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坐在角落,也不管手边的人是谁,直接拉过来就跟人家说,“我喜欢她,喜欢姚蘅。”他自顾自地告白着,口齿不清却句句铿锵。学校里认识丁冉的人不少,财税系的两棵草,他是其中之一。有关系不错的拉着他劝了两句,算了吧,过去了。丁冉仍旧坚韧不拔一遍一遍地说下去,好像只要句子累积起来姚蘅就一定会回来。后来,有人把徐靖远找去了,他忘了丁冉哭还是没哭,只记得他那么伤心,是他从来没见过的伤心。“我知道你喜欢她,就是不知道分个手能把你弄得这么难看!”徐靖远骂着,把丁冉拖回了宿舍。
后来的那两次分手他没机会参与,直等到再见丁冉的时候,徐靖远发现他给自己配了一堆面具,有的轻浮,有的傲慢,有的刻薄,有的冷漠,他拿那些面具盖住他止步不前的畏缩和空空如也的寂寞。人还不就是那样,喜欢自我催眠,一旦给自己贴上某种标签,行为举止都会自动向这个方向靠拢。可是,他还记得当年丁冉对姚蘅说“我喜欢你”的样子,完全不避着人,那是他最坦荡的时候。
烟头上累积的烟灰突然断开了,落在丁冉的前襟上,他反应过来,慢悠悠地看向窗口,“出去透透气?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宾馆,随便找了条人不太多的巷子拐进去。路边是片新建的小区和几块塑胶的场地。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望着篮球场上的你争我夺——那种只想着把一个球扔进一个圈的年少时光离得实在太远了。
“现在还打篮球么?”徐靖远问。
“炮儿都懒得打了,还打球?”
“又不是你夜夜笙歌的时候了,”徐靖远推推眼镜,摇头直乐,“你躺下鸡都该叫了。”
丁冉也笑,用力向上伸着胳膊舒展了舒展身体说:“等回去了叫上罗迈,霖川他们打一场。”
“嗯,看完这场,正好把纪晗叫下来吃饭。”提到纪晗,徐靖远心里豁地一亮——难怪才见第一面就觉得有两分面熟了。他把目光锁在近处的篮筐上,自言自语:“其实,就眼睛像吧。”
丁冉的心被这话挑动了一下,扭脸看他。
“比姚蘅漂亮,俩人感觉也不一样。就为这个把人带出来了?”
“凑巧了。”
“这叫理由?”
丁冉不答,掏出烟盒递给徐靖远。对方抽了两支出来,一支回递给他。
点起烟,徐靖远问:“你这叫什么?立于危墙之下?”他真想骂一句,丁冉啊丁冉,没有完不了的故事,只有死不了的心。
丁冉淡淡地笑,仍旧不予置评,慢慢抽了口烟,再慢慢吐出去。
“要是真想钓你,反倒简单了,你说呢?”徐靖远琢磨了琢磨,“找个不嫌你穷的姑娘难,找个不嫌你富的还不容易么?反正你一直都有人道主义态度,不歧视、不打击,努力帮助、尽量挽救,她敲你一笔,你也没亏。”
“嗯,双赢。”丁冉截住话茬。曾经的他义无反顾地撞过南墙,不但自己疼,连南墙都疼了,撞得头破血流,竟然还擦擦血又往前走了几程。回国以后,他对各式各样的女人诸多涉猎,以为在得到一片树林的时候,总会忘掉那棵树。结果,他错了,他对姚蘅的念念不忘几乎可以称之为精神了。就像有些东西沉到水底就再也浮不上来一样,不管如今是情深情浅,大概再也变不回当初的那个丁冉了。那种全心投入再无外物的感情太恐怖,指天盟誓,画地为牢。怕了,丁冉跟自己说,是真的怕了。
隔了一会儿,徐靖远突然“诶”了一声,“按理说你也不应该是什么三贞九烈的人,怎么就到了这儿就过不去了?你可想好了,再有这么一回,我瞅你就彻底交代了。”
丁冉叼着烟,看着篮球场,相比之下他更喜欢能用钱买到的东西,至少买不买还是他说了算。
等纪晗过来吃饭的工夫,徐靖远接到吕维维的电话,两个人约定了去民政局的时间。
挂了电话,徐靖远说:“评估报告你不用担心,肯定耽误不了正事儿。我跟维维就是走个过场。”
“还有拿离婚走过场的?”丁冉靠在椅子上问。
“呵……她们家看我不顺眼,我们家看她不顺眼,房子、车子、孩子都是杠杠的硬通货,再加上爹妈一掺和,没事儿变小事儿,小事儿变大事儿。说句不孝的话,要我们俩自己单过根本没这事儿!我跟维维就是当代的《孔雀东南飞》,现实版焦仲卿、刘兰芝。打从东汉到如今,还他妈是那一句话……”
“嗯。”丁冉赞同地点了点头,跟徐靖远异口同声:“……都是他妈逼的。”
徐靖远无奈地笑着,“离了,兴许还能有个转机,要是俩人真没走到头,有朝一日还能复;不离,就彻底没戏了,这点儿感情迟早得耗光了。”
“你还惦记着复?”丁冉打断徐靖远,“这说明这婚姻关系不适合你们俩,天底下的鸳鸯都跟谱上写着呢,你真当自己把着不放就行?”
“这些年我也算是上心了,连盼个安慰奖都不行?”
丁冉懒懒地摇头说:“安慰奖从来都不给需要安慰的人。”
他一转头,看见身边的玻璃上映出一个轮廓,她站在门口,透过几盆高大的热带植物朝里面张望,然后,领位带着她朝这个方向走过来。
纪晗望向那张桌子,丁冉和徐靖远各坐一头,即使坐着,他依然高大显眼,手搭在桌上,歪着头,对着窗户,不知道在看什么。
“这算安慰奖么?”徐靖远冲纪晗招招手,提前把身侧的椅子帮她拉开。
“能拿钱买的算奖?”丁冉仍旧看着玻璃,直到人快走到跟前,才转回头说:“还是当宫女儿吧。”
纪晗打完招呼,三个人突然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徐靖远莫名地有些懊恼,叫服务员过来调低了空调的温度,想借着那阵冷风吹散心里的黯然。
丁冉率先打破安静,他问徐靖远:“当初那么多人都劝我结婚,现在旦分没离的全跟我抱怨,你们到底是觉得结婚好怕我不知道,还是觉得结婚不好怕我体会不到?”
“话都让你说了!”徐靖远灌了一口冰凉的啤酒,觉得心里稍微爽快了些,“猪八戒要是提前知道人参果没拌黄瓜好吃,就不跟唐僧取经了。甭管爱情,还是婚姻,都有一点——接受未知!”
“未知?爱情还有长久的?结婚就能留住?”丁冉说着说着就笑了,“倒是比没结强,要不最好的结果也就是j|情了。”
纪晗的目光轻轻飘向丁冉,又很快地飘开。是不是不管说什么,他都非得用这种调子?
徐靖远不好在纪晗面前毁了启华o的形象,又不舍得错过这个戳丁冉软肋的机会,“没长久的?丁总,那你呢?”
纪晗又看看丁冉,目光刚触到就像烫着一样,赶紧错开了。
丁冉完全没有理会,自顾自地沉默了下去。
他用了长久的时间用失去来鉴证拥有,哪怕姚蘅已经忘了,他也会替她记得。
那天下着雪,她在河边的那条路上说着很绝情的话,然后露出疲倦的笑意,转身走了。鞋子踩在雪上咔嚓咔嚓的响,那脚步声一下一下敲在他心上,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了,好像还有咔嚓咔嚓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他不死心,站在河边等,等着有人突然叫他的名字,他抬起头就能看见她从这条路上一步一步地朝他走过来。
他一直等着,那条路上,只有一串还没被雪湮没的脚印。
也是在这条河边,也是下雪的时候,他牵着她的手塞进自己的大衣兜,在等红灯的路口揽上她的腰,在马路对面的教堂旁边,把她狠狠压在墙上吻得肆无忌惮。他爱她爱得放肆,放肆到无所不用其极,那感觉幸福得好像不似人间。他偶尔会幻听,以为手机短信响。就像前两次,他们闹得再僵,她都会先发出那条道歉的短信。他从来不认为姚蘅会真的离开他,她走了两次,不是都回来了么。一辈子得有多长,得有多少难以打发的时光,他离了她会孤单。难道,她不会么?
他一直等着,一个人在梦里走的太深,醒来以后心力交瘁。
徐靖远的音量突然提高了些许,像是在叫失神的丁冉,“我还是那句话,举头三尺有神明。”
丁冉也相信神仙存在,但是不打算再指望他们了。每次他想睡个好觉,就会有个神仙跳出来说,来,咱们谈谈姚蘅的事儿吧。
“徐工,您见过普度慈航,有求必应的神仙?”一直都没插过嘴的纪晗突然问了一句。
丁冉端着杯子,看对面的纪晗。她略有些拘谨,就只对着面前那盘菜下筷子,跟徐靖远聊着所谓的神明。
“没见过,可是我信。你不信?”
纪晗摇头。
徐靖远拿筷子一指她右手腕上戴着的手钏,“这叫不信?看样子像是跟手里盘过不少年了。”
她笑笑,不说话。
“开过光?”
“应该没有,能沾水。”
“求的?祖传?辟邪?家法?”徐靖远一连串地问下来。
纪晗想了想,一五一十地说:“礼物。”
“男朋友?”他是问给丁冉听的。
时间在这一瞬停顿了片刻。
徐靖远注视着丁冉,丁冉注视着纪晗,纪晗注视着自己的右手腕。
“现在不是了。”她直了直身板,说完就将小脑袋低下去,藏住眼睛,藏住心事,专心地大口扒饭。
丁冉声音忽然不期而至,问得不冷不热,心不在焉:“一会儿把收购案的讲稿拿给我看一眼,做完了么?”
“完了。”她一抬头,发现他望着自己,眼睛里仿佛大雪弥漫。
“ou(oranduofunderstandg)呢?”
“你就不能让人踏实把饭先吃完了?”徐靖远说。
“也完了,我一块儿拿过去。”纪晗很有身为c座员工的自知之明,不管她的人,还是时间都是被支配的对象。她冲徐靖远笑笑,赶在丁冉张嘴之前,又接着说下去:“出发之前给黄律师过目了,该改的都改了,等咱们把细节补进去,我再把定稿发回去,黄律师最后审核。收购合同是他负责,我没有。”
丁冉点点头,竟然什么都没说。
在以往的交手中他都藏着后招,今天这是……纪晗眼里立刻多了一丝备战的狡黠。
丁冉看着她,眯着眼,上下睫毛藏起一片深不见底。对面的这双眼睛里写着诱惑,淋淋漓漓,挥之不去,只有他一个人能懂。
“先吃饭吧。”他伸手把自己面前的盘子换到了纪晗跟前。
徐靖远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干干净净的眼镜,后来,索性摘下来擦了擦。在近些年的熟视无睹中,他好像看到了些闻所未闻的东西。
17、(十七)对智
纪晗又扫了两遍文件,做足准备才抱着手提电脑摁响了丁冉的门铃。徐靖远开的门,笑着把她让进来,帮着插插销,腾地方。
一切就绪,她站起来,扭头冲靠在窗前的丁冉笑,翘着的嘴角隐约描摹出几分恭顺,“丁总,您过目。”
“坐下吧,站着没法改。”丁冉反手提了把椅子过来,转着鼠标滚轮,一页一页翻着演示文稿。
他眼光挑剔,尤其不肯放过细节。纪晗一副很受教的样子,丁冉说哪句,她就改哪句,半扭着身子,尽量保证屏幕正面始终冲着领导。有一处,她没听懂,多问了两遍,丁冉懒得循循善诱,索性自己动手,改完把电脑往她那边转了个角度。
徐靖远百无聊赖地拎了一瓶矿泉水晃过来围观。屏幕左侧刚好是一张丁冉的照片,旁边几行字:
丁冉先生:留德硕士,启华集团运营总监,德国税务咨询师,中国注册会计师,曾任职于某四大会计师事务所法兰克福、杜塞尔多夫分部,在audit及rporatefance等领域拥有多年海外工作经验,对于国内企业收购、兼并、再融资等项目具有优越的领导才能和睿智的战略眼光。
徐靖远大声念了一遍,乐着喝了口水,“够长的,知道的你是夸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臊他呢。”
丁冉伸手拿烟,夹在指间,没点火,看着屏幕淡淡地问:“用给你签个名么?”
纪晗眼睛里闪闪烁烁,流露出些许尴尬。
刻意的讨好还要讨得不刻意,丁冉见得太多了。这个,不算入流。余光里,他依稀瞥见她小小的失望,正好是他希望的那种失望。
一种意会在心里悄悄散开,纪晗眼睛里又多了一分慌乱,两分戒备,三分沮丧。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想要在他面前做到最好,却总是徒劳无功;为什么总盼着化解那“二十块钱买一撞”的仇怨,让他能拿纯粹一些的表情看待自己;为什么明明害怕他,还想……招惹他。
刚才,邢海燕打过电话,祝她此行顺利。
她说,小猫儿待会儿要审材料,我紧张。
心神不宁?
嗯。
咳——,那什么的苗头都是从心神不宁开始的。
隐隐约约的,纪晗觉得有些东西正在脱离自己的控制,但是她无能为力,像是拿着一根早就烧起来的枯枝去扑打心里的火种,这些心思反而呼啦啦越烧越旺,慢慢连成一片了。
“纪晗,明天你上台讲。”丁冉下了命令,把烟咬在嘴边,在桌上翻着打火机,“下午发改委派车过来,都是y省今年的重点项目,十二五规划、清洁能源之类的,风电场、天然气发电,还有咱们的水电,走个过场,有媒体过来拍拍照什么的。”
这么大的阵仗,居然要她上?纪晗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丁冉,下意识地把挡在电脑这一侧的打火机往他那边推了推。
丁冉点了烟,一副想笑不笑的样子,嘴角的弧度又是带着坏的,“别看我,要不带你来干嘛啊。”
徐靖远看了丁冉一眼,又看了纪晗一眼,推推眼镜转身走了――你带上她真不是光为这个。
丁冉又说:“我普通话不好。”
纪晗心里憋闷着,我跟你是老乡。
“你不假装是老师么。”
那不也让你搅和黄了,她仍然沉默。
丁冉瞅着她,那对蹙着的眉毛弯成了个奇怪的角度,都不好看了,他突然很想伸手帮她捋直,“别皱眉了,让你上台,又不是上坟。”
“你这不明摆着要欺负人家么。”徐靖远憋着笑,嘴皮子上的便宜,没什么是丁冉占不着的。
他弹弹烟灰,转过头看徐靖远,徐工又说:“别看我,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其实,上讲台也算纪晗半个本行,她能站在一屋子学生面前游刃有余,可是一想到台下会坐一个丁冉,就格外忐忑。他大概就是想看她难堪,什么时候看腻了,什么时候这才能补回那二十块钱买的一撞——男人心眼小起来原来比女人还可怕!纪晗单纯地以为,她跟丁冉的恩怨始于某天早上的九点十三分,她从未料到,自己是让别人的黑锅砸着了。
丁冉也在想,她在讲台上面对众多学生的时候是怎样的,这么一副单薄的身子是不是也能震得住场子,谈吐间是不是也如她笔下的功夫一样钜细靡遗,条理清明。让她站在人前,借着她说话的机会,他有大把的时间光明正大地好好端详她。
第二天下午的报告出乎意料的顺利,纪晗长吁了一口气。散会以后,丁冉就和与会的诸位领导一起消失了,一连三天,每晚不见人影。白天,纪晗要去房间堵他,ou的框架、内容他还没看过。每次都是徐靖远开的门,说丁总天亮刚回来。
直到周六,纪晗终于在早饭的时候碰见了丁冉。他背冲着她,手里端着杯子,在接咖啡。
“丁总。”纪晗打了声招呼。
“早。”丁冉把咖啡放在空空的托盘上,转身去找徐靖远了。
纪晗随便拿了几样吃的坐到他们对面。丁冉的精神不太好,眼眶有些微微的凹陷,连带着整张脸都暗淡下去。他没吃东西,几口就灌了杯黑咖啡下去,刚要再起身,让徐靖远拦住了,“纪晗,你帮他拿去吧。”
纪晗以眼神询问,他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随便。”
托盘端回来,一碗白粥,几牙卤蛋,两样咸菜,半杯清水。
丁冉拿瓷勺在粥碗里攉拢,热腾腾的粥,稀稠刚好——小宫女儿尽职尽责,恪守本分。他想得专注,一声笑就无意间哼出来。
纪晗心里的沮丧又渐渐浮上来,其实,就只该给他倒杯黑咖啡……
丁冉抬起头,见她端起咖啡,浅浅尝了一口,傻愣愣地盯着他的粥碗。
“想回家了?”他问得漫不经心,这刚不到一个礼拜。
“不是。”纪晗推托,“我是觉得……丁总,咱们就这么无所事事地等着?”
徐靖远看看丁冉,插了一句:“你们俩就这么无所事事地等着?”
丁冉微微敛了敛眼睫,把勺子撂下,再看向纪晗,不答反问:“听说过邓析(注3)吗?”
纪晗摇头,不知道他买什么关子。
“春秋的时候,洧河水灾,郑国有个富户家里淹死人了,舟子把遗体捞上来,挟尸要价。富户不愿意给钱,就向邓析求计。邓析说,回家等着,没人愿意要你们家尸首。富户依计拖延,终于轮到舟子急了,他也向邓析求计。邓析说,回家等着,他就得上你这儿买尸首。”丁冉顿了顿,接着说道:“现在是一样的道理——等着,谁能扛得住谁就赢,谁耗不起谁就输。”
“启华在乎那几个钱?”徐靖远推推眼镜,问丁冉。
“不是钱的问题,有一个业主咬定要留一半的股份,我最多给他百分之三十。”
“确定能耗赢?”徐靖远又问。
纪晗料定他是笃定的一方——丁总,只喜欢运筹帷幄的感觉。
果然,丁冉说:“dt电力,z电投看不上中小规模的电站。一般国企内部流程慢,钱老到不了位,跟启华比不了。最关键的是……”他随口问纪晗:“你知道这几个水电站有什么特点吗?”
纪晗扫了眼徐靖远,懂工程、懂技术的在你旁边坐着呢。
“说说。”丁冉追问。
“都靠……水发电?”她捋捋头发,支支吾吾。
笨得真可爱!丁冉开心地鼓励了一句:“不用脸红,还有机会大器晚成。”
“我不知道。”纪晗老老实实地摇头承认。
“这五家电站在一个流域上,只要把上游电站拿下来,下游的就是你说了算了。”丁冉又问:“知道电站的联动合同跟谁签的吗?”
“庆泰硅厂。”纪晗答。
“硅厂冯经理来过北京,跟启华的收购合同早签了。”丁冉低头喝了口粥,还没咽下去就补充:“就你迟到那天。”他说完,伸筷子夹了根咸菜,津津有味地嚼着,每次看见她那张小脸上神色复杂,他就乐在其中——这个游戏百玩不爽。
徐靖远又看看丁冉,人家c座的,连迟到这么私人的事儿你都知道?
“这个礼拜《外商投资企业批准证书》已经下来了,就是资产和账目启华还没来得及接收。等把上游的一级电站拿下来,两头一起掐,我不信他不把那百分之二十吐出来。”丁冉说着,又给纪晗补了一题:“知道硅是干嘛的吗?”
纪晗答:“太阳能板的主要材料。”
丁冉点点头,还是做了点儿功课,太阳能是动力明年的重点项目。他又问:“知道硅从哪来的吗?”
“碳化硅。动力在n省的项目,水电站收购结束以后开始。”
“知道这些足够了,动力上头那几位未必有你知道的多,站不出一个能挑得起大梁的人。”徐靖远听着听着开始跟机会抱怨启华动力的领导层,从业务到能力,连长相都被他数落了个遍。最后,他指了指丁冉说:“回回靠b座赏饭吃,要不这样的案子也不用他不休年假地跑过来冲第一线。”
“动力成立的最晚,根基弱,”丁冉说了几句公道话,“所有部门都是从别的分支调人拼出来的,唯独技术这块,要不我不能把你挖来。这次是动力今年最大的项目,我来也没什么不对。”
直等到早饭吃得差不多,徐靖远的牢马蚤也快发尽了,丁冉才跟纪晗说:“一会儿把ou拿过来我看一遍,只要一级电站拿下来,咱们就到现场跟他耗了。”
回到房间,丁冉把ou从头到尾看了两遍,只给了一条指示:“加一点,所有员工只留站长,他了解水文、气候。会计,经理都换咱们的,维修队也是,一个不留。”
“维修队也裁?丁总,会不会……太过了?”纪晗小声问着,心里突然生出了那种当年搭救靳晓川时的豪迈,只是这一次,想救的那些都不知道姓甚名谁。
丁冉一愣,他身边多的是陪笑讨好的人,能直截了当这么问出来的少之又少。他看着纪晗,兴味盎然地等着她提出反驳的论据。
“本来地方政府就跟土匪恶霸似的……”纪晗说得小心谨慎。
“那不正好么,村民造反,维护法纪。”
纪晗看了眼徐靖远,想搬救兵。徐工坐在远处,视而不见,把一叠报纸翻得哗哗作响。
“维修队的都是三班倒,苦哈哈的,万一人家靠着这点儿钱养家糊口呢?要不您再看看资料,我拿过来了,还有一个是二级残疾,听力语言障碍。”纪晗跑去桌上找夹子,翻开,恭恭敬敬地递给丁冉。
扶危济困,理论上放之四海而皆准,值得表扬称赞,可一旦放诸现实,总有股子说不出来的新鲜劲儿。丁冉把夹子扔到床上,眼睛一转,从头到脚地打量她,真是个逗趣儿的小宫女儿。
“八千万党员能扯出三亿亲属,你知道这二三十号人里得有多少村干部嫡系?不用替他们操心。所有的人,有劳动合同的按《劳动法》办,该补多少补多少;没有的,我管不了。”
“没签劳动合同的也是事实劳动关系……”纪晗说着,语气沉重得恰到好处,“……受《劳动法》保护。”
“那就让他们走劳动仲裁,自己收集证据,只要能证明确实和公司之间存在劳动关系就行。”
“丁总……”纪晗很不自然地吸了吸鼻子,上一句和下一句的间隔能等上好几个逗号停顿,“咱们能不能吸取点儿历史教训?您看,秦始皇修长城,十五年就亡了;隋炀帝挖大运河,十四年也亡了。启华别再因为这几个水电站逼出个陈胜、吴广,十八路反王来。”
丁冉看着她一脸的忧国忧民,挑挑嘴角,抖出一声笑,“咱政府三峡都修了。”
坐在一边的徐靖远一时没忍住,噗地笑出来,咳了两下赶紧收声。丁冉也不理会,就知道他不是调停的,是想看戏的。
“其实,这几个水电站山高皇帝远的,”纪晗仍然试探着,继续进言,“启华有必要妄图一手遮天到这个份儿上么,就维修队,留下一个半个有经验的都不成?”
“你拿什么保证留下的就是有经验的?”丁冉望着她脸上的那点儿天真无邪,慢悠悠地站起来点烟,随手把打火机往桌子上一扔,“《婚姻法》都有新解读了,归根到底一句话——防人之心不可无。”
“您说得对,坏人是挺多的,可他们都是小老百姓,身处严刑峻法之下,启华就不能有枪口上抬几厘米的善心?”纪晗偷偷打量着他,眼睛亮亮的,亮得有点儿伤人。
“你真当自己涂个小黑脸,就铁面无私,明镜高悬了?“丁冉拿夹着烟的手指了指她,“现在谈的是交易,只有立场,没有是非。”
他说完伸手去拿茶杯,发觉里头没水,刚要站起来,就被纪晗眼疾手快地抢了先,蹬蹬蹬地跑去端烧水壶,蹬蹬蹬地又跑回来,很乖顺地低头续水。茶香伴着水气,裹着一句话一起涌上来,“还真是,我涂黑了也不行,要不说干投行、干收购的,比媒体还无良呢。”
丁冉把杯子蹲在桌上,叼着烟,抱着胳膊仔仔细细地瞧她,“你以为启华干的是普度众生的勾当,平明尽处,万里炊烟?要是那几个国企收,条件还不如咱们呢。到了我这岁数你就知道了,人都得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活着。永远是这样,有底线的斗不过没底线的,心不够狠,你就等着认输吧。”
纪晗不再言语了,她不能只图一时豪迈就跟丁冉拼个鱼死网破。这个人的狠全都化在一张斯斯文文的面孔里,被一双好看的眼睛藏得严严实实,可是,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
发觉纪晗眼神里的怨念,丁冉半真半假地试探,“心里念叨什么呢?”
“虽富有四海,然文轨未一。”(注4)纪晗随口答着,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打字。
“‘车书一家’那是理想主义,哪个公司背地里都离心离德,我要的就是表面上的团结统一。”
纪晗卖力地点头,这话说得真独裁!
丁冉有点儿来气,她表面上言听计从,心里却是剑拔弩张,明明你说的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还偏偏做出一幅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模样。她怎么就那么喜欢……惹他!
拉过张椅子,丁冉悠悠闲闲地坐下,翘着腿看着纪晗打了几行字,忽然伸手搭在她肩上,凑到她耳根处缓缓地问:“你说,我要是给业主一百万,让他别管这手底下这二三十号人的死活了,他干么?”
他笑得嚣张又漂亮,带着烟味的呼吸温温热热,深深浅浅地喷在纪晗脖子上,凝出湿漉漉的一片。
纪晗手停了,盯着屏幕看了片刻,侧了侧身子想躲开他。
一小段无声的空白之后,那只手加重了力道,把她钳制得更紧了,“要是你呢,一百万,干么?”他问得好像调情似的呢喃。
她抿着嘴,不说话。
丁冉指间还夹着烟,烟头燃着一点橘红,烟雾袅袅地飘上来,是呛人的辛辣。
纪晗偏了偏头。
丁冉没有等她的答案,松开手,坐直了身子看眼前的烟雾缭绕,盯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在看她。
他站起来,重新叼起燃了大半的烟,每一口都吸得很深。这小宫女儿又倔又跩,身上有种强烈的玩具气质,而且还会溜须拍马,会装腔作势,丢了,可上哪儿找第二个去。
丁冉边想边笑,吩咐了一声:“要是没什么说的了就写吧,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叫我。”
徐靖远不知道他跟纪晗耳语了些什么,只觉得他的笑容突然变得阴郁了,“当权派退居二线啦?”
“这叫新人在职锻炼。”
“纪晗,”徐靖远把台阶指给她,示意下属在今后要更多地顾忌领导的面子,“想从启华那帮人精嘴里套到点儿管用的方法论比登天还难,跟着丁冉学吧,就凭你是他开山大弟子的这点儿关系,以后在启华就容易多了。”
纪晗转回头,脸上带笑,特别真诚地对徐靖远说:“徐工您放心,丁总老骥伏枥,我一定肝脑涂地。”她那副满心欢喜,满怀期待的表情会让人以为,追随丁冉是她毕生最大的追求。
徐靖远看着纪晗,愣了两秒,很快就把一个揶揄的笑投向了丁冉。
丁冉转头对上他促狭的眼神,“你哪天的飞机,还不走?”
“没到日子呢,我又不是回去挽救婚姻的,着什么急啊。”看罢一场戏,徐靖远心里似乎又清明了几分。他希望,这一次的丁冉不是在靠吉光片羽再造回忆,而是借此看到很多虚伪之外必定还有一些真实,又或者,在他熟知的某些真实之外,见到另一些他已经忘了的存在。
18、(十八)游戏
徐靖远话音一落,四周再无声响,他抱着胳膊玩味这一屋子静谧,看丁冉和纪晗各自揣度,各自迷惑。
丁冉又燃起一支烟,走过来和徐靖远商讨过两天下到州里的行程和具体执行上的问题。谈话间,他把眼光落回纪晗身上,想她的迟到早退,装模作样;想她的以下犯上,大逆不道……是不是兔子脖子上也有那么块死皮,只要找到了,拎起来,她就彻底服了,就由得你随意逗弄了?他望了很久才抽了一口烟,烟从鼻子里喷出去,飘向高处,慢慢散了。
纪晗坐在电脑前,翻着资料,斟酌措辞。丁冉那张了然于心,又充满了试探的脸在她心里拐了好几个弯之后还是一闪一闪地跳出来。是不是所有人都觉得你跟他有什么,你就真干起吃了鸡蛋想认识鸡的事儿了?他一门心思地要拆穿你,认定你阿谀奉承,见利忘义,惺惺作态的耿直,另辟蹊径的讨好……你知道的,所有的所有就只是猝不及防的偶遇,不该是你潜意识里的人生,那条路危险又荒凉,你知道的。
经过半天自虐式的闭门造车,纪晗终于完稿。丁冉也在心里感慨了一下,这姑娘是劳模出身?他站在桌旁看着新加的内容,不批评,也不指点,只把几个句子稍稍作了修改,存盘,关机。
“走吧,一块儿吃饭去吧。”徐靖远招呼纪晗,“咱们丁总挺好一人,就是干起活来对手下人绝不心慈手软。你敢死,他就敢埋。”
纪晗说:“我不去了,不饿。”
三个人都没再说话,两秒钟的沉默过后,纪晗的肚子不争气地抗议了,声音大到让她不知如何圆谎。
徐靖远低着头乐,这两声“咕噜”叫得气吞山河。
“知道你不饿,当我请它吧。”听见她饥肠辘辘地嘴硬,丁冉心里又是一股无名火起。
“你别挑地儿,要不你自己单吃。”徐靖远皱了皱眉。
丁总是个认死食的人,在北京只去相熟的那几家,到了陌生的地方,他总爱把人往餐具锃亮,仙乐飘飘的馆子里领,徐靖远想想,食欲全消。这几天,趁着丁冉陪发改委的领导喝酒打牌,白天补觉,夜夜不归,他带着纪晗把宾馆周边转了个七七八八,两个人一猛子扎进小巷子里的市井繁华,在路边的小馆子吃得不亦乐乎,嘣口的盘子看着就亲切。
此时,小饭馆里正是生意最冷清的时段,厅堂里弥漫的油烟也大致散净了,徐靖远选了个宽敞位置坐下。
丁冉摸了摸桌面,捻了捻手指,“什么时候让这儿美女公关拿下的?”
拿菜谱过来的是个高大壮硕的女人,手里还拎了壶茶,放在桌上也不招呼,扭头就走。
纪晗就着热茶冲洗餐具,把烫过的杯碟递到丁冉和徐靖远面前。不管什么时候丁冉的衣裤都合体妥帖,配色精致讲究,他跟这儿的地理人文确实格格不入,让他坐下,勉为其难了吧。
丁冉掏出烟来点上,端起那碗苦涩的茶喝了两口,又瞄了瞄身边油腻腻的空调。它嗡嗡嗡地转着,让空气里有了细微的凉爽。
“大姐,点菜,干锅兔子还有吗?”徐靖远兴致勃勃地叫人过来,说完一脸春色地跟丁冉眨了下右眼,“知道你馋这个。”
丁冉不吭声,满不在意地笑笑。
女人跟后厨吼了两声,不见答复,甩下点菜的单子冲去厨房,回来气呼呼地说:“没兔子了,干锅鸡,干锅鱼,干锅香辣虾。”
“那随便吧,问他。”徐靖远扬扬下巴,跟她示意隔壁的做主。
“藕有么?”丁冉抬头问。
“干锅不要啦?”女人没太跟上他俩跳跃的思维。
他不理人,跟徐靖远说:“多吃藕,治治缺心眼儿。”
纪晗杵着腮帮子看这两个三十大几的男人点菜,不明就里。
“成,炒藕片。”徐靖远不假思索地指着菜谱上的菜式,看上去心情无比舒畅,“凉菜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女人照着单子重复了一遍菜名,又问了一次:“干锅不要啦?”
“没兔子要什么干锅啊,他就想吃兔子,下单子去吧。”徐靖远体察到丁冉的细微变化,一直想笑,偏还得硬绷着不能让他太难堪。他转头又冲女服务员喊:“再来两瓶啤酒,凉的,给她一可乐。”
替大家做完主,徐靖远开始跟纪晗瞎聊,讨论启华周围的煎饼摊、包子铺。纪晗明显精于此道,a座地美食广场的,地铁站的,胡同里的……一家家讲下去,滔滔不绝,恬淡满足。
窗外的阳光把她的影子印到桌上,延伸到丁冉手边。丁冉举起杯子,隔着琥珀色的液体看她,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的影子印进这双眼睛?他一口一口闷闷地喝酒,听纪晗讲完了,突然似有不满地问了一句:“全北京市煎饼摊都有你股份吧?”
徐靖远嗅了嗅饭桌上的微妙气氛,问丁冉:“没吃就上火了?你尝尝,口味特地道。”他说着,往丁冉的碟子里布菜。
纪晗张了张嘴半天没回出话来,露了个不太自然的笑容给他,埋下头去假装狼吞虎咽,尽量让饥饿看起来多过狼狈。
徐靖远推推眼镜,侧头端详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