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也跟着笑了,笑容既苍白又凄厉。她看着儿子吃完,伸手替他擦了擦。
透过柜门上的镜子汪雁兮看着大女儿和外孙,画面里没有一点儿鲜活的气息。小女跪在餐桌前,一块一块地把滚了满地的积木捡起来,轻轻放进盒子里。汪雁兮有一瞬间无所适从,这个晚上,或许一家四口不适合靠在一起,亲密无法分担痛苦,痛苦反而因此飞速地繁衍。她站起来,一个人进了自己的屋子。屋里没开灯,一团黑,只有窗前淌着点儿灰白色的月光。
「她跟我说,老天对她们这个家充满了恶意。每一次,幸福之后都连着伤心;快乐之后就接着噩耗,而这一次,是从仓惶到绝望,彻彻底底的。
那种仓惶也渐渐蔓延到我的头上——这个冬天,我们都要毕业了。
离校前的日子过得很无序,想要留下的,忙着自己的出路;想要回去的,都忙着分手。我们一伙人常常凑在一起喝酒,白天和黑夜颠倒着过,已经习惯到没有丝毫不适了。一起喝酒的人变得越来越少,我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恐慌。没有谋生技能的我,在这座不属于我的城市里甚至找不到谋生的勇气。虽然我不知道如何安身立命,可是我又不舍得离开,就像她喂的那些流浪猫,看见有生人过来了就散开,却又担心错过一顿送到嘴边的猫粮,走也走得毫不干脆。
我接到父亲电话的那一天,她签了启华动力的合同。
父亲在电话里问我什么时候回去。他还说,记得把你说的那个姑娘带回来,也该到成家立业的时候了,要不,还是我跟你妈过去一趟吧,按理说应该男方登门的。我只是说,学校还有事情,没那么快办完,其他的事儿,不急。
下午,她高高兴兴地来找我,说现在能找到薪资这么优厚的工作就跟天上掉馅饼一样,她命好,让馅饼砸了。
“等会儿去我们家吃饭吧,我妈说庆祝庆祝。我跟她提你了。”等了好半天我都没回答,她就转过头来看我。
我跟她对视,很心虚。
“害怕?家长迟早都得见啊。”话是普通的话,可是我听出了额外的意思。
“总不能空手去吧?要不,还是算了吧,我不知道买什么。”我仍然想推脱。
“带着你自己就行了。”
她难得这么高兴,我不忍心坏她的兴致,硬着头皮跟她走了,一路上不停地让她给我讲注意事项。她笑着说,只要是我妈做的菜你一定得给足了面子使劲儿吃,要是到最后实在吃不下了,我姐做的你夹两筷子意思意思就行了。简单吧?
可能是听见了脚步声,她妈妈和姐姐都到楼道里迎我们。
她把我介绍给她们。
她的母亲看起来不年轻了,眼角、唇边都是藏不住的纹路,可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儿。我的纪老师五官不见得漂亮过她妈妈,但是她身体里藏着一种柔媚、一种俏皮。
“阿姨。”
“来,快进来。那天在六院躲的就是你吧?”她直接差穿了我们初次见面的假象。
我脸一红,赶忙转过头去跟她姐姐打招呼。
她姐姐对我笑笑,很温和地回了声“你好。”
“这是我外甥。然然,跟哥哥打个招呼。”她去逗弄那个长得很可爱的小男孩。
“辈分乱了,叫也是叫叔叔。”她妈妈说。
“没事儿,叫什么都行。”我还没给她名分呢,给了,她也未必会要。
她外甥自己跟自己做着游戏,并不理睬我们。我由衷地跟她说:“他看着真不像有问题的。”
“嗯,就是看着。”她接过我的大衣和围巾,帮我挂好,“老天爷可禽兽了,连我们家下一代都不放过。”
坐在客厅里,对着她的母亲和姐姐我很不自在,我怕他们问起我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于是,我主动提出想要做饭。
“哪能让客人下厨啊。”她妈妈不同意。
我就笑着说:“我没把自己当客人,您也别跟我见外。”
“那行,阿姨给你找条围裙。”
进了厨房,切菜,装盘,点煤气,倒油,我熟悉得好像在自己家一样,就连鸡蛋壳都能一扬手就准准地扔进垃圾筒。
我专心致志,神情严肃地烧着带鱼,半天才觉出后背上落着她的目光。
“香!”她站在门口,眼睛里蒙着薄薄一层水,像是让油烟呛了。
“我们家烙饼卷带鱼起家,一到饭点儿座无虚席,你当闹着玩儿的呐。”我很随意地说着,伸开了抽油烟机。
“你们家饭馆叫什么?”她问。
“没名字,就有个招牌,写着‘烙饼卷带鱼’。带鱼其实不能吃热,得是剩的,底下铺一层熟疙瘩丝儿,只有烙饼是热的,然后就棒子面粥,特别香……”
我还讲着,她就突然到了我背后,两只手环过我的腰,下巴架在我的肩膀上。
“馋啦?”我问。
“嗯。也没有,就是想抱抱你。”
我没来得及放下手里的锅铲就去捏她的脸,“难得你也有这么懂事儿的时候。”
她侧头躲开,把脸贴在我后背上蹭着,“我没想到你真能跟我回来,我知道你要面子。”
我把铲子扔进锅里,沿着她横在我腰间的胳膊抚摸着,叫着她的名字,问她:“跟我走吧,好不好?”
“上哪儿去?”她没懂我的意思。
“回我家。”我转过身,把她拉进怀里,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捧着她的脸仔仔细细地看。我怕她干脆利落地说一个“不”,怕得心都缩着。
她不知道在想什么,想了好一会儿,刚要开口,我就低头堵住了她的嘴。
这个吻,很重,很长,她没有躲,似乎根本不在乎她家人随时可能推门进来,可是她也没什么回应。我们切实地纠缠着,却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在忙。我的嘴唇碾着她的嘴唇,渐渐又变成咬,力道大得快要出离了情|欲的范畴,我觉得她轻飘飘的,怎么都抱不紧。
她要说的话就这么被堵在唇舌交缠间,直到我们慢慢分开,那些心思才又假装缩回各自的心里不动了。
我又看她,她的眼神飘向灶台,“你看锅吧,我不捣乱了。”
“等会儿,”我把她拉住,“尝尝咸淡。”
我拿筷子夹了块带鱼,另一只手在下面衬着,吹了吹,递过去。
她就着筷子吃完,最后连鱼骨头也一起叼走了,湿漉漉的汤汁沾在嘴唇上。
“吐了吧,别补钙了。”
她揉着眼睛别过脸,把鱼刺吐进垃圾筒。
我又挑了块鱼肉夹给她,她把它咬进嘴里,点着头,竖着大拇指,什么都没说转身出去了。
我靠在墙上抽烟,听着她们在外头聊着启华,聊着她将要做的工作,聊着那个孩子的就医和入托,聊得千头万绪。大概活着本身就是这么千种形状、万般无奈,还没容你理清那些曾经失去的,就要急着面对正在失去的,再抬头看看,前边还有那么多终将失去的等着你。
聊到最后,她母亲叹了一口气,“你说然然什么时候才能喊我一声姥姥啊。”
“要不我现在自降一辈儿?”她笑着叫了一声:“姥姥——”
“你个死丫头!把人扔厨房就不管了?哪有你这样的,去赶紧看看去,给打个下手。”
我把烟头掐灭,等着她进来。最后一口烟呼出去,那个烟圈是个难得的正圆,可是却让抽油烟机里的风扯得七零八落。那机器嗡嗡地运转着,像嘲笑声,延绵不绝。然后,她姐姐推门进来了,帮着我把弄好的菜一个一个往外端。我仍旧在厨房里等着,她进来拿筷子,盛饭,来来回回跑了好几次,最后冲我笑着说:“哪天教教我怎么烧带鱼吧。”
她拉上我一起出去,手抓得很紧,我几乎感到指间有细微的疼。」
桌子摆好,饭添上,天早就黑了。五个人围着桌子坐好,安然还是在他原来的位置,纪曦端着饭碗喂他。剩下的人慢慢地吃,边吃边聊,边聊边等。这个家很久没有这样的生气了,往常都是三个人、四个人,菜是暖的,饭是热的,气氛是凉的。
难得安然乖乖吃完饭不哭不闹,纪曦没有管他,到厨房拿了酒出来,给靳晓川倒上,给汪雁兮倒上。她知道纪晗不会喝酒,就推了个茶杯给妹妹。她是个很害怕这种场面的人,越想说什么就越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是端起杯说:“都在酒里头,我干了。”
大家陪着她,举杯,一饮而尽。
那天晚上纪曦很高兴,她那短暂的快乐因为短暂,而让纪晗和母亲觉得特别哀伤。
9、(九)影子
「寒假刚开始,我就离开了学校、搬出了宿舍,像大学里那些苦命的鸳鸯一样,在附近的胡同里乱晃。我希望能找到间简陋的出租房,能找到个差不多的工作,至少靠着手里的钱多扛几个月,多留几天,多陪她片刻。
那屋子是房主私搭乱建的违章建筑,屋里只有一张木板拼凑的双人床,一个上任租客留下的塑料衣柜,一把椅子,连桌子都没有。房东看见搬过来的只有我一个人,觉得不可思议。我说,我是为了找工作。他拍拍我的后背,答应让我用他的厨房。
就这么鬼使神差的,我留下了,这成了我有生以来最勇敢的决定。」
那是一条很窄的死胡同,红砖和洋灰水泥连成一个不算笔直的细长条。路面上的薄雪让进进出出的脚印和自行车轱辘碾得凌乱不堪,纠缠成深深浅浅的印子延伸到每一个门口。临近巷子的尽头有个凹进去的拐角,靳晓川走进了那扇斑驳的院门,纪晗长长地吐了口气,跟着他进去,有点儿后悔非要“家访”。
屋里的灯没关,灯泡系在一根尼龙绳上,在头顶上闪呀闪的。唯一的凳子上堆着洗漱用品和没洗的家伙,小奶锅里是吃剩的方便面,渣滓、面头沉在锅底。靳晓川从床上拿了张超市的特价海报,把那些杂乱遮住了。
“别脱大衣,屋里冷。坐这儿吧。”双人床上铺着他从宿舍里带出来的铺盖,里外各空出一条,露着木板。
纪晗说:“我下次带床厚被子过来。”
“我不冷。你别老往我这儿跑,这边儿偏,天黑了就没什么人了。”
“晚上要是有时间就去我们家吃吧,添双筷子的事儿。”
靳晓川点头答应了,一次也没去过。
「找工作对我而言就是漫无目的地制造痛苦,这比在贫困线上徘徊更让我难受。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超市推销饼干,临时工,只做六、日。到了周末,我站在货架前对着过往的老幼妇孺媚笑,重复着那几句话,“您试试新推出的口味,买五连包送马克杯。赠品凭小票在服务台领。谢谢,慢走。”那件印着卡通图案的围裙穿在我身上就像个笑话,我是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可是就连这份工作都是色诱了业务才拿到的,请业务吃饭的钱还是她塞在我钱包里的。
寒假里d大没课,她下了班经常会过来看我,每次都带东西,两块肥皂、三包榨菜、一瓶老干妈……都不贵重,可是从不空手。
那天,我正就着脸盆洗头,她推门进来说:“今儿给你改善伙食,我发工资了。”她手里拎着两个打包的餐盒,还有一箱方便面,是我喜欢的鲜虾鱼板。“今天我不能多呆,我姐感冒发烧,怕传染然然,我这就回家帮忙看孩子去了。”她在我屋里转悠着,找不到可以放东西的地方。
我一边擦头一边跟她说:“等我穿上衣服送你。”
“你吃饭吧,该凉了。”
“等我会儿,我送你!”
小事儿上,她从不做无谓的坚持,乖乖伸过手,揉着毛巾帮我擦头发。
“长了。”她说着,揪着我额前的发梢,拉到眉毛的位置比划着,“该剪了。”
“嗯,过两天。”我把毛巾挂回椅背,点起一支烟叼在嘴里,出门把脸盆里的水倒掉,把水壶送回房东的厨房,回来就念叨着清点随身必带的物品:“钱包,钥匙,手机,烟,火儿,你,齐了!”把钱包装进大衣兜,我发现里边多了两张红色的钞票。她看着我的手笑,大概以为我蒙在鼓里。
“走吧。”我把右手的烟交到左手,想着拉上她。
“非得送,d大回家这条路我不比你熟,还能丢了?”她说着,到底还是泄露了埋怨,“要是你不在,我还不过了?”
我现在不是还在么——话没敢说出口,这不是安慰的句子。」
不上班的时候,靳晓川喜欢叼着烟,眯着眼睛看窗外的太阳。他脸上的表情忽明忽暗,一瞬间忽然勇敢,觉得咬咬牙还有希望;一瞬间又忽然沮丧,还妄想着护着她,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的存在就是她的一大负担。
光凭着爱情大概撑不到下一个冬天了吧?
爱情多像江湖骗子锅里的滚油,表面上翻滚,私下里无非洗脸水的温度。靳晓川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粗通常识的江湖骗子,他的全部就是把纪晗抱在怀里,用体温给她一点儿热量。其实,她该去找属于她的温暖,在他面前消失在刺眼的阳光里。靳晓川这个名字,就像季节更替冬去春来,就像曲调里的抑扬顿挫,总会在她以后的日子里荡开、淡去。
「“跟我走吧,你愿不愿意?才几个小时的火车,咱们可以经常回来看看,每个月往家里汇钱。”我问她,在她深褐色的瞳孔里看到了一个很小很小的自己。
“我得守着他们,我哪儿也不能去。”相较于爱情,命运是那么真实存在的东西,表里如一,无可回避。哪怕每天她要面对姐姐的忧伤,母亲的疲惫,然然的毫无反应,可那就是她的生活,失去了,也还是会慌张。
到底她还是拒绝了我,眨眼间我们就少了一条出路,而彼此又不约而同地放弃了清醒,去无视另外的那条路。
“你怪我吗?”我问她。
她摇着头对我笑,余韵里有种说不出的荒凉,“这种事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许多东西,你相信,它就存在,比如美好,比如爱情。我想,当时的她还愿意相信。
那段时间,徐娘半老的业务经常给我打电话,动不动就“我们女生,我们女生”的,还总说要回请我。同组的小姑娘也有约我的,有一个是我老乡。她跟我说,有个火锅店在招服务员,她不想在超市干了,问我愿不愿意一起过去。
这份新的工作对我来说像个双重讽刺。
我放着家里的甩手掌柜不当,跑去火锅店里当跑堂。电话里,我妈说孩子大了,就不是自己的骨肉了,出去了再也别回来,我正好少操一份心。她说完,对着电话吭吭地咳。
我跟她说,我换新工作了,包吃不包住,离得太远,得穿半个城,我快搬家了。她抱着我的胳膊,好像很高兴。我又跟她说,火锅店在a座美食广场,混杂在众多商铺里毫不出众。我偶尔会盯着往来的人流,找找有没有你的影子。她的笑很快就僵住了。
在工作的间隙,我在这座大厦里四处游荡,从地下车库到顶楼平台,我发掘了若干个适合抽烟和发呆的角落,可是却一直鼓不起勇气踏进c座的那道转门。我躲得远远的,随机地目睹着各色人等进进出出。那道门寒光闪闪,一夜夜的在我梦里刺眼。
这出戏大概真的该喊“咔”了,也不用说什么自卑、自私,我只是想,我留下事情还会变得更糟。」
那声“咔”喊在靳晓川生日那天,他刚好排休。
下了班,纪晗带着个小蛋糕,敲开了他的门,那是与几个人合租的地下室。
靳晓川只问了一句,不好找吧,就侧身把她让进屋。
屋里就他一个,像是在吃晚饭,桌上的一碗挂面没怎么动过,已经没了热度,筷子架在碗上。本来就见不到阳光,屋里又没开灯,暗暗的,只有电脑屏幕亮着,一个沙哑的女声在唱:
我的青春
有时还蛮单纯
相信幸福取决于爱得深
……
“寿星,心情不好?”纪晗问完,把那个小蛋糕放在饭桌上,去卫生间洗手。抬眼间,镜子里多了个人影,映出靳晓川的脸孔,他盯着镜子里的她。
“吃蛋糕。”纪晗甩甩手上的水,低头解蛋糕盒上那根墨绿色的绸带,然后把盖子慢慢打开。路上跑得太急了,蛋糕的边缘碰到盒子,微微有些破损。她不好意思地看看靳晓川,他正静静地注视着粘在纸盒上的一小坨奶油。
蛋糕释放出浓郁的甜美,瞬间填满了房间。
纪晗摸摸蛋糕上立着的小牌子,对靳晓川说生日快乐,又把小蜡烛一根根的从盒子里拆出来,问他要打火机。
靳晓川拦住她的手,语速不快不慢,声音不大不小,他说:“纪晗……分开吧。”
他的手是冷的,碰了她一下很快就缩回去。
“打火机呢?”纪晗又问。
他把打火机推到她手边,看着她一根根地把蜡烛插上,点燃,又重复了一次:“咱们分开吧。”
望着那一簇簇跳跃的烛火,纪晗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反驳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反驳,可是她还是问:“你说的都不算了?”
靳晓川在咫尺外看着她,不说话。
“要不,我请你吃别的吧。”她抬起头,大方的和他对视,“定心丸儿,有胃口吗?”
别这样,你所托非人——靳晓川想提醒她,结果卡住了——你跟我之间的距离不是那一张床而已。
“不是说罩着我么?”
“我说过?”说过,在医院的走廊,靳晓川记得。当时的许诺到了如今带着不甘和嘲弄变成了无力的反问,问他们都清楚的事实。
“你说罩我一辈子。”
“你也觉得有情饮水饱?”生活到底不是一句誓言,不管拿什么样的感情背书,誓言听起来也还是苍白空洞又无济于事。这个世界上呀,就是有太多人把做梦当计划,毫无准备地迎接着无法预知的一切,不加思索地答应了力所不及的事情。
“呲”的一声,蜡泪滚下来,火苗无力地闪了两闪,最后一支蜡烛也熄灭了。
类似的场景纪晗设想过很多次,各式各样的,哪一次都没有今天的真实。眼前的靳晓川变成了黑暗里一个模糊的轮廓,对着这片阴影,纪晗轻轻摁了摁眼角说:“去年的今天你就到法定结婚年龄了,记着,下次别随便跟姑娘提‘一辈子’。”
长痛不如短痛,纪晗说完就离开了,没有挽留,甚至没有犹豫一下,转身就走了。靳晓川闭上眼睛,仰起头,眼窝里的眼泪倒流回了心里。
背景里,那个沙哑的女生还在唱,趾高气扬地嘲笑着他乱七八糟的一切:
读进化论
我赞成达尔文
没实力的就有淘汰的可能
……
「我的同屋们陆续回来,陪着我吃了那个甜腻腻的蛋糕,又喝了多半宿的酒。
一个老哥哥拍着我的肩说,兄弟够爷们儿,等咱以后发达了,找个更好的。
要是真的发达了,我还想找她。不知道,这算不算醉话。
酒后的我没能心满意足地睡去,她反而在我灵魂深处越发清晰起来。自那天起,我频繁地梦到她,入夜不敢睡,清晨不愿醒。表面上我说了狠话,可心里还藕断丝连着,轻轻扯到就会疼。我尽量避开彼此经常出没的地点,小心翼翼的跟她在同一座大厦里过各自的生活。可是有一点我远不如她,我的纪老师就是那种人——要么不做,做就做绝。她答应我的总能办到,而我总是食言。
偶尔,我会忍不住发个短信给她,说些有的没的,仿佛这样我就能永远在那个梦里,将醒未醒。
下午有阵雨,记得带伞;
d大盖新楼了,路过工地的时候留神看路;
最近地铁里小偷多,我同屋被偷了,钱、身份证、女朋友相片都没了……
不管我发什么过去,她从来不回,直到有天我写给她:我交新女朋友了,我老乡,挺漂亮的。
我终于收到两个字:恭喜。」
纪晗想,自己大概是吃醋了。其实她不信,从靳晓川每一次拥她入怀的瞬间里,从那个瞬间之后的温柔里;从分手那天,他的呼吸里、眼神里,让她离开的决心里;从他马蚤扰的短信里,从字里行间的关心里、脆弱里;从他的情非得已,又心甘情愿里,她根本就不信,可还是不可避免地吃醋了。
几天之后,纪晗在单位收到快递——两瓶陈醋。
被他发现了!
纪晗握着手机,挪动拇指回他:谢谢。
隔了不多久,新短信回过来,连标点四个字:我想你!
紧接着,又是一条:我想见你!
纪晗举着磨得掉了漆的手机发了会儿呆,“哐当”一声,把它扔进了抽屉。
从现在开始,你演喜新厌旧,我演移情别恋,不许哭,只许笑!
10、(十)新人
「一出“喜新厌旧”演到入秋,我自己都真假莫辨了。我的新人想跟我一起离开,她一遍一遍地问我,我人躲着,眼神也躲着,僵持了很久,终于点了头,是该回去帮我父亲的时候了。
和纪老师的正式告别一直拖延着,现在看来,那似乎不是真正的善良和体贴。我当时只是想,我是想也许,最后再见一面,我就可以好好地去过自己的生活了。」
居然答应了,纪晗自己也很意外,没有任何理由,就是觉得心慌,好像非得见了才能彻彻底底地了结似的。
前一夜,她失眠了,第二天起来脸上挂着相,仿佛黑夜渗进皮肤,透着发乌。站在镜子前她打量自己,浅灰的v领毛衣,黑色裤子,黑色外套,平时觉得还好啊,怎么今天黯淡成这样,连自己都不愿意多看。熬到下班气色可能会好吧,纪晗想着。
两个人约在离纪家不远的饭馆见面,本来一天都没什么,到了饭馆门口,纪晗却犹豫了,踱着步子转悠了半天才推门。
靳晓川座在靠墙的位置,见了她果然皱了下眉,然后才冲她笑。
“穿这么少?”他很自然地去拉她,想试她手上的温度。
“地铁里人多,热。”纪晗躲开了,把外衣搭到一边的椅背上。
他点点头,把嘘寒问暖的话闷在嗓子里,收回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刚刚剃短的头发,像刺,扎得慌。靳晓川忽然想起还有样东西,就伸手递给纪晗一张折得还算整齐的纸,“这个在我们家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你收好了。”
“什么?”
靳晓川端起茶壶给纪晗倒水,坚持着,继续笑,“你不是问我怎么做带鱼么,我给你写下来了。”
“不怕我开店抢你生意?”
“抢不了,”他拿着茶杯在手里缓缓地转,“我快走了,礼拜天的火车。”
纪晗一手捧着茶杯,一手拢在杯口,凑过脸去轻轻地吹。她眼睛里是两汪水,定定地瞧着水面上吹出的一层小波纹。
“天子脚下,高宅广厦,不适合我。”靳晓川也爱这座城市,包括它的虚荣和物质,可是在这里,他的梦想活在流沙上,生不了根,结不了果,找不到去向。不管留下,还是离开,没什么区别,哪条路都不通向她,哪条都不是归途。
“嗯,这儿是不好,什么都贵,就是情贱。”自己身边的人大概注定是这样,浮沉聚散,来来往往。纪晗的眼神再次回到靳晓川脸上,已然回复了常态。一杯茶喝尽了,诸般滋味也就淡了。
“我那个老乡,她跟我回去。”
她想着续杯茶,手却停下了,心里像是有什么在拨弄,“老乡,还是女朋友?”
“现在还是老乡。”靳晓川用很认真、很慎重的表情说:“她说你坏话来着,你们公司的老下来吃饭,吃八折的午餐套餐,有好几个都跟她特熟。她找个机会就跟人说你坏话,我说她,把她说哭了,可其实我听了特别解气,谁让你不跟我走的,谁让你连留都不留我的!”
“能留住吗?”
靳晓川没有回答,哼笑了一声,笑着气,气着笑,“后悔了?”
“没有。”做人做事,一经选择就只能各自担当,不必提遗憾,也无须论后悔。
“那就记着你说的,你不后悔,也别让我后悔。”他说得咬牙切齿的,心里明明想着不后悔,却忍不住幽幽地叹了口气。
“哦,这个……”纪晗从右手腕上把手钏取下来,又忙着在书包里翻,“这儿还四颗,我都带来了。”
“知道我要走了?”靳晓川把手钏推回去。
“迟早要走的。”
“戴上吧,就是给你的,给你一个人的。”
「我不停地夹菜给她,嘻嘻哈哈地说咸了淡了。在她面前丢脸丢惯了,最后再多丢一次无所谓,反正也要走了,我就只是不敢停下来,怕冷场。
她话不多,一口菜一口饭,就着我一个人的聒噪慢慢地吃。平时,她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不停地说着,口干舌燥,啤酒喝在嘴里越来越涩。
最后的福根我倒给了她,她没推脱,只是小半杯还没喝完就借机说醉了。我接着她的话,说自己的酒量也退步了。
就当是真醉吧,我实在想不出别的话题了。我也沉默了。
我看着她,想到我们刚认识,想到破暖壶,粉笔灰,想到d大宿舍楼,想到雨后槐花香,想到开头,想不出然后。是不是大多数的爱情都是这样,最初的日子像睡在棉花糖里,轻软香甜;接着,棉花糖变成石膏,脆硬乏味,不堪一击。又或者,她的初恋也算不上无疾而终,我曾经执意要把她带入我的生活,可是陷在这样的局里,人性没用,品格没用,只看你有没有运气。我这样开导着自己,笑看过往。
送她出了餐厅,路就在眼前,流光憧憧。到了这最后的一场相对,我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突然就不自知地伸出了手,掌心向上。她悄悄地把手递到我的手心里,由着我越握越紧,很久都没有抽回去。
“怎么了?嗯?”我问她。
她低着头,看地面上那两道被光线拉长的影子,喃喃地说:“越离越远了。”
“远点儿不好么?”
我把她拉进怀里,抱着她,什么都不想。呼吸渐渐变成轻柔的白色烟雾弥散在空气里,我们靠在一起,平静安稳得像是还有用不完的时间来厮守。
我试着用全部的力量抱住她,不让夜色和时间分开彼此,可是到了最后,却只下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街上,对着一个个陌生的背影凝望。
在那场似醉非醉中,我和我的纪老师彻底地失散了。」
这个时间成为断点,带着纪晗的初恋消失了。
她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踏上楼梯,指节僵硬地捏着钥匙,努力不让自己发抖。
门应声而开,姐姐站在面前。
家里真暖和,踏进大门的瞬间,纪晗的眼睛上、脸上就蒙了一层雾。她坐在椅子上不想说话,纪曦端了杯热牛奶给她,把杯子塞进她手里。
纪晗低下头看了一会儿,揉了揉被热气熏到的眼睛,“真丢人,不该见的,本来没事儿的。”
她自嘲地摇摇头,那个拥抱,在温暖与寒冷的交界里恍惚地存在过。在离开他的时候,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留恋和不舍,比以往都要专注,都要盛大。
“喝了早点儿睡吧。”纪曦看着妹妹把奶喝干净,又说了一句:“姐对不住你。”然后,握着杯子转身去了厨房。
半夜里,汪雁兮起来,看见纪晗的台灯还亮着,小女儿斜斜地趟在床上,脑袋几乎要探出床沿,一条腿蹬着墙,一条腿蜷在乱七八糟的被子里。
她走过去,坐在女儿身边,轻轻拍着她。她是母亲,她多希望女儿能哭出声音。
读完了《陌路》的最后一章已经是深夜了,纪晗至今仍能记得某个早上,透过窗帘的光是怎样从淡黄变成浅蓝的。路灯灭了,天亮了。靳晓川彻底地离开了。
对于他生活的那座城市纪晗一无所知,她只是偶尔的会去关注那里的天气。对于他的现在,她同样一无所知。他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是不是还那么爱打架?那件羽绒服是不是还穿着?带鱼有没有越做越好?他老乡会不会成为他女友?睁开眼睛他为谁忙着,闭上眼睛又为谁流泪?
都过去了,和她无关了,他已经从靳晓川变成0x1216了。不是有人说过么,时间“一边刮开每个人命运的密码,一边涂黑每个人过去的记忆。”靳晓川不是她的信仰,有几个人能有背弃信仰的决心,有几个人能面对信仰抽身而退?幸好,他不是。
睡吧,不早了。
纪晗闭上眼睛,在梦里求老天赐给她一颗更加坚强、从容的心,从此以后,天下无敌。
盯着姗姗来迟的纪晗,邢海燕惊奇地发现她居然也会迟到了。
“怎么晚了?我地铁上都没碰见你。”
“不止晚了,还多损失二十块钱。”纪晗抱怨着,从刚刚脱缰的思绪里回了神。
“把卡打了?睡眯瞪了吧。”
启华的考勤制度有个很大的疏漏——忘了打卡的扣三十,迟到早退的扣五十,代人打卡的各扣八十——这个漏洞就这么大言不惭地出现在了员工守则上。
纪晗端起自己桌上放了一宿的水,不管不顾地喝了一口,“今天晚上我得回d大帮在职班的老师代课,早上临出门,我外甥把我放桌上的讲义给扔了,弄得满地都是,幸亏小祖宗没撕,要不更麻烦,等我一页一页捋好了,就迟到了。”
“那也不用打卡呀。”
“我没想打,可是有一男的,本来在转门那儿我就让他磕了一下,然后他还跟我一趟电梯,明明b座的,非上c座显摆来。”
b座十七、十八层云集了启华总公司若干个不必打卡的高管,他们一年到头,没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办公室,上班不固定,下班没准点。
“值了!二十块钱买一b座帅哥的刮目相看,给咱c座长脸了啊!”邢海燕看着纪晗,突然笑开了,“诶,姑娘,我怎么预感着你快迎来第二春了!上一春也是因为咱外甥捅的篓子吧?也大概其就是这个月份吧?”邢海燕幻想着一片花红柳绿中的纪晗,满意地点了点头。
纪晗瞪她。
北京是个没春天的城市,每一年都是,一夜就从冬天到了夏天,让人永远不能靠温度分辨。你就只知道,花开了,花谢了,春天来了又去了。
无视那道目光,邢海燕喜滋滋地开始哼歌:
人的一生
感情是旋转门
转到了最后真心的就不分
……
“别哼这歌,泼你了啊!”纪晗不明白邢海燕怎么就毫无征兆地陷入了兴奋。
“不明白?”燕子笑得坚定不移,“当时0x1216选这歌当你们的分手告别曲,多有禅意呀,他早就预见到有一天转门能给你转出个新人来!”
“还说!”
“不说了,不说了。”邢海燕一脸的化干戈为玉帛,又补了一句:“那男的是谁呀?”
11、(十一)尘沙
他,就是丁冉。
前一天,丁冉的车子被人追尾,送去修理了,车行本想借一辆代步的车给他,他说不用,只是要求尽快修好。于是,在这个普通的周四,丁冉坐着出租来到了启华。为了节约一个红灯左转和一个路口调头的时间,出租停在了c座对面。丁冉穿过地下道,史无前例的在早上九点十三分的时候走了一次大厦c座的正门——一扇三翼自动旋转门。
也是在这个普通的周四,早上九点十三分的时候,纪晗前所未有的迟到了。她从地铁站呼哧带喘地跑过来,在那扇三翼自动旋转门即将转过去的一刻,闪身抢了进去,可是,她的包却轻轻撞上了门扉……
自动门的智能就在于它会自作主张,什么时候转,什么时候停。
“嘭”!
那个背影被突然停下来的转门拦住了,他的身体,也可能是额头,毫无防备地撞在了玻璃上,按声音推测,大约撞得结结实实。两个人的距离因为前者的骤然停顿而瞬间缩小,变成了一种危险的接近,再往前一点点,后者就能撞上他的背,跟他紧紧相贴。
门又开始转了。
前边那个背影扶了下额头,正了正衣襟,大步往电梯去了。一串脚步声跟在他身后,一溜小跑地追过来,一个女声问:“没磕着吧?”
声音不够柔和婉转,清清凉凉的,还……喘着。
他摁了电梯,歪头看了看声音的主人,高,瘦,梳着马尾。那张脸很秀气,尖下巴埋在围巾里,一双眼睛尤其动人,满盈着光,微恍着。
接过对方那道抱歉的目光,他笑出一个云淡风轻的表情,用一种拒人于千里的客气,透露出一点儿“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嘲讽。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