裴洛抓着脖子拎回来。

    “你又跑过来,黄伯不会着急么?”

    大黄突然滚落在地,全身的毛都炸起了,弓起背呜呜地叫着。

    “黄伯上次还抱着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老人家也会伤心的啊。”

    大黄怨恨地满地打滚,终于还是一步三回头地拖着尾巴凄凉地远去。

    绛华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向正费力地搬着箱子的翠衣:“我来帮你。”

    同样不顺心的还有秦拓。

    他和裴洛立下大功,官升两级。一路从朝堂上出来,相识的、不相识的都上前寒暄两句,有些意在讨好,有些则出言尖酸。他是武将出身,还没见过这样的阵势,所幸涵养甚好,对那些不中听的也就一笑而过。

    反观裴洛倒是一直笑着对应,面子上看不出一丝不耐,一派潇洒自如。

    慕天华拍着秦拓的肩,轻叹道:“裴绍这老家伙是出了名的软硬不吃、冥顽不灵,没想到有子如此,今后裴家若有什么,只怕还要裴洛一人撑着。”

    秦拓皱了皱眉:“裴相爷铁面无私,圣上也说相爷是难得的谏臣,裴家应该不会有什么罢。”

    慕天华摇摇头道:“也难说,站得越高,摔得也就越惨。裴相当年被发配充军也不知道有几回了,每回都是刚好起了战事,需要他这样的铁腕的主战派,圣上才将人召回来。”他说到这里,也不禁莞尔:“不过他运道好,有两个好儿子。裴潇在外,裴洛在朝,裴家的势力在这十多年中不会动摇。”

    秦拓心中一沉,知道姨夫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只得低着头静静听着。

    “我知道你爱护绯烟。可绯烟身子骨太弱,和你志趣也不甚相投。献郡王的独生爱女就不一样,她喜欢武艺,也算得女中丈夫。我一直拿你当做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