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的意思,那么就先这样罢,诸位可以回去歇息了。”
麾下副将都站起身,鱼贯而出。
裴洛才刚走到军帐门口,忽听爹爹出声叫住自己:“宣离,你等一等再走。”
他回过身来,走到桌边站着。
裴相爷将茶盏往他面前一推:“坐着说话就好。”
裴洛撩起衣摆,坐在矮桌边,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还是默不做声。
“为父的也没想到,傅帅竟是将他的亲兵托给你了。”他仔仔细细打量着自己的二儿子,“你瘦多了,但精神却不错。我原本还怕你们这几个监察司出来的在军营待不了几天,就要被赶出来。”
裴洛低头莞尔:“爹爹说的也不差。刚进军营没多久,我就触怒过傅帅了。”
“哦,是为了什么?”
“那时候,我们几个都是领了闲职,平日也就是外出巡逻,却恰好碰上了对方的轻甲骑。有几个同伴最后没能回来,我那时气不过,就挑衅别的将士,还打了起来。”
裴相爷微微一笑:“私下相斗,按军法是罚十军棍。”
“但那时候战事吃紧,最后还是领了五军棍。”裴洛想起这些事,忍不住微微笑了,“虽说减了一半,真的打在身上也是两三天都爬不起来。不过从那件事情后,我们同军营里的将士们相处反而好了些。”
裴相爷爽朗地笑出声,抬手拍了拍裴洛的肩:“不管如何,傅帅的眼光总是不错,他看重你,为父也替你高兴。你从军不过短短数月,连你大哥都成了你的副将。”
裴洛抬起头,用一种说不出的语气:“其实,我只想要什么都和从前一样。”没有战事残酷,没有生离死别,没有人会流血流泪。
裴相爷怔了怔,语音低沉:“我明白,可是这世上没有什么会是一成不变的。就算是帝王将相,身居高位,也是不断在失去和得到,而得到的,却未必是你想要的。”他转头看着帐篷的另一边,轻声道:“其实你也明白了罢,不管有没有慕容骁这件事,太子被废,都是势在必行。皇上一直想立赵王为储,只是碍于南楚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的祖训。而赵王年纪尚小,这监国的大权定是会落到国丈手上,那么我们就会像北燕的政局一样。”
裴洛握住父亲的手,轻声道:“爹爹,若是你觉得累了,不妨辞官还乡罢。我对朝廷的事情,也厌烦得很了。”
裴相爷在他手上一拍:“宣离,你真的懂事了。”
马蹄声响由远及近,一队人马遥遥南来,当先的一人穿了缠金丝深紫官袍,步履急促,快步走过北燕大军的岗哨,径自往大营内走去。巡值的将士见那人走来,都过去阻拦,却被对方身后的随从拦住了。
那人大步走到大营中间,看着正低下头系银甲的北燕主帅,而主帅身后,五千轻甲骑兵都已经整装待发了。
“慕容将军,王上有令,要将军即刻卸下兵权,将兵符交由姚倘将军,不得延误!”那人从袖中取出一幅明黄的圣旨。
慕容骁抬起头,看着那位钦差大人,只是嘲讽地一笑:“真是王上的旨意么?我只听说现下是姚国舅监国。”
“慕容将军,你难道不认得这上面的国玺印了?!”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何况一枚国玺,国舅爷要是想盖的话,印多少都不是难事。”他抬手将银盔戴上,语气冰冷,“钦差大人,我劝你还是让开,大家都是武将,可不吃那一套。”
那位钦差大人顿时脸色发白,定定道:“请慕容将军借一步说话,这其中曲折,待我慢慢说来。”
慕容骁看着他,眼中清冷,慢慢道:“好,只是不要说得太长了。”
两人走到主帅军帐后面,慕容骁喝退了执勤的亲兵,静静地等着对方说话。
只见那位钦差突然向北跪了下来,双手将一封用火漆密封的信函托过头顶:“这是王上写给将军的密函,我之前所说是真是假,将军一看就知。”
慕容骁神情微变,缓缓伸出手去接过那封薄薄的密函。他手指轻颤,将里面的宣纸展开,许久都凝立不动。
他沉默半晌,方才轻声道:“南楚果真发了那封檄文。”他语声颤抖,慢慢道:“所以,我再不能领兵打仗了么?”
钦差站起身来,低声道:“王上垂怜,已下旨册封将军为平南侯,府邸也拨出了。虽不能再领兵,可在朝堂之上为国效力也是一样的。”
“平南侯么?”慕容骁冷笑一声,转过身大步而去,一边走一边卸下身上银甲,重重地扔在地上。
钦差跟在他身后,几乎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他走到大营正中,望着已经整装待发的轻甲骑兵,清声道:“之前的袭营,就此作罢,大家散了罢!”
一片沉寂之后,有几个急性子的将士已经喊了出来:“将军,你不用听那个什么混账钦差的话!我们打我们的,干朝廷屁事?!”
慕容骁定了定神,抬手往下一按:“各位稍安勿躁。本帅……我已经被卸了将位,从今日开始,会有姚倘将军来代替我。”他慢慢回首:“钦差大人,请你颁圣旨罢。”
黄绸的圣旨缓缓展开,说话的语调中正平稳:“……慕容骁位居北燕三军主帅,延误军机,不听谏言,行止无状,同南楚上位者私下相交,罪不可恕。然念及以往战功,免去主帅衔职,废除战勋,而皇天浩荡,册封罪臣慕容骁为平南侯,即日返回临汾,不得延误。钦此——”
慕容骁抬手一撩衣摆,单膝跪下,一张薄薄的圣旨接在手中却有千斤重:“臣,慕容骁,遵旨。”
钦差掸了掸衣袖,微微笑道:“慕容大人,请。”
慕容骁攥着手中黄绸,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去。
待走大营门口的时候,忽听身后有人大喊:“慕容将军,你等我们一等!”
他充耳不闻,径自向前走去。
只听身后人脚步轻捷,飞快地追上来,一下子跪倒在地:“我颐狼只认你一个慕容将军!将军此去,千万要保重身体,他日大伙儿再一起出兵打南楚!”
慕容骁缓缓低下身,将人扶起,默然无语。
只见哈尔穆走上前,举着一只牛角磨成的军号,里面正有酒水洒出来,递了过来:“我就服过将军你一人,我敬你一杯!”
慕容骁接过对方手中的军号,一仰头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递还给哈尔穆:“等姚倘将军来了,你们也要遵他号令。”他一拂衣袖,沉声道:“我再不走,就耽搁了。各位,后会有期!”
他转身走出两步,忽听身后军号悠扬响起,豪迈悠长。他心中一热,忽又回头,扬声道:“定会有那么一日,我同大家再聚首军中,平南楚扫齐襄,为我们北燕一统这座大好河山!”
身边钦差默默看他,轻声道:“慕容大人,快走罢,明日之前,我们要赶过一个驿站。这段时日,大人还是多想想到了临汾该怎么对付自己的事情吧。”
慕容骁苦笑着摇摇头,接过一旁随从递来的马缰,一踩马镫翩然坐于马背之上,遥望铘阑山脉:“……已经不会有除了征战沙场之外的事情了,在我心里,除了这件事,再容不下其他。”
北燕末路(3)
眼前只是一片再寻常不过的沙地,和这广袤大漠中任何一处没有区别。
“喂喂,裴兄,这种一马平川的地方,别说是要伏击了,连逃跑都跑不过北燕轻甲骑。就算我们是过命的交情,我也不会来陪你送死的。”林未颜微一耸肩,转头看着秦拓,“秦兄你说是吧?”
秦拓凝目看着,轻声道:“这里有什么不寻常的么?”
裴洛一推林未颜,轻轻笑道:“你走过去就知道了。”林未颜怀疑地瞧了他一眼,往前走了几步,稍停了停,又往前走了几步,回头道:“有什么特别——唔?”他忽觉脚下异样,双腿竟是没入沙土中,连运了几次力都拔不出来。他这一动,反而下陷得更快了。
裴洛取下马鞍上挂着的一捆麻绳,远远地抛过去。那日他和绛华也曾掉进沙石流中,却没想到今日还会有用得到的地方。
秦拓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的确是个好办法,于我们来说可谓是损伤最小的了。”
林未颜抓着绳子,好不容易才爬上来,身上沙子簌簌往下掉:“我说,你们该不是以为北燕人是笨蛋罢,随随便便就能让他们一个个乖乖往下跳。”
裴洛在他肩头一敲,慢条斯理地开口:“所以么,我和秦兄来看地形的时候才会叫上你。你把这个麻绳在腰上绕几圈,”他毫不客气地用麻绳在林未颜身上捆了捆,还打了个结,一指前方:“沙石流中还是有地方是可以落脚的,麻烦林兄你下去把落脚的地方找出来罢。”
林未颜深刻地看着他:“为什么是我下去?”
裴洛笑了笑,依旧是慢条斯理:“我们三个之中,你看谁下去合适?”
林未颜一怔,不由道:“啧,你真是j猾。等到我当上大将军了,也要你下去爬一圈。”
裴洛悠然笑道:“林副将,早去早回,马到功成啊。”
秦拓看着林未颜忿然摸到沙地中的背影,有点受不了地开口:“裴兄,你直接和林兄说,我们三人之中他的力最小,万一有人掉进去,我们两个加在一起比较有把握拉上来,这不就结了?”
裴洛转头看他,失笑道:“你等下去和他这样说说看,保准林世子气得和你拼命。”他话音刚落,就见林未颜激动地转过身来挥手:“这里有一块实地!”
秦拓皱了皱眉,也笑了:“你们监察司出来的,是不是都是这样?合不来的时候就翻脸,气消了又继续称兄道弟?”
“等到把实地标出来,再选骑术精的骑兵练几天。之后把北燕轻甲骑引到这个地方,运气好的话就可以将他们一次解决了。这样一来,北燕在战力上也没有什么地方比我们强的了。”裴洛话锋一转,讲起正事。
“不知北燕新派来的主帅姚倘在用兵上如何?”
“应是比不上慕容骁。”裴洛颇不以为然,“北燕朝廷如此,根本就是在自毁长城。若是我们再败,也没道理。”
忽听远处传来林未颜恶狠狠的声音:“喂,你们两个,别光顾着说废话,我陷到沙子里动不来了!”
日头渐渐升到正空,六月的大漠已经显得干燥炎热了。
一千多名南楚骑兵勒马伫立在高坡之上,焦急却安静地聆听远处两军交战的动静,从辰时先锋军出战之刻,他们便等在此地,可到了午时,周遭还是一点响动都没有。
裴洛抬头看了看日头,沉声道:“大家都靠过来,我有些事要说。”话音一落,麾下的副将和百夫长就聚了过来。
裴洛下了马,用马鞭在沙地上写写划划:“等下北燕轻甲骑兵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将兵力分为两股,两头包抄,把他们赶到前面去。引他们到沙地中的将士,就沿着之前标出来的路穿过去,其他人往旁边分散。万一不小心被困在沙石流里,也不要惊慌,裴副将已经在附近布下人马,到时会把人拉上来的。”他直起身,掸了掸手上的沙土:“好了,各位把这道军令传下去,我们要准备出发了。”
他转身在马镫上一踩,端坐马背,微微眯起眼遥看远方。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分,只听远处传来阵阵响动,地面震颤,那是铁蹄踏下引起的震动。裴洛缓缓握住挂在鞍边的长枪,盯着高坡之下的动静。忽见一队人马疾奔过来,马上打着青蓝色的南楚战旗,他一拨马头,扬声道:“出发!”
沙土飞扬之中,后面追击的一排排北燕轻甲骑也赶到,衣甲齐整,战马神骏,鲜红的旗帜迎风展开。
裴洛迎面策马赶去,只见对方主将之中赫然有哈尔穆和颐狼在内,暗自觉得运气不错。若是这一役能将对方两员猛将击毙,北燕必定军心涣散,士气低落。
颐狼一眼瞧见他,立即纵马上前,长枪横扫。裴洛举枪格挡,只听铮的一声清响,火光四溅,他拨转马头,又向前扬鞭疾奔,果然听见身后马蹄声响,对方立刻追了上来。几番交手,他于北燕轻甲骑已经十分熟悉,每每快被追上之时,就掉转方向抄小道走。
然而南楚的轻骑兵依旧损伤惨重,还未到约定的地方,已经被屠杀了一小半了。
林未颜啧了一声,突然抬手将头盔抛下,手指微动,将铁甲的系带解开,掉转身迎向颐狼。颐狼举枪疾刺,林未颜用力格开对方的长枪,转身拍马便走,经过裴洛身边时道了一句:“那个人留给我,我说过要报仇的。”
裴洛一枪将一名轻甲骑兵钉在地上,干脆地说:“好。”他抬头看去,只见前方不远处便是那片沙地,精神也为之一振,将长枪挂在鞍边,抬手解开铁甲,抛在地上。
待靠近沙地时候,南楚骑兵都开始勒马慢行,排成一队,慢慢穿过沙地。
哈尔穆一挥手,扬声道:“大家追上去,一个都不要放走了!”言罢,当先一骑直冲上去。
裴洛勒马在沙石流间的实地上前行,闻声回头看去,只见北燕轻甲骑直冲过来,还未行至一半便陷落在沙土之中,战马哀鸣,惊呼连连。他缓缓吁了一口气,虽然损伤不小,这个计策终是成功了。
突然听见身后一人长声惨叫,背心插着一支长枪,摔落在沙石流之中,很快被吞没了半边身子。裴洛长眉微皱,忽觉一阵冷风袭来,身下战马嘶鸣,后蹄竟被后面扔来的一柄短刀斩断,骤然向旁边摔去。
这一下来得突然,裴洛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形,又有一柄长刀挟着风声砍到!他低下身闪避开去,身形失重,摔到了沙石流中。很快的,双腿便被绊住,几乎动弹不得。而之前偷袭的那人虎吼一声,又挣扎着扑过来。
只见一片鲜红的血珠飞溅起来,几乎将脚下的沙砾染成红色。裴洛手中握着短刀,正深深刺在对方胸口,而那人依旧举着长刀,却再无力砍落。裴洛死里逃生,极力平复着呼吸,耳边嗡嗡直响,用力将短刀拔了出来。
只见倒下的那人,正是被称为北燕第一勇士的哈尔穆。
他气息尚未平稳,忽听一声马嘶嘹亮,颐狼眼中血红,弃了坐骑执枪扑来。裴洛但见眼前寒光一现,也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竟从沙石流中挣扎起来,往旁边一滚。颐狼这一枪重重扎在他原本的所在之处,一直没过小半枪柄。
裴洛大半身子都埋在沙土之下,再也怎么用力也无济于事,反而下陷得更快。只见颐狼拔出插在沙土中的长枪,身子前倾,将长枪高高举起,倏然刺下!
裴洛避无可避,漆黑的瞳孔微一收缩,定定地看着颐狼的身躯完全遮住了头顶的日光,青森森的枪头一寸一寸靠近眉心,寒气扑面。
只听扑的一声,颐狼胸口突然透出一截枪头,鲜血喷涌,嘴角有道血痕慢慢淌下,身子一斜往旁边摔落,立刻被沙石流吞没了。
林未颜站在后面,汗湿重衣,满身血污,胸口不断起伏,缓缓道:“我亲手报仇了……”他虽是笑着,眼泪却突然顺着脸颊滑落,身后日光明媚到晃眼,在他的侧颜勾勒出一道耀眼的金边。
裴洛看着他,也微微笑了:“你亲手报仇了。”
犹记北地寒风暮色之中,带着哭腔的咒骂,一遍一遍嘶喊着,却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林未颜胡乱抹了一把脸,粗声道:“这里沙子太多,都掉进眼睛里去了!”
裴洛微微闭上眼,复又睁开,还是笑了。
此刻眼泪落下,已经不会惊动了克制罢?
只见一根绳索远远地扔过来,裴潇站在实地,看着他们:“我们要快点赶回去,好好地庆祝一晚上。”
林未颜咧嘴一笑,拉住绳索:“也对,我们今天可是打了个打胜仗,这次是真的值得好好庆功了!”
裴洛筋疲力尽,拖泥带水地踏上实地,还没站稳,就见兄长快步走来,一把抱住他的肩。他眼前发黑,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裴潇低声在他耳边道:“宣离,我们会打赢的,一定会赢!”
裴洛闭上眼,轻轻笑着:“是,我们一定会赢。”
隆庆廿八年六月,南楚于铘阑山脉西击溃北燕主力,名震天下的北燕轻甲骑在此一役全军覆没。
同年七月,南楚收复燕云十三关,直逼北燕国都临汾。七月末,北燕主帅姚倘领兵突袭,遭伏兵,殉。
同年八月末,南楚全军休整完毕,长驱直入,兵临临汾城下。
番外倾盏
丝竹悠扬,靡靡之音,撩人心弦。
慕容骁推开身前矮桌,脚步虚软,踉跄着站起身来。
周遭是脂粉淡淡的香气,中央的舞姬赤着雪白的双足,旋身起舞。被人劝了几次酒,酒意上脸,胸中有股说不出的厌烦。
依稀熟悉的一幕,只是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笑着伸出手来:“燕大人胸中想必有凌云抱负罢,本宫愿助大人一臂之力。那么大人愿意拿出怎样的诚意来呢?”
慕容骁撑着矮桌,闭上眼吐息:就算现在想起来,还会是眼前一片通红的愤怒。这个屈辱的记号,便要跟着他一辈子,就算他纵横沙场教人闻风丧胆,还是抹不掉。
“慕容大人,是这歌舞不入青眼吗?还是酒菜不佳,服侍的女侍容貌太粗陋?”姚国舅一句话,顿时让宴会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他的身上。
慕容骁缓缓直起身,语气平淡:“姚大人,下官酒量低浅,有些不舒服,想出去吹吹风清醒一下。”
姚国舅含笑看着他,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来人,扶慕容大人去后面休息。”
“大人好意只能心领了,下官想一个人去走走。”他不待对方回答,慢慢离开宴请的花园。
夜间凉风吹到他脸上,酒意微散,他跪在长廊尽头,干呕了半天,脸色发白。
慕容骁慢慢扶着凭栏站起身,又捂住嘴角咳嗽。被卸了将军之位回到临汾,唯一存在过的,就是在战场上拼杀留下的旧伤,咯血的次数比在清苦军营中还要多。
远处不时传来嬉笑喝彩的声音,将丝竹之声都盖过了。
漠北的战事再不和他相关。那么,以后的日子如何,他也不放在心上。
在长廊里站了半晌,又转身回宴席。姚国舅要寻他的麻烦,他怎么也是逃不掉的。往回走了几步,忽听一阵脚步声急急往他这里过来。只听一个年轻低沉的声音道:“姚兄,你寻慕容大人怎的?”
慕容骁一怔,站着没动。
只见两位锦衣华美的年轻公子迎面而来,其中一人看见他,脸上堆起笑意:“原来慕容大人你在这里,家父让我好好招待大人你呢。”
慕容骁只看了那位姚国舅的公子一眼,眼神一转,看着另一人的脸上:“苻琰苻大人?”苻琰是当朝太傅苻勋的独子,官拜骑都尉,统领临汾禁军,也算是年轻有为了。
苻琰的声音还是低沉温和:“慕容大人。”他这样的人,便是站在朝堂百余官员中还是很出挑,神态言词柔和,可是这种柔和中还是带着一股高人一等的意味。他看着慕容骁,目光掠过对方微有压皱的衣袖,又慢慢移回脸上,眼中是不动声色的轻蔑。
那姚国舅的公子微微笑道:“慕容将军在边关打仗的时候,家父一直都是赞不绝口,尤其是将军竟然想出了妙计,在一夜之间攻下南楚固若金汤的燕云十三关,了不起,当真了不起。”他语气一顿,又带上了些许恶意的笑意:“不知大人是如何定计夺下燕云的?我似乎听说南楚的太子殿下还帮了大人一把,南楚那边都发了檄文废立太子。那南楚的太子性喜龙阳,慕容大人你没怎么样罢?”
慕容骁眼角一跳,眼中清冷:“多谢姚大人关心了。”
姚公子突然拔出身上的佩剑,咣当一声丢在脚边:“听说慕容大人的剑术是真才实学的,不如就舞几下给我们两个助助酒兴?”
苻琰轻轻一笑,语气低沉温和:“姚兄,看舞剑,怎么还是女子的入眼些罢?”
“哎,苻兄,你这就是不懂了,慕容将军怎么能和那种胭脂俗粉相比?”他说到将军二字,还特意加了重音。
慕容骁缓缓低下身,衣袖一卷,已经将长剑接在手中。
苻琰眼中轻蔑更盛。
只见寒光忽起,姚公子慌忙后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当得一声,头上束发的簪子已经被削断,发丝散乱,又听哧的一声,衣襟被正中划开,皮肉却不伤一分。慕容骁举剑踏前一步,眼中清冷如映秋水。
苻琰身形一动,反手去扣他的脉门,才刚沾到对方的衣袖,忽觉腕骨剧痛,只听咔的一声,竟是被慕容骁硬生生地将手肘从关节处卸了出来。
慕容骁手上用力,将他的手臂扭到背后。苻琰额上冷汗直冒,还是忍着一声不吭,突然膝上|岤道一麻,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既然做得出,又何必怕别人说?”苻琰偏过头,咬牙的动作十分明显,几乎将俊颜给扭曲了。
慕容骁身上杀气一现,将手中长剑贴近他的颈,语气淡淡:“那么,你告诉我,你有这个能耐说这些话么?”
苻琰气息急促,咬牙切齿,颈上微凉有血淌下来。
忽见眼前火光一现,姚公子立刻反应过来,扑上前道:“把慕容骁给我抓起来,送到水牢去!罪名是酒后械斗,刺伤高官!”
慕容骁抛下长剑,推开执兵器上前的人,语气如冰:“我自己会走!”
一顿酒席最后吃到水牢,这也算是北燕建朝百年来第一遭。
慕容骁在水牢待到第四日,便被放了出来。水牢森冷,现在已是初夏时令,倒不算太难熬了,反倒是那日空腹喝了不少酒,四天不进食物,头昏目眩,脚步虚浮。
水牢外面停了一辆马车,车帘掀开,露出当朝太傅苻勋的脸:“慕容大人,请上车。”
慕容骁慢慢走过去,立刻有人在马车下放了锦墩,扶着他走上去。苻勋在马车中摆起一张矮桌,盘子里摆着菜肴,亲自盛了一碗热汤递过去:“先暖暖身子罢,你四日没进食,莫吃得太快了。”
慕容骁垂下眼,只觉得马车晃动,慢慢前行。
苻勋敲着桌子,轻声道:“你的性子一点都不像你爹爹。”苻勋娶的是当朝公主,也是现任北燕王上的妹妹,论起辈分来,慕容骁还算是他的子侄。“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极刚易折,你和你爹爹的性子一样烈,但是他是因为烈性而软弱,你却能遇强而上。”他说话很慢,斟字酌句,“眼下边关的情形并不好,你可能马上要恢复原职了。”
慕容骁讽笑道:“原来是战事吃紧。怎么打不赢的时候就突然想到我了?”
苻勋只当是没听见,又接着道:“虽然有人在朝堂上力荐你重新领兵,可是大多数人还是反对。但这一日也不会太久的,从今日开始,你就不能再荒废武艺了。”
“不会有这一日的,我身上的硬伤,就算是官复原职,也不会有将士服我了。”
苻勋盯着他,语气沉重:“慕容骁,你的锐气到哪里去了?在临汾这一个月,已经把你的锐气全部都磨平了吗?!”
慕容骁一愣,再也说不出话来。
剑风凌厉,碎叶纷飞。
“我们北燕族人虽然好武,但在上战场那一刻的时候,还是会想一想,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战。”
“就算流干最后一滴血,也会为了自己要保护的一切而自豪。”
“那么,你想好是为了什么而拔剑吗?”
那个黑发锦衣,挺拔英气的身影站在面前,眉目间和自己颇为相似,身后是临汾的夕阳,如火烧一片。
慕容骁咬紧牙,一剑疾刺,那个虚幻的人影消失。他弃剑跪倒在地,汗水顺着侧颜滑落。父亲曾这样问他。他那时无法回答,如今还是无法回答。
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战,毫不犹豫地抛洒血泪?那时候是为了一腔仇恨屈辱,可如今这些都已冷却,他又该仰仗何种信念?
他拾起长剑,用力挥出,剑光如一匹白练,直直飞入庭中粗壮的树干,剑柄微微颤抖。
忽听身后脚步声响起,婢女轻声开口:“侯爷,苻琰苻大人来府上拜访。”她抬手递上一张素淡的拜帖,里面只有一个落款,字迹优美。
慕容骁将拜帖揉成一团,抛在一边:“不见。”
苻琰这时候能来干什么,想来也是伤养好了来寻事的。
婢女匆匆走开,不一会儿又来回话:“苻大人说,他就在外面慢慢等到侯爷有空见客的时候。”
慕容骁长眉微皱,转身往大厅走去,但见苻琰正负着手站在那里欣赏书画,一见他走来居然笑了一笑,语气低沉温和:“子熙兄,你这幅字,看落款还是七年前的,已经笔力遒劲又不失端秀了。”
慕容骁一怔,复又淡淡道:“苻大人今次前来是为了何事?”
苻琰看着他,慢慢道:“家父前日刚赴战场,要我来这里同子熙兄说一声,或许用不了多久,子熙兄就会官复原职了。”
“太傅大人去战场了?”
“边关传来信说,南楚在龙首原一役后又打了个胜仗,我们北燕的轻甲骑,在这一战中全军覆没。”
慕容骁眼角一跳,语气如冰:“你说什么?”
“所有轻甲骑,一个不剩。颐狼和哈尔穆两位将军在这一战中也以身殉国,”苻琰语气转低,“恐怕之前夺下的燕云十三关也保不住了。家父离开临汾时,把后事都交代了。子熙兄,现在朝堂之上还有很多人反对给你兵权。家父说,如果他战死了,那么你必定会被调到边关。我爹爹年纪大了,行军打仗负担太重,他这次去,可以说是为了让朝廷能够重新用你。”
慕容骁轻笑出声,心里悲凉。
“虽然家父说,能保住北燕大军的只有你。可我却没法全然相信。”苻琰抬手按在手臂上,“我这次来也想说,之前争执,就到此为止。”他手下用力,自己将手臂拉脱臼,眼中坚定:“子熙兄,请你不要辜负家父的期待,还有……那些信任你的将士。”
慕容骁眼中清冷,定定道:“好。”
苻琰托着手臂,额上有冷汗沁出,径自转身走了。
女侍流袖端着茶盏走过,摇头道:“侯爷,你很久不在临汾,有些事情可能不知道。国舅爷的公子最是可恶,就是被雷劈死都有余,而那位苻公子虽是傲慢了些,但是人还是不错的。”
慕容骁转身在椅子上坐下,揭开茶盏的盖子,喝了一口:“我知道,不然那天就不止是拗断他的手臂了。”他看了流袖一眼,又笑问了一句:“你若是喜欢,我便把你送到太傅府上,这样可好?”
流袖一手插腰,气势汹汹地开口:“侯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隔了一日,苻琰送来一坛酒,便离开了。
流袖捧着精致的酒坛子,笑着说:“我们北燕人最敬佩英雄,碰上了就要敬酒,苻公子这是向侯爷敬酒来了。”
慕容骁淡淡看了一眼,负着双手:“我其实早就滴酒不沾了,碰上酒宴都是能推就推。”
流袖一愣,忍不住道:“为什么?我曾听别人说过,侯爷少年时候在临汾和人拼酒,把酒坊都喝空了呢。”
慕容骁眸光闪动,一拂衣袖:“也是一场酒宴,从此我就不怎么喝了。”
那场酒宴,是他在南楚被钦点为探花的那场。
又隔了五日,苻琰又送来了一套银甲和一张长弓,还是送到东西就离开了。
慕容骁抬手摩挲着那张弓,触手的地方早就磨得泛光,包裹的牛皮也剥落好几块,拿在手中的时候还是那样熟悉。他低下头,看着一旁的银甲,也是曾经用过的那件,每一道划痕都和记忆中一样。
他将长弓放下,拿起银甲,慢慢穿上,手指却几乎系不住衣带。
如此又隔了六七日,边关的急报传回临汾。
南楚攻下燕云十三关,苻勋太傅在守城时候被流箭射中,战死边关。
几乎只隔了半日,又是一封急报送来。
主帅姚倘领兵突袭,遭伏兵,也未生还。
七日守孝一满,苻琰又上门拜访。他上门几次,几乎都未空手而来,这次也不例外。他手中拎着一小坛酒,上面还有新鲜的泥土,看起来还是刚挖上来的。
慕容骁见怪不怪,只是淡淡道了一句:“恐怕我不能陪你喝。”
苻琰抱着酒坛,语气低沉温和:“这酒叫倾盏,是北燕最好的酒。”他拍开了封泥,又道:“倾盏只为英雄饮,还是我敬你。”一仰头,对着酒坛喝了好几口,琥珀色的酒浆顺着他的下巴淌下。
慕容骁看见他眼中清澈,没了之前见过的轻蔑,语气平淡:“朝廷还是不肯派我出兵么?”
苻琰掂着酒坛,迟疑一阵,还是开口:“姚国舅根本不想增兵抵抗,他只想着割地求和,我听说边关的将士们连饭都吃不饱。”
“割地求和……只怕还不够,”他慢慢闭上眼,手指紧紧攥着,“还要我慕容骁的人头罢。”
苻琰看着他,轻声道:“王上最近清醒的时日变多,他不一定会同意。何况,南楚士气正盛,他们也绝不会答应议和。”
慕容骁微微失笑:“是啊,南楚那些人,真是难对付。我那时威逼利诱尽了,还是一点用都没有。”他眼中慢慢泛起神采:“毋宁死,绝不屈膝。”
“毋宁死,绝不屈膝……”苻琰喃喃重复了一遍。
明黄的圣旨缓缓展开,宣旨的语调还是中正平和:“……兹慕容骁官复原职,加封护镇北侯,统领三军,以御外敌,钦此——”
他慢慢单膝跪下,接过圣旨:“臣,慕容骁,遵旨。”
踏上临汾古旧的城墙,眼下是南楚大军兵临城下,看过去密密麻麻的一片,军容整齐,旗帜鲜明。
扑面而来的,没有脂粉香味,没有丝竹绕耳,只有萧萧风声,还有熟悉的大漠风沙。
倾盏,只为英雄饮。
那么他便来当这真正的英雄。
漠北之璧
风萧马嘶,远处铘阑山顶上白雪未融,其间有兀鹰振翅翱翔。
南楚大军兵临城下,将临汾城完全包围住。
裴洛身着铁衣,端坐在马背之上,单手勒住欲急躁向前的坐骑,另一手执着长枪,眯起眼看着顶上城楼的动静。
号角悠长嘹亮,战鼓直震苍穹,青蓝色的南楚战旗在风中展开,露出上面绣着的裴字。身后中军将士俱是静默等待主帅发号施令。
忽见城墙之上马蚤动,一道银色的身影出现在墙头。当即有人叫出了声:“是慕容骁,就在城楼上!”
裴洛勒马前行几步,仰起头看着城楼,缓缓抬起手中长枪,指向那道穿着银色衣甲的人影。
慕容骁站在城头,俯瞰城下,只见裴洛纵马而出,金戈铁马,风神萧然,手中长枪直指自己。他笑了笑,喃喃道:“这算是挑衅么?”
他转过身,目光掠过身后熟悉的将士们的脸,定定道:“诸位,今日一战,非同小可,就让我们在这里将南楚大军击溃!”铮的一声,长剑已经出鞘,他托起长剑,扬声道:“剑已出鞘,当为我北燕战到最后一刻!”
他转过身,直面底下南楚大军,气运丹田,清朗的声音在号角战鼓中依旧清晰可闻:“北燕的将士们,现在是我们誓死守卫家国的时刻了!我北燕将士骁勇善战,纵横天下,还会畏惧区区南楚人?!”
只听身后的北燕将士突然爆发出一声嘶喊:“绝不会——”这声呼喊声势浩大,如沙尘席卷而去。
裴潇的坐骑连退两步,打着响鼻,不安地蹭着马蹄。他厉声道:“弓箭手听令,瞄准城墙!”
南楚的弓箭手全部单膝跪下,手中羽箭对准临汾城楼。
慕容骁手中长剑光华流转,还是站定在城楼不动。
裴洛微微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光彩夺目,扬声道:“传令下去,攻城!”
南楚大军蜂拥而上,檑木撞得城门吱嘎直响,城墙上不断有士兵攀爬上来。
慕容骁站在箭矢之中,挥剑斩落爬上来的南楚士兵,城楼之上,有一道血迹蔓延下去,一直拖到临汾城下。
忽听嗖的一声,他身旁一位正往城下投掷火把的副将胸口中箭,这一箭劲力之大,一直透过铁甲穿胸而出。慕容骁一怔,忽又听嗖嗖连声,眼前寒光点点,转瞬即至。他举剑挥落羽箭,只觉手臂一麻,火星四溅。突然眼前一黑,一支羽箭正插在银甲之上,幸好及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