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低音,有细微的沙沙的质感。
“刚才跑急了,对不起。”纪晗郑重地道了一次歉。
他点了下头,在电梯门打开之后请她先进去,问了声:“几层?”
“十七。”
两个人一高一矮并排站着,是比并肩而立稍远一些的距离。他把眼光落在了电梯门的光亮金属上,在如同镜面的画面里捕捉她的眼睛,漂亮,青涩,似曾相识,这样的眼睛就算流露出欲望都显得干干净净的。
纪晗和他在同一扇门上目光相对,没来由地觉得那眼神里暗藏邪恶,是那种好像忍不住要去审视,又看得不情不愿的样子。她先是想低头错开,可是那道目光还是在她脸上若有似无地徘徊,纪晗就索性转过头,冲他笑了。
他没笑,仍然对着电梯门,一把沉沉的嗓音说得不温不火:“你迟到了。”
同事?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这个男人的五官比镜子里更为深刻,看过了就不会忽视。纪晗在心里又描画了一遍他样子,没见过,确定。
“叮咚”一声轻响,泛着镜面光泽的两扇门缓缓开启,那人做了个手势,示意纪晗先走。他慢了慢,和她一前一后出了电梯,都停在玻璃门边的打卡机前。
新同事?
纪晗半转头问他:“启华的?”
“嗯。”他点头。
“今天第一天?”
“不是。”
“那还……”纪晗做贼心虚,说话都降了一个声调,谨慎的往旁边挪动了小半步,“打卡吗?”
他只是望着她,不说话,不点头,也不摇头。
迫于这个男人貌似光明正大的气场,和没什么温度的眼神,纪晗无声地抗议了一下,拽起外衣里挂着的卡,刷了。
一声“滴”之后,他嘴角似乎有了一抹笑纹,很淡。纪晗也分辨不清那到底是不是笑,看上去更像是这个人去掉了几分凉意和疏远。
那声属于他的“滴”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皮鞋踩着大理石地面铮铮地响。这个人又一次变成背影,沿着走廊往b座去了。
直到人影即将消失,一直瞪着他的纪晗才反应过来——这人,这人……小人!他一定一路走一路笑,笑得得意洋洋,花枝乱颤!
二十块钱,连惩罚的意义都不具备,就是……不知不觉就停下了,成了这么个幼稚又诡异的局面。
就眼睛有那么一点儿像!丁冉嗤了一声,反驳自己,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却遍寻不着打火机,他就只能这么叼着,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心上的沙仿佛被人轻轻一拂,现出隐约的光影。他想着电梯里的那张脸,就好像另一个人的眉眼在他面前晃——她只比他小几个月,也是三十三岁的年纪了,电梯里的姑娘还年轻,却恰好有两分他们最好的时候,她的模样。
秘书ta和丁冉打招呼,露出一口小白牙,笑得很是温柔,“丁总!”
“早,给我找一打火机。”他叼着烟含含糊糊地说。
ta人长得漂亮,嘴巴也甜,笑起来千娇百媚。毕业以后,她被人介绍进了启华,直接派给丁冉当了秘书。起初还有人传了些闲言碎语,时间长了,谣言也就没什么新意了,一来丁冉确实不对身边的人下手,二来ta陆陆续续换了几任男友,比起她跟丁冉全无实质的绯闻不知香艳多少。
丁冉推开门,看见一场沙尘暴退去之后的日光白灼灼地洒满一地,无数的灰尘在空气里飞舞,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肆无忌惮地包裹着他。他坐在桌子后面,望着眼前的打火机,示意ta可以离开。思路远远地飘开了,远到一个跟现在的他毫无关联的地方。
当年,他心心念念的只是要对她好,她皱下眉,他可以上刀山、下油锅。可是后来,她三言两语就把他们那么多年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前前后后,分分合合,到了第三次,她终于不知道该找什么借口了,“我不值当你这样。欠你的,我下辈子还。”呵,这辈子该面对的,就让她编排到了来生里。
姚蘅第一次离开的时候,他们还在大学里。丁冉去超市买酒,品种、口味、优劣,他统统不管,只要能喝就好。他酒量太好,一瓶接一瓶地喝完,就只醉过一次。宿舍的阳台上堆了一排排的空酒瓶,他还得费心拿去扔,否则下雨的时候,雨水滴在酒瓶上,空洞的响声都带着回音。
姚蘅第二次离开的时候,他们在留学。他酒喝得少了,改成抽烟,不停地抽,一根接一根,屋里的烟雾四面流淌,能薰出哗哗地眼泪。他开着灯,看烟在光线里怎么飘忽不定,好像能看见痴心烟消云散似的。
姚蘅最后一次离开的时候,他们已经工作了。烟酒对于他都无效了,他再也不想呆在房间里了,不想对着空荡荡的床和冰箱了。原本,丁冉就只是想用最短的路去经营他想要的人生——锅里有肉,床上有她——可是他没想到这种简单的生活会在姚蘅身上一再地出错。
姚蘅说,“你没野心,没欲望,那是因为你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缺!”她跟丁冉不一样,她野心大过天,“丁冉,你就是命好,什么都顺,相貌啊、家事啊、才华啊、工作啊,什么好事儿到了你面前都好像水到渠成似的。可是你知不知道,这些东西有多少是自己能选择的?我家里穷,穷怕了,穷到天天岌岌可危。你帮我出来,我谢谢你,但是我不用你给我,我要的是我自己的,得真真正正攥在我自己手里的,我才觉得保险。”姚蘅进了字头的咨询公司,她跟丁冉吵,质问他为什么要放弃这个高薪的职位,而选了d字头的会计师事务所。
“俩人怎么就不能在一家公司?那么忙,见面的机会才有多少?”
“你也知道忙?我怕过痨死”。
姚蘅终于如愿的从圆润的美少女,变成了清瘦的女强人。直到她离开他的那天,眼角眉梢一直透着淡淡的疲倦。几年以后,丁冉被他的外方客户挖进了启华融资。他回国了,彻底和姚蘅天各一方。
果然,人靠着欲望和野心的加持,会不自知的现实起来。时间不长丁冉就从c座升到b座。他知道自己有才华,有能力,知道该在何时何地彰显他的价值。他不是不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拉拢关系,攀附高层,只是曾经的丁冉没有这么世俗,就像她说的,他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
如今的丁冉是另外一个样子了,只剩下现实,刀砍斧剁般的现实。他不满意ta,可是她后台硬,他就忽略她的工作效率,无视她的粗枝大叶,只欣赏她妆容精致、身段标致,说不定哪天她就会帮到他。丁冉渐渐理解了为什么姚蘅为了出人投地不惜心力交瘁,因为离了这些,她会莫名的空虚,就像他现在这样,坐在十七层,仰头就能看到上面还有第十八层。
咬在嘴里的过滤嘴在唾液里呈现出一种辛辣苦涩的味道,不浓,却久久不能化开。丁冉终于记起还要点烟。
ta敲敲门,把刚煮好的咖啡送进办公室。
“丁总。”
丁冉翻着y省水电站的资料:“硅厂冯经理飞机几点到?提前派人接,别晚了。你现在给小黄打电话,他今天车跟我,十点半在楼下等我。”
ta点头应了,刚要出去,又让丁冉叫回来,“动力财务的人定下来了吗?”
“还没有,我这就打电话去催。”
“算了,我找赵哲吧。”赵哲软硬不吃,出了名的难缠,丁冉想想这件事情ta办不成,“你把资料给徐工送一份过去就行了。”
“您说的是徐咏辛……”
“徐靖远。”他打断了不在状态的ta,“那些零七碎八讲天时地利的不用给他,只送技术数据,让他先有个数,你亲自送过去。”
徐靖远是丁冉的大学同学,同宿舍,院系却不同。丁冉在b座刚站稳脚跟,就把他劝来了启华动力,为了s、y、z、f四省的水电站收购。
丁冉刚回国的时候,徐靖远一度特别热衷于姚蘅阴谋论这个话题,“虽然你们俩中学什么样我不知道,但是大学里我瞧得清清楚楚,她从头到尾就是把你吃得死死的,这女人是心知肚明地领着你往邪路上去的!”
阴谋,坚持了十三年才得逞,还是跟你风花雪月的十三年。
“她这种恩将仇报的,迟早得遭报应,不信咱们等着!”
这世界上连公平都没有,哪来的报应?
“她这是接二连三了吧,再也别雀跃着扑向你失而复得的可能了。她能玩儿残了你!没什么大不了的,当丫姚蘅是个秘密,埋了吧!”
有秘密的人,活得总归是不快乐的。
“我就不明白了,到现在你还有什么可爱恨交织的?!”
我也不明白,人心里都住着妖怪。
快三年了,徐靖远始终不渝地戳着他的软肋。戳到后来,越来越手软,越来越无奈——你丫就是太顺,老天都看不过眼了!
丁冉自问,他的运气确实很好,除了爱情,一切圆满。
爱情?
对姚蘅的感觉在经年累月的真真假假中已经被消磨得不叫爱情了吧?可是,她离开以后留下的那个缺口,怎么总也填不上?他怀着以毒攻毒的侥幸经历了若干次金风玉露,怎么到头来还是一个人在角落里发霉?那些隐隐的留恋和不舍,怎么如影随形地跟了他这么长时间?十三年,是不是有足够多的理由虽败犹荣了?一条路,你走得越久越远,就越不愿意回头了。
偶尔,丁冉也会很担忧,如果姚蘅真的去而复返,他该怎么办?一定不会像以前那样开心得想大赦天下了,他肯定。恐怕还是会像当初那样的对她、帮她,他似乎同样肯定,谁叫她有他最喜欢的眉眼呢。对于姚蘅,他就是这么宽容,他有时候觉得这是报复,过分的宽容背后都藏着仇恨的潜台词:看看吧,一次次的,你是怎么对我的,我又是怎么对你的。
不管是什么都好,似乎都淡了,可总归还是不散。
他就这么等着,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等什么——等一个人毫无所求的爱你?她们都说爱你呀。你怎么还是这么空落落地自己和自己对峙着?
等待的结果恍如时光不曾流逝,可一不留神,他快要三十四岁了,他的担忧以及他的等待,究还是一次一次地落空了。
丁冉在回忆里发现了自己的失望,也顺便发现了回忆源于转门的停顿,源于电梯从一层升到十七层的二十五秒钟里。
12、(十二)落败
丁冉拨通了赵哲的电话,她是公司里的元老,面子上多少还要顾及。
“赵姐,去y省的人等你拍板呢,还彭雨吧,s省就是她跟我去的。”不是丁冉对彭雨有什么特殊的兴趣,就只是合作过一次,工作状态、为人秉性都熟悉了;再者就是他犯懒,不想浪费时间培训,怕新人到时候派不上用场,乱了自己的阵脚。
“小彭最近……”赵哲打着马虎眼。y省这次的收购不比一年前s省的案子,那次是试水,放人出去无非是给彭雨派了个苦差事。这次的则是动力近来最重要的项目,看丁冉的架势又是势在必得,明摆着,攒资历的事情不可能落在敌人头上。“丁总,要不带小纪去吧。”
“小纪?”丁冉还在融资的时候就知道赵哲和彭雨不睦,他没那么多精神,有精神也懒得理这种事情。对于是否成为她们俩争斗的媒介,他无所谓,他只是想找个用着顺手的人,“得能吃苦的,别去了三天就老公外遇、孩子生病,非惦记着要回来。”
赵哲故作为难,丁冉的意思她明白,“按道理,最合适的是彭雨,她在公司年头长了,可是最近身体一直不太好,老跑医院,我是担心过去以后条件不好,她顶不下来。小纪干了有一年多了,年轻人,不像我们这个岁数的,家里没那么多负担,适合在外边多跑跑。人聪明,也肯学,经验是还欠缺,不过一点就透,这次过去不是主要先查账么,她在d大还代着课呢,会计、审计……”
“新来的?”丁冉听不下去了,“对公司业务熟么?别跟我去了还糊里糊涂的。”
“要不,您亲自过过目?”赵哲又顺水推舟。
“这样吧,她和彭雨备选,简历给行政秘书,按公司里平级借调的章程走,都不行我从融资或者总部这边找人,反正还有时间,不急着定。”
丁冉挂了电话,长长吐了口烟。
这次出差算不上美差,可自己是张好牌——小猫儿,算吧?能让冥顽不灵的赵哲当成心腹,单凭这份曲意逢迎,满腹心机就不是人人都能办得到的,小纪,小纪……倒也未必不能带着。
指间夹着的烟已经积了一大截烟灰,丁冉刚要伸手去够桌上的烟缸,手机就开始震,不是私人的那部。他瞟了一眼,愣神的工夫,烟灰就掉在了桌上。他一手烟,一手烟缸,把烟头彻底捻灭才摁断电话——对于那些让他走出黑暗的光,主动权得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徐靖远给丁冉念过一段心灵鸡汤,“负面的情绪就像黑暗一样,你驱不走它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带光进来。光出现了,黑暗就消融了。”
丁冉没有反驳他,只是跟自己说,光明消融黑暗,也制造黑暗,向着光的时候,总有些角落是背着光的,一面亮得耀眼,一面暗得苟且。
来电话的这道光,丁冉记不清她本名叫什么了,可能在意才会记得吧,这跟记忆力无关;又或者是心太满了,容不下了。反正,他脑袋里就只剩下手机屏幕上的几个英文字母,还有她叫自己时那个上挑的尾音——说不出的风情万状。
他们是在一次饭局的后续上认识的,这类后续的局往往比饭局要命得多,一片片莺声燕语,一阵阵脂粉飘香,说到底就是拿勾引挑逗交换不负责任。丁冉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的打扮跟别人不太一样,妆在那样的环境里显得有些淡,墨绿色的裹身裙子,长度及膝,黑色缎面腰带衬托得身材丰腴匀停,脚上还配了一双简简单单的黑色鞋子。她不知道是谁带去的姑娘,岁数大了,没和十八九的小女孩凑在一起。
丁冉拍拍旁边的位置,示意她过来。她走近,曲着腿坐下,另一条腿再叠上去,露出的小腿优雅地交错在沙发前。
“怎么称呼?”她问,点起一支烟。
“丁冉。”
“要么?”她又抽出一支,问他。
丁冉探过身,直接叼在嘴上,她帮他点上。
“挺帅的你。”姑娘微微仰起下巴,喷出一口烟。
他闻到她锁骨处传来的香水味,混着她身上的烟酒味,“你也挺漂亮。”丁冉叼着烟,枕着胳膊肘靠在沙发靠背上,眯着眼睛看着她,等着她。
喝酒,猜拳,她一杯接一杯地敬,他一杯接一杯的干。姑娘的身体适度地贴过来,离开,再更紧地贴过来,肆意地玩弄着两个人之间的界限。
丁冉一把把她搂进怀里,狠狠地揉一把,放轻声音,笑着告诫:“别那么浪。”
她环住他的脖子,软软地望着他,媚眼如丝,好像不管他要干什么她都会放任似的。
攀上来的手被丁冉捉住,扭到背后。他不许她乱动,拿嘴唇蹭她的脸颊和脖子,哪儿会痒就往哪儿去。
姑娘挣脱那只手,顺着他的肩颈搭过去,抚上他耳后,让他浓密的短发穿过自己的指缝。她坐进他怀里吻他,微微喘着,把笑容都搅得七零八落了。热气扑向丁冉,声息贴着他耳根轻飘飘地传过来,“走么?”
到最后,都是落在这么一言二字上。
丁冉挑着嘴角笑,回应她的邀请,细细尝她的味道。这一个,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他在一个接一个的情人之间转换着注意力,从不知名的某一天开始,他就不能对某一个人集中精神了。仿佛是在心里多了一道门,推开就是另外一个人,荒唐无耻,花天酒地;关上了才是他自己,心似平湖,毫无情绪。那道门就这么一直开着,越开着就越碰不到真正的自己,这种感觉像是有一阵,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也算不上是抽,并不吸进肺里,只是烧着,靠呼吸保持它们不灭,等一根燃尽了就掐了再续上一根。抽到最后人就迷迷瞪瞪的,这么着,日子过得快,忽忽悠悠的又是一天。
人一旦试着借由退化来完成进化,就说明他是真的被打败了吧?丁冉问自己。
春夏之交的第一场雨来得很急。
纪晗下了课,还没走到车站,雨就大起来,雨水顺着伞扑簌簌地滚下来,让风卷着,又落在衣服上。
简历交给赵哲快一个月了,她没细说,只提到是公司内部的人事借调,有可能去物流、融资、广告、制药,也有可能去y省出差。纪晗隐约想到会跟六七月份的水电站收购案有关,这消息你一言我一语地传着,早就在动力上下荡漾开了,可是问细节,人人都端起一副脸孔,但笑不语。她无所谓出不出差,就只是不知道手头的课怎么办,家里怎么办,可这又是大项目,要是能参与进去,以后升职的时候多少可以被写上一笔……
看着让雨点砸起来的污泥浊水,纪晗摇了摇头,算了,有什么是能自己说了算的?
现在的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过着,不好不坏的拖拉着,饿不死也穷不死,可是好像永远也看不到改变。纪晗时不时的就会敲敲自己脑袋里的那面鼓,她和姐姐百年之后,安然还有半生要过,除了钱,他还能靠什么?她明白,自己的生活里很难看到一夜暴富,那日益扩充的积累似乎也是遥不可及。慢慢的,纪晗有一点儿心虚了,是不是自己适应了,已经融入了终日的死气沉沉?于是,她就更用力的敲打自己,鼓点声越来越大。她丝毫没有理会,有一天,那面鼓也许会被敲破。
从上个月起,纪曦去seven-eleven做夜班店员了,晚上十点到早上七点,每周四天,时薪十三块。她跟纪晗说,自己以前就是干销售的,现在干起来得心应手。汪雁兮和纪晗都没拦她——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内心战里,纪曦一刻不停地讨伐着自己,关于给予和付出,也关于无以为报的恐慌。
下了车,雨仍是不依不饶地下着。纪晗回到家,抖落伞面的积水,裹着湿而沉重的衣裳裤子,像半只落汤鸡一样出现在汪雁兮面前。雨水沿着她的脚在地板上汇聚起来。
汪雁兮心疼的去给她拧热毛巾,把她的湿衣服收走。看着小女儿洗了澡出来,给她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加了很多白胡椒粉。
“别嫌辣,吃了发发汗。”纪晗吃不了辣椒,老太太只能拿胡椒粉对付。
她搅合着馄饨,打开了电脑。赵哲中午来过电话,很体贴地说,小纪,有个文件你弄弄,不用来公司,在家做就行。
“妈,你睡去吧。”让母亲监视着,一顿饭吃得好不辛苦,鼻尖脑门的冒汗。
“单位又给你派活儿了?”汪雁兮看着埋头吸溜鼻涕的女儿,递了一张纸巾给她。
“一会儿就完。”纪晗安慰着母亲,一个人在心里叫苦,今天的班怕是又得明天下了。
“吃完碗放池子里,你甭刷。”汪雁兮说完回了纪曦的屋子,大女儿上夜班之后都是她陪着安然睡的。
纪晗看看窗外,心智被一场雨淋得涣散,“累”附在每根骨头上,累到每天晚上连个梦都做不出来了,真想什么都不闻不问一回,就只是喘口气,哪怕只有一天。
周一早上还飘着小雨,直到纪晗要出门才滴滴答答地停住。云没开,天阴着。
地铁车厢里,邢海燕无视身边的男男女女,大喊了一声:“你这叫……相亲?”
男男女女们都想着各自的心事,对于她的大喊大叫报以同样的漠视。
“我见的是单身的,准备的是谈婚论嫁,不叫相亲叫什么?”纪晗骨子里有从父亲身上遗传下来的清高,那些被她在心里憎恶的东西,有时候就是别人做了,自己向往却不敢做的事情,被道德、颜面诸多理由包裹着,成了不屑、鄙夷、厌烦……自己大概永远做不到对着一群人卖笑,但是对着一个人卖身总不太难吧。
“咱公司不是有人追你么。”
“那个不行,一句话就让我吓回去了。”
“单身的也未必都是……那什么的吧?”邢海燕想了想,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在社会关系里是,“三”这个字是少数,是贬义,也是否定,纪晗觉得她们悲哀,不管那些存在是破坏,颠覆,还是挽救,反正欢颜底下都涂着忧伤的底色,“都是未婚的,我见俩了,一个二十四,一个二十九,就是那两次我态度都不够端正。”
二十四的那个说:“我平时的爱好是攀岩和潜水,觉着自己能上天入地的。”“
纪晗说:“我平时没什么爱好,就是攒工资。”
“你人挺漂亮的,怎么观念这么土,钱不是攒的,得挣。”
“你这话说得真像晋惠帝——‘何不食肉糜’。”
二十九的那个说:“其实我们可以先交往,如果真有了感情,钱不是问题。你不用第一次见面就跟我强调这个。”
纪晗说:“我以前尝过搂搂抱抱,卿卿我我的滋味儿。我们唯一的问题就出在钱上,他有心,有心无力。”
“你不觉得你太不择手段了吗?你这是利欲熏心!”
“我从来不鄙视我对金钱的欲望,它们自始至终根本就没邪恶过。”
“你还准备见第三个?”邢海燕问。
“生命不止,征帆不落。”
“你不是一直挺相信爱情的么。”
“我现在也信,可是我更信钱,没道理好事儿让你两头都占上。燕子,你知道上个aba(行为训练法)家长培训班有多贵么,俩半月就是小一万块钱,那还得排着队等呢。”
“你要用钱我先借你呀,”邢海燕打断纪晗,“一万块我拿得出来!”
“不用,老也排不上,等了这么久,这钱也攒够了。而且我们家算好的,人外地来的家长还得租房找地方住呢。”纪晗说完埋头算着,安然入班的测评费,离班的评估费,训练方案费,制定家庭训练指导方案费,操作执行指导费……现在,安然在一个有经验的老师家里做培训,每周二十五小时的培训费,到老师家来回的车费,能引起他兴趣的玩具费,给他补充维生素的药费……
“纪晗,你别这么拿自己开玩笑。这想得也太轻松了,你真当能草船借箭啊?”邢海燕觉得,纪晗相亲的想法就如同她要凭一己之力攒下一百万一样的不切实际。
纪晗看着车顶小愣了两秒,“我这叫草包借箭,只要能借来,我不在乎当草包。”
在密集的人群里,邢海燕拉上纪晗的手,晃了晃。
纪晗冲她笑笑。
精神高于物质,这个论断被现实用力地扭转了180°,她只要利益关系就好,简单清楚,有迹可寻。
人一旦试着借由退化来完成进化,就说明她是真的被打败了吧?纪晗问自己。
13、(十三)伏笔
下午,纪晗得到消息,见驾,小猫儿钦点。
挂了赵哲的电话,又接了b座行政秘书的确认电话,好一阵过去,纪晗双手盖在脸上,顺着额头一路揉到下巴,长长出口气,再对上邢海燕的时候说了句:“下班以后我去趟b座,要是急着走就别等我了。”
“嗯。”邢海燕抬抬头。
“十七层,”纪晗吸了吸鼻子,“运营总监办公室。”
恹恹欲睡的燕子一下就醒了,圆睁着眼睛问:“谁?”启华上下就那么一个o,b座,十七层,丁冉。
纪晗没再重复。
邢海燕疑心了几回,终于相信自己没听错,拉开抽屉,翻着化妆包,把粉饼、睫毛膏、唇彩,一样样摊到桌上,批评纪晗:“你就这么不重视?”
“赵姐说是关于收购案的,可能是拿个文件材料之类的,应该就见见ta。”
邢海燕摇头,打开粉盒,拿粉扑在粉饼上蹭了两下,站起身,够过来,“咱得以策万全。”
纪晗打掉那只逼近她的手,“没点儿尊重肖像权的意识。”
“你还甭不信,都这么传的,就是因为他这种极品在启华数量有限,才能称得上小猫儿呢!”
纪晗蹬了一脚桌子,让转椅带着自己躲到更远的地方。她偶尔会觉得,对于丁冉的传闻有些言过其实,口耳相传的夸赞怎么都透着种传销的路子,做品牌的不用这样。
“捯饬捯饬,”邢海燕扔下粉饼,又把唇彩举起来,“你要是得了道,我可就跟着升天了。”她说完想想觉得不对,咂咂舌,嗤嗤地着看纪晗笑。
纪晗也笑,“苟富贵,勿相忘。”
难得正经了两个钟头,直到下班前邢海燕才再次叮咛她:“一定得给待会儿那个留下个好印象哈,第一面比什么都重要。”她说着握紧右拳,用力挥挥,“就当是第三次相亲,端正态度。”
“丁冉要真有传的那么好还能剩到今天?”
“没准人脚底下的姑娘早就尸横遍野了呢。”
“那又何苦再加一具。”纪晗声音不大,话在她转身的时候轻飘飘地散了。
从c座到b座的走廊总是没什么人,很安静。
纪晗低头看见自己的鞋带开了,蹲下系了很久,手指头打颤,鼓捣了个死结出来。原来也紧张,连呼吸都想反复练习。她走到窗前,看了看外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又下起来的雨,对着有色的防晒玻璃整了整衣裳,咧开嘴演练了一个笑容。
不会是他吧?正笑着,有张脸嗖地在心里冒出来,出现得突兀又理所当然。单论长相,就算你讨厌他都没法批评他,也在十七层,他是……丁冉?
纪晗吓了自己一跳,火速把这个念头压下去,跟他的缘分就止于二十块钱买一撞!
深吸了一口通风口里吹出来的混合空气,纪晗胡乱收拾了一把心思,刷了卡,推开了通往b座的那扇门。
见到ta,她笑着打了个招呼,自我介绍说:“我是动力财务部纪晗,说让我下班时候过来一趟。”她特地在谈话间隐去了丁冉的名讳。
“你就是纪晗?”ta从台子后头转出来,把她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最后再盯回脸上,笑笑说:“稍等,丁总接电话呢。”
纪晗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挪,“找我过来是为了动力的收购吧?”
“这个你得问丁总了,我估计最多就是给他当个助手,应该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安排。”ta细声细气地答复纪晗,丢下个白眼,低头去看电脑。
果然是b座的,话真毒,明里暗里地提醒你没有任何用处。纪晗冲着墙上o的门牌苦笑。
耗到下班的正点,ta敲门进去禀报,“丁总,动力财务部的人过来了。”
才刚挂断的手机又响起铃声,丁冉跟ta勾勾手指,示意她让人进来。
ta转身,让开大门,冲纪晗努了努嘴。
顺着声音,纪晗看见那个人,灯光照着他,把那一片都渲染得一团明亮。
他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面,握着手机,扫了一眼门口,含糊地点了个头,算是给了纪晗一个确认,然后就继续专注于那个未完的电话。
那嗓音她记得,低沉平稳,略带沙哑;那样子她也记得,神色间是淡然,姿态里是骄傲。
窗外的雨仿佛下进了脑子里,音量一下就变大了,成了短暂的噪音,哗哗作响——真是他——真惊喜!
“周三见面细谈,晚上七点。”没有告别,没有缓冲,丁冉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望向纪晗。
说不清他眼神里有什么,就像他这个人一样,让人琢磨不透他心里藏着些什么。纪晗想起了那天的初遇——丁冉一点儿都不凶,却叫她觉得危险。她是启华里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职员,何其有幸占据了他下班后的几分钟,办公桌后面那个运筹帷幄、横扫千军的人根本不必为了一个收购案特地拨出时间来给她。
纪晗警惕地感觉到今天的见面像是个阴谋,这直觉扑面而来——是那一撞的后续?是迟到了又不想刷卡的后续?还是,她根本就不知道的什么后续?
“还真是你。”笑容慢悠悠地浮上丁冉的嘴角。
经过这几次,他已经彻底记住纪晗了,还给这张脸配了解说词:迟到早退,撞过我的;眼睛很像姚蘅的。看着她,丁冉依稀觉得能打点出那么点儿旧日的光景,哪怕只是勾出一个苍白、稀薄的轮廓。
她浅浅鞠躬,呲出一个笑来,恭恭敬敬地叫:“丁总。”
“我是让赵哲给我找个吃苦耐劳的……”丁冉只说了半句。
纪晗听得憋屈,偏偏没法回嘴。
短暂的静默之后,他转上正题:“赵哲跟你说了么,y省水电站的收购项目,估计六月走,可能得在那边儿呆上一段时间。”
“提了,谢谢领导信任。”再卖乖也不管用了,纪晗想着。
“那边儿条件不太好,不过有补助,而且上班下班……不用打卡。”丁冉心里有颗邪恶的种子,不自觉的就想要不安分一下,他嘴角一勾,笑意更深了。这次收购是启华的大项目不错,可也是他能想到的最不上档次的收购,这个案子好像就是要给他一个何乐而不为的成全才存在的,不止照顾到了他的事业,也照顾到了他的兴趣。这个“迟到早退,撞过我的”,“眼睛很像姚蘅的”就这么乖乖地站在面前,真不舍得一口吃了,得留着慢慢磨牙,顺便看看她究竟是要怎么掀他这张牌的。
纪晗下意识地皱了下眉,表情很不自然地僵了片刻,带着一种我不敢骂你,但是我有在心里骂自己不敢骂你的情绪。但随即,她就对丁冉笑了,笑得很好看,只是忘了藏掉那种讨好式的虚假,“没有下次了,丁总放心。”
有时候,缺乏技术就显得更动人。丁冉看着她,眼光里的凌厉远远超出了一双深邃、忧郁的眼睛应有的范畴。平时,他极少这样长时间的直视别人,哪怕要审视也往往只是匆匆一瞥。可是她不同,她有他喜欢的眉眼,他喜欢看她,喜欢玩味她那种介乎于纯真和市侩之间的微妙感,越看越觉得有趣。
“没什么困难吧?”
明知道答案,可是不能不问,纪晗舍不得d大那份课时费。她吸了口气,声音里透着小心,“丁总,没特殊情况……周末……不可能回来,是吧?”
“周末要回来?有点儿麻烦啊。”他脸上倒是一丁点儿觉得麻烦的神色都没有。
“那,大约走多长时间?”她努力拿捏着语气,自己听着都觉得怪,“我在d大有个兼职,给成教上课,七月才放假,我得提前找人替我。”
“还有什么?”丁冉问。
纪晗愣了一下,摇头说:“还就没什么了。”
丁冉从办公桌上拿了烟,点上,盯着打火机打发时间,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启华现在有个传言……”
纪晗看着他,拿不准该不该问。
他把目光从打火机移到她脸上,没耽误笑,“……说是动力的人,越来越难带了。”
纪晗的表情尴尬又扭曲,她努力挤出半个笑,像面具一样硬生生罩在脸上,真巴不得自己立刻销声匿迹,人间蒸发。
“既然是公司正式员工,兼职那边儿,该请假请假,该辞职辞职。”丁冉说得不疾不徐,滴水不漏,彻彻底底,没留一丝余地。
纪晗只剩下点头的力气,一个字也答不上来。正职、兼职,他的道理讲得一点儿不错。
“那你提前把私人问题处理好,具体哪天出发等通知,回来的时间说不准。关于y省这个案子,有特殊情况,亲自过来找我批。过几天ta把资料给你。”
话到这里算是完了。
丁冉看着办公室的门开了又关,觉得今天心情不错,上扬的唇角把叼在嘴里的烟都抿得微微上翘了。
僵在脸上的笑随着那声门响,碎成粉末,撒了一路。纪晗回到办公室,把自己摔进转椅里,仰倒在椅背上,转了半个圈,一个人对着窗户。
“纪晗——”邢海燕慢腔慢调拖着长声叫她,双肘支上桌子的挡板,两手交握,下巴抵住手背,笑得有点儿不正经。
纪晗懒得回头。
“状态不对哦,有问题哦。”邢海燕说得好不暖昧,低头看了看手表,“晚上请你吃饭,咱慢慢聊?楼下火锅套餐八折呢吧。”
听了楼下火锅,纪晗也不回头,把拇指食指圈成一个圈,对着空气作势弹向她眉心,“内部消息,中午八折。”
“给我讲讲。”邢海燕扭着腰撒娇。
“出差,时间可能不短,我d大的课估计保不住了。”
邢海燕知道她心疼那几百块钱,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劝,过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