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他避开女儿的手。
「哇——爸爸讨厌。」女孩大哭。
妇人赶紧蹲下抱住女儿安慰:「嘉嘉不哭,嘉嘉乖喔……」她抬头瞪白御飞。「干么凶她?」
「为什么带她到我工作的地方?陈淑美,妳故意让我难看?」
「你放心,我根本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我才不希罕一个连女儿都不敢认的男人,我对你早就死心了。你凶我没关系,我习惯了,但是拜托你可不可以对女儿脸色好一点!」
白御飞缓了脸色,但是口气很不耐烦。「如果不是妳违反约定,带她到我工作的地方,我也不会——」
「我让她看看爸爸的作品,有错吗?难道连她爸爸做什么都不能让她知道?你会不会太无情了?」
无情?他嗤笑,看都懒得看她,不屑道:「是我要妳生她吗?无情?妳生个小孩,每个月就能跟我拿三万块安家费,这么轻松,算起来是赚到了。」
陈淑美看着他,寒着脸,冷冷笑。「你有没有良心?已经有三个多月了,这阵子你有给钱吗?」
白御飞脸上闪过一抹尴尬,他恼羞成怒地说:「所以妳就故意带她来,让我难堪好威胁我?呵,这招厉害——」
陈淑美恨恨道:「白御飞,不要拿你的水准,来衡量别人的行为,不是每个人都有你那么多心眼!」拖女儿就走,不顾女儿哭喊爸爸。
白御飞厌烦地别过脸去,不想理会,如今,每看见那个衣着邋遢身材臃肿的女人,他就反胃作呕。当初瞎了眼,才会和她交往,她却故意怀孕,硬要生下孩子来绑住他。昔日爱情,褪色后,变成他白御飞的背后灵,令他困扰不已,悔不当初。
「我不要回家,我都还没看,我不要——」嘉嘉挣扎踢踹,不肯跟妈妈走。
母女俩在美术馆前拉拉扯扯,嘉嘉的尖叫声,引人侧目。
「怎么啦?为什么哭呢?」曦西正要进展馆,就看见她们,过来关心。
是策展人?陈淑美注意到她戴的工作证。「很吵喔,对不起,我们要走了。」
「我不要!」嘉嘉跺足尖叫,陈淑美尴尬,半拖半拉女儿走。
「乖,听妈妈的话,乖喔。」曦西从没见过脾气这么大的小孩,她手忙脚乱,帮着安抚。
「啊!」嘉嘉坐下,两脚乱踢,其野兽状,成为展馆最受注目的「行动艺术家」。
陈淑美气急地吼:「闭嘴,闭嘴!」
嘉嘉尖叫。「啊——」
陈淑美扬手。「妳要妈妈打妳吗?」
嘉嘉大哭。「哇——」
曦西柔声哄着:「不哭不哭喔……」
「妈——」嘉嘉还在闹。
这两大一小乱成一团。
忽然,全安静了,都愣住。一只拇指大的小狗公仔,朝嘉嘉汪汪叫,还摇着尾巴。
嘉嘉蹲下,瞅着玩具,抬头,望向放玩具的男人。他好高好高,冷酷的表情有点吓人。嘉嘉鼓起勇气问:「叔叔?可以摸牠吗?」她不哭不闹,装乖中。
曦西看张摩尔拾起玩具,丢给女孩就走。
「好可爱,汪汪汪。」嘉嘉破涕为笑。
陈淑美望着那走远的高个子说:「真好心啊……他戴着工作证……他是……」
「是……我们其中一位艺术家。」曦西被张摩尔的行为弄糊涂了,好心?他会好心?刚刚在咖啡馆她才骂他卑鄙,这会又被他的举措惊骇。
「妈妈,我想带小狗一起看展览。」嘉嘉恳求。
「都说要回去了妳还讲。」
「妳们还没看展览吗?」曦西问。
「爸爸把我们赶出来了。」嘉嘉说。
「哦?妳爸爸还在里面?」
「我爸爸是艺术家。」
「嘘!小孩就爱乱讲。」陈淑美对曦西说:「谢谢,我们回去了。」
曦西看嘉嘉瘪嘴,泪汪汪的被妈妈带走,看了心疼,上前劝着:「展览六点才结束啊,妳们可以继续逛没关系嘛。」她蹲下,问女孩:「妳跟阿姨一样爱看艺术展吗?在二楼有一个阿姨将房间点了好多蜡烛,还有三个人高的大蜡烛,妳有没有看见啊?」
「没有,我好想看。」
「那阿姨带妳们去看好吗?」
「妈妈,」嘉嘉望着母亲,「可以吗?拜托!」
☆
「呵,我没受过这种气,你看,这么少人,我不是来陪新人做展览的。」墨霓跟白御飞抱怨。「你呢,你的展区人多吗?」
「多少受了影响,但应该是暂时现象,媒体都这样的,爱炒作新闻,好作品还是会——」
「晚上开会时,你不要再帮曦西讲话,我要她给我们一个交代,找我们展览,结果让我们受这种羞辱,难道这个展览是为张摩尔一个人办的吗?她应该想办法解决这种情况。她——」看曦西进来,墨霓住嘴。
白御飞震惊,注意到随曦西来的陈淑美和女儿。他脸色乍变,女儿一看见他,忘了叮咛朝他喊:「爸——」
没留意到白御飞惊慌的眼神,曦西看了看里面,问嘉嘉:「喔,哪个是妳爸爸啊?」
嘉嘉伸手指白御飞,陈淑美忙制止。「嘉嘉!妳又忘了妈妈说的话吗?」
在白御飞注目下,陈淑美紧张地朝曦西说:「我带她去看蜡烛喔。」拉女儿到角落去。
白御飞暗松口气,心神不宁。
曦西过来和他们招呼:「你们都在啊,还顺利吗?」看白御飞跟墨霓在一起,曦西尴尬,笑得不自然,还是忍不住会想到张摩尔说的话。
「顺利?妳没眼睛看吗?我的展览从没有这么冷清,萧禾跟巴熙那边也好不到哪去。白御飞,你呢?」
白御飞恍惚,注意着陈淑美跟女儿,担心她们乱讲话。墨霓喊他几次,他才回过神,参与讨论。
「也许可以考虑看看别的宣传办法,但只剩三天……」
最后,曦西说:「在我的立场,你们的作品当然比张摩尔优秀,媒体冷落你们我也觉得很抱歉,我已经打电话约广告公司晚上开会,打算——」
滋滋滋……
天花板忽然响起异声,众人往上看,一盏美术灯短路,闪着火花,火花忽然触及清洁防护网,瞬间燃烧。
有人尖叫:「失火啦!」
众人乱窜乱逃,工作人员忙制止,火苗沿天花板燃烧,一名男生逃跑时滑倒,撞到了燃烧中的大蜡烛。
墨霓惊呼:「我的作品!」
蜡烛倒下,众人尖叫,嘉嘉还愣在原地,被吓得动弹不得。
曦西冲过去。「小心!」她一把拽开嘉嘉,同时蜡烛倒地,喷溅的烛液,烫伤曦西左踝,曦西痛叫蹲下,怀中的嘉嘉大哭失声,火势从天花板迅速延烧开来,现场一团混乱。
「妈,爸爸——爸爸——」
曦西被烟呛得猛咳,泪眼模糊中,看人们朝门口逃去,看白御飞也跑向门口,她喊:「白御飞……白——」
她骇住了,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幕,白御飞明明听见她呼救,回望她,却又视而不见,转身,和人们跑出去,撇下她们。
「爸爸,不要走,不要,爸爸救我!」嘉嘉朝白御飞嚷。
「谁?」曦西瞪住嘉嘉。
「穿白衣服的是我爸爸,走了他走了!」嘉嘉指着白御飞哭。
「来,我们走。」曦西挣扎站起,忍住痛,拉着她往外跑,烫伤的地方,像被尖针扎着,每走一步都教她痛出泪来。
混乱中,陈淑美找来,一手抱住女儿,一手拉着曦西往外跑,人群互相横冲,踩痛彼此的脚,慌乱中,曦西被人群冲散了,独自陷在黑色烟雾中。她扶墙站着,渐渐听不到奔跑呼救的人声,黑影幢幢中,只听到耳畔烈焰吞噬的嚼滋声。她头昏目痛,肺闷得快炸开,喉咙干,看不清楚,不停流泪,扶着墙走,寸步难行。
「救……救我……咳……咳咳……」好热,我会死在这里吗?救命……曦西意识昏茫,呼吸困难,地板因烈焰热烫,她恐惧颤抖。
忽地有人冲来,一把将她拉起,那人脱下外套,罩在她头上,拉住她,走向逃生门,往楼上跑,火不断追焚过来,像饥兽要吞噬他们。
曦西脚步踉跄,跟着他跑,浓烟密布,在火光中,看着他背影,看他动作敏捷地带她往上跑,脚步笃定,像完全知道该怎么做。而她,也全然地信任着这个人,让他带着跑,这个她骂过气过恨不得他消失的人啊,为什么会在所有人逃走时,却现身来救她?
逃到天台,曦西按住膝盖,咳喘。同时,被眼前景象震慑,惊惧的泪珠一颗颗滚落,逃不出去了,天空被火光映红,四周冒着烈焰,他们被火包围,消防车呼啸,像死神在呼唤他们。
曦西瘫软在地,呆望窜烧的红火。「完了……」她颤抖着,啜泣着:「完了……」
张摩尔望着烈焰,眼里闪着诡异的光,他的表情,异常镇定。他走到天台边,俯望下面情况,又回望她说:「过来,我们往下跳。」
十层楼高?不可能!曦西直摇头。
「下面在打气垫了,快过来。」
这个小她四岁的男人,此刻望着她的眼神,却是权威而不容拒绝的。
「不要,我怕高,我怕,你跳,你不用管我,你快跳。」
他目光一凛,知道她有惧高症,但这是唯一办法。他大步过来,拉了她就往边缘拖。曦西大叫挣扎,他不理她的哀求,不管她抖得厉害,将她硬拉到墙边处,曦西瞥见底下深渊,一阵腿软。
他扶住她说:「不要看下面,看着我!」
曦西望向他,眼里蓄满惊恐的泪。她看见他对她笑了。
「妳看——」他从罩在她身上的外套,取出公仔。
曦西愣住,那小公仔的模样,竟是大学时的自己,衣着打扮,是她最爱的风格。看到迷你卓曦西,她呆住。这是……
「很像妳是不是?」将公仔塞入她手里,他凑近她的耳边说:「老师,妳忘了妳的学生吗?」
学生?曦西震惊,看见那双黑眸,被火光耀亮。他脸上,浮现诡异的笑,趁她失神,猛地抱住她,身子往前扑,往下跳。
曦西尖叫,在急速下坠中,看见火红天空,看见他一双黑色眼睛,她昏眩,在紧抱她的有力双臂中,渐渐失去意识。
热风灼痛肌肤,底下人们惊呼,他们看着那坠楼的身影,穿过黑烟,往水泥地,往尖锐的灌木丛,往压克力透明遮雨棚,往窗架,往这些危机四伏处下坠——
人们尖叫,有人掩面不敢看,有人厥过去,然后砰地一声巨响,都结束了。
※4yt※ ※4yt※ ※4yt※
她隐约记得,窗外有白桦树,书桌是檀木制的,午后,阳光斜入窗内,映着桌面,被烘暖的书桌就呵出檀香味,还有,这间书房超大,总是摆满茶水点心,佣人不时进来换茶水……
她记得这些,却忘了面目模糊的学生,以至于后来没认出他长相,也没认出他名字。当年,那儿气派豪华,却不是她爱的调调,教了两个多月的英文就不去了。
她记得那里很闷,她的怪学生,苍白瘦削,阴郁寡言。她别的学生,跟她互动热情,有说有笑的。但这个怪学生不一样,他安静内向,害得她每次都像在演独脚戏。他的沈静令课堂弥漫窒息的气氛,有时甚至怀疑大书房只有她在自说自话,后来实在是被怪学生闷怕了,只好狂介绍自己热爱的西洋艺术史……
这是她大学生涯的小插曲,早淡忘了。直至今日,张摩尔带来迷你版的卓曦西公仔,他喊她老师,才勾出回忆,那个带点自溺神态的病态少年浮现脑海。他为何在多年后,来到她面前?为什么?曦西昏沈地想着。
急诊室闹烘烘的,护士医生来来去去,她和他的病床相邻,她左踝烫伤,没有大碍,张摩尔比较严重。逃命时,他把外套给她了,结果背部二度灼伤,需趴在病床,光裸着上身,让护士缠绷带。
她侧躺着,看张摩尔双手迭在下颚,瞅着面前墙壁,不发一语。他跟她一样,脏兮兮的,像被人从煤堆翻了几翻掘出来。
曦西问他:「很痛吗?」
「唔。」张摩尔闷哼。
「我想起来了,你以前住阳明山对吧?你家花园好大,种很多白桦树。」
终于想起来了!张摩尔看向她,但愿看见她眼中有更多对他的情感,但她只是笑笑地,像个朋友。他心里一阵苦。算啦,想起来又如何,他已经看开了,她是不爱他的。
曦西盯着他问:「在咖啡厅说的话,是故意气我吗?如果真的只想利用我,又怎么会冒险救我?还有这个——」摊开手,掌心是迷你的卓曦西。「为什么有这个?刚刚巴熙还告诉我,当时你已经逃到外面,但看我没出来又冲进来救我。是这样吗?是为什么?」
她好感动,但又很困惑着。她始终不明白张摩尔的行为,他总是教她意外。十多年不见的学生,忽然成为画家,千方百计参加她的展览,是偶然还是刻意?如是偶然,那么,如何解释这个小公仔,竟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他看着她,沈默着。眼色哀伤,衡量着该怎么说好。当她心里只有白御飞,说「我爱妳」已太多余。在咖啡馆时他已经决定了,对她的情感要藏心里,没想到发生意外,对她的情感曝光了。现在对着那双灿亮的眼睛,他的内心,欲言又止。她会接受他的感情吗?不,他没把握。
「怎么不说话?」她追问:「为什么有这个?」晃晃手中公仔。
「我让人做的,我另外有别的工作,我卖玩具。」
「卖玩具?你做这个……来卖?!」
「不是……」又去瞪墙壁了,唉!「这个只做一个,这一个不卖。」
「噢。」曦西怔怔地,闭上嘴。做跟她一样的公仔,穿当年和她如出一辙的衣服,答案很明显——他暗恋她?!曦西惊讶,脑袋混乱。这小她四岁的男人喜欢她,所以……想着张摩尔的种种行径,渐渐理出模糊的逻辑,却更心惊。
「你参加展览……是为了想出名?还是……有别的原因?」
知道是瞒不住了,干脆道:「为别的原因。」
她瞠目。「那个,那个别的原因该不会是……跟我有关?」好混乱!「但怎么可能?不,不对,难道连画画都因为我……不,不可能,十年欸,而且那时我只教了你两个月又不熟,怎么可能是因为我……」
算了,摊牌吧。「妳希望这原因跟妳有关,还是无关?」他盯着她,问得很直接,他也不想变成令她为难的问题。爱,能不能被成全是个谜,可这阵子,他隐约已参透谜底。
卓曦西不爱他,这就是谜底。
现在呢?难道救了她,谜底会改变?她会爱他吗?还是变成她心里的负担?变成她会怜悯、会感到内疚的一个她不爱的恩人?
不,不想扮演那可怜角色,所以试探地问了这一句「妳希望跟妳有关?还是无关?」,他将决定权交给她。
她会怎么说呢?张摩尔看她垂下眼睫,掩住美丽的眼睛。看她蹙起眉头,在她脸上看见了苦恼,从她美丽的脸,他读到这些情绪,就是没读到喜悦或高兴。他移开视线,将脸重重埋入双臂间,深抵着床铺,医院的床单,冷酷的消毒水味,他的浓情,彷佛也被这刺鼻的气味毒灭。
无意识地,他揪紧床单,她还没回答,自己先说:「算了,为了什么原因不重要啊。」一开始这就是自己的问题,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秘密的梦想,梦碎了,也是自己的苦痛,与她无关。
曦西不知该说什么,得知这份惊人秘密,她好震惊,不可能接受他,更何况他还小她四岁。即使救了她,她感动莫名,可是爱情没办法拿来做报答,感情不能勉强,更怕他继续陷下去……十年?天啊,他疯了吗?花十年追她?太笨了。
曦西斟酌着该说什么,最后只能勉强地安慰道:「我想……我跟你,会是很好的朋友……」
他听了,除了背很痛,心,也被这无望的爱灼痛。他苦笑,庆幸有双臂做掩护,她不会看见他表情多痛苦,要是能哭出来就好了,这阵子胸口总是闷着,喉咙苦着,偏偏眼泪倔强到流不下来,憋着,心更痛啊,好痛好痛啊!
他很难过吗?曦西凛注目光,不知为何,忽然好难过好难过,心拧紧了,看他趴在床上,看着他颓丧的身子,看着那揪紧床单的手,她的眼睛起雾了。
「对不起……」她哽咽。
张摩尔愣住,转过脸,看着她。他很震惊,竟看见一双湿润了的大眼睛。「怎么了?」
曦西凝住眼,忽然掩面哭起来,泪水拦也拦不住。「对不起啊……」
「干么哭?」该哭的是我吧?他呆住。
曦西慌乱地揉眼,抹泪,哭又笑,尴尬又抱歉地拿面纸擦泪又擤鼻涕,她歇斯底里地哭着说:「只要想到你……那么久的时间,是怎样……怎样努力着……结果却,对不起……真的真的很对不起……」在不知道时,有人默默接近她,想要爱她,可是她竟没法回报这份厚爱……她可以想象他的绝望,这一想,心就替他好痛……
张摩尔愣住了,她竟哭得比他伤心?她竟能体会他有多痛?他哭不出来的泪,她正替他流着。在那张美丽的脸儿上,她晶莹的泪啊,是最温柔的安慰哪!他凛住视线,苦苦地笑出来了。
他故作轻松地揶揄自己:「我有没有这么可怜啊?」呵呵笑,但脸庞一阵湿热,原来,自己也哭出来了。
看她为他哭成这样,这就够了。真的,以为没有她的爱,他会很孤独很冰冷。但这刻,好意外啊,他竟觉得很温暖,他没遗憾了。
※4yt※ ※4yt※ ※4yt※
因火灾送来医院的人们,大部分只受轻微呛伤或擦伤,检查无碍后陆续回家了,张摩尔也从急诊室转到普通病房,曦西不用住院,检查后,没脑震荡,只有左踝被烫伤。
她恢复精神,忘了刚死里逃生,急着去和助理处理灾后琐事。
消防人员初步调查,火灾应该是卤素灯短路造成,朵美私人美术馆馆长郭老先生,也带着秘书赶来医院处理。
郭老一见曦西就抱,眼睛都红了。「幸好没出人命啊,唉呀快把我吓死了。太好了妳没事,妳这么漂亮,要是让火烫到脸什么的还得了。」
看老先生担心她,曦西哽咽了。「可是美术馆烧成那样子……」
「这不用担心,我都有保火险跟公共意外险,倒是妳,那些艺术品怎么办?火灾那么严重,就算没烧到,应该也毁了吧?」
「没关系没关系,没问题的,我也有帮艺术品保险的。」
「妳确定?」秀兰冷不防插话。「我是有提醒妳投保,合约也填好了,但是,曦西,妳确定妳最后有送去保险公司吗?」
「嗄?」曦西跟馆长同时啊一声,她忽地腿软。「我……难道我忘了?」
「对,妳忘了啦!」
「啊?我完了……」曦西一晕,老馆长忙扶住她。
「幸好!」秀兰忽大声起来,得意洋洋地说:「当下,一发现妳忘了,我立刻飞车过去,在保险公司关门前一刻,送出被妳忘记了的那份保单,曦西啊曦西,妳没有我怎么办啊?」
卓曦西跟老馆长一起瞪殷秀兰。
老馆长问曦西:「这是妳的助理?」
曦西回馆长:「是我的助理。」
「嗯。」两人心照不宣点点头,都觉得助理做得好,但是都很想要揍她。
稍晚,曦西办手续,将张摩尔转到单人房。他为她受伤,她决定留下来照顾。
秀兰和美馆人员,跑来跑去申请各项证明,和保险公司斡旋。
一阵忙乱后,深夜,大家惊魂甫定,艺术家们聚在张摩尔病房外讲话。
萧禾像被墨水浸过,手上还抓着因逃难摔坏的古董眼镜。「等一下我要到行天宫收惊,有没有人要跟我去啊?」可怜干扁孱弱的身子,仍有余悸抖颤不已。
巴熙一整晚对曦西又搂又抱又亲,噢噢不止。
「噢,曦西宝贝,噢天啊天啊,感谢上帝,都以为妳死定了!亲爱的,这都要感谢张摩尔,要是妳死了,我不知道会有多难过啊!宝贝……」巴熙哭了。
曦西被她的热情弄得很尴尬,反过来安慰她:「好啦,没关系了,没问题的喔,明天我们大家集资签乐透,搞不好中大奖噢。火代表旺欸!」
哼,都什么状况还想到乐透?墨霓冷哼。「这展览被诅咒了,真是灾难,观众没水准,我的作品都毁了,差点连命都没了,我白痴才会答应参加——」
「嘿,至少没人死翘翘。」巴熙瞟她一眼,又补上一句粗话,再加赠个很粗鲁的手势。
墨霓还她一记青眼,拿烟盒去外面抽烟了。
萧禾告辞,收惊去。
巴熙说:「我进去看看张摩尔,他真了不起,以后他就是我巴熙的麻吉!」她问白御飞:「你咧?要回去了吗?」
「等一下再走。」他说。
「哦,那等我,顺路送我回去。」
白御飞点头答应,巴熙一进病房,又是一阵热情地嗨嗨哈啰宝贝嚷。
此时,走廊只剩白御飞跟卓曦西。
白御飞从刚刚就很沈默,他不像他们骯脏狼狈,显然他是打理过了,脏西服换成干净的灰西装,曦西注意到他仪容整洁,身上淡淡古龙水味,不像他们全是焦味,连鞋子都干净得像新的。
以前,很欣赏白御飞的好品味,可现在事情有改变,望着让她痴恋的男人,以往激狂的心跳,怎么没动静?当大伙狼狈骯脏,他洁净的外表,教她心寒。长久迷恋他而戴上的有色眼镜,似乎也被这把火烧坏了。
白御飞走向她,微笑着说:「还好妳没事,我好担心。」
「是啊,好幸运哪,还好都平安。」她没忘,在火场喊他时,他回望时那无情冷漠的一瞥,他撇下她,让她留在火海里,她也没忘,嘉嘉那个小女孩喊他爸爸……迷团一个接一个,她快要不认识这个男人了。
「剩下的事都交给助理就行了。」他握住曦西胳臂,温柔道:「我让司机送妳回去,发生这么大的事,妳要早点回去休息才行。」
缩回被握住的胳臂,曦西低着头说:「我要留下来照顾张摩尔。」
「也对,他救了妳。」
「嗯。」你却撇下我……
「可是妳是女孩子,照顾他不方便吧?我帮妳请看护,给专业的人顾比较好,妳有通知他的家人吗?」
「他不让我通知,而且,我觉得应该自己照顾他才对。」奇怪了,曦西打量他,明明撇下她不管,为什么现在跟她说话却若无其事。难道当时她看错了?他没听见她的呼救?是她误会了?可是,那女孩喊他爸爸又怎么说?她会听错又看错,她有这么糊涂?曦西瞇着眼看他,疙瘩梗在心中。
「怎么?」白御飞笑了笑,摸摸脸。「我脸上有什么吗?」
曦西摇摇头。「你早点回去吧,你也要好好休息。」她转身进病房。
他忽从背后圈住她,在她耳边说话,声音饱含着情感。「失火时,找不到妳,我快疯了——现在我才知道……我爱妳……」说着吻上她的脸。
曦西来不及躲,惊讶着,他的吻,怎么走味了?她的心和身体,为何对他的告白,无动于衷?!
第六章
知道卓曦西要留下来过夜,张摩尔的心情好多了。尽管失恋,但赢到安慰奖,可以跟曦西独处一整夜欸。
他趴卧在床,一脸酷样,心里却暗爽,兴奋地想——她会睡在他旁边的陪病床,会亲自喂他饮水吃药,会扶他上下床。虽然自己来也可以,但他一点儿也不想逞强,这点小福利他应得的。
曦西从浴室出来,洗过澡,换干净衣裤,长发乌黑黝亮,玫瑰唇色真美丽,他目不转睛盯着看,看她过来,弯身挪动陪病用的沙发床,这举措,使那宽松的粉红t恤领口放低,小露一片雪白脯胸。张摩尔顿时如火,呼吸为之一窒。曦西放好床铺,转过脸来,他赶紧移开视线,假装研究墙壁上的漆。
曦西甜甜地笑问:「需要帮你做什么吗?」
帮我……他头晕,她的身材令他血脉贲张,而她的笑容令他目眩神迷,他希望她摸他……再想下去,就要请她煮绿豆汤消火了。他的安慰奖,呜呜呜,要好好利用。
「我的背,背有点痒。」他说谎,痒的是心。
曦西过来服务。「哪里啊?帮你抓,可是不能太大力喔,你的背会痛,这里吗?」
「左边,左边一点。」
「这里?」
「右边顺便一下。」
「右边也痒啊?这里?会不会太大力?会不会痛?」
「不会痛……」他偷笑,喵喵叫,就算烫伤一百次也甘愿。
多美的夜晚,她指尖轻轻抓搔,他热血,痛苦又快乐,正陶醉地享受,忽然门推开,有人闯进来,这人一来,摧毁美丽的夜晚——
值夜班的小护士们,正经历白衣天使生涯中最大的魔考。张摩尔那一床的急救铃,平均十分钟响一次。而急救铃被按响的原因,令奔去处理的护士不堪闻问,令旁观的卓曦西不敢相信,更教躺在病床上的当事人不想理睬、不敢苟同、不能忍受、更不堪其扰。
陈丽丽问护士:「妳看我儿子,他眉头皱着,好像很痛,是不是止痛药不够?」
护士说:「我们不能乱开止痛药,医师给的药量应该是够的。」
又有一次,陈丽丽说:「妳帮我儿子量体温,他发烧了,妳看他的脸好红。」
「前一个小时才量过,很正常。」
再来一次,陈丽丽说:「我儿子手好冰,需要再添一床棉被。」
「……」护士敢怒不敢言,偷骂脏话。这女人一来就搞得大家兵荒马乱,疲于奔命。偏偏她进护理站时,带了一批黑衣兄弟,阵仗吓人,他们在病房外守着,害护士们惶恐不已。
事实上,张摩尔皱眉,是因为看到妈妈光临;面孔胀红,是因为妈妈紧张兮兮,害他尴尬。而手足冰冷,是听见曦西说——
「既然伯母来了,医院规定只能有一个人陪病人过夜,我先回去了。」
呜~~不准!张摩尔差点就不顾背痛,下床拦阻。
「卓小姐,」陈丽丽对她很不爽。「我儿子差点没命,妳应该第一时间通知我,结果妳让我自己从新闻看到他出事,妳了解一个做妈的心情吗?妳知道我多害怕吗?」
「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是我要她不要通知妳。」张摩尔看曦西收拾东西要走,摆臭脸了。「喂,妳去哪?」
「呃,回去啊!」快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不是说要留下来照顾我。」说话不算话。
「这里伯母在就够了,所以……」
「妈!」
「是,乖儿子。怎么啦?喔天啊天啊,气色看起来好差,你脸色发青你知道吗?很不舒服对不对?该死的,一定是很痛对吧?」在张摩尔还来不及制止时——
叮~~
急救铃第六次响起。这急救铃经过来回多次摧残,没烧掉真是品质够优。
「我走了,bye!」曦西想跑,连她都对护士感到不好意思啦!
张摩尔脸色青笋笋,护士咚咚咚跑进来,喘着,汗飙着,濒临失控边缘。
「这次是怎么了?又怎么了啊?」天啊天啊~~曾当选模范护士的张护士只差没腿一软,跪下来拜陈丽丽求饶。
陈丽丽指着张摩尔,跟护士说:「妳看他,我儿子痛到脸色都发青了!」
张摩尔指着陈丽丽,对护士说:「请带她出去!」
曦西惊愕,张摩尔怎么这样对妈妈?
陈丽丽难堪得胀红面孔,对儿子说:「你要我走?可是你一个人——」
「妳回去,卓曦西在就可以了。」
陈丽丽蓦地泪潸潸,曦西尴尬地呆在一旁。
「好……」陈丽丽哽咽。「我走。」又看向卓曦西交代:「卓小姐,我儿子拜托妳了。」说完扭头就走。
「等一下,等一下啊伯母?」曦西追出去。
伯母泪奔而去。「这里不需要我,我们走!」她带兄弟们走了。
曦西拦不住,回病房,不吭声,继续收东西,外套、毛巾、带来的书……通通收进行李袋。
张摩尔问:「干么?」
「收东西。」
「为什么?」
「要回家。」口气冷淡疏离。
「我妈回去了,妳又走了谁顾我?」
「放心,伤得不重,只是担心发炎。有护士在,还有急救铃,在这里很安全的,没人陪你也没关系。」
没良心!「好,晚安。」他冷酷道,拒绝哀求她。
好像她很无情似的,曦西甩了袋子,挽起袖子,瞪住他。「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为我才受伤,我不该这样,但我真的生气。」
「干么气,我又哪做错了?」
「谁都看得出来你妈多疼你,你却对她那么过分,什么叫——只要我留下来就好,要她回去。你没看到她多伤心吗?」
「过分的是她!」张摩尔的大少爷脾气发作。「妳没看她多烦啊?」还给我刚刚的抓抓乐啊!
「烦?」曦西火大。「就算她神经紧张也是因为担心你,你就算不高兴也可以好好讲,干么态度那么差?那是你妈啊!」
「换做妳,妳妈这样子,妳不会烦?从小就紧张兮兮,妳不抓狂?」
曦西凛着脸,不吭声。
「妳回答啊!」
「不知道啦。」
「当然不知道,妳没有一个混黑道老叩叩、后来又翘掉的老爸,也没有一个当人家情妇的老妈,妳没经历过她动不动就为妳迁怒别人,更没有一个总是想帮妳关心妳,却总是将事情搞大令妳难堪的妈妈。妳可以说不知道,妳可以骂我不孝,因为当那个人的儿子的,是我不是妳!」
曦西不吭声,看着他的眼光很严肃。
张摩尔又说:「想象一下,就会觉得我没发疯已经是奇迹。」罕见地对人诉苦,大概内心的委屈,渴望有人理解,而如果有人了解,但愿那个人是最爱的卓曦西。
曦西听完,没安慰他,只说:「你知道吗?我没办法想象这个……」
张摩尔看那见甜美柔润的脸儿,出现他从未见过的寂寞表情。他在那爱笑的眼睛里,看见某种晦涩的情绪。
卓曦西凛着脸说:「我妈在我两岁的时候就死了,所以……很抱歉,我没办法想象这个……」声音很轻,但掷地有声。
一个人孤伶伶趴在病床,张摩尔忍着背痛,还捱着心痛。
可恶,他的恋情莫非受诅咒?说不定是因为死去的老爸混黑道,业障深,感情路才这么坎坷啊!这么厉害,随便都可以踩到她地雷。拜托,谁知道她妈死了,他不是故意的啊!
喀,门又被推开。
「曦西?」张摩尔惊喜。
「别高兴,是我。」
是老妈的声音。
陈丽丽过来,扔了皮包坐下,双手抱胸,瞪着儿子。儿子头发乱,下颚冒青髭,看起来好狼狈。
张摩尔侧着脸,也觑着母亲。她被他惹哭,妆容尽毁,皱纹在泪水洗涤后,变得很明显,妈妈今晚看起来特别憔悴。
「是卓曦西叫我回来,她说儿子受伤当然让妈妈顾。刚刚我被你气得半死,很不想理你,可是她又不留下来顾你,我是不得已才来的。」陈丽丽罕见地,以严厉的口气跟爱子说话,这还是第一次,实在是灰心了。
张摩尔不吭声。
陈丽丽抿了嘴,眼眶泛红,又说:「趁这个机会,咱们好好来乔清楚,这么多年,你到底在不爽老娘什么?身为一个妈妈,我做的不够吗?就因为我是人家的情妇,所以连生的儿子都看不起我吗?但你摸摸良心,我对你的爱,可是一丁点也没有少啊,这样不够吗?」
「不是不够……」而是太多。看妈妈伤心,想到曦西说没有妈妈的神情,遂对母亲缓了脸色,张摩尔罕见地,主动要求她:「妈,我想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