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红军留下的女人们(全本)

红军留下的女人们(全本)第14部分阅读

    人、无赖嫌瞎子的演唱没味,就拿瞎子来戏弄,想方设法调戏或虐待他们,瞎子只能沉默以对。

    2寻亲寻情亲伤情殤(2)

    “瞎女,跟你说话的是乡长,他本身就是一个大官。”村干部和村民见瞎女不吭声,十分热,争先恐后地上前劝说。他们的解说,断断续续进行了几个小时……

    犹如置身无人之境,瞎女、瞎子聋了哑了一般,始终一声不吭。二人只是握紧手中的二胡、鱼鼓,雕塑般安安静静地待着,一动不动。

    十几年过去了,对这一套雷同、相似或更加诱人的骗局,他们经历得太多,可说是身经百战。那些残忍的恶作剧,凡是能被人们想到的,都经历过了。经验告诉自己:不要理睬他们,不予任何解释,不做任何反抗,否则,只会挑起他们更大的兴趣,招来更大更多更惨痛的打击。一切都必须隐忍,最好、最有力、最奏效的武器,就是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围劝的乡人热耗尽,纷纷散去,终于走得一个不剩。

    “我们回吧。”如同经历了一场全神贯注、高度紧张的演出,老瞎子松了一口气,背起了二胡和空瘪的米袋子,平平淡淡地说。

    笃笃笃——笃笃笃——两支竹棍交相敲打大地,出清脆的声音。

    “你说,大地会痛么?”瞎女千百次出这种只能思想,无法回答的提问。

    所以,他们的竹棍落地时,不会太重,也不能太轻,因为他们需要大地的回声,反馈安全信息。老瞎子与瞎女用一根棍子相互搀扶,踏过卵石路。

    无人之地,瞎子们开始说话了,主要是老瞎子在说。他告诉瞎女:“人世间从来就是不公平的,也永远不会公平。我们遇到不公平是正常的,不公平就是公178平……”瞎女心中的痛苦渐渐地被抚平了,面对现实,心如止水。

    瞎女自小跟着老瞎子长大,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几乎都从老瞎子那儿得来。

    老瞎子不仅是她的丈夫,实际上也是她的父亲和教师。他的,常在沉默与寂静中过滤:“世上哪里会有什么平路,只是你以为路平,行走才会跌倒;把平路当作坎坷,就不会跌倒了。”瞎子不说瞎话。

    他的话也不多,更多的是让她去想。想,才能把道理想透,想透了的道理,日积月累,生生死死,将伴随她一辈子。

    “这是个黑暗的世界,别人怎么生活不知道,大概和我们瞎子一样。有一些人在充当受气包,成为一种供人虐待折磨的笑料、小丑,另外一些人则经常寻找别人当小丑,惨无人道地取乐,泄他们的兽性。就像我们瞎子刚被人取笑,就用竹棍敲打大地一样,换个时候,那些取笑别人的人,又会被别人取笑,成为人家的乐子……”老瞎子见多识广,说话也很放肆。

    没想到,背后有一人远远地跟踪,一直跟到瞎子栖身的洞|岤。

    二、两个盲人住进医院,从人间地狱进入人间天堂洞|岤前有一片不宽的草地,踏过草地,拐过一簇簇荆棘才是瞎子居住的岩洞。

    “小英妹子――小英妹子――”将军试探着踏进黑乎乎的洞|岤,声音便在洞|岤石壁间回荡。洞|岤不大,拐了个小弯。潮湿的地上拼着几张破席子,席子上一动不动坐着两个瞎子,手电光照去,他们的脸上分明写着大难临头的恐惧。

    “小英妹子,我是你小明哥哥呀,你真的听不出声音吗?!”将军去搀扶瞎女,哽咽的声音很急很响。“你可记得,小时候我带你去山里摘椰包、草莓、美美莎吃,撑得很饱很饱,肚子痛,走不动,还是我背着你回来。”三节手电,明晃晃的光柱照在瞎女惨白的脸上,若有一丝热意。早已漠然的瞎女,无动于衷,任山洞里的回声一遍遍在身上、脸上扫荡……终于,她在记忆深处寻找到了什么,猛一把攥紧将军的手臂。

    “小明哥哥,你真是小明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呀?”“小英妹子,你怎么会受这样的苦呀!”将军拥抱着蓬头垢面,浑身散熏人臭气的瞎眼妹子,号啕大哭。山洞经不起如此号啕,打雷般轰鸣,整座大山都在撼动。

    真是天塌下来又撑上去,受尽磨难、欺骗的两个瞎子,面前开一片新天的感觉。这回真的被接出山洞,而且是坐着那种竹制滑杆凉轿,被人抬进县城。

    3寻亲寻情亲伤情殤(3)

    洗了一个澡像蜕了一层皮,从头根到脚指甲,擦了三遍香皂,换上全新的衣服到街上理、剪。两个瞎子全身干净整洁得让人别别扭扭,很不习惯,很不舒服。吃饱喝足,将军又亲自牵着两个瞎子上医院住院检查。

    明明没有病,检查什么?在瞎子的观念中,只要身体不会痛,就不算有病。

    两个瞎子幸福地顺从,在应接不暇中戒备。毕竟岁月不饶人,检查结果,老瞎子有严重的气管炎、胃病、肾盂肾炎等病。瞎女也有胃病、炎。

    医院真好,是人间天堂。饭来张口,茶来伸手,瞎子们在医院,天天都能现新奇东西:这里的药丸子叫西药,很小,一口就吞掉了,不像中草药要生炭炉子煎药;这里打针很痛,有个玻璃管子装了药水往屁股上打,不像打银针很麻很胀,要打很久……瞎子都换了一个人,也换了一种生活。对此,瞎子吃饺子,心里有数。这不是人类突然变好,而是在沾将军的光。将军是一个很大的官,这么大一个县里都放不下的官,他在过去皇帝住的地方当官。有将军在,瞎子就能跟着在医院里享福。

    不过,瞎子知道,这天堂生活只是一种暂时。

    两个瞎子摆在医院里,将军心里在盘算,民政局郭科长心里也在盘算。那天,将军在妹子病房里说着笑着,就说到回北京的事。

    “小英,北京比这还大还好得多呢!”“都一样。”妹子说。

    确实是,将军想,对于瞎子来说,那里还不一样。就小心地问:“过几天我们一起回北京,好吗。”“我们两个一起去吗?”妹子立即很警戒地问。

    将军不吭声,他知道“我们两个”指的是老瞎子。过了一会,将军说:“小英,他年纪太大。”瞎女许久不说话,想起了十几年来风风雨雨,出生入死,瞎子对自己的照顾,要不是瞎子,自己早就没命了。瞎女脸部没有任何表,冷冷地说:“不带他去,我也不去。哥哥,你不要把我们分开。”将军负疚甚重的心被刺了一下,知道他们不仅是夫妻,而且是风雨同舟十几年的战友。瞎女与瞎子投意合,心领神会,瞎女怜瞎子呀。

    “好吧,你们两个一起去吧。”将军为难了许久,答应了妹子的要求。

    瞎女像没有听到,一点高兴的表也没有,妹妹也心痛哥哥,她知道,哥哥在以前皇帝住的地方做官,做官不易,哥哥必有哥哥的难处。

    三、天上起了吊脚云,命里只有半世将军与妹子商量回北京,那是家事,陪坐一旁的郭科长不好插嘴,心里却在替将军解难分忧,第二天便亲自做瞎子的工作。

    瞎子的工作好做,因为道理都是明摆着的硬道理。

    “老瞎呀,过几天,将军兄妹回北京,你怎么办?”郭科长问瞎子。

    担心的事终于生了。瞎子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两只白色的大眼睛凝固着朝向天空,那永恒黑暗的天空,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

    “昨日,将军两兄妹商量回北京的事。瞎女提出不带你去,她宁可不去。将军答应了带你一起去。不过,看得出,将军有将军的难处,你想想,他又不是皇帝……你不去北京,留在家乡,也不会让你回去讨米。我们准备成立一个盲人茶社,集中一批瞎子开茶馆,每天唱曲子卖茶。自食其力,财是不了,政府一定会保证你们不饿肚。”都说瞎子见钱眼开,他赶紧又补了一句:“每月两块零用钱。”郭科长知道,这世上,残疾的人最聪明,俗话说:一瘸二瞎,三麻四癞,五……和老瞎子说话,与其兜圈子,不如实实在在。说完了,他就等瞎子的态度。

    瞎子始终没有改变朝向天空的姿势,面对黑暗无边的天空,他是那么专注,那么寂静,那样深沉。

    郭科长莫名其妙,也看了看天空,天空确实有变幻莫测的云彩。他突然想,这瞎子肯定会算命,不知他算到了什么。

    “老瞎,”郭科长开口了:“你知道瞎女长得怎么样吗?漂亮,脸色又红又白又嫩,是个美女,一双眼睛活活动,跟没瞎一样,到北京一医也许就医好了,人家20零岁,正当花红柳绿……老瞎呀老瞎,你都50多岁了,比人家将军的爸爸还老,一身的病。今天人家请你去北京,你到北京能做什么,你能到皇帝面前去唱曲吗?!不能,你只能坐在家里白吃,人家也养得起你,吃十天半月不要紧,一年两年也勉强,三年五载呢,你还吃得下去,你当真是人家的爸爸?将军心肠好,一句话都不说你,明日,万一人家将军的老婆嫌你的时候,老瞎,你怎么回得来?!”时间似乎凝固了,郭科长走出房间,脚步愈渐远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4寻亲寻情亲伤情殤(4)

    哦,老瞎呻吟了一声,似被子弹击中,咚地一声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入入理的话比什么都残酷,像子弹一样击中目标,把老瞎的心打瞎了。

    瞎子,来自黑暗,去之黑暗,怎么能走出永恒的黑暗!一切都安排妥当,那天,将军搀扶着妹子邀请老瞎动身去北京。

    老瞎仍然一不,却停止了寂静。他睁着大大的白眼睛,朝向漆黑漆黑的天空,唱起哀婉的断歌。那嗓音苍老、枯涩、嘶哑,犹如一条受伤的老狼,在悠远的旷野哭喊,逼迫听者接受其强劲的压力,其间有一种苍劲、苍白、苍凉之美。

    “樟树老了会空心,想起老妹蛮伤;天上起了吊脚云,命里只有半世运。”第二个故事四、“这女儿是错不走的,兰兰一出生,我就在她头上盖了三个印章”尚省长上任不久,即委托战友寻找长征前寄养在宁都专区某山村的女儿。那是建国初,百废待兴,寻找了一阵没找到,事就搁了下来。尚省长也没再提这事,尚省长不提此事并非忘记,而是把心愿暂时压抑起来了。果然,尚省长就又提起了此事……

    那天,郭科长刚把新到的信件拆开,一一浏览,忽然,隔了几个办公室的局长跑过来,“老郭,快点快点,省里来长途啦,尚省长点名叫您接电话!”郭科长吓了一跳,慌不迭的跑到局长办公室。尚省长和声细语,说要请郭科长帮一个忙:“黄明生黄军长都找上妹子了,我的女儿尚兰兰,您替我再找找看……”自此,郭科长就上了心寻找,亲自跑了几个县,三个月后,锁定目标。为了慎重起见,郭科长又亲自去了一趟,那个梨花飘香的山村。

    “你就是尚兰兰么?”梨树下,他见到了一个担水的大辫子少妇,笑着搭讪。

    大辫子少妇,将辫一甩,泼泼辣辣地反问:“叫我么介?同志哥,天上掉金条了啵?!”老郭一怔,从何说起呢?正犹豫间,两人挨得近了,只听一道咳声,头上一根枝条断了,有一个长着豹子眼的后生在树上盯着。那少妇脸一热,举步欲走。

    树上几枚黄梨落入她桶中,水花溅了老郭一身。

    这时,一个抱着细伢崽的汉子从屋子转出:“兰兰,担水担上西天了,跌掉魂啦!这崽叫了呢!”老郭一头雾水,他,他,又是谁呢?找着大队老书记,老郭挑明了身份,老书记半晌叹了口气,说,兰兰这女子是好人、苦命,可是农村人家,自家田埂自家踩,有些事她不该呀……郭科长犯难了,这事怎么对尚省长交待?

    尚省长得到消息并不要他交待,高兴得在电话里就嚷了起来:好你个小郭,什么但是不但是,不要讲了,只要不掉胳膊不少腿,找着了便好!隔日,一辆七成新的军用吉普车,缓缓驶入地委招待所,尚省长急迫地跳下车子。

    “兰兰――”还没经人介绍,他就从迎候的人堆里认出了女儿。

    “爸爸,爸爸――”兰兰立即迎上前,大大咧咧地说:“一看就知道你是我爸爸。”两人的额头都宽,颧骨都高,嘴巴都大……这面相在男子算得坚毅,是福相,在女人则不能说漂亮、福相了。二人抱在一块,陡然心酸,默默地流了几滴泪。

    尚省长抚着女儿的脸,左打量右打量,突然大笑起来,说:“这女儿是错不走的。你们看,兰兰一出生,我就在她头上盖了三个印章。”人们就聚拢来看印章。在兰兰头顶上,并排有两个旋。

    “那还有一个印章呢?”有人问。

    “还有一个印章在这。”尚省长拨开兰兰前额的头,果然那儿又有一个旋。然后,尚省长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垂下头颅,让人们验证他头上的三个旋。

    “三个旋的人最蛮、最犟,不蛮不犟,就打不了胜仗,就当不了司令、省长……”“难怪兰兰也犟,三个旋呢,真是他爸爸的种!”众人争相看了,不由“啧啧”称赞称奇。这一刻,尚省长是那么骄傲,兰兰是那么幸福。

    “嘿,兰兰头上有四个旋呢,她这还有一个旋!”有人出新的惊叹。

    随之,尚省长及大家惊异地看到,黑遮掩,兰兰额角上还有一个旋。不过,那不是真正的旋,而是一块伤疤。仔细看,她头上、胳膊上还有大大小小不少伤疤,被衣服遮住的身上呢?

    5寻亲寻情亲伤情殤(5)

    泪水无声地漫过眼眶,在兰兰脸庞上流动。她低着头,喃喃地说。

    “爸爸,我小时候,你为什么要把我抛弃?!”轰――整个大地明显地震动了一下。

    人们不吭声了,心知肚明:从小到大,兰兰的日子里,积累了多少多少的伤疤呀!十七年前,兰兰被红军匆匆寄养时才五岁。收养她的农民成份靠得住,赤贫的贫农。他家有两个大她五、六岁的儿子大宝、二宝。在这赤贫的农户家里,被父母遗弃的兰兰,命运自然是当童养媳。

    可是,因为怕同伴们嘲笑,大宝、二宝都不要她当老婆。不要她的具体表现,就是经常无缘无故呵斥她,敲打她。有时一个一个来敲打她,有时两个两个同时上。另两个是这家农民的两个女儿,一个比她大两岁,一个与她同岁。尽管这两个女儿经常互相吵闹得不可开交,一旦对付倔犟的兰兰,则是对付异族,立即结成统一阵线。

    那是些难以想象,屈辱、残酷的苦难生活。

    在这个贫困的家庭,天天吃杂粮,逢年过节才能吃杂粮掺米饭。她是一个吃白饭的多余人。每餐饭都要怪她吃得太多,说她不会做事,光会吃饭,叫她懒虫、饭桶。她不屈不挠地抵抗着,说自己做得不比谁少,吃得不比谁多。但是,因为她的存在,确实增加了这个家庭的贫困。

    农村生活清苦,孩子们唯一的水果是黄瓜。每次吃黄瓜,分到兰兰手里总是那小半截苦蒂,十几年了,她还一直以为黄瓜就是苦瓜。

    兄妹四个是兰兰的天敌,他们游戏的方式之一,就是逗弄她寻开心。小孩折磨小孩,女人折磨女人,可说是无时不刻,水深火热。但又全都低级直率,落在细微之处,无法一一细述。所有的矛盾中,父母肯定偏袒亲生子女,就是外人,也看着主人,大多说兰兰不好,是颗灾星。

    贫困的家庭,大家都在受苦,她受的苦最多。最苦的不是生活,而是心灵。

    兰兰幼小的心灵受到无数摧残,提心吊胆煎熬着每一个日夜,对那个家庭,以及所有的人,她有着天然的敌意。

    五、三个旋对三个旋,谁也不肯相让,弃留的女儿永远地弃留了当天,尚省长见到了兰兰的丈夫,是个很敦实很老实的农村青年。尚省长没有多说什么,只能在心中暗暗叹息。这种农村后生,他见得多了,在外面老实,囁囁喏喏地说话,半天说不清楚,在家里则不老实,对付老婆用拳头说话,可就一是一,二是二,结结实实。

    所有的内疚在心里慢慢扩大,尚省长想起小时候的兰兰,那是多么可爱、可怜的女儿呀。兰兰的妈妈早逝,自己竟让她小小年纪受了这么多苦难。他要带她离开这里,离开这令她痛苦之地。

    事往下展,却突然有了转折,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就那么顺理成章地生、展了。

    第三天一大清早,兰兰悄悄地带了另一个长着豹子眼的小伙子来。尚省长被眼前的况搞得目瞪口呆:原来,女儿不肯让丈夫同行也就罢了,她甚至执意要带另一个小伙子走。

    “他是谁,和你是什么关系?”“他是我朋友,是好朋友。爸爸,你应该相信,以前我们绝没有别的关系。”“以前有没有关系,别人都会说你,你不怕别人说吗?!”“不怕,我谁也不怕。爸爸,只要你不怕的话!”“你不怕,我怕。我怕别人指着我的背骂。”“你怕我也不怕。我谁也不怕,反正都要离开这里!”这不是明显的乱来吗!那时民风淳朴,也可说很封建,连男女握手都被看作作风不正,性格刚烈的尚省长,怎能容忍如此伤风败俗之事在自己家里生!“这不行,你要和他在一起,我就不带你走!”他扭转脸,铁语铮铮,花白、稀疏的头中清清楚楚有三个旋。

    不意,女儿也梗起了脖颈,长有三个旋的头颅挑战地迎向尚省长,亦是一样性格刚烈者,斩钉截铁,毫不通融。

    “你不带我走就算了,我就要和他在一起!”刚烈对刚烈,针尖对麦芒,三个旋对三个旋,谁也不肯让步,父女两人僵住了,似两块生铁。结果,不欢而散,尚省长是个大犟人,拂袖而去,只身来到宁都专区,只身离开宁都专区,一去不返。

    1巾帼英雄马前托孤(1)

    松柏长青,鲜花簇拥。

    1999年秋,总书记来到兴国县革命烈士陵园,于李美群烈士《马前托孤》的雕像前,默哀长立。

    马前托孤者――李美群,一位山村女子,山岚林风,她出落得很美很美。25岁,最美最美的年华,却如落红紫陌,溘然飘逝。生前,她任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侯补中央执行委员、江西省委妇女部长。

    一、马蹄声声,李美群的心早已飞走,连嗷嗷待哺的女儿也拴不住她一丛丛黄竹在绿意盎然的树木间点缀着,将溪畔的干打垒红土屋掩映得幽雅、古朴。

    早先,溪畔的黄竹连成片,护着小溪,形成了一道坚实堤坝。李美群的娘家人,年届80的钟老汉告诉我们:这儿就叫竹坝村。李美群在此生育了唯一的女儿,然后,在此“马前托孤”。

    这件事,曾经震撼整个苏区,钟老汉絮絮叨叨,讲述了那段流传很广的故事:

    “哇,哇,”未满月的全列饿了,啼哭了两声。由于奶水不足,她瘦得皮包骨,哭泣也有气无力。

    23岁、刚做母亲的李美群,笨拙地解怀,把奶嘴塞到全列口里。全列吸了几口,奶水空了,使劲吸,却吸出淡淡的血水。美群痛得抽搐了一下。

    哪有奶呀。生产后,她饭量大增,却没吃一点营养品,每餐连饭都不能管饱。

    全列歪歪小嘴,又啼哭两声。

    李美群急得没有办法,只好学农村妇人,用米汤和米糊哺喂小全列。全列被呛,咳了起来……李美群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白萧萧,已显苍老的婆婆。

    婆婆视而不见,目光游移向庭院中那棵苦楝树。苦楝树,又开花了,渗出一股苦味。婆婆的心,比苦楝籽还苦呀。她知道,这个媳妇的心早就野了,巴不得插上翅膀去外面“疯”哩!婆婆没想错。李美群的心早已飞走了,连嗷嗷待哺的亲生女儿也拴不住她。

    其时,正值1934年1月下旬。是第二次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开幕之日。

    本来,李美群无论如何也会去“红都”瑞金,参加这次规格极高的会议。作为一个农民的女儿,她被选为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正式代表。

    因为生产,她不得不缺席,万万没有想到,在这次代表大会上,缺席的她竟然被授予“扩红模范”的光荣称号,并被选为中央候补执委。恰恰在这个重要的日子,李美群生下了心爱的宝宝,真可说是双喜临门,喜上加喜。为此,李美群竟给女儿取名为“中全列”。

    可是,女儿与革命,两者似乎不能兼顾。

    痛苦的抉择,愈来愈近。

    一场家庭矛盾,终于爆了。

    那天,李美群正在将零星布料拼凑起来,为中全列做件小衣服。

    “美群,你真的要走?”婆婆隔窗瞧见,忿忿地问道。

    李美群点点头说:“妈妈,你知道,我做月子,部里的同志们来看望了几次,那么多工作等我,我不去怎么行呢!”“可孩子刚满月,你的身体这样虚弱……再说,你把小孩给我带,我自己都要死的人,风湿病时不时作,又酸又痛,走路都要人家照顾,连孩子也抱不动!美群,你留在兴国,也可以革命呀!”婆婆极力劝说。

    “妈,你说得不错,我留在家里也可以做一些工作,可我是省委妇女部长,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执行委员会候补委员,有更重要的任务呀!”李美群把声音放得特别柔和,耐心解释。

    “重要重要,自己的女儿不重要。”婆婆忍无可忍,冲进屋子,“美群,你的心是真的蛮恶。美群,你想想你是哪年嫁给延章的?为了革命,你动员他一定要去当兵,连延章的命都在反“围剿”中丢掉了。延章死了,你又嫁了个新老公,帮新老公生孩子,害得我一个孤老婆子侍候你做月子……“婆婆一边淌泪,一边哭诉,不知不觉,把李美群的底揭穿了。“以前的事,我不说你也就算了。

    如今,全列总是你一根独苗,是你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也想不管?!母亲你都当不了,你还当什么部长、委员,不晓你是怎么活的,真正是活了几十年,当得几十天哟!你如果一定要走,就带着她一起走吧……”婆婆的话,声声是针,句句刺骨。

    2巾帼英雄马前托孤(2)

    伶牙利齿的李美群,此刻哑口无。因为,婆婆的话没错,勾起了李美群的无尽思绪……

    二、以货易货,油烧米果换子弹,久而久之,厨房就变成了兵工厂李美群,1911年出生在江西省兴国县城南郊,李屋塘头村的一户贫苦农民家。父母亲一连养了九个女孩,美群排行老四。

    那是个重男轻女的时代。贫困家庭,男孩是劳动力,女孩是赔钱货。所以,美群奶奶每见儿媳妇生一个女孩,就破口大骂一顿“绝代婆!”除去老大外,八个女儿,分别被送往别人家做“招花女”(养女)。母亲则去做奶妈,用卖人奶的收入养家糊口。

    老四李美群,还没满月,就送给了长冈乡郎木村的一户人家。

    养父、母刚生养的婴儿夭折。接受李美群,这个家庭希望一举数得:一曰“保奶”,二曰“招弟”,三曰“招郎”。招郞就是将一个同族人,定婚给她当上门夫婿。

    三重希望系一身,给李美群带来幸运,她被送去念了三年私塾。

    任重道远。希望太多太重,却缺少恒力,养父母竟在生命的半途相继病故。

    李美群生活无着,被迫辍学,返回娘家,与生父生母团聚。

    1928年12月20日,红军独立二团、红军独立15纵队,动了兴国武装暴动,兴国县城第一次飘荡红旗。

    汹涌澎湃的革命浪潮席卷城乡,“打土豪,分田地”、“婚姻自由”,各种革命思想被炒得沸沸扬扬。

    年方17岁的李美群,早有解除封建包办婚姻的意念,革命给了她勇气和机会,籍此,她摆脱了养父母那边的家族羁绊,冲破世俗,同坝南乡的青年裁缝钟延章,自由恋爱,不久结婚。

    婚后,夫妻双双投入革命活动,成为革命伴侣。此年,映山红开得最盛的季节,夫妇双双站在镰刀斧头红旗下,举拳头宣誓入党。钟延章当选为坝南乡雇农工会委员长,领导农民自卫队的工作。李美群则成为一名赤卫队骨干。

    1929年4月,率红四军三纵队,在兴国分兵动群众。

    大风起兮云飞扬。作为一个基层妇女干部,李美群自觉不自觉地卷入,不顾流蜚语,带头卸下饰,剪掉辫子,冲破封建阻力,挨家挨户宣传革命道理。

    革命推动着她,她又带动着别人,乡里一批批姑娘们,也照样干起来,兴国县的革命烈火熊熊燃烧。

    年轻的剪辫子,年长的剪髻,抛头露面,配带袖章,手持梭标,捉土豪,斗劣坤。李美群满腔热,不知什么叫苦和累,带领群众,走在斗争的最前头。

    1929年6月,国民党张与仁师窜犯兴国,占领了县城。

    刚刚成立的兴国县革命委员会,转移至城冈圩,全县各地的赤卫队集中起来,编成二十五纵队,与白军展开了拉锯式的游击战。

    大敌当前,李美群和女伴们,也撤到乡间躲避。不久,她们接受新的任务:

    做白军士兵工作。很快,她便组织坝南、洪门一带的妇女赤卫队员,成立了“白军士兵运动委员会”。

    那时,女人胆小,见了当兵的就躲避。哪敢倒回去,主动找白军做工作呢!她们你推我搡,对李美群说:“你不怕,你先去。做个样子给我们看。”李美群无了,她心里面,也害怕得厉害。

    谁叫自己是中队长呢!为了消除姑娘们,也消除自己对白军士兵的恐惧心理,她一个人硬着头皮出了。穿得破破烂烂,她挎着一只畚箕,假装采猪菜、捡柴火,小心翼翼靠近了白军岗位。

    并没有生什么强jian、打人的事,她一根指头也没少地回来了。从此,女伴们经常成群,在白军驻地附近贴标语、散传单,想方设法与白军士兵接近谈话。

    一来二去,女伴们胆大起来。你一我一语,逗弄白军士兵:“你讨老婆没有?”“你出来当兵有钱寄回家里用吗?”“你们官长克扣不克扣你们的饷银?”“你们当兵到底有什么好处呢?”问得白军士兵无以对。

    “既然没有钱挣,又没有好处,还当什么兵呢?”口齿伶俐的妇女们见机行事,启他们觉悟,不要再替军阀送死。李美群有点文化,编了许多山歌,让大家唱起来劝降:

    3巾帼英雄马前托孤(3)

    白军士兵哇你听,自己阶级要认清,穷人莫要打穷人,赶快过来当红军。

    白军士兵要认清,工农本是一家人,不给军阀来卖命,打倒土豪和劣坤。

    欢迎白军当红军,红军纪律最严明,官长士兵都一样,没有人来压迫人。

    兴国山歌调子美,感真挚。李美群带着姐妹唱起一腔声,唱得白军士兵点头称道,人人唉声叹气,有的竟然偷偷地开小差回家,有的拖枪投降当了红军。

    李美群家住坝南村,与县城隔河相望。时间一长,索性带领“兵运”小组进城。她们装成做小买卖,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提着盛满油烧薯包鱼、包子、油炸花生、米果子的竹篮,款款地跨过木桥,大大方方地穿街过巷,高声叫卖。

    浓郁醇厚的酒香和炸果的油香,在大街小巷飘浮,挥之不去,驱之不散。

    白军士兵都很饿,因为当官的克扣军饷,伙食极差,在美味佳醪前,个个馋涎欲滴。

    “喂――酒酿好甜,米果新鲜,先生想吃,会让价钱!”李美群她们故意围着白军士兵打转,挑逗撩拨,火上添油,高声叫卖。

    士兵只能沮丧地回答:“吃是想吃,可惜没钱!”。

    “用东西换也可以。”白军士兵觉得奇怪,你瞧我,我瞧你,除了枪和子弹,身上哪有一点值钱的东西?这时,食胆包天,哪顾得了许多,他们试探着问:“表嫂子,我们只有子弹,你们要不要?”女赤卫队员们要的正是子弹,却装作无可奈何地说:“子弹有什么用?也好,我们拿子弹壳做废铜烂铁卖,拿火药作花炮子给伢子玩耍。”就这样,他们经常与白军士兵暗地里做这种“果弹交换,两不吃亏”的生意。只要能换取子弹,女赤卫队员们赚钱亏本全不计较。

    来来去去,以货易货,油烧米果的厨房,无形中变成了兵工厂。游击队得到充足的弹药补充,白军却被她们掏虚了,掏空了。

    游击队弹药充足,四处出击。

    女赤卫队员,在县城来来往往,将白军的兵力、武器和布防等况摸得一清二楚,入夜即向隐蔽于县城附近各山头与潋江河岸丛林中的红军、游击队,出预定信号。

    那些预设的土枪土炮、“油桶机枪”(洋油桶内点燃千响鞭炮)、鸟枪鸟铳一起向白军轰击。驻守在城墙上的白军,面对远处迷蒙月色下的“千军万马”惊慌失措,胡乱放枪。隔河的红军,在枪林弹雨中,却像“不倒翁”。

    这“不倒翁”,又是一计。红军在莲塘筹办了一个兵工厂,造子弹缺少原料。李美群听过“诸葛亮草船借箭”的故事,依葫芦画瓢,就来了个“不倒翁”借弹头。“不倒翁”是浸了水的稻草人,自然不畏枪弹。一夜下来,“不倒翁”身上也能中弹几颗,白天把弹抖落,也有一桶,积少成多,正可给兵工厂回炉翻造子弹。

    真枪、假枪,白军、红军,喊杀声、哀叹声混成一片,响彻夜空。白军弄得昼夜不宁,提心吊胆,人疲马乏,整日龟缩城内,不敢贸然出动。

    就在这一年底,红军把白军赶出了县城。李美群与她的“兵运”小组,因此受到江西省委、江西省苏维埃政府的嘉奖。李美群当选为坝南乡妇女赤卫队中队长。

    1930年冬至1931年春,蒋介石对江西苏区,先后动了两次大规模的“围剿”,即第一次和第二次“围剿”。

    为配合红军,阻击白军的入侵,支援作战。李美群领导乡妇女赤卫队,组成运输队,为红军运送弹药和干粮前往红白交界的赣县江口、茅店一带。同时,组织妇女群众,站岗放哨,充当秘密交通员、侦察员。

    不断的战争,需要不断的金钱供给。筹款历来是个难题。各级苏维埃政权,布了一道道命令,要求在筹款筹粮中开展竞赛、评比。筹款筹粮支援战争的乡干部会上,李美群先,代表女同志向男同志提出挑战。

    会后,她召集全乡妇女,进行宣传鼓动,只用了五六天时间,就筹集了银元五六百元,果然走在男同志前头。

    4巾帼英雄马前托孤(4)

    1931年6月,李美群调任兴国县委妇女部长。

    上任不久,县苏维埃政府接到红军前线“十万火急”的运粮通知,李美群二话没说,立即组织长冈、上社、新圩、坝南等乡的妇女赤卫队员,火速地把粮食运往前线。任务完成得很出色,得到前线指挥部的通令嘉奖。

    9月初,国内局势生突变。4日,粤军入湘,汪精卫联合粤、桂军通电倒蒋。蒋介石急忙从赣调出军队入湘防堵,“剿总”何应钦,奉命全线撤退。

    天赐良机,红一方面军总司令部决定:兵分三路,追歼由兴国后撤的白军。

    7日至8日,红一方面军主力,在高兴圩至老营盘、黄土坳长达70里的战线上,向退却之敌起猛攻,毙敌4千余人,俘虏2千余人,缴枪2千余支。红军亦有重大伤亡。

    红军大捷,李美群带领慰问队,挑着鸡蛋、花生,果物和草鞋,步行数十里,到高兴圩战场红军驻地慰问。她冒着隆隆炮火,在坎坷的石子路上,飞快地来回送茶送水,抢救伤员,缝补洗晒衣服。

    每遇见一个人,李美群都要打听一个名字――钟延章。

    她的丈夫钟延章,也参加了这次堵击仗。队伍开拔前,夫妻俩小聚片刻,又一次谈及那个温馨的老话题:要一个孩子,一个长大了可以当红军的男孩儿。

    这次是胜仗,是大捷,她一个部队挨一个部队打听,数万红军集结,素不相识,打听一个人多么难呀。可是,沉醉在胜利喜悦中的人们都很热,竟然就帮她打听到了丈夫的消息――却是个晴天霹雳的噩耗:1931年9月7日,钟延章在老营盘战斗中壮烈牺牲。

    刹时,禁不住的泪水倾流而下。痛苦像网,笼罩着这位年青美丽的新寡妇。

    三、她记住了:有所追求的人生,历来就是这样坎坷刚刚握别的大活人,手心余温尚在,转眼阴阳两隔,这怎么能使人相信?

    李美群深感后悔,觉得对不起丈夫,结婚几年,竟然没有给钟家留下一个儿子。

    思念、懊悔,缠绕着李美群。丈夫的身影,时时在脑海萦绕。

    1931年初,蔡畅同志来到兴国,担任江西省委妇女部长和省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