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涉水前来求医问药。
经慧远法师指点,她每日上山采药,加工药材,精心护理那位同来的重伤员……医术果然大长。
青樟寺地偏人稀,冷寂异常,日里夜里,几个人形影相吊。三个月一晃而过,伤员逐渐痊愈,打点行程时,她竟然陡生几分恋恋不舍之。不是有什么非份之想,确是山高、寺静、人稀。另外,一个年青女子久居寺院也极不方便。日日与慧远在一起,虽然是一老一少,一僧一俗,却也免不了几分戒备。
由于她的挽留,伤员勉强留住了几天。简直是非人的冷寂,置人于死地的冷寂,伤员对她说:“你放心,一回去我就报告团长,要他立即来接你回去,我还要同他一起来接你!”多住了一周,那“伤员”逃也似地离开了青樟山,泥牛入海般走得无影无踪,无讯无息。
日子更加单调、孤寂。寒来暑往,不知不觉,6个月过去了,8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有时,走着路,或干着活,她会突然停住,心有所系,向山下那条蜿蜒的山道张望。
有时,路上有个黑点,她会看着那黑点变成|人一直走进寺院。有时,路上有个黑点,她会看着那黑点变成苍鹰插入蓝天……
她心里从毛、慌,转入了更遥遥无期的痴望。寺前那一围红豆杉下,成了她静默眺望的地方。她把红豆作为记年数的物件,藏在内衣口袋,一颗、二颗、三颗……
2重然诺轻生死的“红军尼”(2)
约期已过,团长没有来接她,红军也杳无音讯。
19岁、20岁、21岁,她已经到了婚嫁的年龄,难道就这么等待下去?她越来越频繁地朝山下张望,望着望着,有时泪流满面,她会抱着树干拼命流泪,泪珠顺着树干一次次打湿地面。
“红军说话是作数的!”现在,接触了佛经,她已经明白“作数”另外的意思:就是坚忍、付出。自己是红军,要说话作数,那就要坚忍、付出!三、慧远为她取法号“弘菁”,弘菁与红军谐音,香客都喊她红军法师慧远医道高超的一个秘诀:采草药必须掐准季节,季节准了,草就是药,季节不准,药也是草。只要她愿意学,他就把自己的全部本事教给她。
有一天,他正给她讲一种草药,忽见她手拈药草,眼蕴泪水,心不在焉地望着山下。阿弥陀佛,教医术还需医心病,慧远停止讲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过去,他严禁她沾染佛事,为了拯救这个伶俐的女弟子,他决心破戒。
“这两本经书,你读一读。”当晚,慧远给她下了一剂心药,那是《金刚经》和《心经》。他说:“以后出道场人手不够,你也可以凑个角。”从此,庙里有佛事,她就凑个角色,闲下来,就读读经书。她是有文化的人,口诵心读《般若波罗密多心经》、《金刚经》,读着读着,就读进心里,目光一寸一寸从山下那条小道收了回来,变得不烦不躁,心定神闲。
慧远法师为她取法号:“弘菁”。当地,弘菁与红军二字谐音。于是,知不知的居士、香客都喊她:“红军”,或喊她红军法师、红军尼。从此,释弘菁成了慧远法师双重的徒弟,剃度后,着无领尼服,愈显得白嫩红艳,美丽绝伦。
四、生死历练中,她只是个秘而不宣的“红军尼”这一年山下大旱,青黄不接,由弘菁作主,在寺外红豆杉下的道口,搭了一个杉皮棚,平日里,弘菁师徒摆点草药,熬上几桶药茶,搞些小伤科,接济过往人等。山民也很朴实,常捎些米豆接济她们。
有一天,一个拄根竹棍的汉子路过,趔趔趄趄,走着走着,歪倒在地,不省人事。弘青过去一看,像是挂花身中弹子,翻转过来,果然腰间有个枪窟窿。这时,慧远过来,指指那伤者头上的疱,说此人不是善类,拉了弘菁要走。弘菁不动。以往悄声细语的弘菁,竟然高诵阿弥陀佛,慧远一楞,索性由她了。
弘菁找来金枪药,替那人疗伤敷药,又撬开牙齿,灌了汤药。半支香后,那人才醒。弘菁递上一块蕃薯,那人也不道谢,反瞪她一眼,蹒跚而去。弘菁并不介意,只是高声一谒,看他走远。
也是这年立罢秋,山下大黄屋黄宗万家中拾金(客家人捡骨重葬的一种风俗),因为黄家从广东囤积海盐了财,大肆张罗,要给先人厚柩重葬。
一个道士说:方有上好金木,大吉也;何为金木,红豆杉也!黄宗万信了,择日率众扑上青樟寺。
听得斧响,师徒丢了佛事,忙出来看。弘菁一下冲过去,把身子护住红豆杉。
黄家人下不得手,黄宗万要慧远作主,叫开弘菁。他没想到,慧远也铁了心,说:“此乃神树,要伐此树,万万不可!施主,得过且过罢。”黄宗万无奈,率人怏怏下山,却在半山上驻足,向手下人吩咐:“天一黑,你们上去,刀也好火也罢,送他们归西。”几个家人衔命而行,乘夜色撬开寺门,摸进屋里,要刀刃正在诵经的一僧一尼。不寻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外边骤然枪响,火光四起。一班强人围了寺,生擒了几个黄家人。一个黄家人吓出了尿:“不好不好,是邹疱佬来啦……
其中一头上生疱的人,哈哈大笑,“好双狗招子,认得我大疱佬!”弘菁师徒这才明白,碰巧的事,过去救过的那人果然不是善良之辈,却是土匪头子邹疱佬。不善之辈有善举,是他反救了青樟寺。
匪类终归是匪类。把自家带上的酒菜吃了,邹疱佬一手扯了弘菁,罗索了一大堆屁话,说什么兵荒马乱的,不如跟他去作山头花娘,吃香喝辣!弘菁不冷不热,并不搭腔,听得烦了,把桌上的木鱼一敲,当当几声鼓响,师徒两人闭了双目,不慌不忙,接着诵经……
3重然诺轻生死的“红军尼”(3)
寺内外,一片死寂。
天亮一看,阒无人迹。
事实上,这件事并没完。传说,阴沟沉船,黄宗万不服,想到了入主赣南不久的“蒋太子”——蒋经国专员。
这个小老子可是天下出名,骂过大老子的人,手腕硬得很,不顾自己当过,现在却一是励政,二是排共,何不借他之手,一箭双雕呢?!于是,黄宗万找到会昌保安团主事的亲戚欧阳岗,要他上禀蒋专员,就说十万火急,青樟寺窝藏了一个“红军尼”,非得杀一儆百,以平乡患。
一个朗朗晴天,青樟山云雾缭绕。上犹县王县长在几条人枪的陪同下,确实气喘吁吁地爬上了青樟山顶峰,特意弯路进入了青樟寺。王县长嘱咐随行在寺外稍等,他要单独入寺烧一拄香,抽一支签。
随行警卫提醒他带上枪,王县长笑了笑:“红军在北边,都国共合作了,用不着自己吓自己。”寺内,青烟袅袅,弘菁正埋头帮两个山民拔火罐,对寺外的人嘶马蹄声,充耳不闻。许久,一位穿长袍不戴礼帽的人,徒步走了进来。两人照面,不由一愣。
王县长突然想起,“闹红”那年,村里出走,一去不返的表妹,望族人家,仍然唉声叹气的老舅……
弘菁并不这么想,一惊一乍之后,镇定下来。她知道她谁也不能认,她只是个秘而不宣的“红军尼”……
这一个时辰之内,无从考究。几年后,年轻未婚的王县长积劳成疾,死于任上,连铁石心肠的蒋专员也扶柩大恸。记得这件事的随行警卫,后来对人说,王县长从青樟寺走出来,脸色不太好,说:“大家可以回去了,蒋专员那里我会作交待。仅仅一个漂亮尼姑,什么、‘红军尼’,纯属刁民讹传!”五、大限到来,她焚香沐浴,着红军装,坐化于青樟庵红豆杉下慧远法师90岁圆寂。弥留之际,他一反常态要释弘菁下山还俗。释弘菁既然姓释,只听信释伽牟尼。她想起了“作数”一词,摇摇头:“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答应过团长,没人来接,不能下山。”从此,高高的青樟寺佛事陡增,香火大旺。一日一日,早诵晚课,唱经唱得如歌如曲,如梦如幻,韵味深长。听她唱经,人们觉得迷迷惘惘,生命似风中飞雪,水底幻莲。
心无旁鹜,一意向佛,久而久之,20多岁的释弘菁,似60岁般心如止水。流年不漏痕迹,青灯黄卷中万物更替。
数年后,一场人瘟肆虐,死了不少人,也救了不少人。生老病死,纠纠缠缠,继而,世间兴破除迷信之风,善男信女断绝。粮草不继,无药疗饥,弘菁法师遂练“辟谷”功。一日,只觉头昏脑热,顿悟大限到来,焚香沐浴,着红军装,戴八角帽,手执十一颗红豆,口占一偈:“生是红军,死也红军,来日转世,法号红军。”毕,百脉俱息,坐化于青樟庵红豆杉下。
越日,人们将其草草葬于青樟庵后,墓碑上刻着“红军尼”。“文革”期间,墓碑被铲除军字,模糊余得“红尼”二迹。
1多年的“红军隐身人”(1)
去红军长征出地――江西于都县采访。县党史办副主任刘熙鹏,素不相识,一见面,就讲述起红军女战士华可英。她悲惨曲折、缠绵离奇的爱故事,深深地打动了我。
于是,我的采访突然拐了一个急弯,转而追寻华可英。
一、参加“二苏大”,新婚燕尔的一对代表,从此劳燕分飞华可英,1909年生于湖南省平江县,1932年参加革命。
1933年,华可英调到湘鄂赣省团委工作。其时,苏维埃中央政府决定于1933年12月11日(广州暴动纪念日),在赤色都瑞金召集第二次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湘鄂赣省苏维埃为了积极响应、筹备参预大会,进行了一系列紧张工作。同年10月,在全省第三次工农兵代表大会中,华可英当选为第二次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的代表,随同湘鄂赣代表团团长张金楼、副团长冷宇宙等30名代表,于1934年1月去瑞金,参加了第二次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
这次大会,有来自全国各地苏维埃政府,以及红军、地方武装、白区等方面的14个代表团,正式代表693人,候补代表83人,此外还有台湾的代表以及高丽(今朝鲜)、安南、爪畦等地来宾,以及旁听人员约1500人。会议于1934年1月21日至2月1日,在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的红都――瑞金沙洲坝召开。
会期安排紧张,食宿条件艰苦,代表们挤睡在农户家,地上铺些稻草就是床。但是,因为人多热闹、新鲜,人们除讨论会议内容,还能听中央的况和各地苏区的消息,觉得很有意思。
白军的第五次“围剿”,时紧时缓地进行着,战火硝烟,始终笼罩着这次大会。大会第9天,“因得紧急敌消息”,蒋介石镇压了福建事变后,将兵分三路,向苏区大举进攻。会议改变了议程,主席团立即提议“大会会期缩短5天,以使代表早些回去动员群众对付敌人。”由于军变化,会议闭幕后,许多代表已无法回去。战争需要人手,正可就地消化代表,华可英被分配到中央反帝拥苏大同盟工作。湘鄂赣省代表团副团长冷宇宙,则留在中央检察委员会工作。
华可英与冷宇宙原来就熟识,羁留他乡,人地两生,平日常凑在一块聊天、思念家乡,渐渐地产生了爱。1934年5月间,两人在瑞金县苏维埃政府登记结婚。
反帝拥苏大同盟是继工会、贫农团之后,与合作社、革命互济会、女工农妇代表会、儿童团陆续成立的群众团体。反帝拥苏大同盟的架子搭起来了,却无法正常开展实际活动,华可英就协助做第五次反“围剿”的工作。
不料,白军的第五次“围剿”,越反剿得越厉害,一直剿到身边来了。
红军主力被迫实行战略转移,离开了中央苏区。华可英、冷宇宙却都留在中央苏区,坚持打游击。
1935年23月间,刚刚怀孕的华可英,在于都县小溪区参加了区上的游击队,出没在小溪一带的山林间,日行夜宿,活动甚为频繁。
也许是太年青,也许是惊慌失措。虽然知道形势紧张,但对命运并没有思考。万没想到,没有任何告别,没有任何安排,连话都没有说一句,新婚燕尔的一对,从此劳燕分飞。冷宇宙随独立团突然跳到外县打游击战,这一分手就是数十年,竟成永远不能重圆的破镜。
1935年春末夏初,国民党军队在于都山区大肆搜山,如篦头一般在山上篦来篦去。战斗中,华可英所在的游击队伤亡巨大,人员四分五散。
华可英在丛山密林中独自闯荡了一个月,或许是一个半月甚至更长的时间,她已经记不清。在那些黑白颠倒的日子里,白天躲在山上,晚上悄悄活动,穿棘篷,钻山洞,以竹笋、草根充饥,根本尝不到油盐味,她坚持着野人般的生活,希望能找到组织、战友。
一天,在山林中遇到一个姓杨的女同志,瑞金人,她在此地工作过,比较熟悉地形。二人聊了各自的遭遇,分析眼前形势,认为主力部队已经走远。她建议华可英渡过于都河,继续寻找。第二天,又遇见了游击队的同伴陈某某等7人。9个人相见又惊又喜,聚在一起聊了许久,谁也没有吃的东西。就地采了些野菜、菇菌,煮熟了果腹。
2多年的“红军隐身人”(2)
饱尝饥饿折磨的滋味,大家知道,像这样在山上呆着并非长久之计。人们很快统一意见,渡过于都河寻找大部队。还好,9个人中有几个是于都县本地人,熟悉道路,沿着大部队撤退的脚印,一行人径直往于都河而去。
滔滔的于都河有400多米宽,河水冰凉。昔日,红军大部队就是搭浮桥,渡河突围出去的。翌日,她们从小溪刁子窝出,日宿夜行,走了四个晚上终于走到芦山乡。望见江阔水急的于都河畔,大家松了口气。但是,她们沿河上上下下寻了许久,河边无船过渡。
徘徊良久,只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跟随陈某某到卜三寿生家中暂宿一夜。不料,虽是黑夜,由于人多动静太大,伪甲长卜顺福得知消息,连夜把她们押送到联保处关押起来。
9个女人,对于联保处,这可是一笔飞来横财。
第二天,联保处主任肖斋寿,秘书肖贵生等人,对牢狱中的9个女人一一审讯,分别处置。本村的女人取保,卖个面子就放了。外村的女人,把话传出去,让人带钱来赎回去。最后,只剩下华可英一人无保无赎。她在牢房里关了几天,也就饿了几天,饿得皮包骨头连话都说不清。在多次的盘问和审讯中,她始终冒称是“兴国人,路过此地”。
华可英面黄肌瘦,破衣烂衫,怎么瞧都是一副穷酸相。联保主任肖斋寿信佛,见她身上实在榨不出什么油水,如果再饿下去真饿死了人,就算作了恶,连自己下辈子的运气都会倒掉。他眼睛骨碌一转,想出了一个修善的主意。
那天,肖斋寿把他房下的侄儿肖建顺叫到联保处。
“侄子呀,你年纪也有30多岁,讨老婆的事怎么样了?”“讨老婆,没有钱,讨狗婆都要不到!”说到讨老婆,肖建顺心里就有气。
肖建顺家里两条光棍,父子都是木匠,按道理生活也不会苦。可是帮人家做事往往白做,拿不到钱。头年,他父子俩帮联保主任家做房子做了一年,一分钱都没得到。
“侄子,肝火不要那么旺,你讨老婆的狗屎运来了。”“叔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工钱解给我们。”肖建顺一听可以讨老婆,口气好起来。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几多钱到你手里也会花光。跟着叔子我,还会亏待你么!现在,叔子给你花大力气找到一个现成的女人,标标致致的靓妹子做老婆。”说着,他叫人把华可英带出来给肖建顺看。
肖建顺一见华可英,眼睛就直了。30多岁没有结婚的男人,见到老母猪也当仙女。那华可英虽然面黄肌瘦,却是要身材有身材,要长相有长相,如果用米饭养几天,那还不滋润得鲜花一样。
“叔子,这个女人是哪里来的?”肖建顺还有点不放心,如果真是迷路人,明天人家家人寻来,那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红军女俘。”肖贴近他耳朵悄悄说。
“红军女俘。”肖建顺知道,红军女俘都是又标致,又聪明,给穷人做老婆最划算。不由得笑逐颜开:“嘿嘿嘿,叔子,你对我这么好,叫我怎么说呢!”“叔子又不是外人,你帮我做房子,我帮你找老婆也应该……”见肖建顺眼睛都不会打弯了,联保主任就立即连介绍带表白:“这个妹子是个兴国人,很老实,路过这里迷了路,回不去。算你老鼠跌到白米箩,一辈子有福享。你们这些人呀,就知道钱钱钱,钱有什么用,可以当老婆?!”“是是是,我们眼皮薄,目光短。”肖建顺果然开通了,不但父子建房的工钱不要了,还乐颠颠地回家,倾其所有,把家里十几块大洋,恭恭敬敬捧给肖斋寿。
华可英来到肖建顺家,几餐饱饭,精神恢复过来。想寻机逃走,却不知冷宇宙和红军部队在哪里,外面到处在捉拿红军,人地生疏,蒙头乱窜,肯定被捉,况就会更糟。一想到肚里怀着孩子,她就更举棋不定了。
去亦难,留亦难,万般无奈,只得边走边看,与肖建顺共同生活,等待时机。
二、夫妻间的战争,是人世间最长的战争,能打一辈子进入肖家后,已怀孕数月的华可英肚子明显大了起来。
3多年的“红军隐身人”(3)
这有些不对呀?
肖建顺进进出出,眼睛不时朝她投去疑惑的一瞥。老实人自有老实人的j猾、促狭,他怀疑华可英肚子里,并非自己的种。这怀疑持续数月,华可英竟“卟腾腾”生下一个儿子,那儿子白白胖胖,眉清目秀,人见人爱。
黑黝黝的肖建顺并不喜爱白娃,而且看着就生厌。私下里,他对白娃的来历盘问过几次,华可英吱吱唔唔,矢口否认。从此,两人心照不宣地打起了肚皮官司。
夫妻间的战争,是人世间最长的战争,能打一辈子。
数年后,华可英又接二连三为肖建顺生了几个儿女,她的地位在家庭中得以巩固,家庭战争却从来没有停息。因为,后生的几个子女比白娃黑,也不如白娃灵气,鹤立鸡群的白娃,始终是战争导火线。
华可英,这位平凡的女战士,默默地经受着不平常的苦难,她在挣扎中又还原为一个百姓,唯有对红军和前夫的思念还留在心中。
望着白娃就想到冷宇宙,是呵,白娃太像冷宇宙了。乖巧的白娃,坚定了华可英的期盼,是她苦难煎熬的一线希望。她的希望,就是老肖的失望,他瞅准了空子就下手,千方百计要灭亡她这一线希望。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她知道老肖对白娃没安好心眼,像防老虎一样防着肖建顺。
天有不测风云,许多事是防不胜防的。白娃九岁那年,不知怎的,突然患急性肠炎,上吐下泄,一天屙几次,这在当时算得重病。有病要治,可哪有钱呢!华可英向肖建顺要钱。肖建顺借口有事,早躲了起来,连影子都不见。
“妈妈,妈妈――不要哭,不要难过……”白娃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仍在体贴妈妈:“我长大了以后,会孝敬你。”“老肖,你是穷人,穷人怎么也这么狠呢?!”华可英的泪水把被子都浸湿了。9岁呀,那么聪明伶俐一个孩子,活生生的白娃竟如此不抗病,第3天便一命呜呼。
白娃的死,结束了旷日持久的战争,也泯灭了华可英长明不息的心念。
“白娃死了,又不是我害死他的!”不露面的肖建顺回来了,扛一把锄头,理直气壮,去挖坑埋白娃。他终于去了一块心病,不意却患了一场恶症。白娃死后第二年,肖建顺也于1947年撒手人寰。
苦难,一茬又一茬;于都河水,瘦了一圈又一圈。
平滑如镜的于都河水,年复一年映照着世事。华可英日日来河边捶衣,也把长恨短痛,和泪挥洒河中。“家战”结束,并非好事,也许是更坏的事。原本她有两个男人,如今一个也没有了。默默地,她挑起了一个穷家的担子。
过去,她望着于都河水流泪,如今,泪水流尽,繁重的家庭重负,压得她抬不起头。
三、“文革”揭开40多年的“画皮”,她竟是隐藏的红军、员华可英像蜗牛一样,日日驮着一个,一块隐痛,默默地爬行。
1949年,新中国建立,土地改革及一系列政治运动,似一股股巨大的旋风搅动着华可英的生活。由于她对的认识基础,她在普选中担任了芦山乡选区代表,1958年曾任高级农业合作社妇女主任,后任西郊公社芦山大队妇女主任。
她隐瞒历史,竟然躲过了严格的“政审”关,并被批准为候补党员。“文化172大革命”期间,大揭、大批判、大斗争,各级组织瘫痪,她安然无恙,在家中带小孩。
小心翼翼的华可英,躲过了种种政治流弹、运动扫荡。然而,她终究没有躲过伴随冷宇宙而来的令人啼笑皆非的那场“揭”难。
当年与新婚妻子离散的冷宇宙,解放后担任了江西省龙门县县长,在“清理阶级队伍”、“三查”中作为叛徒、特务被揪出来了。在他漫长的革命生涯中,有一段历史没有证人。没有证人就是不清白,就是“叛徒”、“特务”。
其实,那段历史他是有证人的,证人就是他的前妻华可英。为了寻找华可英,解放前、解放后,他曾数次前往赣南瑞金、于都,通过组织查询,所有的努力全都付之东流。
4多年的“红军隐身人”(4)
华可英在哪里呢?找不到华可英,就等于没有证人。“清查”小组,不远千里,一次次向于都县巡回调查。经数十次排查,终于,“清查”的触角伸向了华可英。华可英的“兴国人”身份被揭去了。
凌厉的责问下,被剥去外衣的华可英亦非等闲之辈,面对逼迫,她守口如瓶,漠然置之。
终于,两名外调人员耐不住长久的冷遇,吐露了真:“老实告诉你,冷宇宙还活着,过去是龙门县县长。现在揪出来了,可能是特务、叛徒,你的证明材料就决定他是不是‘叛徒’、‘特务’,决定他的生死……”“冷宇宙——”她呻吟一声,泪雨滂沱。
“冷宇宙很怪,解放后当了官却不肯结婚,”外调人员十分感叹,“他总说等一等,等一等,一直把自己等老了才结婚,这也是个疑点……”华可英全身都在颤栗。
“妈妈,有什么你就说吧,这也是救人家的命。”她“兴国人”的身份也“骗”了子女数十年,孩子们都万分震惊,感觉到妈妈身上一定蕴藏着巨大隐,他们参加了劝导:“爸爸已经死去多年,有什么话都可以说。我们做晚辈的思想开通,不会怪你什么。”“冷宇宙,他是我的前夫呀!”积压数十年的隐,在亲人的疏导下如河决堤,奔涌倾泄。她痛哭失声,向后人,向调查组一吐胸臆。她道出实,在那个年代,可说是拯救了冷宇宙的政治生命。
……
华可英的证明,使冷宇宙得以清白。更使他感叹,众里寻她千百度,无觅处。却是自己落难时,她从冥冥之中伸手搭救自己。后来,冷宇宙从牛棚中解放出来,专程来赣南与华可英见了一面。
华可英陪他去看当年的山林、离别时的小溪乡、渡口及那条于都河,一连看了三天。河还在,青春、亲已经流逝得很远很远。冷宇宙觉得这条于都河似乎更小更窄,不是原来那条河。
冷宇宙的到来,对于华可英来说太晚了。若早些年,什么都还有,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她指的是白娃,又不仅仅是白娃。
人生,是经不起“太晚”的。
没有的自然没有了,有了的却挥之不去。自此以后,华可英的真实身份浮出水面,再不是“兴国人”,而是个“二度梅”者。当地旧风俗认为,二度结婚又死丈夫的人很“背时”、“晦气”,这是旧风俗,绝大多数人早已不信了。善良的她却很在乎这点,从此,便自动减少与人交往,绝不出现在别人婚礼、寿诞等庄重场合。
一条思念又续上了弦。
电话、通信,成为他们最主要的交往。断断续续,华可英知道了冷宇宙更详细的况。
冷宇宙,几十年间历尽坎坷,几度生死寻找华可英,均失之交臂;他数十年独守,等待夫妻团圆;二度结婚后,他一直没有生育,早就与妻子商量要过继一个儿子,现在,他郑重提出:要过继华可英第二个儿子……华可英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纯如水,明如月,深如海的爱。
太多太多的遗憾、欠疚,还能弥补么?
儿子是心头的肉,她舍不得送人。但是,过继给冷宇宙却另当别论,她什么都舍得。20世纪80年代,她带着二儿子,前往龙门县,要当面把儿子交付给老冷。
冷宇宙热接待了母子俩,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表面的冷静却遮不住心底的波澜。双方都能感到,重燃的爱,犹如坚冰之下的火焰。相聚十分融洽,但是,这“融洽”之中,却有那么一点不融洽。这不融洽来自冷宇宙的新妻,她表面上也很热,但却让华可英感到了内里的冷淡,这冷淡犹如火焰下的坚冰。
晚饭菜好,花样多,色香味俱全,华可英的二儿子主动为冷宇宙的新妻添饭。饭碗,稳稳地递到了她手上,不知怎的,“咣当——”一声摔落地下。那一刻,大家呆了。有半分钟没人说话,一层阴影哗地在每个人心上铺漫……这一刻,华可英想起了白娃,想起了前夫老肖,她打了个寒颤,无论如何,不能让老二再变成白娃。
毕竟各有一个家庭,要有所顾忌。冷宇宙确实要过继一个儿子,但这个人若是华可英的儿子,他现在的妻子宁可不要。这件事,成为双方心头不可逾越的新埂。因为这新埂,他们连畅谈一回也免了。唉,寻找不到苦,寻找到了也苦,苦不堪,苦不能,许多世事都教人无可奈何呀!华可英的历史“曝光”,曾引起“三查”人员的兴奋,以为挖到了一个隐藏很深的坏蛋,内查外调忙碌一番,才知道找到了一个隐藏很深的“好蛋”,他们对“好蛋”不感兴趣,撒手不管她了。
5多年的“红军隐身人”(5)
后来,为落实政策,恢复华可英失散红军的待遇,重新担任县长的冷宇宙,1985年2月17日主动写出了证明材料。
华可英的红军历史很快得到组织的认定。作为失散红军,华可英的生活环境有所改善,得以享受一月数十元的“定补”。
……
四、93岁的冷宇宙,带着蓄积了一个世纪的故事,擦肩而去这一段奇缘,深深地感动了我。凭直觉,我知道冷宇宙那边的况,另是一个宇宙。很自然地,我把采访的触须,延伸往鄱阳湖畔的龙门县。
采访那一段经历,对生病住院的冷宇宙是个惊喜。他精神一振,病好了一半,非常痛快地答应接受采访。他甚至主动提出,等一个阳光充足的天气,到某一个安静的场所,痛痛快快地讲个3天3夜。
90多岁,憋闷于心中60多个春秋的隐,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才等到了这最后的,也许是唯一的倾吐机会。他非常认真、庄严的态度,使我明显感觉到:这将是他对自己一生的淋漓尽致的表露。
人生是那样漫长,而真正相知、相交的机会,甚至真正能倾吐的机会却如此地缺少。
为了这次采访,我急切而又耐心地筹备着、等待着……十几天后,人类就跨世纪了。当一切准备就绪,我来到了医院。那是个暖洋洋的冬日,我来接触冷宇宙,倾听上个世纪的故事。
病区长长的走廊里,一乘蒙着白床单洁白刺眼的推床迎面而来,医生低声告诉我:“冷县长刚刚去世!”冷宇宙,倒在了新世纪的门槛上。
那天是2001年1月14日,冷宇宙高龄93岁。他跨越了战争,跨越了运动,甚至于已经跨越了旧世纪,却仍与我擦肩而过。带着一世的悲欢,带着蓄积了一个世纪的故事,带着深藏心中的不了去了……
这,不知是他的遗憾还是我的遗憾,或者说,是我们一代人的遗憾。
1寻亲寻情亲伤情殤(1)
解放初期,宁都专区民政局经常接待来寻亲的人。
几十年的战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事太多了,如今局势终于安定下来,寻亲的人也就特别多,更多的是寻亲的信件,像雪片一样从各个部门转到民政局郭科长这里,寻亲的信件不但特别多,而且一个个寻亲的愿望还都特别恳切、急迫,但是,寻亲的线索却都不予提供,无头无絮,寻亲,哪那么容易!大海捞针的事,有时就能遇上,那也许是一段缘、贞、憾,也许是一段疑、伤、仇。在亲、感的河流漩涡边处久了,郭科长虽然旁观者清,却也常常因别人的憾、悲而叹息不已。他说寻亲寻,寻不到遗恨绵绵,寻得到皆大欢喜,却也有寻到了也亲伤殤的,并讲了两个亲身经历的故事。
第一个故事:盲缘这天,郭科长拆开一封上级转来的信件,是黄明生军长致信行署,要求帮助寻找妹妹,郭科长不由皱紧眉头。他派人到乡村一打听,都说黄军长的妹妹可能是瞎女,郭科长反倒松了口气,说:有明显特征,就好找。
瞎女并非天生的瞎,而是被人挖了眼睛。这瞎,事出有因,也与黄军长有关。
一、黄妹当不了诱饵,就成了地地道道的瞎女那年,黄明生随红军长征一走,还乡团就回来了。有一个还乡团的宋队长来寻仇,家里两条人命死于苏维埃,以牙还牙,他把这笔帐记在黄明生头上。黄明176生走了,他怎么找得到?还是那个株连的办法“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黄明生家恰好有两条人命可还帐。先枪毙了黄母,再枪毙黄妹。那年,黄妹才七八岁。
宋队长想:他杀了我家两个大人,我用他一个大人一个小人抵数,划不来。就把黄妹的眼睛弄瞎,让她作诱饵,要诱捉了黄明生来偿命。
宋队长原以为红军是仓皇溃逃,黄明生逃来逃去,无处逃遁,就会逃回家乡来送死。不成想,一等再等三等,竟等出个“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说法。黄明生一去不归,黄妹当不了诱饵,就成了地地道道的瞎女。
没死就算活着,她沉浸在黑暗中日日受苦。
俗话说:蛇有蛇路,蟹有蟹路,蛤蟆没路,一跳三步。为了求活路,黄妹手捧着一根竹筒制的鱼鼓,跟随一个大她30多岁的男瞎子,沿街卖唱。这一唱,就是十几年,她进州过府,用清亮的嗓音一路唱过去。
“笛子唔吹弹三弦,没钱还爱恋娇莲。
只爱两人义好,没油苦瓜食得甜。”鱼鼓、山歌,就是当时的流行歌曲,只要嗓音好又真心爱唱就能唱红,瞎女唱成了当地闻名的歌手。
提起瞎女,许多人都知道。
那个时候,乡里没有电话,通讯主要靠步行。经过数月寻找,人们终于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了这对瞎子。他们已病魔缠身,仍断断续续到村子里去卖唱,讨米讨菜。
所谓的卖唱,就是在枯涩的生活中,给贫苦单调的人们取点乐子,演唱的剧目大都是些口口相传下来的《十八摸》、《钓拐》等黄|色段子。偶尔也唱些即兴山歌,这就是二人对生活的自述。
“高山做屋盖杉皮,有心有意来恋你;只爱二人义好,清水当粥也乐意。”老瞎子拉二胡,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曲子里,他的专注化作深沉、深的旋律。“嘭嘭嘭,嘭嘭嘭――”瞎女手中的鱼鼓突然响起,鼓声急骤,震荡人心,又嘎然而止。
瞎女与瞎子对唱。
“木梓树来开白花,哥爱老妹妹爱他;妹爱哥哥殷勤好,哥爱老妹会当家。”“高山岽脑桂花多,老妹人好性和;左手攀了桂花树,右手攀着我亲哥。”“今日日头嘿蛮熊,晒得我哥汗淋淋,保护天上起朵云,遮我亲哥一个人。”“过了一垅又一垅,垅上长满映山红;摘了一朵老妹戴,人又标致花又红。”“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喂喂,喂……瞎女,”乡干部由村干部陪同,在一家屋场找到她,听了一段曲子,跟她说话。本来想叫她名字,可这么多年,她的名字无人提及,渐渐遗失,无法打听,怕是连她自己也完全忘记了。所以,乡干部喂了几句喂不应,只好随声附和叫她瞎女:“瞎女,是真的,你哥哥当了大官回来寻你,你赶快跟我们去县城吧!”类似的调笑,瞎子经得多了。有时,那些浪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