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威。”
“给我捣乱就这么有意思?”丁冉笑着问她:“你那儿不晒么?”
她走过来在他旁边坐下,长腿盘起来,蜷在椅子上老老实实地百~万\小!说。她穿的还是那条不长的裤子,腿上的伤又露出来,已经结了痂。
纪晗长久地不再说话,丁冉对着她打量了多时问:“没劲?”
“还成。”她忙不迭地端正坐姿,答完一句又松懈下去,重新蜷好,“丁总,钓上来的鱼怎么处理啊?咱也没地方做。”
“放生。”
“那不瞎耽误工夫了?”
谁说的!
丁冉笑,“那怎么着?咱俩憋屈的那屋里?”
纪晗看看周围,四下无人,这野地里还不是一样的孤男寡女?
他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盯着鱼竿乐,“要不你上县城逛逛?铺子倒是挺多的……就是大专以上学历,年龄六十以下不太好买东西。”他说着,把车钥匙扔给她。
她接过钥匙,笑得鼻子都皱在一块儿。
天上几朵薄云掠过,在水面上投下一闪即逝的影子,远近高低是不同树种的绿色,深浅相宜,在泛着河水腥味的微风里,好像想得开的、想不开的都能被稀释。丁冉看着河边的两棵歪脖树,枝叶低低矮矮地探到水里,连它们都这么好看。
“纪晗……”他上半张脸隐没在帽檐下,只剩下高挺的鼻梁,嘴唇微翘着,在笑。叫她名字的时候,唇齿间满是清凉,丁冉都忘了自己究竟要说什么。
纪晗也在笑,一时忘我,“丁总,您还是不戴帽子好看。”
丁冉直起身子,向她这边探过来,伸手一摘草帽,盯着她的眼睛说:“那让你销魂一下。”
她头一次这么近地与丁冉对视,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时间稍长就会心慌,像是被捉贼拿赃。她调转眼神,望着他勾勒出暧昧弧度的唇角,感觉隐约有呼吸喷洒在自己眉间。纪晗脸上发烫,赶紧把手背贴在脸颊上降温,随后又把自己往边上挪了几寸。一只松鼠从树上飞奔下来解围,她伸手逗它,松鼠不理不睬,甩甩尾巴,一招移形换影爬上了旁边一棵树。
若是按照平时的丁冉,必定贼不走空地勾住对方的腰揽进怀里,可是他的手不知怎么就猝不及防地拐了个方向,拿起她放在腿上的书。小说的腰封上写着诸如最感人至深的故事,几万人为之潸然泪下的句子。
他胡乱翻了翻,“这你都敢信?”
“啊?”纪晗还没回过神,琢磨着面对丁冉,究竟什么人才能百毒不侵。
“魂真销了?”丁冉晃晃手里的书,“爱成这样,你信么?”
类似的问题似乎靳晓川也问过她,那时候她说,我信。到现在,她一样信,只是不再信它在任何环境里都能存活了。
“丁总信么?”纪晗反问。
丁冉像是还笑着,可调笑的心瞬时就淡下去了,“男人比女人早进化那么多年,我们是人的时候,你们还是根肋骨呢。你说我信么?”
从他相信爱情的那一天起,他的人生就开始脱轨的,一刻不停地朝着荒谬疾驶。他唯一爱过的姚蘅会在做|爱时问他:你爱我吗?而他此后的历任女友会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她爱他。爱情,根本就没有任何逻辑可言。
“你是认识大夫的……”丁冉没看她,注视着河水,神情里没有丝毫的讥诮,“你去问问他,病人等开了膛还会不会再问:您看我有救么?”
他就这样沉默下去,纪晗隐约想起这是丁冉在回忆谁时惯有的样子。她悄悄站起来,没再打扰他,胡乱捡了一把石子拿在手上,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最后“噗通噗通”一颗颗全扔进了河里。
丁冉点起烟,看着纪晗的背影深吸了一口——你一出现,那些被我藏得好好的事情全都败露了。
她转回身时,脚下踩到枯枝,咔嚓一响,在安静的河边听得分明。
“我这儿钓鱼呢。”他抱怨完索性也站起来,捡了几颗扁平的石子在手里掂了掂,扔出去,石子在河面上连续跳跃了几次,沉入水底。
“教你?”
“好。”
天色一寸一寸地暗下去,河边树下的蚊虫越来越凶,两个人迎着薄暮的微风各自挠着身体的不同部位,挠着挠着,四目相交,终于还是笑了。
“走吧。”丁冉收拾起东西,和纪晗并肩而行,把拦在小路上的树杈帮她挡开,等她钻过去再快步赶上。低头的时候,纪晗看到自己脚脖子上有块很丢脸的污渍,傻头傻脑地暴露着。她暗暗祈祷丁冉不要看到,丁冉却说:“腿上蹭脏了。”
他冲她笑,很干净,很单纯。
23、(二十三)进退
回到县城,两个人买了晚饭和驱蚊止痒的药水过马路往招待所走。一辆满载沙石的农用货车从他们身旁驶过,因为路面颠簸再加上疾行猛拐,沙子瞬间从车斗里滑落不少。丁冉猛地拽住纪晗的胳膊,把她拉进怀里,退后半步用自己的半边身体挡住了她。
装了饭盒和日用品的塑料袋撞在她身上,哗啦一响。紧接着,大片沙子洒落在两人脚边。丁冉皱着眉,望着车子开远的方向,鞋和裤腿上都是沙土。
纪晗站定的时候甚至没有觉出危险,只知道自己毫无防备地撞进他怀里,他手臂上的肌肉绷紧了,撑满了t恤的袖子。其实,一直也没觉得应该有个人护着自己,丁冉松开手的那一刹那纪晗心里一声轰响,陡然生出一种怀念。也不是太久以前的从前,也有个人想要这样对她,可是随着手钏的断裂,似乎连怀念的线索都变得远了。大概是时间太短,就只那么一瞬,这念头在纪晗脑海里伴着一点儿感激、一点儿温暖、一点儿贪恋,一闪而过,随即就是怅然若失——没能开始的故事和没法继续的故事都显得有那么点儿伤感。
她道了句谢就不再言语了,和丁冉一前一后地走着,迈着和他一样的步子,两种脚步声混合在一起,渐渐分不出来了。
丁冉看着夕阳的最后那抹光亮蜿蜒过她的头发、脊背,把她的影子斜斜地压向自己。最近总是这样,从她淋湿了,到她受伤了,再到她喝醉了,他的心思从荡漾变成了波澜,眼看有些念头有了一天天坐实的嫌疑,丁冉突然就是一身冷汗。上一秒还是快乐,天好像都蓝了几分,下一秒就变成烦躁,满耳朵灌进蝉鸣,叫的根本不是知了知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只敢在黑暗里和爱情对话;为什么不敢问一声,究竟是固守好,还是前进好;为什么一向自诩精明却又这么愚不可及?
“纪晗……”丁冉一句话冲口而出,打破了沉默。
她站下来侧头看他,头发飘起弧度特别好看。
“你……”他思量着,不受控制地说出:“你去庆泰帮两天忙吧。”
“好。”她点头。
“启华开始接收资产了,咱们自己的会计还没到。”
“什么时候过去?”纪晗问。
“我再考虑考虑。”丁冉好像又听见了自己心里不可告人的秘密,开口以后突然隐隐觉出后悔,不舍,慌张。
或者,直接告诉她,一百万,跟着我吧,也许我会在路上爱上你,也许过几天我就腻了。但是不管怎样都让我选择,别跟着二百万跑了,把我一个人扔下。
又或者,不管有没有能力,人总会有个把不适合被付诸实践的心愿?
y省的确是到了雨季,太阳煞有介事地灿烂了片刻就留下绵长的阴雨。雨不大,却不 停。
丁冉站在阳台上抽烟,看着停在院子里的车跟纪晗说不能去钓鱼了。待了一会儿,他又说,德国的天气就是这样的,一场雨总也下不完,等天放晴了夏天就过去了。
纪晗看着这个站在她旁边,和她一起看雨的男人。他又变成了回忆谁时惯有的样子,像是在苦苦地守住那段时光。她甚至有种错觉,丁冉惦记的不是活生生的姑娘,他盼的是女鬼。
那是他的执念。
“丁总,您为什么回来?”纪晗问。
丁冉想想说:“为了姑娘。”回国是因为和姚蘅分手,可是他不能否认是“为了姑娘”。他栽在这个姑娘手里,一栽经年。
“您知道公司里怎么叫您吧?”
丁冉点点头,嗯了一声,“现如今,流氓里头女的比男的还多。”回来以后,姑娘们大都对他来者不拒,他接二连三换了很多,终于懂了歌里唱的“谁知进进出出才明白是无边的空虚”。父母时常念叨他,就没一个你能看上的?他回答,你当你儿子是山大王,看上谁打晕了拖回家就行?
“有时候我是盛情难却……”丁冉看着雨幕,笑得漫不经心,根本没注意纪晗是不是在听,“有一次,别人约我去看电影,正赶上那段启华有项目,缺觉,花了几十块钱在电影院里睡了一觉。座儿窄,伸不开腿;空调太凉,别的都挺好。其实,电影院里黑灯瞎火的能看出什么来,还不如约个牌局、酒局呢,能看出人品。”
纪晗很不自然地调转了眼神。
“别看别人,就说你呢。”丁冉低头端详手上的牙印,“各种各样的局都有,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换来换去换太多了,没感觉了。”
“局?”她一双眼睛又看回丁冉,“……还是人?”
“都是。”他回头往屋里张望,看了眼纪晗放在床上的书说:“你以为看两本小说就能明白了?骗人的。感情这东西向来就声东击西,不知所云……”丁冉突然住口,惊觉自己说得太多了。
随着丁冉的沉默纪晗也沉默下来,她把即将脱口而出的问题压在了舌根底下。
“……从一见钟情到一拍两散,拖累多少年也都是那样。”丁冉点起烟,轻轻呼出一口,回忆一下就拉近了那么多年的光阴。
“姚蘅,总得去个英语国家吧?”
“学费我家供不起。”
“我一句德语都不会,你让我去了干嘛?”
追随着她,丁冉把自己空投到了一座位于美茵河畔的城市,飞机降落时,他的德语水平只够说清楚两个词:danke,tschs(谢谢,再见)。他住在小镇子上一个德国老太太家里,上午去语言学校上课,下午跟只会讲德语的房东说英德混杂的句子——他来这里,是为了他心爱的姑娘。老太太对着他笑,请他在种着樱桃树、苹果树的院子里喝茶。他坐在低矮的篱笆墙边,看着大片大片的花给房东讲他们的故事。老人生活安逸,并不缺钱,只是寂寞,就像那时候的丁冉一样。姚蘅住在城里的学生公寓,跟一个蒙古女孩挤在一起,她每天要上课,一刻不停地打工。丁冉的每个下午都是这样过去的,他甚至会在起床以后就开始准备下午的对话,昨天讲到哪儿了,今天该讲些什么。慢慢的,他和房东开始有了交流,直谈到隔壁房子的灯都亮起来才各自去准备晚饭。
纪晗看着丁冉,他指间夹着烟,烟雾绕在他眼前。他对着那片雨,脸上有一抹淡而忧伤的无奈,静静地看,淡淡地笑,很温柔,很性感。
进了大学,他们如愿地搬到一起,他帮她负担了延签必须的担保金,她不必再不要命地打工。她每天在厨房里忙活,抓住他的胃,抓住他的心。那个地方没什么好吃的,除了五六月间的芦笋和樱桃,可是那时候不管吃什么总是特别香,哪怕她菜里放多了盐。也是在这样的雨里,他们撑着一把伞回家,一间小小的公寓,没有花园,没有樱桃树、苹果树,他们在窗子底下对坐着喝茶,他给她讲他跟老太太讲过的故事。
“要是能一直这样,以后就不回去了。”
“跟着你,上哪儿都跟着你,缠死你,烦死你,腻味死你。”
她说过的,做过的,他从没刻意记过,可是偏偏忘不掉。
纪晗望着丁冉,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她却意外地看得专注,也不知道是羡慕还是什么,看着看着就入戏了。那段恩怨里究竟是怎样的跌宕起伏?那么长的故事,他放在胸口,究竟重不重?
丁冉的静默没有持续多久,他甩了烟头,扶着湿漉漉的阳台扶手转头问她:“分析出什么了?”
“没有,得看着眼睛才行。”只是一支烟的工夫,当他再讲话的时候,纪晗还是暗地里长出了一口气,“不管是成|人还是孩子,人在被注视的时候大部分大脑功能会受到直视的刺激而加强。”
丁冉摇头笑,“美剧看多了。”
“有科学根据。”纪晗说得很认真,为了安然,她学了很多神经学的理论。
“不用分析了,过去的事儿了,分开的时候是挺万箭穿心的。”丁冉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一点儿伪装也没有,随后是他一声悠长的叹息。
纪晗的目光正好对上丁冉望过来的眼睛,她看到好多像是和他毫无关联的形容词,脆弱、纯真、执着……他怕她离开,可是他不怕回忆。
“丁总,能遇上就是恩典了,剩下的,看造化吧。”
恩典?他跟姚蘅的这些过往,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就是长没长到长相厮守,短没短出心有灵犀。
“呵……”丁冉嗤笑,
“跟出戏似的。”
“那也是投入的那个更尽兴。”
“自娱自乐吧。”他摇头,说得风轻云淡,自己的那出是独角戏。
“丁总,您还用得着自卑?”
“自信,三言两语就能摧枯拉朽,是吧?”
纪晗拿不出任何说辞反驳丁冉,模模糊糊地想起酒醉那天他的话,点点头说:“对,比如连淤泥都未必见过的,确实没什么资格假装荷花。”
回忆的魔力似乎到此为止了,那个习惯了色|诱别人的丁冉又回来了,带着眼睛里的诱惑一并回来了,“那天的酒还真是醉脑不醉心。说我小心眼儿?我一句‘浊世青莲’你也记了好几天了。”他看着她的不安,又生出想欺负她一下的欲望,“那天,你真醉假醉?”
纪晗一时语塞,半晌才说:“真醉,要不然……不能咬人。”
丁冉摩挲着手里的烟盒,从里边拿出打火机,一下一下玩起来,“可能……是我过分了。”他说完就抽了支烟出来叼在嘴里,刚要点却突然问:“从来没征求过你意见,能抽吗?我以前女朋友特烦我抽烟。”
话音未落,他就发现这话太容易听出歧义。
“我是说……”他轻咳了一声,欲言又止,莫名的心里一紧,像是怕话一出口就收不回来了,收不回来就自投罗网了,可是他又懒得多费心机去解释,这半截话就这么放下了。
“我爸也烟不离手。”纪晗替他解围,“男人的智慧都在烟味儿里呢。”
他故作镇定地低头点烟,含糊不清地问:“你爸干嘛的?”
“教书,汉语言文学。”
“就为这个,你想当老师?”
“最早是。”
丁冉点点头问:“做学问真比从商好?”
“以前觉得,现在不了。”纪晗想想如今的自己,没多少文人的才气,却满是文人的脾气,“小时候,他总念叨,‘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可是布衣卿相这种事儿全是戏文里才有的。七匠八娼,九儒十丐,不如官吏;不如僧道;不如医工,就比叫花子强点儿。我爸是书生,相信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车马多如簇,他只说颜如玉不在书里,他的颜如玉是我妈。”
丁冉听了就笑,“我认识的两口子不快乐的太多,凡是快乐的都有婚外补充。”
“丁总,经验主义害死人。”
“你看徐工,最好的例子,双方父母跟着一起混战,他吵怕了,顶不住了。现在离了,所有人都痛快了,晚上都能睡个安稳觉了。”长久以来,丁冉本能地站在不婚的一边,他想用戒指套住姚蘅,却只套住了空虚一片。对他来说,婚姻留不住爱情,爱情促不成婚姻。
“徐工离了还想再复呢。”
“他老觉得自己重情重义。我一直跟他说,今后维维要是过得好,你就别烦她了;她要是过得不好,就别让她烦你了。”丁冉敛了笑,像是无奈于徐靖远的天真,话说得有些刻薄,“结了婚,也就是图个法律保障的性|生|活,就是一块儿睡觉,何必打个结婚的幌子。”
“差别就是那点儿法律保障。现在一|夜|情的都不说我想跟你一块儿睡觉,改说我想跟你一块儿起床了,为的就是让档次提高点儿。”
丁冉眼里突然多了些藏不住的戾气,他又一次审视纪晗——你要的究竟是钱还是天长地久,你是想当宠物还是想名正言顺?不管你要的是什么,只要拖上个一百万的尾巴,你怎么能让人不防着你的后招?
24、(二十四)去留
晚上,丁冉一个人跑去路边的排挡喝了两杯,不是什么好酒,入口辛辣、上头,后劲一浪一浪地绵绵铺开。花生、毛豆、烤串,他想起很多年前的夏天,桌子下牵在一起的手,想起青春,爱情,理想,以及世间种种的不切实际……
丁冉望了一眼县委招待所那栋灰白色的建筑,心里的那团鬼火,雨打不灭,风吹不熄,随着回程日期将近,反而越烧越旺,欲望、愿望已经渐渐分不清界限了。他仍然迟疑着,是否该借故把纪晗弄到庆泰硅厂,让她留下。
离开的时候,会想她吧?丁冉问自己。
你贪恋她,又厌恶她;想抱着她,又想惩罚她,时不时的会有种摧毁她的冲动,偏偏事到临头却又下不了手。各种极端的情绪在丁冉的胸腔里厮打,他恼怒于自己的矛盾重重、拖泥带水,于是,变本加厉地想要个干净痛快。
诱惑,还是离得远一点儿会比较安全。丁冉心下不自觉地沉了沉,这念头一闪即过,再不愿想起了。
也是在这个晚上,沉默寡言的周志飞一反常态地迟迟没有挂断电话。
纪晗问他:“怎么了?”
他隔了很久才说:“本来我今天心情特别不好,呼吸科主任病危,我学长。今年是他本命年,闺女参加高考,爱人是我们院护士长。一早上听了这些,火就憋在心里,后来让病人家属一句‘医生也病啊’彻底惹怒了,查房的时候还发了一大通脾气。下午,一个刚做了人工耳蜗的语后聋患者拆线出院,去结婚。跟你一样大,不到二十七,七岁的时候过度注射链霉素丧失听力,为了做这个手术剃了个光头。她本来想做双耳移植的,但是有一只耳朵钙化严重,不可能手术了。她跟我说,自己特别幸运,幸亏没有两只耳朵一起钙化。”
纪晗附和了一句:“您的病人真乐观。”
“临走,她未婚夫给我鞠了个90°的大躬,再抬头的时候一层的眼泪。他帮他爱人出的手术费,希望他们婚后她听见的第一句话是‘我爱你’。”周志飞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激动,他觉得纪晗能明白他的心情,这种久违的感性是她带给他的。
“她已经能听见了?”
“现在还不行,一个月以后才能开机调试。我跟他说,你的光头新娘一定能听见!这是我唯一一次没打击病人。以前我都会说,手术成功不意味着移植成功,只有开机以后能听到声音才行,而且,有的病人丧失听力时间太久,要达到预期效果,开机以后至少需要一年以上的语言辩听训练……”
周志飞说到这儿就停下了,纪晗察觉到他的不同,轻轻叫了一声:“周医生?”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下一刻抽了抽鼻子,“评上教授的时候,我好像都没这么高兴。”
纪晗揉了揉眼睛,她本以为这个铜墙铁壁似的男人是不懂感情的,至少不会把他懂的说给别人听。
静默了片刻,周志飞问她:“你……还不能回来?”
“可能快了,我找机会问问。”
“好吧,什么时候回来,提前通知我。”
庆泰硅厂在二级水电站所在的g镇上。厂房附近住户不多,树木也少,小雨无遮无挡的飘下来,显得比别处都要大了几分。
丁冉把车停好,由经理冯庆泰陪同着从大路转到厂区后头。围墙底下是条石板铺成的小路,只够两个人推着自行并肩而行。远处两栋二层的活动房,白色的夹芯板镶着天蓝色的边,一前一后吊在小路尽头。
冯庆泰说,那两栋楼是职工宿舍,还没住满,启华刚来的几个人也暂时住在这里,等在镇上找到房子,及时安排他们搬过去。
丁冉跟在他后头,小路上的石板有的松动了,下面藏着一汪水,一脚踩下去,溅得裤脚湿透。
上了楼,门一打开,积蓄了太久的热气铺天盖地地涌过来,和外边全然是两个热法,闷罐子一样,湿气沾在身上怎么都抹不掉。冯庆泰摆弄着房间里的台式电扇,又推开朝西的那扇窗户,说是好久都没通风了。
窗子两边放着两张上下铺,靠墙是柜子和桌子,标准的集体宿舍摸样。丁冉伸手在床栏上一抹,一道土痕。
老旧的风扇颤抖着,随着扇叶高速转动发出嗡嗡的噪音。汗沿着丁冉的额头流下来,衣服也贴在了身上。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粘腻的,烦躁又压抑。丁冉点了支烟,走去窗口,默默地吐着烟圈,满眼里都是粗壮高大的树影,夹杂着烟雾的飘飘渺渺,遮得天更阴了。
上午,纪晗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去的样子带着些许窘迫。
他恶毒地假设——急着回去承欢,跟你那个大夫?邪恶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挤到他心里。
“你最近可能回不去了。”他打量她,眼睛里蒙上一层阴云。
纪晗让他淡淡的语调一惊,她大概忘了他提过一句去硅厂帮忙的事情。
“庆泰急等人用。这差使磨人,你去,我放心。”这番话倒是事实,毫不违心。
她看看他,似乎是觉出了他额外的用意,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丁冉想,她成就理想的脚步可以因此放慢了吧。
七月底,娄傅山来了电话,说二三级电站的业主虽然没提股权比例,但是口气已经明显松动,大概支持不了多久了。果然,在丁冉假期结束前夕,业主邀请启华派技术人员来水电站看设备和厂房。丁冉急急召回徐靖远,也因此又把假期延长了几天。
一场离婚让胖胖的徐工清减了几分,本来要戒不戒的烟也重新抽了起来。从二级电站返回招待所,直到晚饭时分,他迟迟未见纪晗,开口询问丁冉:“把你小宫女儿藏哪儿了?怎么见不着人了?”
“庆泰。”
“硅厂下放?”徐靖远莫名奇妙,“你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啊?”
“那边儿缺人。”丁冉长长吁了口气。
“诶……”徐靖远看他虎着张脸,笑眯眯地推推眼镜有意调侃,“这么些日子了,还没睡下来呐?”
“你当我什么东西都往床上弄?!”丁冉摸了根烟,拿着打火机半天点不着,骂了句脏话,把它狠狠拍在桌上。至此,他对纪晗的留恋和不舍完全沦落为了脾气和情绪。
“啧……说着说着怎么就急火攻心了?”徐靖远把自己的打火机推给他,随手拿了丁冉那个,不慌不忙地给自己也点了一根,“你看你那手,自个儿咬的吧?”
丁冉攥着徐靖远的打火机,还也不是,换也不是,只能任凭他把一圈已经不太明显的牙印看得清清楚楚。
“兔子急了还真是咬人哈。”徐靖远心知肚明地一通坏笑,“就为这个,晚上都不许人家回来了?”
“她住那边宿舍了。”
“你不是要把她留下吧?”徐靖远举着烟一愣,小兔子没功劳也有苦劳,没苦劳……就算是露水情缘,也能讲个情分吧。
“庆泰现在缺个会计。”丁冉声音不大,显得还算从容。
“招个人还不是你丁总一句话的事儿?”
“等人招上来就把她换回去。”
“连启华都不敢让她回了?她在c座,你在b座,不想见怎么都碰不见。n省碳化硅的项目就算还是她跟着也不用你丁总亲自出马吧?明年太阳能的项目……”
“没完了吧?”丁冉打断他。
徐靖远站起身,在屋里来回绕了几圈,斜靠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问:“你觉得一辈子够长,有些人总能再遇上?”
丁冉猛的抬头看他。
徐靖远目光如炬,连眼镜片都闪着光。这几年他学乖了,懂得答案要靠自己给,问是问不出来的,“丁冉,痴情没错,是你挑的人错了,要不是为了姚蘅,我真不拦着你。你这人不算厚道,可总还算周到,何必逞这一时之快?小宫女儿绝对有做祸水的资本,到时候哄不回来,有你后悔的。”
“既然是祸水,还是给别人留着吧。”
“怕就怕她唯独‘祸’到你头上。”徐靖远微勾了嘴角,笑意坦诚。丁冉跟纪晗才相处了一月有余,她就隐隐把他的痴心颠覆了。
“她现在有人了,用不着舍近求远。”
徐靖远看看丁冉,把烟灰缸往他那边递了递,示意他不要只顾吃醋,留神烟灰,“你有冤情还没昭雪,她可能也有秘密还没坦白。你不能和纪晗坐下来开诚布公地好好谈谈么?秘密得拿秘密来交换。”
“秘密?不管有什么苦衷,用得着挂了牌子卖自己么?”她倒贴给老男人,要说坦坦荡荡无欲无求,丁冉根本不信,利益总归是比感情更有说服力。“我信世态炎凉,也信人心叵测,打着再清高的幌子,蹚的都是这趟混水,她是有多能屈能伸啊?”
徐靖远叹了口气,点点头,也怨不得丁冉反复无常,他那片寒透了的心,怎么可能一夕回暖?既然他不想轻举妄动,把纪晗留下也好,让他一个人静静地考虑清楚,更何况,几千公里拦下的不只他一个,也拦住了她的那个……周医生。徐靖远想,这大概就是丁冉的心思了,并不复杂。
饶是如此,他仍然做了最后的努力,就当是你们分别前的小聚吧。“明天看完三级电站,把她叫过来,连已经到了庆泰的那两个一块儿,还有冯庆泰,再加上一级电站的站长什么的,大家吃顿饭。你是领导,给指示指示,鼓舞鼓舞。礼拜天咱们就回去了。”
第二天的聚餐,一干人碍着有丁冉在场一直放不太开,公司高层与民同乐,反而谁都乐不起来,直到大伙儿喝得差不多了,才开始一个个的不管不顾。冯庆泰领着大家去了l县新开的ktv唱歌,丁冉想先走,被徐靖远拉回来,说他脱离群众,糟蹋了自己一番苦心。
包房里光线幽暗,有唱歌的,有伴奏的,有继续拼酒的,有倒在沙发一头的,望过去一片鬼影憧憧。丁冉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跟墙的暗角里,铆足了劲儿地往嗓子里灌酒。徐靖远很有趣地望向他,笑容中大有深意——能让你这样的,要是小宫女儿认了第二,估计只有姚蘅敢认第一了。
丁冉恨恨地瞪他一眼,不理不睬。
纪晗和这些人还不太熟,吃饭的时候话说得就不多,到了这里也只是坐在徐靖远旁边跟他聊天,偶尔借着欠身从小筐子里捏薯片的机会偷偷看一眼丁冉。靠回沙发,她双手捧着冰凉的可乐给自己降温,还不解恨似的把脸也贴上去,发现丁冉倚在墙角盯着她,赶紧把脸移开了。
徐靖远看看他俩,起身去了洗手间,巧妙地把夹在两个人之间的位置让出来,推门回来,居然没人领情,纪晗没动,丁冉也没动。
“往那边点儿,我这就献唱了。”徐靖远抢过一支麦克风,坐到纪晗另一侧,喝了口啤酒清了清嗓子,“我这儿坐不开,他又不咬人,离那么远!”
纪晗和丁冉齐刷刷望向徐靖远,后者笑笑,扭过头对着屏幕唱开了。
纪晗稍微挪了挪,听着包房里的吵吵闹闹,轻声开口说:“丁总,哪儿有这么喝的呀,这是酒,不是粥。”
丁冉的视线穿过酒杯,依稀染上浓浓的醉意,“再废话,你信不信我把你一人留这儿当会计?”
纪晗说了个“信”就不再吭声了。丁冉仰头把杯里的残酒都灌下去。
等到徐靖远一曲唱罢,丁冉起身跟众人说,明天和县长有约,先回去休息。他嘱咐住在硅厂宿舍的几个人不用着急,唱到尽兴,反正是周末,房子已经在招待所订好了。
徐靖远见他要逃,丢下麦克风,凑在他耳边小声说:“长成我这身板儿再学杨贵妃。明明就千杯不醉,假装不胜酒力?”
丁冉不答话,只是同一干人等握手作别,快要轮到纪晗的时候,他的动作明显一僵。
徐工立刻生出了多管闲事的念头,“纪晗……要不你先陪他回去?我怕他高了。”
纪晗看了眼徐靖远,他的酒量连我都见识过,你又怎么会不知道。她匆匆跟众人道了声再见,一边意外于自己不曾推脱,一边跟上了面色不善的丁冉。
两个人并排走着,各执心事,相对无言。在路灯底下,丁冉突然停下,靠在电线杆上掏出烟点了一根。纪晗站在旁边,等着他。
真让她留下?丁冉被自己的决定弄得分崩离析,在类似于失恋的情绪里单方面地失控了,乱了心神,也乱了气息,甚至连记忆都被短暂地隐瞒了过去。
僵持了半支烟的工夫,丁冉突然开口:“你离我这么近,没听见我心里想什么?”
“想让我留下。”纪晗低头踢了踢脚底下的砖缝。
“越来越识时务了。”他话说得模模糊糊,语音未落竟然伸手把她头上的发夹松开了。她盘在脑后的头发一瞬间松散了,打了个旋儿,缓缓垂落在肩上。
纪晗仰起脸,借着路灯的光线睁大眼睛看他,看得眼睛酸了,才想起来眨一下。
“我告诉你,我想什么……”丁冉把手里的少半截烟狠狠扔出去,捉住她的小臂,把她一把拉过来,合在了怀里。
有呼吸在她耳畔扫过,带着酒气。然后,若有似无的试探渐渐变成了浅浅碎碎的碰触,一下,一下,轻轻印在她脸颊和脖子的交界处。
纪晗像是被烫着一样,想抖,想躲。她稍稍抵抗了一下,推了推环在自己腰上的胳膊。
丁冉反手握住她的腕子,安安静静地看她。
那双眼睛盈着酒意,是湿漉漉的黑色深得望不透。
“你喝的是……假酒吧?”纪晗问他,声音是软的。
他听着她湿润绵延的呼吸,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像是要证实什么似的,盯着她的唇,目光温柔又坚决,一点儿,一点儿地接近。
她隐约看到他嘴角有个小小的微笑,浅浅的,眨眼就不见了。也许是灯光落下的影子,也许是心跳太狂产生了错觉,纪晗不再追究,垂下眼睛,等着他实现自己那个隐秘的愿望。
这个晚上,借着酒劲儿,真相就这么骤然摊到了丁冉面前——他想把她领进心里,放在胸口。
本来,一个吻的距离,应该举手可逾——如果你不曾往自己身上泼过那盆脏水;如果我早些湮灭了她存在过的证据——停顿的间隙就不会像是跨越了十三年这么长。
丁冉来不及把所有的“如果”在心里搅拌一遍,他的目光就变得不再坚决了。想不明白的时候是困境,都想明白了更像是绝境,他要的是一颗真心;一个人,毫无所求的爱他。
他的语音含糊不清,像是酒后的喃喃自语,他说:“我想,我把你当成别人了。”
掌握中的纤细腰肢在微微颤抖,丁冉松开她,攥着那个从头上解下来的发夹转身走了。
是骨子里就嗜血,还是到了喝了酒都不肯坦白的岁数?太阳|岤上的血管啪啪地跳着,丁冉抽出一支烟又原样放回去。好险,情路那头都是伤心人,没有人笑,只有人哭,傻呆呆地一点儿一点儿舔着伤口,这条路上偏偏还有那么多人走着、跑着,你追我赶,重蹈……覆辙。
他又去摸烟盒,抽出一支点燃,深吸了一口重重地吐出来,再也没有深情款款、挚爱终生了。丁冉忽然有了九死一生的感觉,真是好险。
路灯是在一瞬间暗下去的。
丁冉一转身,纪晗的书包就跌在地上,带着她无声的渴望自暴自弃地沾了满身的尘土。
她看着那个背影渐渐隐没在了黑暗深处。
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每一次,只有当他背对自己的时候,她才敢毫无顾忌地凝视他;每一次,她只做最薄弱的抵抗,就浑然不觉地上当。这一刻,纪晗忽然明白:梦想,终究还是太过梦想了。
纪晗和两个启华派来的同事在第二天中午返回g镇的庆泰硅厂。丁冉没有出现,徐靖远在招待所楼下送他们上了面包车,说丁总和副县长有约。他看着纪晗,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笑笑,跟徐工挥手作别。
隔天,丁冉、徐靖远准备搭乘下午的航班离开y省,仍是司机小胡开车,送他们去机场。中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