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天才想起把一块巧克力塞到她手里,“吃点儿甜的心情就好了。”
纪晗伸手在窗子上划拉着骂人的话,现在的生活,除了这些实在没什么可以落笔的。透过落地玻璃,雨中的世界不失真实,又色泽肮脏。她的指尖追随着远处楼宇的轮廓,曲曲折折地描,发现它们在肉眼不查的情况下越变越丑。手指戳在玻璃上,a座美食广场的广告牌,火锅店的那一块就是模模糊糊的一小片橘色,还抵不上巴掌的大小。过去的日子里,曾经有个人站在c座门口看她,她站在这里看这块牌子……剥了糖纸,纪晗把巧克力含在嘴里,对着玻璃咧咧嘴,好几年没过过周末了。不然呢,总要打起精神和困境周旋,跟无奈和解吧。
邢海燕拖着椅子蹭过来,跟她并排对着窗户,捉住她的手,一展胳膊搭在不辨心思的纪晗肩上,往身上紧紧一揽,“就问一句,你跟丁冉俩人出差?”
“不知道,没敢问。”
“机会啊,这是!诶,帅吗?”
“这算一句?”
两个背影,一个兴奋,一个黯然,搂在一起相映成趣。
“帅不帅,帅不帅,帅不帅?都算那句。”
“嗯。”
“就‘嗯’?”邢海燕质问。
“长成那样没把启华上下勾搭得鸡飞狗跳,算低调了。”纪晗坦白。
“细说说,细说说。”她把椅子又拉近了些。
“没什么人情味儿,冷冰冰的。”
“这气质多迷人啊,上古神兵似的。”
纪晗在心里默默点头,形容得真好。像!杀人不见血的!话不直说,突然一句凉话跌出来,让你措手不及,哑口无言。
邢海燕自顾自地说下去:“男的就得这样,可以特痴情,但一定得憋着,一露骨全完了。”
“那不就是心口不一么?”
“什么呀,这叫举重若轻,不露声色。你看小说里头,长得帅的都是默默的忧伤,就一个眼神……”
“呵,眼神……”纪晗哼了一声。
“眼神怎么了?”
“邪恶!”笑里藏刀,绵里藏针,一肚子心计,满脑子阴谋,把周围的气场都带得邪恶了,特别是盯着你看的时候。
邢海燕刚要再张嘴,纪晗狠狠戳了她脑袋一指头,把她推到一尺开外。她缩着脖子笑,又冲回来拉纪晗的椅子,把她转到自己面前。
“闲不住你一张嘴,怎么连手都闲不住。”纪晗埋怨,“走了走了,下班回家。”
“有感觉么?”邢海燕问。
感觉?
丁冉身上有很多特点都能被细细描述,但如果去繁就简,就只剩下两个字——危险。他就是一道难以预知的伏笔,携着风雨之气来势汹汹,毫不避讳。出差,不许她变节背叛,临阵脱逃,纪晗好像看到了诱饵,可是也看到了罗网,他似乎就是用来检验她有多禁不起诱惑的。
“我有点儿……怕他。”纪晗说。
14、(十四)陀螺
回到家,汪雁兮在床上靠着,老太太今天有点儿不合适。纪曦做好晚饭,喂了安然,匆匆吃过,忙着收拾桌子,给孩子洗洗涮涮。纪晗让姐姐踏踏实实去上夜班,她晚上陪着外甥。
从书架上随便抽了本《龟兔赛跑》的连环画,纪晗明知道然然听不懂,还是津津有味地给他讲着:“一天,乌龟正在路上慢腾腾地爬,短短的一段路,他爬了很久。一只兔子蹦蹦跳跳地朝他走过来……”
她指着那只贪睡的兔子给安然看,觉得那真像自己,而时间就是那只龟,她怎么也跑不过它。在启华干了一年多,这些日子,她想钱想得发疯,想着盼着自己就二十六了,已经到了看着还水灵可是转眼就会老的年纪了。以前,纪晗总是觉得日子还长,有什么不能慢慢来过,可后来才清楚,这个世界无论是好是坏,最大的特点就是无法改变,任何意愿都奈何不了它。每每面对安然,自己就像受了现实的挟持一样,那种不想顺服,却又难以抵抗的挣扎就蠢蠢欲动,仿佛这个生命的未来,全都依附在她的决定上。
燕雀一旦有了鸿鹄之志,就真的麻烦了。
纪晗抱着安然问他:“你们那个世界里,没有浑浊,没有对错,也没有善恶,对吧?”
没有回答,就是没有的意思吧。
“我们这个世界不行,你必须得承认,一部分人的命运就是攥在另一部分人手里的。我们这个世界,制度、规则形同虚设,有了事儿拿什么扛?人性?能扛得住什么?那几个是你亲爷爷、亲奶奶、亲叔叔,当初逼得你妈都快没活路了。现在,他们也不张罗着要你了,要是早知道你和别的小孩儿不一样,你妈那笔钱就能给你留下了。小姨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命数,碰碰运气吧,兴许哪个不开眼的就能看上我这个不走寻常路的。我本小,不敢赌大的,只能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这礼拜五,我老老实实去见第三个。那些不是我的热闹,我不瞎凑。”
纪晗时常在心里拷问自己,老纪家向来家风端正,怎么出了你这么个货色,礼义廉都不缺,就唯独少了个“耻”字。问着问着,她自己也烦了,索性不钻牛角尖儿了,想开了,反而豪气横生,无所畏惧了——只要能出得起价钱的,什么人我都嫁!既然从来就没稀罕过什么牌坊,也就没必要立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现世里,清高也好,节操也罢,都不如明买明卖来得实在。
给这第三个的条件和价码比前两个都开得清楚:不要房,不要车,不要戒指,不要婚礼;高、矮、胖、瘦,好看的、难看的都不挑剔;不计较学历,无所谓背景,未婚的、离异的、丧偶的,只要对方帮她圆上那个一百万的梦,她嫁得心甘情愿。
纪晗跟自己说,我不算过分。一百万,在这个天子脚下寸土寸金的地方,也就只够买头顶上的几片瓦。也不是把自己看得太轻,她只是觉得没那个资格,怕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的人能有什么权利挑三拣四?哪有要饭的还嫌饭馊的道理?随便是谁,老张、老王、老李,哪个都好。也不知道这种好事会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想着想着,纪晗都笑了。这是,好事?
“无论如何,小姨得给你后半辈子铺条路。”
安然的路该怎么走,她清楚,可是自己的路到底通向哪儿,纪晗只能凭着运气了,哪怕前途未卜、吉凶难测,她都得迈步。没什么可抱怨的,你对生活撒个娇,一样还是没人陪你,没人疼你,没人爱你。你就是个陀螺,只能自己独自打转,趁着体力不支倒地以前,这条路总要铺好。
汪雁兮在屋里躺得不踏实,她不放心小女儿哄孩子,披上衣服过来换她。
然然已经睡着了,纪晗坐在一边安静得古怪。
母亲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去吧,妈晚上陪着然然。”
纪晗摇摇头。
“听话。”汪雁兮拍拍纪晗的手,“你就是太懂事,做人不能这样,懂事的谁都欺负你。”
纪晗看着母亲的手,那手很瘦,指节突兀,手背上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生出了老人斑。她拉着母亲的手说:“妈,你要不困,跟我说会儿话吧。”
老太太抱上小女儿,拍着她的胳臂问:“嫌妈疏忽你了?”
纪晗又摇摇头。
“最近,我老是听着外头那只乌鸦叫,妈身体不如以前了,也不知道还能陪你们姐俩多长时间。姑娘,现在身边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你喜欢的,也不挑咱家的?”
纪晗没有答复头先的问题,她在母亲怀里拱了拱说:“汪老板,别瞎说。你可是咱家挑大梁的,无论如何你得好好的。”
“别老汪老板,汪老板的,都是跟你爸学的不正经。你妈我这一辈子也没唱出个什么名堂来。”
“那更得好好的了,把同辈们都耗过去,汪老板你就成泰斗了。”纪晗枕在母亲胳膊上冲她笑。
汪雁兮也笑,拿手指头戳她脑门子。
老太太轻易不会主动提起纪润林,纪晗突然就来了精神,跳起来去找老相片。
汪雁兮直说:“大晚上的别折腾了,好不容易哄着了,再给弄醒了。”
纪晗模模糊糊地嗯一声,还是抱来了相册,一页一页翻开细看。在一张黑白旧照里,汪雁兮带着头面、上着妆,能看出她身上戏服锦绣,纪润林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手握弓弦,操琴弄曲。纪晗对着相片端详了好久,书生爱上女伶,自古就是风流佳话。
“妈,当初我爸怎么追的你?”
“呵……”汪雁兮摇着头,想起他们过往里的欢喜调笑,“你爸说,你就是我一个人的小戏子。”
谁能想到,这是纪教授年轻时的爱情箴言。
汪雁兮接过女儿手里的那张照片,看了一会儿,开始轻轻吟唱:“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注2)唱完这句,她显得心不在焉,有一点点孤单,有一丝丝神往,像是把一帧帧记忆,在唱词中带入有节制的感伤和隐忍中的期盼。
汪雁兮大概一直在等着与纪润林的名字一同镌刻于墓碑的久别重逢了。
“你爸的胡琴,弦儿随嗓子,功夫是拔尖的,可是从来不显。”
“妈——”纪晗推了推母亲。
汪雁兮回过神,跟女儿说:“去吧,妈陪着然然。把这东西都收了吧。”
周五,午休的时候,纪晗找到了公司附近那家叫“迁三”的咖啡店。店面挺偏,不在主干道上,午饭的时候也是冷冷清清的人不多。要不是看着门上挂着“yes,we’reopen”的牌子,纪晗都不敢推门进去。
这一次,见面的地点和时间是男方定的,要见的人叫周志飞,四十二岁,丧偶,有一个八岁的儿子。年过四十,年华老去,男人的衰老更趋向于成熟,眼神里蕴含了饱经世故,让人会忽略他眼角有几条皱纹,究竟是深是浅。他是医生,可是长得完全不像纪晗印象中的医生,他身材高壮厚实,整个人如同钢筋混凝土的建筑,脸孔的线条坚硬,看上去不够温和,话也少,有一种粗糙而原始的男人味。
两个人之间的谈话始终不能像闲话家常那样轻松,哪怕是周志飞说,这家店生意不是太好,其实东西不错的时候。他帮纪晗叫了份芝士蛋糕,因为他觉得女人都比较喜欢奶味重的东西。纪晗很客气地说谢谢,想着如果是自己点,她会要牛角面包再加一份巧克力酱。
说完名字,说完年龄,说完工作,要聊家庭情况了,气氛一下就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两个人都各自找了空气中的某个点目不转睛地盯着,想等着对方把见面引入正题。
沉默的时间越长,纪晗就越觉得紧张,她不停地用动作来掩饰,喝一口咖啡,用小勺往杯里盛些棕色的糖粒,不停地转圈搅动,再端起来喝一口,之后又拿拇指摩挲杯口的一圈纹路。已经不是第一次相亲了,但是直觉上,对面的这个男人和前两个不太一样——他明白,这次见面的本质是场交易。
纪晗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终于开口问周志飞:“我的情况,您都知道了?”她说完,把上身缩回椅子里,十根手指紧紧攥在咖啡杯上。
“不太详细。”周志飞说。
作为医生,他并没有所谓的节假日,工作时间不够固定,他需要一个女人照顾他的儿子和父亲,他不想再把这些工作委派给不负责任的保姆了。对面这个女人开出的金额他可以付,完成他所要求的工作再加上她本身,就是他应得的回报。
纪晗端起杯子,把咖啡一口饮尽。
“还要不要再加一杯?”周志飞认真地打量她,看得她心里毛毛的。
纪晗摇着头,放下杯子,哽了哽喉咙,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缓缓开口:“我说的那一百万,是要留给我外甥的,他是自闭症。我姐夫已经去世了,我姐一个人照顾他,婆家不管。她现在辞职了,在超市上夜班,收入不高。”
周志飞抬头看了纪晗一眼,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只是问:“你说的,都是真的?”问话里能听出他有怀疑。
“您可以从任何渠道了解,需要相关的证明我也愿意提供。但是目前……”纪晗停了停,字斟句酌地说下去:“我还不想让家里人知道我有结婚的打算。”
“我会去了解,那笔钱对我来说也不是小数目。”周志飞举起手凌空比划了一下,又问:“你怎么保证专款专用?其实这个跟我没关系,我只是想知道,你怎么保证……”
“您是不是想问,我怎么保证自己本本分分,尽职尽责?”她看着周志飞,盯住他的眼睛。
“对。”他答得言简意赅。周志飞不强求彼此一定要产生爱情,只要互相看得顺眼就可以了,但是,他需要这个女人做一个贤妻,尽做妻子的一切义务。他不想勉强别人,也不愿意委屈自己。
“如果我做不到,钱您可以随时收回,具体怎么操作我还没仔细想过。您的要求是尽量照顾好孩子和老人,对方无子女,这些我可以做到,也符合,所以我们今天就见面了。”
“嗯。”他点点头。
“您有足够的时间考虑,看咱们有没有发展下去的必要。还有,我不用您养,不过我必须继续工作,我得养我家。”
“我会仔细考虑。”
纪晗微微低下了头,看着那个空杯子,嘴角有一点轻蔑的笑意,“我承认,我是投机取巧。”她听着自己的声音,远得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也算光明磊落了。”周志飞仍是看着她,她年轻、漂亮,一张脸五官精致。他不明白那孩子怎么就成了她的债,值得她拿一辈子来还。她真的愿意么,真的那么有责任感么?
周志飞早早就离开了,纪晗还在原地坐着,对着那块蛋糕,也不吃,就只是拿勺子切成小块。
就算人生起落,世事无常,可母亲和姐姐多少还有过一个高山流水的钟子期,有过一段可供追忆的风月情长,多多少少都热闹过,圆满过,怎么就唯独自己得是别抱琵琶的那一个。她有些沮丧,又有些嫉妒,这情绪久久挥之不去,直到那块蛋糕被她戳得稀烂才慢慢好。纪晗招手叫服务员过来结账,小姑娘告诉她,刚才那位先生已经结过了。
晚上,她在手机上看见一条未读短信,号码似乎是周志飞的。打开一看,果然,周志飞说他的手机在工作的时候基本不开,这个号码是他办公桌上的座机。
纪晗没有回复,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该说什么,就只是把那两个号码都存下了。
15、(十五)兔子
办公室里流言蜚语传得快,越是秘而不宣,人们越爱琢磨。
“ta,真是小猫儿点名让纪晗跟着的?”
ta白了一眼坐在对面的andrea。
又有人附和道:“丁冉不是出了名的不吃窝边草么?”
“真饿了,还分远近?”andrea看着ta笑。
“饿?丁冉开的是流水席,他能饿着?”麦总监又羡又嫉地接过话茬。他是启华公关部的一把手,在给整个集团做宣传之余,带着手下一众男男女女以一种超乎想象的节奏,高速传播着各种蜚短流长。
“是不是纪晗得罪赵哲了?动力财务出人,还不是她一句话。那边那么苦,万一真谈下来可能还得留一段时间,后续的项目估计也得跟着跑,一年到头着不了家,徒流三千里啊。”
ta嘀咕一声:“那也是跟着丁冉徒流!”其实那些事情,其实她也是可以胜任的。
“你天天守门口还抱怨?”
andrea带着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火上浇油,“小猫儿二秘都找了,搁谁不抱怨啊。”
ta连忙争辩:“就你老瞎传,还没最后定下来呢。”
“ta,从了你麦哥吧。”麦总监捋了一下头发说:“大、小猫儿排下来也就差不多轮到我了吧?”
“没错,麦总监,你就是接下来那……‘二’!”ta一扭小蛮腰,甩开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对着麦总监一脸媚笑,故意把最后一个字咬成了重音。
直到半个月后,y省出差的细节才最后敲定,只有四个人,丁冉、徐靖远、纪晗三个人先走,启华的法律顾问晚些时候也会加入。两个顾问随行,管技术、管法律谁都没话可说,可是小猫儿带上纪晗就不能不让人起疑。
丁冉一直都是流言里的人物,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当风华时分,人帅、有钱,不会玩过,点到即止,被谈及的历任女友没有一个是启华员工,乱是乱点儿,也算乱中有序。
纪晗就不同了,她就是你身边的人,上班跟你一样挤车,到点跟你一样加班;再过两年,会跟你一样变成熟过劲的苹果,打了卷的黄叶。谁能想到,一夕之间,比你还要默默无闻的她居然不声不响地成了丁冉的入幕之宾,这故事离奇得跟聊斋志异似的。
消息传到c座,有人躲在远处刺探,神色暧昧,挤眉弄眼,就是那个吧?我以前都没注意过。
有人明火执仗地打听,讲讲,讲讲,精彩点儿哈,要不准备好的瓜子都没心情嗑了。
不知情的从口风不太紧的嘴里捕风捉影,反正大家都信空|岤来风,未必无因。连同纪晗跟火锅店跑堂的旧事,公司里某个被她拒绝的追求者也被人一并挖了出来。传到后来,五花八门、别出心裁,每个版本都说得好像亲眼所见似的。
赵哲在第一时间把纪晗叫去了办公室,“小纪,我一直就看中你,这次倒底还是被破格提拔了。b座那边的事儿我也做不了主,你好自为之。”
纪晗明白她这番话的含义,赵哲提点了她,也准备继续在她身上下注。
“赵姐您一直就关照我,我都知道。您看我这次出差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赵哲果然笑了,有些话心照不宣,就不用多说了。她把一叠有关启华前几次收购的资料交给了纪晗。
作为参与其中的徐靖远免不了要应付来自各方的询问。他默念着纪晗这个名字,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莫非这就是那只……兔子精?
徐靖远想起上次出差回来丁冉给他打过电话,说是难得晚上没应酬,下了班要来机场接他。丁总自从知道徐工的婚姻行将就木,就一下子变得体贴起来。
丁冉在车上等他,叼着烟,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收音机音量调得不高,正播着农民兄弟养兔致富的经验谈。
“心情不错啊,连这都听?!”徐靖远在鼻子里重重嘿了一声。
丁冉掐了烟,冲他春暖花开地一笑。
“搞上兔子精了?我一直以为你丫就迷狐狸精呢。”徐靖远瞥他一眼,顺手就把广播调成了交通台。
丁冉又笑笑,也不反驳,只说资料ta给你了吧,六月出差,技术评估还是你出。然后,他就在路况信息的背景里寂静地开车,把他拉去他们常去的私家菜馆吃饭,席间还略微提了提将要同行的另外两个人。
六月原该是丁冉休年假的日子,徐靖远没多问,就只是觉得如果真有那么只兔子,丁总的状态似乎不止“狼”那么简单。哪怕只有一分一秒一刹那,他眼睛里那种说淡隐不去,说浓化不开的阴影似乎消失了片刻,徐靖远一度以为自己眼花了。他都快要放弃丁冉了,就由着他稳稳妥妥地昏暗下去,可是怎么又在不可能里看见了一道光。
“徐工,老徐?”刚吃玩午饭的朱芳芊手里攥着把大杏仁,一路兜过来,推推沉思中的徐靖远,压低声音问道:“咱们小叶追过的那个就是纪晗吧?”
“我哪知道。”徐靖远眼珠一转,想把话头转开。小叶算他半个徒弟,前些时候在食堂堵了人表白,让对方一句话就给吓回去了。回了办公室,小叶一个劲儿地跟他诉苦,可爱的东西不一定美好,张口就是一百万,连问问能不能分期付款的机会都没给,只怪我太年轻,没提前看出她是人是妖。
“要不说你们男人肤浅呢,得先有了意|滛的余地才能想到下一步的动作。”朱芳芊扁扁嘴,“一个个的从来都缺乏洞察力,就会以貌取人。一个女人是清纯是□,只有另一个女人才能看得出来!”
“图个痛快,还有工夫挑心灵美的?”徐靖远随口回了一句。
“徐工,要不说你跟丁总熟呢……”朱芳芊挤挤眼睛,仿佛看清了丁冉和纪晗之间那层上不了台面的关系。
徐靖远觉出自己失言,啪嗒一拍桌子,立刻叫屈:“这年头,找个好姑娘比在我党内部找个好干部还难,真碰上好的也未必留得下。”
“说得跟真事儿似的,”朱芳芊说着,丢了颗杏仁入口,挺起自己的小胸脯,“你们男的有几个是真正在乎好姑娘的?”
纪晗一个人在食堂吃完午饭,去路边的报亭买杂志。邢海燕因为练瑜伽受了伤,正在家里泡病号,一旦没了她,身边就显得出奇的冷清。
无巧不巧,在报亭纪晗碰见了ta一伙。她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站在旁边的andrea立时笑着放冷箭,“得叫ta姐,这是你前辈。”这个玩笑想来她们早在b座开熟了。
纪晗听出话里的潜台词,正正经经地问了一句:“哪方面的?”倒是把andrea问得一愣。
回到办公室她不免有些后悔,在这片密密层层的高楼大厦里,有着比自然界更残酷的生存法则,物竞天择,变本加厉,何必要把自己推到人民群众的对立面呢。纪晗捏着刚刚找回来的硬币,食指一弹,看着它在桌面上飞速旋转。不知哪里突然伸过一只手,“啪”地一声把那它摁倒在桌上,随即又是一弹,硬币滑向了桌角。
纪晗抬头,跟手欠的同事相视一笑。大概自己的命运要像这个一毛钢镚儿,那才叫顺应民意吧。
遇见丁冉,不像是得道,更像是入魔。
出发的那天,三个人约定在机场碰头。
这是纪晗和丁冉继转门偶遇,b座觐见之后的第三次见面。她生怕再被抓了小辫子,早早就到了,看见丁冉和徐靖远从远处走过来,恭恭敬敬地迎上去叫丁总,徐工。
“早到了?”丁冉问着,像是在面授着什么别人看不懂的机宜。
纪晗自诩平时伶牙俐齿,可对上丁冉总是自取其辱,看他半笑不笑的神情,她没敢回话。
徐靖远看看纪晗,觉得有两分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她瘦瘦高高的一个人,穿一件看不出身材的t恤,一条牛仔裤里裹着双很妖孽的腿,眼睛和声音都水汪汪的,漂亮但不扎眼,像是从心里就甘于平凡。
他上前跟纪晗握握手,笑着说:“我听别人提过你,今天算是对上号了。”
“我也知道您,s省的项目您做的技术评估。”
徐靖远是个极潇洒的胖子,走路都带风。他圆脸宽额,慈眉善目,金丝边眼镜后藏着一双温和的眼睛。人比丁冉还爱笑,笑起来是暖的,真材实料,不像丁冉,笑容底下冷森森的一片,让人摸不着底,看着看着就那么直直地掉下去。
纪晗适时地开口问徐靖远要身份证,“徐工,您不托运吧,我去换登机牌。”接过证件,她望向丁冉,斟酌字句,清了清嗓子,“丁总,您的。”
“我托运。”
纪晗狠狠剜了眼丁冉的行李箱。又开始了!那口气就像他在电梯里说“你迟到了”一模一样。
丁冉伸手去拉箱子,回头告诉徐靖远:“省得下了飞机没打火机。”
徐靖远看着纪晗,斯斯文文地跟在丁冉身边,斯斯文文地不知道在想什么,真的乖得跟兔子似的。一偏头,不巧,正发现丁冉的目光捕捉着兔子,眼角是弯的,带出些看别人没有的味道。徐靖远摘下眼镜擦了擦,心下暗自疑惑,是丁冉挑小情儿的口味变了,还是自己多心,觉得谁都像他姘|头了?
纪晗和徐靖远很快通过了安检。
轮到丁冉,徐靖远一脸坏笑,抱着胳膊在远处看好戏。果然,女安检把他上上下下摸了个遍,仍然没有放行的意思。
徐靖远跟纪晗说:“咱们丁总年轻时候为了一姑娘跟人打架,腿里有俩钢钉,每次安检且得让人拿那东西照呢。”
丁冉举着胳膊,转身180°,脸上没有半分不耐烦的表情。他解释着什么,女安检充耳不闻,兀自摸得专注。直到丁总嘴巴凑到她耳边,故作神秘地说了句什么,小姑娘才满脸通红地停了手,不住地拿白眼瞪他背影。
脱身以后,徐靖远走过去问他:“你跟人家说什么了?这一通儿斜楞你。”
丁冉系上皮带,低着头戴手表,不紧不慢地说:“我说要不给你留张名片,有时间找我?”
“你丫嘴上就不能厚道点儿!”
“谁让她摸我那么半天的。”丁冉说着,把笔记本装进电脑包。抬起头,正好和纪晗目光相接,她像是犯了错似的,马上转头去看别处。丁冉的眼神一直跟着她,亮了又暗下去,最后定格在一个得逞之后没憋住的笑上。
“这暗度陈仓演得跟明修栈道似的。”徐靖远笑骂。
丁冉吸了吸鼻子,毫不避讳地笑着认了。
透过飞机的舷窗,纪晗盯着外面的一片云海,余光时不时落回丁总身上。她时常觉得一个人精不精神全看鼻子长得怎么样,这个人鼻梁挺直,可他那双眼睛太喧宾夺主,让人忘了去留心别的。眉毛很浓,还有嘴巴,唇形看起来小有性感,明明嘴唇不薄不厚,怎么说出来的话……她在心里对着那占尽了便宜的嘴皮子比了个中指。
丁冉就坐在隔壁,因为离得近,动作起来胳膊偶尔会碰到,他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从侧面望过去,纪晗垂下来的头发半遮半掩着,看不清脸孔的线条起伏。她偶尔动一动,发梢下隐约透出一片细致的皮肤。那个在平淡无奇的衣服里包裹着的身体,他看到了一些模糊的轮廓,似乎年轻、纤细。
徐靖远坐在外边,跟丁冉聊着,有意无意地暼一眼纪晗。虽然此时的他还没彻底弄清丁冉带上这个姑娘究竟是个什么路数,可直觉上不止审账那么单纯。
“事务所的评估报告早就交上来了吧?你还用的着亲自带人过去?”
丁冉看了徐靖远一眼,“咱国内哪儿还有独立的第三方?大公国际给铁道部评级3a,你想想那到手的报告可信度有多少?毛病都能查得出来,就是报告里不敢写。五家电站,跨两个自治州,业主有俩,说白了是身后的俩股东,一个是副县长,一个是当地的土豪劣绅,哪个都不好对付。duedilince我不自己带人去,你让谁做?真出了纰漏我负不起责任。”
纪晗暗自点了点头,果然是呼风唤雨惯了的,知道天有不测风云。
徐靖远也点了点头,丁冉的这番说辞的确显得带人查账这个借口不那么冠冕堂皇了。
16、(十六)守株
“省发改委定的房间,三位客人,丁先生,徐先生,纪小姐?”宾馆前台笑容甜美地交待了一番,不落痕迹地扫了扫对面的三个人,把门卡放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台面上——怎么住,你们自己分。
徐靖远很暧昧地看了看门卡,悄悄笑了笑,没动手。
丁冉把单独的那张推到纪晗面前,抓上另外两张同号的,没搭理徐靖远——离生米煮成熟饭还差着好几把火呢,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纪晗请两位领导先上去,她留下来跟前台打听商务中心打印和复印服务。
徐靖远看着丁冉手里的卡,凑在他耳边嘀咕,“你说说你,出差日子长点儿就带一宫女儿,发改委的都看出来了,定了一间双床,一间大床。”
丁冉回得坦然:“但凡姑娘薄有姿色,不做水晶指甲,我都不烦。”他一直喜欢那种素净的手,手指纤长,指甲上不涂一点儿颜色。姚蘅的手就是那样的,得当得起“柔荑”两个字。
“我还以为我想错了呢。西门庆跟潘金莲,一个赛一个的纯,剑走偏锋?上次彭雨可是跟你一路打情骂俏飞过来的,我都替你们俩臊得慌。”
“这就叫守株待兔。这个无非就是站着挺高、躺着挺长,不信你看着,到最后也还是那样。”虽然到目前为止丁冉还从未在纪晗脸上见到过他想要的东西,可是兔子尾巴再短也有露出来的时候。
“是,你逮兔子的时候,我还是树呢。可是这么些年树当下来,这事儿我见多了——猎人跟猎物,一不留神就调个个儿。”
丁冉知道,徐靖远说着说着又另有所指了。
“先给你个内部消息,这姑娘,狠着呐,没开刃儿的刀。”徐靖远推推眼镜,“我手底下有人想追她,据传……一百万。”
丁冉眼睛里的光轻佻地闪了闪,之后就变成了阑珊的漠然。
“要不是真看上就算了吧,坏蛋不止你一个,也适时的给别的坏蛋留点儿被祸坏的机会。”徐靖远走到窗口,把额头抵在玻璃上望了望,转头叫丁冉,“留点儿神,从这窗户就能到她那屋窗户。”
丁冉跟过去,往楼下看看,掏出根烟点上,长长吸了一口,“还是敲门给钱安全。”
徐靖远笑笑,伸手去够他的烟盒。丁冉躲开,“不戒了有日子了么?”
“婚都该离了,还戒你大爷呀。”
“哪天办手续?”
“就最近,等维维电话。”徐靖远燃起烟,抽了几口,咳了两声,丁冉的烟他嫌太冲。一支烟眼看快要抽完,他望向丁冉,镜片后的目光透出些许锐利,“诶……跟你说个事儿。”
“说。”丁冉摁着遥控,一个一个地换着电视频道。
“昨天晚上罗迈给我来电话了,说有时间咱们聚聚。”
“嗯。”他点点头问:“就这事儿?”
“这不是重点,”徐靖远狠狠心,接着往下说:“罗迈碰见姚蘅了,就在北京。”
电视频道终于固定在了某个综艺节目上。
丁冉把遥控器扔在床上,咬着烟,闪进卫生间洗手。
徐靖远跟过来,斜倚在门框上看他。
“她现在干嘛呢?”他甩甩手上的水,把烟头吐进马桶里,扯了条毛巾,一边擦手,一边神色懒散地看着水池。
“说是在什么投资公司,做pre-ipo。”
“那得对这公司,乃至这个行业加倍警惕了。”丁冉嗤笑了一声,依然固执地盯着水池,那里边什么也没有,可他就是专注地看着,“pre-ipo风险小,回报高,她一直喜欢干这种事儿。”
“还打算再找她么?”在徐靖远的意识里,任何一个女人都好过姚蘅,她是那个扭曲了丁冉人生的人,恶意,彻底,作用持久。
丁冉嘴角勾了勾,果断地摇了摇头,“那时候我知道她撒谎,还找理由帮着她圆。后来,她连谎都懒得撒了,实话实说就是为了不给大家留下日后相见的余地。”姚蘅就是那种人,如果她想和谁断了关系,就绝不会和他再有任何直接或者间接的联系。
“那就最好,我真怕你再试一次。”在徐靖远眼里,不是他跟姚蘅回不去了,是他们根本无处可回。
依稀可见的薄弱笑容很快就从丁冉脸上隐去了,他挂好毛巾对徐靖远说:“分开以后,我回家就卧薪尝胆去了,放心吧。”
“有种你再说一遍。”作为心灵相通的朋友,想要抵达对方的精神世界不费吹灰之力——报复,或许是丁冉最向往的,却也是他始终不能为的。他还没熬到死心塌地不信爱情的年岁,可是他也没有勇气再重新闯荡一回了。
徐靖远又接着说下去:“要是真忍心,你早动手了。拍拍自己良心,你给谁留过余地?在德国呆了那么些年,还不是为了陪着姚蘅,这跟杨延辉爱上铁镜,薛平贵爱上代战一个道理,留在番邦,不顾民族大义,就为儿女情长。”
“有工夫补补历史,我在国内没原配。”丁冉一个眼神丢过去,转身出了卫生间。
“甭管原配偏房,我就是跟你说,你们俩没在一块儿算是对了,我当初就没看出丫姚蘅哪好来。”
“就这不也没落到我手里么。”丁冉坐进椅子里,十指交扣放在肚子上,仰着头望着天花板笑。十三年啊,怎么可能是朝生暮死的悲喜;十三年,现在想想都觉得是成就感。
徐靖远看着丁冉,怎么到了现在,只要提到姚蘅,他脸上的表情还是介于幸福和伤痛之间的模糊状态。可能,“知道”和“相信”确实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他知道姚蘅早就走得连背影都看不见了,可他从不相信她会在人群里完全消失。
那是姚蘅第一次跟丁冉分手的时候,丁冉喝高了。他们认识这么多年,丁冉就醉过那一次,可能他酒量有多好,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