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儿时间,我总会明白。
周志飞迟到了,他已经太久没有亲自到机场接过什么人了。
远远的,他走过来,跟纪晗道歉:“抱歉,走错航站楼了,我以为国内航班都停一号的。”
“没关系,我也刚出来。”
周志飞拉上纪晗的行李箱,指了指她抱在怀里的花,“这是……?”
“石斛兰,y省特产,给我妈的。我爸以前养过,她特别喜欢。”
周志飞笑笑,他本来以为那是纪晗给他带的礼物。幸亏自己没有直接提问,否则她一定会不好意思地硬把这盆花留给他。
两个人往停车场走着,周志飞无意间碰到了纪晗冰凉的手,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握上了。
纪晗整个人僵了几秒,虽然不适应,却没有要挣脱。
这个到今天为止跟她打过若干个电话,发过若干条短信,只见过三次面的男人,在三个月之后会成为她的丈夫。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意外?她突然被自己的假设吓到。什么样的意外?是周医生反悔,还是你自己反悔?
不会有意外了。南墙撞一次就够了,何必还要分辨南墙跟他,哪个温柔?
纪晗冲周志飞笑了笑,就任由他那么拉着。
他看着她,觉得那笑容里边有大义凛然的味道。
车子停在纪家小区的门口,周志飞摇下车窗抽烟,显然是有话要说。
“最近还出差吗?”
“n省还有个项目,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跟。”
“如果你想现在就辞职,也可以。”
“周医生,会不会……太快了?”
“嗯,你自己考虑。”周志飞弹了弹烟灰,转头看向纪晗,“跟家里说我们的事儿了么?”他记得他们第一次在咖啡馆见面的时候,她说目前还不想让家里人知道自己有结婚的打算。
“还没有,我尽快。”她坦白。
“用我上去和你母亲说么?”
“不用!我一定说,就这几天,一定说。”纪晗立刻紧张起来,一个劲儿地保证。
“你不准备说实话,是吧?”周志飞深深地吸了口烟,解释道:“我是指钱那方面。”
“周医生……”她的眼神和语调里已经有了狼狈和乞求。
“我明白,如果是我,我也不会。我只是想提前知道,我们别说差了。”周志飞下了车,从后备箱里取出她的箱子,“回去好好休息,你精神不太好,我再给你打电话。”
纪晗点点头,不知道在这个时候一句简单的“谢谢,再见”是不是还足够。
27、(二十七)年华
天上的月亮还不是正圆,裹着淡淡的云彩。
纪晗拖着箱子,抱着那盆引人误会的石斛兰走进了小区。
几个月不在家,长久的间隔让她真正地注意到母亲和姐姐都明显地衰老了。纪晗想,也许自己也是吧。
汪雁兮坐在床头,被身后的台灯照亮了半身,“这花不知道我养不养得活,你大老远带回来的。妈现在没精神了,照顾不过来了。”她看着那盆石斛兰,好像很久没跟人说过话似的拉着纪晗感慨,“原来老觉得自己身体还好,为了你姐,为了然然也不能老。什么都是不知不觉的……老了,还是老了。”
母亲才刚六十岁,不该这么早就显出暮年的光景。
纪晗眼前陡然就多了好些不吉利的画面,家里一下少了个人,一群穿深色衣服的男男女女;姐姐手里凭空多出个小木盒,还有那些烧着的黄表纸,灰烬在火苗上飞,再随着清明节的雨一起落下来。
“妈,哪儿就老了,你还没看我……结婚生子呢。”
汪雁兮没有注意到纪晗的沉吟,她搂过小女儿说:“还说妈没老,连我的小腊八儿都该嫁人了。”
纪曦是第二天早上回来的,刚下夜班。
辞职以后,她戒了化妆的习惯,就只是头发还梳得一丝不苟。每天,她照样搂着安然,喂他吃饭,跟他说话,带他做训练。她看着儿子,眼睛里有爱,偶尔也笑,可是那些由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和绝望,正一寸一寸咬着她的年华。
纪晗问:“小祖宗最近怎么样?”
纪曦说:“还那样,天天跟我咫尺天涯的。”
看着在屋里跑来跑去的安然,纪晗又说:“我这次回来发现然然比以前欢实了。妈说他会唱歌了,还学会什么了?”
“学会开门关门了,那天妈忘了锁你们屋门,他一开一关玩儿了两次就上瘾了,再也不摇晃积木了。学会说海绵宝宝了,只要他喜欢的都叫海绵宝宝,叫妈海绵宝宝,叫我海绵宝宝,叫饼干海绵宝宝,叫苹果香蕉海绵宝宝……”纪曦叹了口气,“是会唱歌了,会唱‘生产队里养了一群小鸭子’了,可是一直就没听他唱过下一句。”
纪晗看着纪曦,看着她把眼泪藏进眼袋里,看着她依稀华发早生,连眼角都有了纹路。
以前的姐姐还会跟她笑闹,看她抱着安然舍不得放下,那宝贝疙瘩一直哭,一直哭,她就在厨房里说,你这小姨手忒欠。纪晗回嘴,让然然多哭哭,肺活量都是这么练出来的。她直接从厨房里冲出来,抢过儿子说,我们今天不练了!
才过了多长的时间,那个漂亮、温柔的姐姐就不见了。她去哪儿了?
“明儿晚上我休息,又快过节了,白天我跟妈打算带然然出去逛逛。你说送他个什么礼物好?”
纪晗还盯着姐姐,下意识地回答说:“送什么也不如给他找个爸爸。”
纪曦突然笑了,直笑到眼袋藏不住眼泪了才停下,“妈跟我说,你交朋友了。”
“嗯,医生。”
“纪晗……”
“哪天带来给你们看看。”纪晗站起来,往自己屋里躲。她怕纪曦去挖这段关系的内涵,想来那该是姐姐最不愿接受的。
所以别说,关于这件事儿,什么都别说。
十一长假里,纪晗找了些小布头,让母亲给她缝了个精致的小袋子。她把余下的紫檀珠、金曜石,连同靳晓川手写的菜谱妥帖地安置在里边,她的初恋就这样被收进了抽屉的角落。那之后,她回到启华,照样工作,每天忙碌。
再见纪晗,邢海燕的感觉是,她身上的电池让谁给卸走了?
燕子寻思,不是家里又添事儿了吧。
“没有,都挺好的。”纪晗对着电脑回答。
在庆泰的几个月里,她上网的机会不多,邮箱里积攒的数封邮件要一一整理,删除,回复。其中一封是y省发改委发来的,附了几张水电站收购签约那天的照片。
丁冉在一排人里特别显眼,本来就高,人又好看,还站在中间,纪晗盯着照片错不开眼睛,用手指点着屏幕,对着那人高挺的鼻子戳上去,后来又怕他疼似的,忍不住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
“看什么呢,美成这样?咱俩中午吃什么?”邢海燕冷不丁敲了敲纪晗那个没有私密性的小隔断,探个头过来问她。
她吓了一跳,赶紧摁了红叉把照片关掉,看了邢海燕一眼又返回去看电脑,点动鼠标确定已经把照片保存好了才说:“食堂啊,有什么吃什么。”
“你走了以后咱食堂的饭越来越不是人吃的了。你知道吧,那大师傅一直就跟盛饭那女的眉来眼去,最近这几个月可能是俩人闹矛盾了,大师傅一股怨气全撒在菜里。我都快咽不下去了,回回跟食堂犯嗔戒。”邢海燕说完,摇摇头。
“那就煎饼吧,地铁站那家。”
“建议点儿别的!”
“我就熟这个。有人还问我‘全北京市煎饼摊都有你股份吧?’”
邢海燕嘴角有感同身受的苦笑,随即就狡黠地眨眨眼睛,“别跟我说是小猫儿问的。”
纪晗不尴不尬地调转视线,“还是食堂吧。”
燕子不许她转移话题,盯紧了纪晗一通撺掇:“你差旅费没报呢吧?赶紧找小猫儿签字去啊。”
“没什么可报的,补助b座那边给我做,回来机票不是我买的。”
“真去接你了?十一之前就有人传,ta订的票,丁冉的往返,你的单程。她本来还藏着掖着的不让人知道,结果b座新来的出纳嘴碎,逮谁问谁,哪个是纪晗。”邢海燕压低了声音追问:“到底是不是他把你接回来的?”
“凑巧。”
“那怎不凑巧接接我啊?这是好事儿,你也太低调了,堂堂正正当小猫儿女朋友怎么了?”
女朋友?
别说你不是他女朋友,就算是,也未必能堂堂正正。
邢海燕很是兴奋,晃着纪晗肩膀直叫:“姑娘,你的真神来啦!”
真神?
天上的神仙就爱胡乱撒一把欲望,不管你死活,转身就走。
“让他们羡慕去吧,接着在背后眼红。”燕子自顾自地说下去,颇为解气。“我瞅这架势,你们也算是一见终情,再见倾心,三可就到定终身啦。”
钟情?倾心?
他在心里跟别人说着情话,你却一个人越陷越深。他找你,是要你身上似曾相识的部分,难道非等着他把你多余的愿望碾碎,再笑着把碎渣扬在你脸上?
“诶,你看看它,它还得光合作用呢。”邢海燕扒拉着自己办公桌上一盆小小的绿色植物,继续给纪晗做思想动员,“别天天做你那一百万的梦了,老弄得心里不见天日的。”
何止一个一百万的梦啊。
那感觉……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纪晗盯着电脑出了会儿神,在sn的签名档上加了一句:那棵草,限期拔除!
在启华,纪晗一直懂得隐藏自己的心声。回来这几天,饶是她更加收敛,却引来了更多的目光。各种议论就像这个秋天的一场大风吹落了满树的叶子,纷纷扬扬的飘散开来。
“二秘”的称呼在暗地里被叫得风生水起,好像启华动力上上下下都认定了能等到她的笑话,看丁冉怎么玩儿腻了把她一脚踢开。围观者中,总归是幸灾乐祸的多,于心不忍的少。
邢海燕看着纪晗难免有些心疼,她的心事就像她家里的包袱一样,总是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不得已的时候露出来,你才知道她忍得多苦,背得多难。
表面上纪晗显得没什么,可心里也不免升起一阵郁结。别人的揣测大概不是捕风捉影,这谣言中的另一个当事人,既没阻止它的传播,也没粉碎它的意图。他就总是那样,不经意地把那种他懂,她不懂的爱情演给她看,让她又一次明白,他终究就是你的黄粱一梦,而你不能长睡不醒。
这个中午,纪晗和周志飞有约,仍是约在那家叫“迁三”的咖啡馆见面。
她没再刻意隐瞒邢海燕,坦白说中午不能陪你了,我得去见我的‘真神’。
小猫儿约你吃饭?不是说启华境外上市他全权负责,人根本不在国内?你前几次你背信弃义把我扔下,原来都是为了会他?
纪晗舔舔干燥的嘴唇,说不是他,没有一次是他。
邢海燕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嘿嘿地笑,暧昧地扭了头朝四下里张望。
纪晗展开胳膊,推着她的脑袋转回来,说回头我跟你细说。
她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每个字都吐得清晰,语气听上去没什么不妥,就只是找不到半分雀跃。燕子咂咂嘴,你确定是去会男友?
小巷子里积了一地的落叶,萧萧瑟瑟的已然有了深秋的味道。纪晗闲极无聊地伸脚去踢,看着落叶带着尘土在脚边翻飞。
她仍是坐在他们每次见面的位置,隔着落地玻璃看见周志飞向门口走过来。他穿了件藏青色的短外套,黑色长裤,脚步匆匆。纪晗想,穿上白大褂,他看起来会不会没这么严肃。
周志飞推门进来,看见纪晗捧着杯果汁,没在喝,而是用牙齿轻轻咬着杯沿。等他走近,她冲他笑,不说话。
每次打招呼的时候,纪晗总是很为难,因为有一次周志飞说,能不能不叫我周医生。
她试探着问,叫周主任?
周志飞摇头,说你又不是我的病人,我有名有姓,换个称呼不难吧。
纪晗明白他的意思,就是“志飞”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那之后的见面,她就用笑取代了问候。
周志飞没勉强她,看着她踟蹰又尴尬地躲避着那个发语词,他觉得有点儿可爱,又有点儿滑稽。笑就笑吧,反正她笑起来好看,干净澄明。
“还是芝士蛋糕?”周医生问。
“……好。”起初,纪晗不太适应蛋糕里浓郁的奶味,到现在,她已经习惯了。
每一次,他都这么问,她都这么答。然后,他就坐在她对面抽烟,喝一杯不加糖、奶的黑咖啡。
周志飞吐出的烟雾往纪晗这边飘过来,带着浅浅的温度和淡淡的辛辣,躲也没法躲。他带医疗队下乡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他们抽同样牌子的烟,丁冉身上隐约也有这个味道。纪晗看着周志飞支在桌上的胳膊,突然想到,被这双手臂揽到怀里,那感觉是不是跟让丁冉抱着没什么区别?
纪晗的眉毛细微地聚拢了一下,虽然很入微,周志飞还是察觉到了。他把烟掐了。
最近,医院里的药代们越来越敬业了,交班时候最重要的内容是互通有无,谈谈医生们的从业背景、家庭状况,哪儿念的书,哪儿实的习,师承哪位,记恨哪位;家里几口人,各自都多大,从事什么样的工作,以免说错话,表错情。这几天,药代们都在传:周主任?那可不简单,男人该有的都有了,有名有利,有车有房,有老婆有儿子,现在连外宅都有了,小情人儿年轻漂亮,还不避人……
周志飞想着想着就笑了,朝他的小情人儿望过去。她的眼光总是很难抓到,不经意地碰到也会毫无痕迹地溜走。她应该还在怕他吧,虽然他已经很努力了。
“我开车过来的,等下不回医院,把你捎到路口吧。”
纪晗跟着周志飞上车,坐在副驾看他专注开车的表情。他的眼神从来都是认真的,她还没见过他轻松或是懒散的样子,永远是笃定、稳重。纪晗想,这应该是职业习惯。
车子在路边停下,周志飞把投向街道的目光收回来,转头对她说:“咱们相处的时间不短了,如果你觉得可以了就安排一下,我总要去见见你家里人。”
“嗯。商量好了,我通知你。”
“还有……”周志飞斟酌着说道:“今年春节早,如果来得及,我想节前把事儿了了。”
“好。”
纪晗刚要开车门又被周志飞叫住,他说:“下次出来多穿点儿。”
回启华的路上,逆着风,纪晗走得很慢。
周志飞已经明确给了你机会,你不能再把注错压到别人身上了。一旦输了,哪还有那么多时间等着自己头破血流,迷途知返?你是还算漂亮,可是再怎么惊世骇俗的花,开个年也就到头了。眼看着就要二十七了,你没有大把的年华由着自己挥霍了。你的筹码就只有自己,这一注押下去,容不得悔棋。押给周志飞吧,赢了是凭运气,输了是你活该。
纪晗觉得自己被说服了,长出了口气回到办公室。她靠在椅子上,来来去去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对着sn的签名档,纪晗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虚,手指突然就不受控制地按下了退格键。
她重新敲下一行字——别拔了我那棵草!
28、(二十八)光阴
听着纪晗不太顺畅的讲述,邢海燕渐渐理清了思路。她知道周志飞是纪晗相亲所见的第三人,却没想到他们在y省见过面,见了面后居然就那么两地相隔地开始了。
眼看半年的期限将近,燕子忍不住开口:“你就真为了钱把自个儿搭进去?”
纪晗笑笑说:“幸亏有他。”
“你是有多想要那一百万啊?”
“你说,范进是有多想中举啊?”
邢海燕瞪她一眼,低头在桌上找笔,手边的东西被她拿起来又放下,一件件摔得哐哐作响。“姑娘,你自己掂量掂量这事儿,你不能光为别人活着!说得矫情点儿,这是你自己的人生!”
纪晗把她落在自己桌上的笔递回去,燕子的意思她明白,可是然然、姐姐、母亲,他们每个人都是她人生的一部分。
“你说咱姐,咱妈能依你么?”邢海燕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新社会了,还带卖儿卖女的?”
纪晗扭回头说:“所以啊……我一直拖着,不敢把周医生领回去见她们。”
下了班,她们仍是一道回家。往地铁站去的路上,纪晗看见身边不时有附近高中的孩子经过,人群里夹杂着一对对少年情侣。
“别盯着人看了,那俩孩子都脸红了。”邢海燕拽拽纪晗的胳膊。
她不好意思地收回视线,心里多少有点儿羡慕,能干干净净地谈场恋爱多不容易。
“诶,我赌你不能为老周舍了丁冉。”燕子小声咕哝:“我知道你喜欢他。”
“他喜欢别人。”纪晗淡淡地接了一句。
“谁?!”
“可能分手了,可能在国外,也可能过世了,我不知道,但是我能觉出来。”从那天在机场分开后,她没再接触过丁冉,凭着他趁热打铁的一腔冲动维系起来的关系,怎么想都岌岌可危。纪晗突然问了一句:“燕子,你看过《笑傲江湖》吧?”
“嗯,怎么了?”
“你觉不觉得,盈盈一直是个局外人,就算她嫁了令狐冲。”
“令狐冲喜欢她吧?”
“大师兄喜欢的是小师妹,不管他娶了谁,不管幸不幸福,他喜欢的就只是当初那个和他练冲灵剑法的小师妹。”
“你是说,你就好比……”邢海燕恍然。
“我是说,丁冉就好比令狐冲。”
“那怎么办?”
“没办法,他要变成张无忌,也就不可爱了。”纪晗说着,嘴角有一点点笑容绽出来。
一天天的,纪晗周遭的一切变得愈加厚重,衣着,寒意,还有她的心情。
十一点,她从税务局出来,头顶上依旧是阴云密布,天桥上的人影都在瑟瑟发抖,冬天已近在咫尺了。
纪晗站在路边准备打车回单位,刚要招手拦下一辆空车,身边就出现了一对拎着x光片相互搀扶的老人;再要招手,又出现了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一次次地伸手放下,伸手放下,她在寒风里跺着脚,不时地拉一拉衣领,便宜真是占不得,还不如别贪图报销车费自己坐地铁来得方便。
刚要转身,一辆银灰色的车子停在纪晗面前。
徐靖远放下车窗,笑呵呵地歪头说:“回启华?我捎你。”他见她直抽鼻涕,伸手把暖风调大,“开大点儿,给你化化冻!”
纪晗感激地笑笑。
车到启华附近,因为前方发生事故,整条路拥堵不堪。徐靖远问:“着急回去么?先把饭吃了,省得一会儿还得再出来。”他不等纪晗反驳,直接把车拐进了巷子。
不远处正是纪晗和周志飞经常见面的咖啡馆。她问了一句:“不是去‘迁三’吧?”
徐靖远一愣,打了灯靠边停车,“我就知道那儿清静,还真不知道叫什么。”他对咖啡糕点向来没什么兴趣,约纪晗来只是为了聊聊天。
等餐点送上来,徐靖远忽然毫无上下文地问:“丁冉带你来过?”
“没……”一点点面包渣呛进了嗓子,纪晗半天咳不出来。
徐靖远递张纸巾给她,望着她面前的咖啡,牛角面包和巧克力酱解释道:“这儿偏,知道的人不多。丁冉说这家的牛角面包好,咖啡也不错。”
“我……咳咳”纪晗边咳边说,“我跟……别人来过。”
徐工没再追问,直上主题,“最近不顺吧?”动力十七层的传闻自然会飘到十五层,他是知情人,却不便站出来说些什么。
“没有,挺好的。”
徐靖远习惯性地推推眼镜,“你挂相儿,都在脸上写着呢。”
纪晗转过头对着玻璃上的人影看,不知道自己脸上究竟写了些什么。
“十一之后,他一直不在启华。境外上市本来就是大动作,又是法兰克福证交所,咱们公司还是找的d事务所做ipo,丁冉在那儿干过,大事儿小事儿都得找他。”
纪晗转回脸,很不自然地在椅子上轻轻动了动,“我听说了。”
“他现在……顾不上别的。”徐靖远喝了口饮料,清了清嗓子,“丁冉大老远把接你回来,就没跟你说什么?”
“说什么?”
徐工摇摇头,突然感慨起来:“到了我们这个岁数,该见的也见过了,该经的也经过了,老是觉得不等个谁、不盼个谁,这日子都不知该怎么打发下去了。”
每每想起丁冉和姚蘅的过去,徐靖远总是觉得,时至今日不管是局里的,还是局外的,好像都还没太明白。他相信丁冉喜欢纪晗,而且绝不是因为她长了一双同样好看的眼睛,可是这喜欢里却掺着报复,故人犯的错,怨气还在了她头上。或许,丁冉从来就没有挣脱过姚蘅,她只不过是在他眼前消失了。
有时候,徐靖远会问自己,如果当时她们是一起出现的,丁冉会选谁,姚蘅还是纪晗?此时的他仍然没有答案,就只是已然后悔给丁冉讲过纪晗和小叶那一段似是而非的八卦了。当时,他没想到今天的后果,丁冉也没有。果然,“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徐靖远不知道他们今后又会怎样。
“纪晗,你多给他点儿时间吧。”
丁冉回到启华的时候,b座门口几棵大树的叶子全都掉光了。上午的一场大风把天空吹得过分的明朗,下午例会结束,他瞥见西天,夕阳烧得正旺。
回到十七层,启华动力负责n省碳化硅项目的经理已经等在门口。跟着丁冉进了办公室,那人习惯性地诌出几句谄媚的言辞,却撞上丁冉杀气腾腾的眼神。
“拣重点说吧。”
项目经理把嘴里憋着的马屁合着口水咽回肚里,简短地介绍了目前的进展,也多次直接或是间接地提及了纪晗。
ta送咖啡进来,正听见他们讨论派去n省做duedilince的人选。
项目经理说,赵哲目前在家安胎,她是高龄产妇比较注意,现在的工作全由彭雨负责,她的意思还是让纪晗过去,项目不复杂她可以应付。当然,如果丁总觉得不合适我们再找其他人,或者彭雨亲自去。
丁冉说,这个项目原定十月开始,你们动力没人了?我不盯着就拖来拖去拖到这会儿?项目再小,也是公司的计划,抓紧时间,年底前落实!他借机撒了些邪火,把人灰头土脸地打发走了。
看罢热闹,ta放下咖啡转身出去,走到门口又被丁冉叫住:“把碳化硅项目的所有文件整理一份给我,然后再把动力去n省的会计给我叫来。”
“是叫……”ta装傻。
丁冉不耐烦地把手里的咖啡杯墩在桌子上,褐色的液体溅出了两滴。
她缩了下脖子,不敢再惹他,识趣地去给纪晗打电话。
丁冉翻起桌上的文件,越看越是心烦,骂了句脏话,把文件夹甩在一旁。
自机场一别,他再没见过纪晗。如果她能像别人那样跟他纠缠不清,或是伸手过来讨要,他们的关系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不咸不淡。他以为带她从g镇回来,这一路自己已经做得很明显了,可是她连个台阶都不肯给他,硬是站在远处默默地看着他,等着他义无返顾,等着他自己取舍。
一个比一个狠!
等,是件多安全感的事儿。
那时候,他一厢情愿地等姚蘅回心转意,把守候埋进光阴里,一猛子扎下去就是这么多年。或许,没有哪一种爱是不求回报的吧,哪怕父母爱子女,哪怕信徒爱神明。现在,他都不敢回头去看看,姚蘅站在那儿究竟是对着他哭,还是对着他笑。
丁冉看着铺散在桌上的文件,忽然间觉得似曾相识。在类似的某个场景里,他对自己说过,我在等,在等自己确认,确认你是一个值得被等待的等待。
纪晗敲敲门,进了办公室叫了声“丁总”就一声不吭地在门前站着。她并不往前,眼神定定地停在他眼睛以下,下巴以上的位置。
他瘦了,脸上的线条更硬了,但是整个人好像有了些温度,不再是她初次踏进这间办公室时见到的那个冷冰冰的丁冉了。
“纪晗……”丁冉开了口,却没有要谈n省的项目。在y省独处的时候,他们之间悬殊的地位可以被模糊带过,可是一回到启华,距离就被人为地拉开,在这样的关系里被动的终究是她,“要是离开启华,你愿意吗?”
“回庆泰?还是去n省?”
丁冉愣了一下,凝神看她,“n省的项目小,有个天就足够了。我是说,彻底离开启华。”
纪晗沉默了片刻,她明白,丁冉就像个圆心,放射出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同心圆,她被圈进一个,却不能被圈进第二个,的三个……
丁冉从办公桌后面转出来,起身太急,带着桌上的两张纸飘飘悠悠地落到地上。他走近几步看她,觉得她一双眼里像是有一层层的水漫上来。
纪晗眨了眨眼,把目光落定在丁冉的眼睛上,轻轻地说:“愿意。”
柔柔的两个字重得压人,丁冉心里隐隐的不是滋味,他解释着,语句艰难,“不是你想的那样,是去我朋友的公司,待遇不会比启华差。”
她转开眼神,勉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还是你想回学校当老师?我想办法帮你。别留在启华了,你跟我的关系,吃亏的只能是你……”
纪晗的嘴角浅浅地弯了弯,却不像是笑,“您跟我有关系?”
“你要想有,今天就有。”丁冉的眼神里不自知地又露出了诱惑和放肆。
真致命,他从第一次见到她就是这样的眼神。那双眼睛实在好看,总是叫她不得不多看两眼,就像在看只有童话里才有的完美结局。
丁冉注意着到纪晗稍稍抬了抬眼睫,眼神散着。
“你要考虑,还是要比较?”他觉得嗓子发干,干到仿佛有把火在烧。
她不答话,和他僵持着,死局一样。
过了很久,丁冉的手机开始在桌子上震。他没理,又往前走了两步想要去拉她,哪怕她甩开自己也好,起码好过这样得不到任何回应。
纪晗往后退了一步。
他小心地和她保持着一线的距离,心里软软的,一片疼。她不让他靠近,他就停着;她不给他答复,他就等着。
震铃不厌其烦地响,一遍又一遍。
纪晗终于说:“丁总,接电话吧。”
她转身去开门,丁冉犹豫了一下没有从背后拢住她,另一手却紧跟着盖上了她握在门把的手上。那个瞬间,她周身空荡荡的,脚下踩的都不像是实地。有个疑似“爱情”的东西扯住了她的衣角,她却想要落荒而逃——我不当别人爱情的祭品,我不也愿意自己是你不得已才做的选择。
丁冉还想说什么,纪晗已经向下转动了把手。
门应声而开。
对面是ta那张娇美的脸,她看见一前一后的两个人,看见一上一下叠在门把上的手。
三个人各自愣了片刻。
ta退回自己的位置;纪晗抽出手,往走廊去了;丁冉停在那儿,终究没有追上去。
走出启华b座的大门,有个形迹可疑的中年女人迎上丁冉,她凑进他问道:“先生,看相吗?”
他黑着脸,不理不睬,边走边拨徐靖远的电话,“走了么?今天我车停驶……”
“问事业,问金钱,问爱情,问姻缘……”女人不屈不挠地追上来,不停地说着。
丁冉盯着她,“脸色都不会看,还会看相?”
那女人悻悻地离开之后,他伸手去拿烟,烟盒已经空了。
他迷茫地站在路口,看这座城在夜晚时分的浮光、流岚、繁华、迷乱。一辆辆车唰唰地从他身边驶过,带着令人心悸的风声,车头灯的光远了又近,近了又远。
合上车门,丁冉迫不及待地问徐靖远:“有烟吗?”
“你不一直不抽我的烟么。”
“嗯。”丁冉放下车窗,一阵冷风吹过来,几个塑料袋在地上打着旋儿。
“没烟也不用抽尾气呀。”徐靖远把车窗合上,“后座大衣兜里呢,顺便给我掏一根。”
丁冉阴着脸不动。徐工一眼一眼不停地瞟他。
“看路。”丁冉说。
徐靖远不屑地嘁了一声,“你是不是有话要说啊?”
“没有。”
“硬憋着,硬扛着,转回头跟兄弟们吹牛逼的事儿我也干过。”他套不出丁冉的实话,索性自己转移了话题,“最近还走么?”
“走,圣诞回来,新年之后还得走。”
徐靖远把车开进小区,停在丁冉家楼下,递了支烟给他,“你这次回来,是为了表白吧?”
丁冉拧着个眉头看他。
“就想跟我说这个?”
“上去再说。”丁冉默认。
“我自己都穷途末路了,哪儿还能给你指点迷津啊。”徐靖远倚在车门上不挪窝,耗了半天终于还是开口询问:“拒绝你了?”
“跑了。”
“你没追上去?”
“没有。”
“那你赖谁?!”徐靖远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句,该!“丁总,你是过来人,别的姑娘你怎么弄上手的?别告我刚消停了几个月,下一步该干嘛就得我教你了!”
“你……”丁冉欲言又止,他难得在徐靖远面前支吾一回,结结巴巴地问:“行么?她跟……她跟别人不一样。”
“跟别人不一样……”徐工点起烟,抽了两口,抬眼看他,“那跟姚蘅一样么?”
丁冉长出了口气,闭了闭眼睛又缓缓睁开。
“还有一特传统的游戏,比上回‘娶一个,杀一个,睡一个’还残酷……”
“不玩儿!”丁冉不等他说完就直接答道。
徐靖远笑笑,继续说下去:“要是姚蘅和宫女儿一起掉河里,你救哪个?”
丁冉瞪着他,到底还是骂了一句。
“我知道你救姚蘅,一定的。这没什么,关键是……你打算跟小宫女儿同生共死,还是眼睁睁看着她沉下去?我早就说了,你躲不了,这是命,你命里注定,在劫难逃。”他拍拍丁冉的肩膀,上车前,回头冲他一笑,“我不再劝了,好好问问自己,你惦记的到底是哪个。娘娘里头,还分东宫西宫呢。”徐靖远能做的已经都做了,他只希望丁冉的选择不是叶公好龙,不是饮鸩止渴,不是饥不择食;他希望有朝一日“姚蘅”这个名字只是一个符号,只代表一个男人对初恋的回忆。
站在风口里,丁冉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怎样的。
他点着了徐靖远给他的那支烟,烦乱地抽着,一口接一口。
身边的自行车被风刮倒了,车子的前轮空转着,在他的注视中慢慢停下。他哆哆嗦嗦地把烟从嘴上拿下来,觉得自己被风吹透了。
那风穿过他,又往别的地方去了。
29、(二十九)淋漓
地铁车厢里是满满当当的人,纪晗换到一个有扶手的位置才把被扯得挂在手臂上的书包重新背回肩膀。有人从她身后挤过去,往门口缓慢地挪动,那人的身型跟周志飞有几分相似,高壮厚实。纪晗的眼光追着他,直到他下了车,混入站台的人流里。
从n省出差回来,周志飞约纪晗吃了次晚饭。
那天,他难得在饭桌上说了两句笑话:“我有个病人,岁数大了,口音特别重。他问我们新来的小护士说,周主任三个星期不在,我的‘御药’怎么办?小护士说,别的大夫也能开药,不非得等周主任。老人就说,不是,是我的‘御药’,‘御药’!后来,护士长听不下去了,告诉小护士,他说的是‘预约’。”
纪晗听了就笑,笑到一半突然问周志飞:“三个礼拜不在?你也要出差?”
“元旦之后回来,大概十号吧。”周志飞放下筷子,帮她盛了碗汤,递过去说:“不管是你家里人要考虑,还是你自己要权衡,等我回来以后,务必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
纪晗低着头,不停地搅着碗里的汤。
周志飞又提到这个话题,她不可能每次都用一句“我鞋带开了”搪塞过去。母亲和姐姐倒是没干涉他们交往,就只是催着她把人领回去看看,她两头瞒着,一再拖延,一边跟家里说,周医生太忙;一边跟周志飞说,纪曦总上晚班。
“纪晗,”周志飞把胳膊搭在桌上,手里摆弄着打火机,“我不想浪费时间,如果是你家人不看好我们,我个人其实无所谓;但如果是你自己……”
周志飞能察觉到,她也许是爱着谁,也许在等着谁,恐怕只有等她看透了那些被岁月打磨过的爱情才会明白,这两个字有多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