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途,一个电话,让丁冉的脸色阴晴不定。
“什么事儿?”徐靖远问。
“新去庆泰的那俩小伙子,昨天开车出去撞了老乡的驴,让人给打了。”
“严重吗?”
“一个断了两根肋骨、脑震荡,一个是皮外伤。”丁冉说着说着,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一种不祥的预感。
“谁的责任?”徐靖远像是被他传染了,也显得有些不安。
“小胡,调头,去县医院!”
“丁总,那怕来不及……”
“飞机改签,现在就回去!”
“到底怎么回事儿?”徐靖远追问。
“冯庆泰说是老乡的责任,咱们的人打电话找交警,警察还没来就让人给打了。”
“然后呢?警察不管?”
“警察说事故现场破坏了,管不了,还让出五百块钱出勤费。”
“这他妈什么地方,没王法了吧?!”徐靖远的声调立时高了起来。
“常有的,谁的责任都一样。”小胡扫了眼后视镜插话说,“只要不是大事故,车都拉走,五百块钱不交上车肯定走不了……穷地方,没办法。”
“穷山恶水出刁民!”徐靖远骂了一句。
小胡的声音突然有些怯懦,“我们本来也盼着你们这些大老板来投资,可是你们来了,我们水电站上人……都要下岗了。”
“先不说这个,到底是老乡动的手,还是警察动的手?”
“行了,都别说了!赶紧回去!”丁冉长长出了口气,闭上眼睛靠在车座上,脑袋里是乱飞的画面,成片成片的血,还有看不清的人影躺在血泊里。
透过房门上的玻璃能清楚地看到病床上的人手上插着点滴管子,脑袋上裹着层层的纱布。病房里开着窗户,一阵湿热的风把窗帘吹得轻轻飘起来。纪晗坐在窗边的凳子上,靠着床头的小桌子打盹,手里还捏着几张单子,眼看要掉。
见到她安然无恙之后,丁冉反而开始后怕,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如果现在躺在床上是她,他该怎么办?
徐靖远轻轻推了病房的门,纪晗立时醒过来,睁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迟钝又恍惚地看着站在他身旁的丁冉。
“那个呢?”丁冉转开头看着床上的病人,不去看她眼睛里的血丝。
“那个不严重,冯经理带他回去休息了,晚上过来替我。”
“出来说,别影响他休息。”丁冉率先出了病房。他和徐靖远已经问过医生,说病人只是第五、第六根胸骨骨折,没有气胸、血胸,不算严重,估计十天就能出院,但出院后仍然需要卧床休息。
“给他请个护工吧,其他的,等他能自理了再说。”丁冉皱着眉,心里满是烦乱和倦怠,“要是没什么事儿,你别老在这片儿乱跑。”
“乱跑?”纪晗毫无预兆的笑了,“是您让我留下来的。”
丁冉明显放柔了语调,“是我,可是我说的你都能听么?”
“您教过我识时务。”她静静地看着他。
是去,是留,事情明显还有回旋的余地,可是她一句话就把他堵回去,摆明了一副互不相欠的倔强神情。
徐靖远看在眼里,脸上浮现出几许力不从心。谁能降得住谁?他们俩,是流年里彼此的业障。两相痴缠,伯仲难分,她无法掌控自己的无奈,就如同他不能交付的真心如出一辙,降住了对方,也降伏了自己。
“丁总,”纪晗看了下手里的几张单子,“您要是觉得他们俩医药费能报……”
“这时候想起我了?”丁冉重重呼出一口气,掏兜去拿烟,又想起这里是医院,一支烟被他捏得皱皱巴巴,摔进了垃圾桶。“我一向草菅人命,你一直替天行道,硅厂的事儿找冯庆泰。”
“行了,别争了,人没什么大事儿就放心了。”徐靖远跟丁冉说完,又嘱咐纪晗,“你们人生地不熟的,多留点儿神。我们先走,回去电话联系。”
纪晗送丁冉和徐靖远下了楼,看着他们上了车。
车子启动,丁冉让尾气呛得咳了几声。他回头看立在停车坪上的影子,心里一阵发凉,是否将错就错真的应该被终止于忍不住回望的那一刻?他茫然地回过头,徐靖远正看着他。
车子一路颠簸着,离l县渐行渐远。扑面而来的黑暗被堵在远、近光交替的车灯之外。这个晚上阴云密布,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25、(二十五)取舍
丁冉回到启华,重新以o的威仪端坐在他宽敞的办公室里,夏天的强光从他身后的百叶窗里照进来,一条条地映在办公桌上,映在他刚刚放下的手机上。他给冯庆泰去了个电话,说人伤了,交接工作先缓缓,医药费给报了,记得请个护工,正式的人事任命过两天会下来。
ta敲敲门,把几份文件放到他面前。阳光的投影缓缓移动到丁冉身上,他翻着文件,任由很多事情在心里蜿蜒,表面上一切平静,连眼角眉梢都没有丝毫异样。
丁冉知道,纪晗喜欢看他,特别是在她以为安全的时候长久地看他,看着看着她会抿着嘴唇笑,眼睛转到别处,不一会儿再悄悄地溜回来,这些他都知道。于是,他装睡,发愣,看别的地方,他努力不让她发现,免得她立刻转头。他甚至想过阻止自己去看她,那样她的目光就会自动追过来。
本来,他以为把她扔在那儿就能终止这场没心没肺的消遣,只是他的人生里从来没有侥幸逃脱这回事儿。他尽可能地操纵她,把一切都捏在手心里,偏偏不受控制的那个是他自己。最开始,他只是想着调戏,以为她跟别人一样,会溜须拍马,会装腔作势,大家无非是各取所需。结果,让徐靖远说中了,人果然不能立于危墙之下,不知不觉就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心肝玩具。
可是……怎么又是一件瑕疵的玩具?
他一时眼巴巴地盼着那裂缝自行愈合,一时又想把它放回橱窗,刚走两步又惦记着,生怕别人出手。无关乎对错,也绝不是道理或者金钱那么简单,他只是沉湎于执念,也受困于执念——她应该是完美的,被他喜欢的生来就该完美。这没逻辑,他也知道。
怨气从丁冉心里升起来,沿着脊椎蹿到后脑,他不知如何是好,又不肯善罢甘休,把面前的文件重重一掷,在散乱的纸张和细密的想念里,似乎又研磨出了一丝丝甜蜜和一点点臆想中报复的快感。其实,她也甘愿做一个被扔在角落的玩具吧?路灯底下,你醉意酩酊地放肆,她看你的眼光里是有几分纵容的吧,她是安心任你摆布的吧?就像小时候的遥控车、机器人,它们一度不曾离开你左右,后来还不是一样被丢在柜顶上、床缝里,就只是再捡出来的时候已经旧得看不清颜色了。
下了班,丁冉推了所有的应酬,独自回到自己的房子,开门进屋,空气里隐隐传出南方才有的湿漉漉的气息,像l县的招待所,像硅厂简陋的宿舍。他把钥匙扔在台子上,哐当一声带着空洞的回响,走去卧室随手打开音响,里边的cd很久没有换过。那是个沧桑低沉的男声,他其实并不喜欢,只是渐渐听得习惯了。姚蘅说,hen是诗人,唱歌也像在读诗,一不小心就能醉在他的法令纹里无法自拔。
baby,i'vebeenwaitg,i'vebeenwaitgnightandday
ididn'tseetheti,iwaitedhalfylifeaway
therewereanyvitations,andiknowyousent,butiwaswaitgfortheiracle,fortheiracletoe
丁冉窝在沙发里抽烟,烟灰落在靠垫上,他懒得理会,跟着音乐哼了两句:
let'sdothgcrazy,thgabtelywrong,whilewe'rewaitgfortheiracle,fortheiracletoe
直坐到整张cd放完,他才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丁冉伸手弹了几点水珠上去,仰头将要叹出的一口气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接替丁冉工作的人在他离开以后的第二周到任,新人继续和二三级电站的业主周旋,如果估计得不错,最迟八月收购合同就可以签订。同时,庆泰硅厂的接收工作也大规模展开,各项人事任免纷纷下达,却唯独没有对纪晗的安排,新的会计也迟迟没有着落。
嘴碎的私下里悄悄讨论这件事,说小猫儿把她留在外边是为了自己下手方便;也有人说,丁冉的女友果然绝无启华员工,纪晗枉攀了高枝……提起此事,各人眼里是藏不住的猎奇和兴奋,偶尔还闪过幸灾乐祸的满足。
不同的传言飘到邢海燕耳朵里,她沉不住气,给纪晗去了电话,“你跟小猫儿到底是个什么状况?不是鱼都钓了?他那不是为了钓你?”
纪晗沉默。
“什么时候能回来?你一不在,连个能说话的都没有。”
纪晗想,在这里也不会呆太久了,最多是坚持到年底。
那之后的几天,她打了电话给赵哲,委婉地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去,言谈间很有分寸的装作和丁冉没有太多交集。
赵哲只说,启华选人一向慎重,特别是财务上的。
她又问派到硅厂的负责人,对方推脱说对机会一定帮她打听。这种事儿,谁都明哲保身,尽管人人都不说,但人人都是这么想——你纪晗是让馅饼砸过的,凭什么你吃馅饼,我们刷锅?这一个多月你跟丁冉发生过什么想想都旖旎,现在明摆着恩宠凋敝、打入冷宫,谁还会为你冒犯天颜?
是去是留始终悬而未决,纪晗隐约觉得是因为那个不知道怎么重合到自己身上的影子,又好像还有周志飞的原因,可是这些事情没有什么冤屈与否,只看合不合上面的心意。两个月没着家,母亲的电话并不多,纪晗多少有些不放心,只能在每次通话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
回去的事情就这么拖着,一来二去也就拖进了八月。整个g镇,整个庆泰,因为反常的闷热,陷入了一种委顿的状态。
这个早上难得有些凉风,纪晗收到邢海燕的短信:准备好,等着过节!
节?
短信又回过来:小猫儿昨天就带黄律师走了,今天水电站收购签约。七夕,情人节!
一年才见半宿,情人,还是怨侣?
下班回到宿舍,纪晗吃过晚饭,把洗好的衣服拧到半干,抖一抖挂在晾衣绳上。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她听得出,那不是他。
司机小胡抱了一箱石榴过来送她,说是当地特产。
纪晗问,胡大哥被选上做手术了?
小胡摇头说,那个手术选不上是正常的,我哥十四岁就听不见了,他习惯了。我来谢谢你,是因为他工作保住了。
纪晗很意外,她还记得那天的争辩,他一句“一百万”把她堵得哑口无言。
本来,一四五级电站和二三级电站各有一支维修队,现在五家电站合并,两个队的工人重新考核、竞聘上岗,加起来裁掉了不足四成。起初,留下的工人们还不太相信,以为是签约前的缓兵之计,没想到今天早上丁冉代表启华在省里签署正式协议,员工的工作合同也发到了各自手里。
小胡把那箱石榴帮纪晗搬进宿舍,说你有时间帮我转告丁总和徐工,上次我错怪他们了。经理和会计倒是都换了,可是维修队留下了一多半。今天,我一直在站上等丁总,后来才听说,签完约他直接去机场了。
纪晗点点头,眯了眼睛顺着窗口望出去,树影背后是一片血色的残阳。
从y省回来,丁冉上火嗓子发炎,加上烟抽得太猛,彻底哑了,有时候半天才能凑出一句整话。
徐靖远约他吃饭,看他对着菜单没精打采,倒了杯热茶塞在他手里,“怎么了这是?”
“空调太凉,感冒。”丁冉喝了几口水,说话的声音吱吱啦啦带着毛边。
“感冒?我看是心火。”徐靖远拉过菜单,寻思着点几个清淡的菜。他点了根烟,又把烟盒扔到对方面前,“你呀……”
丁冉不接,伸手去掏自己的。在烟上他们喜欢的不是一个路子,而今这种带着其他意思的烟他就更不稀罕了,“有话直说。”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徐靖远瞅瞅丁冉,收了话头,把服务员招呼过来点菜。
“到底要说什么?”他耐心地等人下去才哑着嗓子问。
徐工推推眼镜,“用再来点儿主食么?”
丁冉叼着烟,狠狠抽了两口。
“要是真掉进去了,没什么可丢人的,反正上回你也没赢,不差再输这一回。”
“怎么就非得是我输?”
“你这不是知道我要说什么么。”徐靖远端起茶壶,给两个人添水,“还不打算让她回来?”
丁冉轻轻地笑,“她就是宫女儿的命,我还真当娘娘供着她?”
“典型的因爱生恨。”徐靖远拿筷子头指指他,“她不回来,谁镇你这心魔?”
丁冉不言语,连夹了三筷子凉菜。徐靖远满耳听到的都是牙齿切断青翠食材的咔咔脆响,带着愤恨。近些年,围在丁总身边的姑娘多到得等着叫号上床,他对女人早就百毒不侵了,玩完了、闹完了,也就一拍两散了,可是这次例外,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叫发怒,还是迁怒,是叫失态,还是失控。
“诶,哪有老爷们跟小姑娘过不去的。”
丁冉仍旧沉默,低着头把盘子里的葱姜一丝丝一条条地夹出来,夹得特别认真。
“还是你另有打算?”徐靖远试探着问:“觉着回了启华,你跟她就不能这样了?”
“我跟她哪样了?”丁冉问得理直气壮,说罢就招手叫服务员给茶壶续水。
哪样?徐靖远默默腹诽,就这不要脸,外加没出息的样!“你问问自己,你是那种不看皮囊美丑,只辨灵魂贵贱的人么,何必非逼着自己在她面前主持公道,维持正义?”
丁冉筷子一放,“你是我这头的,还是她那头的?”
“我是没见过饶了要掏钱,嘴上还起大燎泡的!”徐靖远摇摇头,也撂下筷子,“谁说的‘双赢’,你不全当扶贫,各取所需么?还有人品不如她的呢,我劝了多少也没用,你不一样是不问出身,义无反顾?哪来的那么些完美无暇,拿天理,你能分得清人世间的美丑善恶?”
“呵,对!我犯贱到连王八都愿意当二手的,她走了我都谢谢她给我一个神魂颠倒的机会。”
“所以你就敌内损失敌外补?”徐靖远难得的语重心长,“真把在姚蘅身上没撒出去的火都撒纪晗身上就踏实了?撒完了呢?就算是心里憋屈想报复,别挑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法子。始乱终弃这种事儿,找补回来也未必就能歇心。”
丁冉咳了几声,重新把嗓子捋顺,“哪儿就到弃了?她乱我,我乱她,还两说着呢。”
“不想让别人欺负你,你就先把别人给欺负了。”
“我没动过她。”丁冉辩解。
“那她咬你?”徐靖远没忍住,笑了。他不知道丁冉是否后悔曾经把身心的主动权交给姚蘅去控制,可是他知道,越是骄傲自负的男人,越怕被人辜负。只是,这世间你来我往,人和人之间总归是亏欠居多。徐靖远叹了口气,“别有顾虑,弯路走多了,自然就明白哪条是直的了。我等你这天,可是等了有日子了。”
丁冉也叹了口气,“再给我点儿时间吧。”他躲这天,也躲了有日子了。
“这话,你得跟她说。”
开始的时候,庆泰的工作确实琐碎繁忙,随着交接的结束,纪晗也慢慢轻松下来。她突然觉得时间的流逝变得缓慢了起来,离家还远,离回去还遥遥无期。
下了班,吃过饭,她要么窝在床上闷头百~万\小!说;要么去楼下喂新收养的流浪猫;要么和同事打牌,顺便听几段有荤有素的俚语笑话;要么就坐在桌前剥石榴,把艳红的籽一粒粒摘出来放在饭盒里,吃完一个石榴,消磨掉一个晚上。她找各种各样的事情,单是为了躲避如期而至的黄昏,不去留意树影之后如同七夕那天血红的落日。
可是,她心里总有一面明晃晃的镜子,瞒不过自己,纪晗知道,那叫想念。不管看见什么,听见什么,明明毫无关联,却能在绕了几个圈之后又转到他身上。满满一屋子人,偏偏没有你念念不忘的那个;欢声笑语里,偏偏就你觉得落寞。
这一夜,纪晗做了一堆的怪梦,梦见母亲的戏,父亲的琴,那把京胡束之高阁,那些唱词清晰又遥远;她梦见小说上的段落,墙上的蚊子血,衣服上的饭黏子,心口的朱砂痣,床前的明月光;她梦见这世上的悲剧有两种,一种叫求之不得;一种叫求之不得,锲而不舍……
他的爱情是一条线,而你,最多就是一个点。他只是梦醒的时候看到你,借着你去圆他的梦。纪晗被一声炸雷惊醒,窗外的暴雨仿佛一下就浇进了心里。
这声音,原来比想念还难关掉。
26、(二十六)得失
周六下午,丁冉被徐靖远硬生生拉去了同学聚会,类似的活动他一向极少参加,觉得那是人生的盘点,会看到失落和不安。
坐在桌前的罗迈兴高采烈地给大伙儿讲着儿子的趣事,张口闭口“那小王八蛋”怎样怎样。丁冉听了半晌,凉凉地撂下一句“你们俩近亲”,惹得旁边的耿霖川摇头直笑。
罗迈看看对面的两个人,当年财税系的两棵草都在他们419宿舍,一个笑起来温润如玉,一个笑起来乱人心神,一时间419的风头无出其右。谁会想到,当年的八个大男生如今剩下的居然是他们俩。
“我也给剩下了。”徐靖远插了一句。
“你这叫退货!一个水文与水资源的,仗着住419泡了多少我们系的女生,领走一个你都没看住。让我这当老大的脸往哪儿搁?”
“嘿,可说呢,他俩倒是给你长脸。”徐靖远笑嘻嘻地暼了眼旁边的人。
罗迈问耿霖川,“丁冉这些年是一遍一遍的‘狼来了’听太多了,你呢?”
“我?”耿霖川又笑,说:“我碰上个丁冉这样的。”
“什么意思?”
“他追他们学校女老师,轴的跟丫丁冉似的。”
“又知难而退了?”丁冉望向耿霖川,举杯朝他示意,“还是耿教授看得开。”
“不能弄得跟丁总似的,回回拿自己的血,祭自己的旗。”他举起杯,和丁冉的轻轻相碰,一口干了。
“这回祭旗的不止他。”徐靖远喝得有点儿多,拍拍丁冉的肩膀,不管不顾地说:“还没把宫女儿弄回来呐?你不能仗着人家喜欢你就可劲儿欺负,都快十一了,也该回来了。”
耿霖川赶紧转了脸,假装没有听见。
徐靖远却追着问他,“不乘人之危其实特难,是吧,霖川?”
耿教授不知如何作答,在他的印象里,丁冉只对一个人温柔,对别人向来是杀伐果断。
“听说你回国以后联系过姜教授,联系方式还有吧?我有几个专业问题要请教。”
丁冉一愣,明白过来他是给自己解围,有意岔开话题。打开手机,心不在焉地找着,只是无巧不巧,电话薄里“姜教授”三个字正排在他一直躲着的名字底下。丁冉攥着手机,忘了去点屏幕,直到耿霖川轻描淡写地咳嗽一声,他才反应过来,调出号码。
徐靖远坐在旁边,自顾自地翻出一只u盘,拽着丁冉,献宝一样的让他看。u盘底下一条红绳,坠着两枚鱼型的玉坠。他说:“本来一个在维维手机上,一个在我u盘上,离婚那天她把她的也给我了,说是不舍得它们俩咫尺不得见,相对双垂泪。”
徐靖远就是那样的人,不管自己的经历有多糟糕,他始终不渝地相信每个人都可以拥有普遍意义上的美满爱情。
丁冉的手机刚放下片刻,铃声就响了。
屏幕上闪着“纪晗”的名字。他心虚,以为是刚才自己误触了屏幕,犹豫了一下才接起来。
“丁总?”纪晗听着那边乱哄哄的,用尽全力挣出一点儿声音。
“有事儿吗?”丁冉问。
这是她第一次打电话给丁冉,他的两个手机号她都有,一个私人的,一个办公的。听了他公事公办的口气,纪晗庆幸,好险没有拨到他的私人手机上。
“丁总,过几天就是中秋,然后是国庆……”
“嗯。”他的回应淡淡的。
“从出来算起三个多月了,我想问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哦。”
是留下,是回去?纪晗不明白他的意思,一时间又找不到别的话可说,两个人就在电话两头不尴不尬地僵了一会儿,由着电波把彼此反反复复地绕成了疙瘩。
“没别的事儿,我先挂了。”
纪晗还没来得及再问,那头就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当初在b座十七层,他的办公室里,他说y省的案子,有特殊情况,亲自过来找我批。到了现在,是不是这句话也不算了?
徐靖远瞪着丁冉,连极少八卦的耿霖川都忍不住向他比了嘴型:“姚蘅?”
徐工摇摇头,只说:“再见不着就相思致死了,还憋着,我看他憋到什么时候!”
“我出去打个电话。”丁冉察觉到两个人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心烦意乱不由得又多加了两分。
耿霖川下意识地看了看门口,照着丁总近年来的性子,碰上合适的早就带上找地方寻开心去了。今天这样的丁冉,他有年头没见过了。
拨通了ta的电话,丁冉问:“今年中秋公司发月饼吗?要发给我留一份,不发帮我买一份。”
“丁总,月饼折现成十一的过节费了。客户倒是给您送来了不少,都在办公室里堆着呢。”
“算了,你甭管了。”丁冉匆匆挂了电话,弄得那头的ta半天摸不着头脑。
他仰起头靠在墙上,刚要点烟,就有侍者过来说,“先生,对不起,走廊里不能吸烟,您请到吸烟区。”
他点火的手停在半空,揉皱嘴里叼着的烟沿着走廊往大厅去了。
窗外,黄昏时金色的云彩渐渐和蓝灰色的苍穹融为一体,他一手夹着烟,一手端着烟缸,烟雾在眼前升起,模糊了远处的画面。
丁冉吹口气,烟散了。
回到包厢,一屋子男男女女又按照在学校时的小圈子自动分成了几堆,罗迈和几有家有业的大男人聚在一起讨论着育儿经,喝哪国的奶粉,用哪国的尿片,留下耿霖川和徐靖远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吞云吐雾。
徐靖远说:“丁冉以前不欺负人的。”
耿霖川说:“不是,他就喜欢能让他欺负一下的。他许你小挣扎、小反抗,但是他受不了别人欺负回来。”
徐靖远呵呵地笑,说:“要不怎么你成了教授呢。”
耿霖川想起丁冉刚回国那会儿,徐靖远打电话找他求救,“霖川,挽救挽救你上铺的兄弟。我怀疑丁冉再这么下去得自残肢体,活不过年底。”
“他要是往胳膊上烫烟花、剌口子的人,半条膀子早没了。”他否定了徐靖远的隐忧,说丁冉不是草履虫,不必靠应激反应过日子。
“可是我怎么觉得他求生意志渺茫呢。”
“他肯回来就是求生。”这么多年的回忆粘在他身上,揭下去就连着血肉,不管维持现状还是离开原地,往哪边去都不容易。
“咱们宿舍我可就当你是正人君子,我信你。你是说他没事儿?”
“不管有没有事儿,都由着他去吧,别劝,没用。”感情里究竟有多少冤假错案,谁说得清楚?他有自由,自己决定颓败还是新生。
看见丁冉去而复返,罗迈带着大批人马聚过来,同学聚会俨然成了订货大会。几个奶爸跟丁冉说,再去德国的时候一定记得给他们带a的奶粉,能带多少带多少。
丁冉点头答应,说一定不负所托。
德国,他不愿意回去,又因为工作的关系不得已要常常回去。一下飞机就是那座城,他一定又会去分辨:这儿变了,这儿还和从前一样。他会想起他们牵着手走过的街,想起在这儿笑过,在那儿吻过,想起她在河边离开过,离开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从会所出来,一群人作鸟兽散。丁冉和耿霖川顺路,他没开车,两个人一起朝s大的方向走。
耿霖川大体算个寡言的人,他沉默了好久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人一知道心疼,觉悟就能提高点儿。”
丁冉看着他,笑了笑。
“我跟靖远不一样……”他顿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姚蘅”的名字,“我对她没偏见,我只是不懂,既然她是你心里的刺,何必还要拿心血滋养呢。”
“我也不懂。”
“宽容没有错,只是长此以往你未必能受得起反弹在自己身上的东西。你说呢?”
丁冉不由自主地想要回避耿霖川的问题,他指了指旁边的一条巷子说:“这里边有家店,菜做得特别好,我和靖远常来,哪天一起。”
“我记得你以前好像对美食没什么兴趣。”耿教授顺着他的手往胡同里望了望。
“我记得你以前好像不是多话的人。”丁冉说着,猛然意识到自己确实无聊又荒唐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你不用在乎我说什么,‘一定要选不再伤你心的,只要你觉得挑得对,那就好了’。有的话,我跟别人也说过,她一样没听我的。”
耿霖川知道自己和丁冉不同,就好像一幕戏散场之后,他会拼命鼓掌,会哭会笑,可是丁冉会站在剧场里傻呆呆地发愣,忘了回家的路。没有什么谁错谁对,谁优谁劣,也许丁冉的世界很大,足够山高水阔;也许十三年的时间很长,足够物是人非,可恰巧就有那么一个人,不多不少,只比他的天地大了一分,比他的时间长了一刻。
这些,又有谁能说得明白呢?
丁冉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似爱非爱的感觉不好受,好像爱,又好像还掺了些别的,希冀、愤懑、不甘,居然还有委屈,而这委屈连他自己也觉得岂有此理。他递了支烟跟耿霖川,翻兜去找打火机。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一次性的,吃顿饭就会送两个,他经常随手乱丢,要用的时候总是找不到。
耿霖川拿了自己的帮他点上,说:“有的人……也是这么不见的。”
又是一整夜的细雨敲窗,这场雨把一个不大的g镇淋出了一点儿秋天的味道。
半夜,纪晗就给雨声惊醒了,盯着立在墙角的行李箱听了半宿的歌,直听到起床的闹铃响。在家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有起床气,特地挑了段呢喃婉转的曲子,后来才发现,用忧伤的曲子叫人起床会毁了这一整天。
其实,应该高兴的,几天前,冯庆泰交给她一张打印好的行程单,周六回北京的机票,单程。冯庆泰跟她说,别人周四就走,你得周六,多辛苦辛苦把账目清点好,咱们的会计十一之后到岗,不当面交接也没什么问题,遇上不明白的你们电话联系。周六中午有车送你去机场,都安排好了。
她谢过冯经理,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又想起答应过周志飞,回去的日期要通知他。纪晗发了个短信过去,对方也是短信回复,说去机场接她。
窗外的小雨要停不停,雨点被风徐徐地吹着,时不时地飘几滴在她脸上。纪晗觉得自己浑浑噩噩地不太对劲儿,总时不时地想着那张机票的出处。
丁冉是周五下班之后坐最后一班飞机赶到y省的,第二天早上五点从酒店出发,去g镇赴他的千里之约。在车上,他看着外边的暗影流光,看着天色渐渐转亮,心里是模糊的焦躁,还映着个模糊的影子,只盼着淡淡的雨幕里快点儿显出庆泰硅厂的大门。
穿过石板铺就的小路,他看着路的尽头那两栋活动房,连笑里都透出几分迫切。
他敲了敲门,直接就推开了。
“查岗。”
那声音让纪晗心里恍惚,她转过头,看见声音的主人,话都堵在嗓子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拎了一盒月饼,站在门口悠悠地笑,看着看着眼睛都模糊了。
“昨儿晚上没睡?干掉熊猫你就当国宝了。”丁冉望着她,在心里勾画,她是不是比刚来的时候又瘦了,是不是晒黑了,眼睛里的光彩是不是也少了?
“丁总?”纪晗慢慢缓过来。
“这些天……辛苦了,口头表扬一次。”他仍旧盯着纪晗,发觉她在一个复杂的表情之后,情绪又再度低落,“嫌口头的不够?去拿张纸,我给你写个书面的。”
她真的随手从桌上拿了张纸递给他。
丁冉扫了一眼,是行程单,“要不身份证也搁我这儿?”他走近纪晗,闻见了她如影随形的洗发水的香味。
“您……跟我一起走?”
他不答话,拍拍月饼盒子问:“箱子里能放下吗?要都收拾完了,这就走吧。”
纪晗抱起了桌角的一盆石斛兰,又拿上了窗台上的小半袋猫粮,转回身看丁冉,他已经拎了她的箱子。
“就抱着你这棵仙草就行了,那个也给我。”他伸手接过猫粮。
下了楼,纪晗要去给流浪猫把食盆添满,两个人交接的工夫,一个没拿稳,袋子掉在地上,猫粮撒了一地。
丁冉看着满地的狼藉,隔了半天才讷讷地问她:“它们……能野餐么?”
纪晗看着他,没憋住,终于还是笑了。
在l县城简单地吃过午饭,雨突然下大了,丁冉在小饭馆的雨棚底下抽烟,跟司机说,还有时间,你先歇会儿,咱们等雨小了再走。
街上寥寥落落的没有几个人,小饭馆隔壁的杂货店门口同样站着一对避雨的男女。姑娘看着人行道下积攒的雨水远远地延伸出去,低头算计自己穿着高跟鞋能不能一跃而过。她还没反应过来,旁边高大的男孩就猛地抱起娇小的女友,哗啦哗啦蹚着水走过了马路。
纪晗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丁冉,正好对上他的目光。这个对望的状态他们保持了很久,流转的眼波里有各自的探究,有佯装的自若。可能是心里藏了太多的东西,没见面的时候想念像荒草一样疯长,真见了面谁都不知道该从哪句说起。
纪晗转过脸望向街对面,丁冉就着刚才那一幕低声问她:“我抱你?”
语气里已经有了缠绵的味道。
目光再次相对,她忽然有了一种不可理喻的错觉——那一瞬,他是认真的。
“您中午不是没喝酒么。”纪晗说完,不再理会丁冉,一个人走进了细细碎碎的雨里。
真麻烦,你对他是真的迷恋,那种想靠上去的冲动强烈又迫切。可是,一段关系在开始之前,你根本分不清它究竟代表了什么,是游戏,是宿怨,是劫数,还是爱情?
她宁可把心再次关回笼子里,也不想有朝一日看着自己将死未死,气息奄奄。
一路上,行程不短,直到上了飞机,回到北京,两个人就只是平平淡淡地聊了些工作上的琐事,剩下的时间大都是沉默和僵持。
丁冉隐隐觉得,今天会不欢而散。
取了行李,出了航站楼,他问纪晗:“我打车回去,用不用送你?”
“不麻烦丁总了。”她很客气地推辞。
“有人接你?”
“嗯。”她应了一声,没去看他。
丁冉看了看她怀里抱着的花,这么久没见,带个礼物也不为过,何况小别胜新婚的机会还是你给制造的。
九月末的晚上,风里已经有了几分凉意。他把搭在胳膊上的外套递给纪晗说:“你搭着吧。”
其实,他不需要这么温柔,哪怕只是随口说一句什么,她的委屈都能瞬间散去几分。只是一次一次的,她学乖了,再也别去揣测他的心意了,不管那是什么,都当作是巧合吧。
纪晗看了看外套,又抬头去看丁冉,很温和地冲他笑笑,“不用了,丁总,容易让人误会。”
丁冉并不确切地知道纪晗的暗示,是她误会他,还是周医生误会他们俩。
他点点头,收回手,只说多休息几天,十一之后回动力上班。我先走了。
坐进出租车,丁冉陪着眼前的黑夜一起沉默了。他一会儿想起自己撒了猫粮之后,她清浅的笑;一会儿又想起她一个人走进雨里,落荒而逃——不管什么,都像是在惩罚他那次的口不择言和几个月的不闻不问。转头看向窗外,周围的车灯、路灯,身边的每一点光亮好像都染上她的颜色。
他承认,他自私,可是他没想过拿她来当爱情的祭品。他接近她是为了找自己心里的欢愉。因为有她在,他就会快乐。
丁冉想,这可能还算不上爱吧。
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