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任人鱼肉。没钱、没权、没背景,跟被加薪,被升职比起来,纪晗总觉得自己离被骂,被甩,被排挤更近些。“我嫁了,也不妨碍我慢慢熬着。”
“没别的办法了?就不能想个万全之策?”
“不给自己留后路了。”长久的纠缠多可怕,更好的办法就是隔着距离,爱恨交织地甩脱自己的奢望。
“可是……可是,”邢海燕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忙着开导她,启发她,“周志飞跟丁冉,你不是没的选。”
“要是死路一条倒好了。”
“谈恋爱就像坐车,这趟不行还有下趟。”
“周医生,可能是我的末班车了。”她跟周志飞不是在谈恋爱,再碰到第二个他的几率比中彩票还低。
“纪晗,都是钱,老周能给,丁冉一样能给,拿老周的跟拿丁冉的有什么分别?”
“我要是随便什么男人的钱都肯拿,轮不到周志飞,也轮不到丁冉。”
“那要是没有老周呢?”邢海燕不死心地追问。
纪晗沉默了。
以前,她以为碰见喜欢的人是命里注定,就像母亲碰见父亲,姐姐碰见姐夫,就那么一个人,一爱就是一辈子。可这一路长大,她渐渐知道,情之一字,从仓颉造出来那天起就是光怪陆离。
如果,她真的爱到可以帮丁冉成全他跟别人的爱情,或许她会放弃周志飞吧。
如果,他给的钱,不是因为自己帮他成全了他跟别人的爱情,可能她也会放弃周志飞吧。
“乐观点儿,跟小猫儿试试。”邢海燕拍拍纪晗放在桌上的手,鼓励着。
“不是什么事儿都能靠乐观解决的。”不管靳晓川还是丁冉,他们因为并不那么正确的原因喜欢上了她,来来去去的,无非是一场误会,“燕子,你还记得那两瓶醋吧?”
“靳晓川给你的那两瓶?”
“嗯,”纪晗低着头,拿筷子戳盘子里的米饭,“我就是那种人,就算不信他交了新女朋友,我一样会吃醋。何况是丁冉,我明明清楚,他跟我之间形式和内容不可能兼得。”
邢海燕仍是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她不懂纪晗的爱情逻辑,为什么她不肯勇敢一点儿,真诚一点儿;为什么对待感情她只会走那一条路——我爱你,如果你先爱上我的话。
“我是怕你选错了后悔,一辈子的事儿!”
“只要我愿意承担这个后悔就行了,挺公平的。”
“你对老周没感觉,往后的日子过得能高兴么?”
“至少,他不会让我难过。两害择其轻,两利权其重吧。”
纪晗认真地问过自己,你究竟是怕丁冉有一天逃之夭夭,还是怕他看着你的眼睛里有别人的影子?你是介意他现在不够爱,还是在乎他将来不会娶?她没有答案,就只是知道,比起罗密欧、朱丽叶,梁山泊、祝英台,你跟丁冉赢不过他们,更何况,他们都被爱情打败了。
这两三年间她经历了三个男人,不想分手的分手了,不想苟|合的苟|合了。她还没弄清楚哪个爱她更深,哪个对她更好,就迫不及待地选了唯一一个自己还没来得及爱上的。
人间的故事就是这么可笑。
“纪晗,晚点儿再辞职,好不好?”
她摇头,“0x1216说过,‘纪老师就是那种人——要么不做,做就做绝’。”
予取予求,不如求之不得。
她要对丁冉说个“不”字,给他留下足够的线索,绵长的情绪,让所谓的爱情在留白的永恒里延续。
邢海燕凝视纪晗半晌,“你还笑得出来?”
“恨人有笑人无。”
“你一点儿都不难过?”
难过,可是没必要因为放弃就去夸大那种不舍,也没必要因为离开就去放大那些美好。
只要熬过今天,明天就不会那么辛苦,后天就会再好点儿。
她不会因为男女私情就要死要活,纪晗相信,丁冉也不会。
妹妹的变化,纪曦轻易地察觉到了。
这几天,纪晗在饭桌上总是沉默着,她说不出来以前的那些笑话了。
晚饭过后,她追到纪晗屋里给她削苹果,切好几牙放在她面前的小碟子里,待了一会儿,又端了茶杯过来。
“姐,你有话跟我说?”
“你跟周医生……?”
“已经定了。”
“你真想嫁他?”
“嗯。”
“会不会太急了?你们才认识半年。”
“可能是我觉得孤单了吧,嫁了才能好”
纪晗啃着苹果,想起从丁冉床上爬起来听见的那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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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hen吟唱的奇迹究竟是什么,她不知道。
“姐,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也嫁给姐夫了吧?”
“嫁了。妈二十七的时候,好像都怀上我了。”纪曦边说,边帮妹妹往茶杯里续上滚水。
看着茶叶在尺寸天地里滚烫煎熬、辗转腾挪,纪晗跟自己说,别学它们,别被困住,如果这次不离开,你就出不去了,永远也出不去了。其实,丁冉好像也没伤你什么,就是让你学会了孤单;其实,你也没那么爱他,就是和他在一起不觉得寂寞。和谁缠绵不是缠绵,就看着那个你能看得懂的人吧,安安静静地听他一个人呼吸,听到斗转星移,听到人世苍白。
晚上的“迁三”没有了正午的日光透进高及屋檐的落地窗,显得光线幽暗暧昧。
纪晗看见店门口立着的牌子,不大的一块,是停业的通知。
这间咖啡馆像是专门为了她跟周志飞存在的,在她想要说“我愿意”的时候,帮她划上了一个并不意外却略显仓促的句号。
店里的生意依旧冷清,三三两两的客人散落在屋子的角落,全都满腹心事,愁眉不展。只有她不远处的那桌是对情侣,男孩拿指尖擦去女友嘴角沾着的奶油,看着甜笑的姑娘满眼温柔。
纪晗仍是坐在固定的位置,仍是点了常点的咖啡。
她望着窗外的车流和人影,像每次一样等着周志飞推开店门。
昨天,接了丁冉的电话,说周三会有惊喜。她下午收到快递,是巧克力和熬粥的五谷杂粮。丁冉在sn上留言,花就免了,你不好意思举着它走出c座,我肯定。
今天早上,母亲跟她说,晚上腌腊八蒜,妈给你熬腊八粥,下班早点儿回来,家里人等着你切蛋糕。她点头答应,说如果周医生有时间,我把他带回来。
纪晗的眼睛追着路上的车来人往,始终找不到自己想要看见的那个人。
徐靖远似乎说过,丁冉偶尔会来这儿吃牛角面包,继而,她好像又闻到他身上的烟味在咖啡香里四溢。她完全不懂咖啡豆的优劣,既然丁冉说好,那想必就是好了。喝掉最后一口凉了的咖啡,那香味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苦涩。
她抬起头,惊觉桌上多了个扎着蝴蝶结的小盒子,周志飞站在对面,专心地看她,看了很久。
纪晗仍是冲他笑,等他坐下来之后,低低地叫了声“志飞”。
谁劝都没有用了,纪晗选择了速战速决。
她知会了母亲,没讲一句道理,没给一句解释。
汪雁兮觉得女儿的决定太过草率,“腊八那天才领来见了一面,怎么就说要结婚呐?”
纪晗垂着头,纹丝不动。
“姑娘,半路夫妻,不一定合得来的。”
“妈,你答应我吧。”
汪雁兮又说:“老话都讲正月不娶,腊月不嫁,你急什么?”
“咱家还信这个?”纪晗嗤笑了一声,“那说的是不利儿孙,我跟周医生没打算要孩子。”
汪雁兮眼皮跳了一下,“纪晗,你姐是不顺,一个人带着然然难为她了。你们俩,她是手心里的肉,你也不是手背上的皮……妈岁数大了,可是没糊涂。”她停了一下,又继续问:“妈没想错吧?”
“大概没错吧。”
“嫌我偏疼你姐了?”
沉吟了好久,纪晗没敢与汪雁兮对视,“我们不准备办婚礼,妈你不用操心,我春节之前搬过去就完了。”
“你知道我说什么呢!”
她匆匆看了一眼母亲。
“你妈我一辈子要强,从来没想过卖闺女。”汪雁兮伸手去拿桌子上的茶杯,手微微地抖着,“我不能为了你姐把你搭进去。”
“是我自己想嫁的。”纪晗缓缓说道。
汪雁兮抿着嘴,重重摇头,“你真当结婚就是家里多一个人?”
“我知道不是。”只有这儿才是自己的家,就算黑灯瞎火也能行动自如,摸到任何想要的东西。
“他上有老下有小的,你自己还得让妈伺候呢,你拿什么伺候别人?”汪雁兮把女儿搂过来,拍着她的背说:“撑过去……撑过去就好了。你才工作了几年,才多大?你那么聪明,该知道自己还有多半辈子呢。”
要那么聪明又有什么用?念了那么多的书,上了那么多年学,给自己定下那么多条条框框,结果还不是要费更多的力气去破坏那些立下的规矩?再多的真知灼见,经天纬地,你希望的自己和实际的自己,始终不是同一个人。
“妈,你让我嫁了吧。”
“你当围城这游戏是好玩儿的?你想进就进,说出就出?人心都是贪的,妈知道你不甘心。”
“妈,”没有什么甘不甘的,她决心要嫁,神佛也挡不住,“证……我们领完了。”
这话里是带了决绝的,汪雁兮被吓到,推开怀里的女儿,看着她,“你再说一遍?!”
纪晗又低下头,用无声逼迫着母亲,什么都不答。
“他那么大岁数的人了,陪着你一块儿疯?!”
“我不是疯。”
“不是疯?你那天就是给他加班去了?!”
那天?
那天,她在丁冉怀里做了个噩梦:梦里一只怪物,饕餮似的张着大嘴追在她后边,怎么跑都甩不开,惊出一身虚汗。在她害怕、哭闹的时候,不知是谁捏住了她脖子后边的一块死皮,轻而易举地把她护在怀里。她把冰凉的额头贴在那个人的胸口,不停地蹭着……可是,那梦里灰蒙蒙的,除了那张血盆大口,连点儿颜色都没有,她看不清梦里追着她的是谁,抱着她的又是谁。
“不是,”纪晗看了眼沙发上的母亲,笑得苦涩,“我那天跟别人在一块儿。”
那天惊醒以后,她睁开眼睛看到丁冉。他值得她开心,值得她难过,她得到那个吻会笑,他转身以后她会哭;他值得她吃苦受累,值得她在g镇一个人惶惑不安地苦等,可是终究,她还是没信心,她怕他不值得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扔进去。
汪雁兮的表情由愕然转为了呆滞,纪晗轻轻把头埋进她怀里,“妈,有些话,你别跟我姐说。”
老人瞬间便不能言语了,她闭上眼睛,从新把小女儿抱在胸前,揉着她的背。一旦纪曦知道了内情,这场婚姻最大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可是身为母亲,她怎么会不担心,女儿婚后在夫家要怎么抬起头,挺起腰?老婆,后妈,儿媳妇,也不知道孩子好不好收服,公公好不好相处,她还要……还要忍耐在男人欲望里……
“你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傻到这份儿上……”汪雁兮的胸口是酸涩,无奈,疼惜,不舍。
“妈,我在放身份证、户口本的抽屉里放了张存单,拿你的名开的。”她怕纪曦去挖她最不想见到的黑色真相,这是唯一的办法。
“腊八儿,你爸要是知道,我这么就给你嫁出去了,到了下边儿,我没法跟他交待。”
“纪教授是书生,好糊弄。汪老板,你就答应我,让我嫁了吧。”
“证都领了,你还让我说什么答不答应的?”
“周医生……他不会欺负我。”
“妈是替你不值。”汪雁兮叹了口气,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纪晗趴在母亲怀里一遍一遍地说:“我挺知足的,幸亏还有他。”如果,把自己的遗憾、不舍和安然以后的生活揉在一起,平摊下来,每一天就仍然还是那样不好不坏的日子——就像自己还没认识丁冉的时候一样,每一天,撑不死也饿不死,永远也看不到改变。
“你跟你姐小时候,我老是盼着你们长大,可你们一个一个的都长大了,妈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汪雁兮抬起手背蹭了蹭眼角,“想吃什么,妈给你做去。”
“我又不是嫁出去了就不着家了。”
“知道,知道,反正妈也没什么事儿。”汪雁兮扶着女儿的肩慢慢站起来,要往厨房去。
纪晗望着母亲,她衣服下摆上有几条在沙发上久坐之后留下的横褶,和后背的平整格格不入。其实,她头上的白发还不多,脊背也算挺直,衣服更是烫得一丝不苟,但那已经是老人的背影了,完全看不到生气。
“妈,唱一段吧,好久没听你唱过了。”
汪雁兮并不擅长老生戏,可邓伯道“此时间顾不得父子恩爱,眼见得亲骨肉两下分开……”的唱词一出口,余韵里满满的都是浪漫主义道德神话在现世里无力成真的凄凉。(注5)
纪晗从背后搂住母亲,伸手去握她攥紧的拳头,努力地把自己的手指挤进她的指缝,十指交叉地握住她的手。
汪雁兮盯着厨房门笑了一下,笑到眼泪都流出来。
32、(三十二)破戒
回到美茵河边的那座城市,一切恍然如昨。
过去的旧居在丁冉眼前不期而至,他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那扇窗里有他最美的时光,他站在远处甚至还能看见窗口里人影徘徊。
走回河边,开始下雪,就跟姚蘅离开的那天一模一样。
他在小酒馆里点了一杯啤酒,盯着河边的小路,坐在角落里独酌。
还是旧地,人却不见了。
这些年间,他总是一个人在希望,绝望,希望,绝望里循环,就算时间都拿他无可奈何。
是不是这就是他们相遇的意义,他跟姚蘅的关系最终就落在“绝望”两个字上?
关于天时地利的迷信又一次破灭了。
丁冉举起杯,敬自己的一厢情愿,敬自己的一败涂地,敬那场在他心里下了十三年的雪。
两个人在一起,大约不是光捧着一颗心就行的。得失,去留,自有归属。
天下之理,戒,然后能慧。
桌上是一杯凉透了的茶,一个刚要开始烂的梨,一只磨得掉了漆的手机。
铃声响过,丁冉的声音从那头传过来,耳语一样,“睡了么?”
“没。”纪晗鼻子发酸,只说出一个字。
“我周末抽时间回去看看你好不好?春节了。”
“别回来,也别打电话了。”
“不想我?”
“咱们试试,看看你能不能离得开我。”纪晗趟在床上,声息有点儿哑,细细的埋在喉咙里。
“不试。”
她叹口气,把话题跳到别处,“北京又下雪了。”
“这儿也下了,昨天就开始下,现在还没停。”丁冉的车子停在路边,他放下车窗,安静地抽烟。细碎的雪花飞进来,扑在他脸上、头发上、肩膀上。
“冷不冷?”丁冉问。
“还好。”虽然冷,可他终究不是那个站在自己面前就能暖了天地的男人。他是一道光,足够明亮,却不足温暖。
丁冉下了车,把半根烟扔在雪地里,举高手机问纪晗:“听见了么,教堂在敲钟。”
“嗯。”
“下次,带你一起过来吧。”他怔怔地愣了一会儿,细雪就落了满肩。
纪晗不说话,闭上眼睛,不知道在他将来的回忆里,自己是怎么被记起的,他会不会说,纪晗,你欠了我一辈子的河畔暮雪,教堂晚钟?
“我想抱抱你,特别想。”好像只有看见她,他心里的那场雪才会慢慢停下来,把她好好的包裹在怀里,他能觉得温暖,“我回去陪你几天,好不好?”
“春节的时候,我要搬家……没时间陪你了。”多可惜,你我之间总有别人来来往往。
“连见一面,接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搬上搬下,跑来跑去,谁还老拿着手机。”
丁冉也叹了口气,从嘴里飘出的白气在冰天雪地里慢慢遁形,消失不见。
他回到车里,感到明显的失落,积在睫毛上的雪花,仿佛刚刚哭过还没擦掉的眼泪。
雪越下越大,丁冉看着周围的房屋、树木、行人,连同他自己,像极了玻璃球里的童话,美好又虚无。
纪晗在启华一直留到春节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
她和彭雨签罢交接书,在下班后给动力财务部的同事群发了一封告别邮件,只有寥寥数语,无非是感谢大家,今后顺利云云,连保持联络都没有提到。
在别人还来不及讨论她离开的原因时,纪晗静悄悄地离职了。
邢海燕哭得不舍又委屈,虽然知道纪晗相亲、嫁人、赚钱的想法已经时日不短了,可在电光火石之间,她仍然无法接受这个的结果。
“真的不再考虑丁冉了?”
“不了,丁总甩个把姑娘是常事儿,等他有朝一日想明白了,我要是拿了他的钱……是还,还是留?”
“你确定自己不是一时冲动,不是赌气?”
她摇头,有冲动,也有赌气,但仅仅是一小部分。
“跟小猫儿摊牌了?”
纪晗又摇头。
“他要是不肯罢休怎么办?”
“他只有肯对别人罢休,才肯对我不罢休。”
“所以……?”
“他不会。”
邢海燕拒绝了纪晗的邀请,那样的喜宴她见不得,保证哭得比现在还要丢人。她偷偷把红包塞进了纪晗的书包,说在启华,我和别人不一样,以后咱们别断了联系。
纪晗说,我知道,一定。
晨曦里,浅浅的日光落在这片老旧的小区里。没什么亮度的光线,被窗外的大风吹得晃荡,像是始终照不进窗子一样。
昨天下班回来,纪晗收拾了半宿的书,新新旧旧,一本一本排了队放进纸箱,准备运去周志飞家。早上,她不肯起来,赖在被子里,闻着满屋的书香,望着柜子上挂的那件织锦缎旗袍出神。
这件衣服是周志飞的意思,他特地带着纪晗找了一位小有名气的设计师朋友订制的,沙漏型,宝蓝色带暗花,刚刚过膝的长度。周志飞说,应该选红色,可是他的小新娘坚持再三,他只得作罢。原本,周医生还想让纪晗提前去自己的住处看看,用不用添些家具或电器,纪晗推拒了。至于其他,大都是按照他们当初的约定,尽量从简,除了戒指。
尽管,周志飞用他的方式给了她足够的信任和尊重,尽可能的不使两个人的关系因为交易看起来可轻可鄙,或是因为少了爱情而可叹可怜,但看着房间越来越空,行囊越来越满,纪晗心里的紧张和恐惧仍是有增无减。
厨房里,火上熬着热腾腾的小米粥,白花花升腾的热气里映出汪雁兮发呆的脸。
这个早上沉默成了主题,谁都无话可说,只听见安然在屋里跑来跑去,偶尔伴着他“咯咯”地笑声。
纪曦站在妹妹门口,停住步子,轻轻敲了敲她的小隔断。什么时候,她们姐妹间变得这么客气了?
纪晗靠墙躺着,像个小孩子一样把脸埋在被子下面,只露出眼睛以上的部分望着姐姐。
“缺氧。”纪曦说。
纪晗弯弯眼睛冲她笑。
“不早了,起来吧,洗个澡,吃东西。”
纪曦帮妹妹把头发擦干,说:“姐待会儿帮你化妆吧,老不化了,手都生了。”
“好啊。”纪晗答应着。
“姐也没什么好给你的,给你和志飞编了两根红绳,绕三圈,情定三生。”据说三生石畔的红藤五百年才能长出一条,藤蔓缠上爱人彼此的手腕,绕上三圈,足足要等一千五百年。
纪晗看着姐姐把红绳搭在自己细瘦的腕子上,一圈,两圈,三圈,就在绳结要穿过绳套的那一刻,她猛地把手撤了回来,两只手团在一处,用力绞着。
纪曦盯着妹妹,她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就只剩下掩饰不住的苍白。
她就这么一个妹妹,跟她相处了二十七年,她怎么会不知道,纪晗说要嫁,脱口而出的只是勇气,除了为了她和她的孩子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含义。可是,她什么也做不了,就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妹妹一条路走到黑,伸手不见五指的。
纪晗飞快地转身,跑去厨房盛粥,把温热的瓷碗捧在手里。
“腊八儿,跟姐说,你是不是还想着晓川呢?”纪曦扳过妹妹的肩。
“没有。”是她太执拗,能当别人的猎物,当不了别人的玩具,可就算如此,她也不要跟周志飞守着一个永恒,不朽千年,“姐,你知道吗,同样的事儿,只有男的做出来叫痴情。”
“你读了那么些圣贤书,要的也是两个人在一起,关系能坦坦荡荡吧?”
“坦荡的不是关系,”纪晗拍了拍胸口,“在这儿。”过完这个年,启华的同事们一定会揣测她辞职的原因,他们在自己名字后边加上的那些词怕是且擦不干净呢。纪晗笑了,不擦就不擦吧,也真被他们说中了,只不过她是跟了别人。
“纪晗——”
“姐,”纪曦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就被妹妹打断了,“爸不是也说过,‘顺其自然,随遇而安’。”
“腊八儿……”汪雁兮站在门口看着两个女儿,她跟纪晗说:“你没懂你爸说的顺其自然是什么。他说的……是尽力以后的随遇而安。”
到了下午,风越刮越大,掉光了叶子的树杈在风里磕磕绊绊地抖着。平日里满街的人声、车声忽然静了,眼睛里除了空旷的街道就只剩下天空的颜色,灰蒙蒙的。
“姐,把我化好看点儿。”
就算一切再潦草、再将就,今晚终究是她的喜宴。
“好。”
纪曦捧着妹妹的脸,她苍白得厉害,自己下手也就不自觉的重了些。
完妆的时候,纪晗完全不是平日里的样子,裹在宝蓝色的旗袍里,艳得好像带了煞气一样。
小小的宴会厅里只开了两桌酒席,除了周家人还有几个周志飞的同事、朋友。
施了粉黛的纪晗明艳照人,灼人的美好。周志飞看在眼里,竟是突然觉得非她不可。他希望她别后悔,别离开,希望她这一辈子都是他的人,一直住在他家里,睡在他床上,照顾他亲人,不再有任何改变。
周志飞的父亲实际年龄并不太大,只是在一场意外的急病后就迅速的苍老了。纪晗望着他一双枯瘦的手,露出温柔乖顺的笑容,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叫出那一声“爸”。
小姑周延萍把一个红包递到纪晗手里,“这是爸给你们的,恩恩爱爱,白头偕老。”她看得出,年轻的嫂子并不是什么有心机的女人,她很努力地对每一个人笑,可是眼睛里却没能带上喜气。
周景瞻和他的小表妹没怎么理会纪晗,只叫了声“阿姨”就又去研究为什么安然会不同于一般的小朋友,为什么他不理人,为什么他不可以自己吃饭,为什么他会抓别人盘子里的甜点,为什么他在洗手间听到干手器的声音会怕到那种程度……
周志飞拉起纪晗的手,端着酒杯给客人们敬酒。
男方宾客一直听说周志飞的续弦年轻漂亮,院里都传他这次是贪恋美色、晚节不保。一见之下还真是让人跌破眼镜,一个个直说周主任眼光好,能拥有一份令人羡慕的完美爱情。
纪晗低着头,不吭声。
周志飞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
每一位亲友都异乎寻常的执着,雷同的祝福一遍一遍地说出来,像是重放的慢镜头。
纪晗手里捏着酒盅,怔怔地望向小宴会厅门口的那几束玫瑰,殷红的染了满眼。
如果,这时候丁冉推门进来,她会不会是那个落跑的新娘?他看着她糊着一脸颜色,打扮得像个礼物一样地去嫁人,他会不会难过,会不会像记住别人那样记住她?
可是,这时候她的手在周志飞手里。丁冉是旧事了,被他被破坏了的生活状态该回复正常了。她该找回从前的重心、频率,平凡安稳的生活,一日一日的老去了。
可能有一天她还会在电视上、杂志上看见他……呵,那又能怎样呢,哪怕只是最简单的一句,“这个人,我认识”,她都不知道能和谁分享,母亲、姐姐、安然、丈夫、继子?就只是这么平淡的几个字,纪晗不知道可以说给谁听。
周志飞的酒敬到汪雁兮面前,他郑重地举杯道:“我敬您。”
下午,去接人的时候,老人背着女儿把一个薄薄的红色信封交到他手里。红包没有丝毫的重量,他知道,一定是署了汪雁兮名字的那张存单。
“我把闺女交给你了,好好待她,别欺负她。”
“我疼她还来不及,怎么会欺负她?”
“她不听我话,不懂事儿,我只盼着你能明白她的苦处。”汪雁兮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笑了笑,又满上一杯转头对周延萍说:“纪晗还小,以后你多教她,多担待。”
“亲家母,您放心。”
汪雁兮感激地点点头。
纪晗和纪曦碰杯时,她们看着彼此。
纪晗叫了声,姐,就开始冲着她笑,一直笑,那表情怅然若失又乐天知命。
那一瞬,纪曦要哭了,纪晗也是,可是谁的眼泪都没落下来,就那么又在眼睛里慢慢地干了。
喜宴散了,那一团喜气也跟着散了。
周延萍顾念今晚是哥哥的洞房花烛,仍旧把父亲和周景瞻接回自己家里。
周志飞领着纪晗回去,她酒到杯干,喝了不少,晕晕沉沉靠在车座上,看着窗外。
一路上是除夕的爆竹和焰火。烟花升起来,周志飞看见她满是醉意的脸刹那间被映得透明。
他的小新娘在看什么?焰火的尽头,是灿烂,还是黑夜?
周志飞早就习惯了早晨醒来,枕边没人的生活。当最后一个保姆也被辞退后,父亲和儿子都被接到周延萍那里,这偌大的屋子前所未有的冷清。
他盯着卫生间的门,听着哗哗的水声,心惊于自己过了这么久这样的日子。
洗过澡,纪晗换了睡衣,抱着那件簇新的旗袍缓缓蹲下,把脸深深埋进去,用力闻着酒精的味道里混杂的烟味。
周志飞敲敲门,轻轻叫她,“纪晗?”
门开了,他看见他的小新娘抱着一团衣服蹲在洗衣机旁边,仰起脸呆呆地看着他,目光里是酒后的迷茫,仿佛一场大梦还没醒过来。
周志飞蹲下,把嘴里的烟交到手上。
纪晗的视线顺着他手里的烟、胳膊、慢慢攀上他的脸,看着他下巴上有些凌乱的胡茬,看着这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蹲在自己面前说:“怎么了?”
“我第一次没在家过年。”她的醉眼朦胧里掺杂了些许无辜的恐惧。
“我给你家打过电话了,早就到了。”周志飞伸手在她脖颈处揉捏了两把,继而又揉揉她的头发,“不会喝酒,怎么不早说?”
“时间紧任务重,我之前练得还不够……”
周志飞一双乌沉沉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这么快就后悔了?”
去民政局那天,周志飞没带任何证件,他把一个白金小圈套在纪晗的无名指上,给了她一个随时终止交易的权利。他说,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大限度。我既然说了,一定算数。
一切都和当初的约定没有出入,除了那一纸婚书。
纪晗终于还是破了她给自己立下的规矩——只要能出得起价钱的,什么人我都嫁!我是要嫁!他娶,我嫁!
周志飞跪在地上,怀揣着温柔,犹犹豫豫地去抱她,整个人像失了重似的。
多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他都忘了当初是怎么去爱的了。
33、(三十三)恍然
纪晗说春节要搬家,丁冉就只在sn上留言马蚤扰。他想给她一个惊喜,回来之前连电话都没打。
行李箱里放着一只精致的礼盒,高跟鞋,兔耳朵的头箍,黑色的束身衣上还带着一只毛茸茸的兔尾巴。丁冉想着就笑了,眼角眉梢爱意荡漾,满是藏不住的甜。据说希腊神话里,兔子是爱神阿佛洛狄忒的宠物,他要把她也当成宠物,当他一个人的……兔女郎。
飞机上,丁冉揣测着纪晗见到自己之后是怎样的惊喜,打开礼物又是怎样的表情。他等着她能天遂人愿地穿上十厘米的高跟鞋走向他,屁股上的小尾巴一翘一翘的,该有多撩人。
他要跟她说:“春天来了,你丢了的春天,我给你补上。”
纪曦收拾着妹妹房间,刚巧听见手机电量不足的提示音,她诧异于纪晗竟然把手机留在了娘家。
循着声音找过去,枕头下的手机早被调成了静音模式,屏幕亮着,上面显示的名字是“丁总2”。
她犹豫着要不要接,电话被挂断了。
过了片刻,又有来电,依旧是那个丁总,只不过来电人变成了“丁总1”。
拿起手机,纪曦试着回拨,屏幕却在电量不足的提示音里彻底变成一团漆黑。
丁冉看看表,今天是节后第一天上班,这个时候纪晗恐怕还在地铁上,被挤得不成|人形。他取了行李,顾不得回家,直接从机场打车去了启华,一路上拨着纪晗的号码,语音提示用户关机,不屈不挠地再试,结果还是一样。
电话打去动力财务部。
只有一句简短的“辞职了”,电话就被“啪”地被挂断了。
他又尝试,“我丁冉,纪晗在吗?”
对方半天没声响。
“我是丁冉,找纪晗。”
那头终于传出声音,战战兢兢的问:“丁总?”
丁冉收敛了情绪说:“麻烦帮我找一下纪晗。”
“她……节前就辞职了,我有她的手机号……”
没等对方说完他就问:“辞职?谁批的?”
“人事部。哦,不是,彭姐,彭雨……”
嘟嘟的忙音结束了这场尴尬的通话。
丁冉心里咯噔一下,像是下楼的时候踩空了,整个人直直地往下掉。他力图镇定,却碰翻了手边的咖啡,液体顺着桌沿滴滴答答地往下淌,也无动于衷。
电话又打去人事部,消息得到证实,不止如此,公司数据库里连纪晗的准确住址都没有更新过。
他面前昏天黑地,看不太见,也听不太清,脑子里最后的一线清明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我想见她,我想见她!
“靖远,纪晗辞职了。”
电话那头的徐工一头雾水,“没倒时差吧?”
“她辞职了。”
“你抓完迟到,又改抓旷工了?”
“她特地挑的春节前,人不知鬼不觉地走了。”
徐靖远茫然地上到十七层,等消息坐实以后,却不敢贸然地通知丁冉——莫非他心里又要多一个永恒的冬天?
“丁总?”
丁冉离开办公室的时候,ta有些担心。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丁冉,眉宇间神色惶然,一脸的疲惫、不安,仿佛下一秒就是世界末日,他正在焦躁的等死。
“有消息通知我。”他挥了下胳膊,带着手里的烟划出一道似是而非的弧线。
出租车就停在那天送纪晗回来的位置。
丁冉站在小区门口,问着路过的每一个人,纪晗,您认不认识纪晗?
那地方正是风口,他点起一支烟,冷得都吸不进肺里。耳边的风声很劲,他怕遮住了她的脚步声。
随着烟头一个一个被踩灭,丁冉的耐心也一寸一寸的渐渐耗尽。
终于,面前的两位老人开始讨论:“纪晗?是后边塔楼老纪家大姑娘吧?”
“塔楼?”丁冉追问,“哪座?几层?”
“大姑娘是有孩子那个,二姑娘,没错,刚结婚那个。”大妈转过头对丁冉说:“你往后走,靠西边那座塔楼,302。”
“结婚?”
“就上礼拜……”
那之后,丁冉只听见了大片的噪音嗡嗡嗡地反复循环。他呆滞地往小区深处走去,手脚发软,全身无力,像个垂死的病人吊着一口气挣扎得苦不堪言。他闭着眼睛,拉着楼梯扶手,撑起脊背一步一步地抬腿,心里在怕,不敢往上走,可混混沌沌里还有个念头催着他移动手脚——她舍不得他,她一定舍不得。
开门的是个和纪晗有几分相似的女人,衣着整齐,面容有些憔悴。
“请问找谁?”
“纪晗住这儿吗?”门外的人语调不稳,说话时有些轻喘,“我姓丁,是纪晗同事。”
“她不在。”
这是个让人过目不忘的男人,好身材、好相貌,脸庞深刻,线条清晰,特别是一双流波溢彩的眼睛,如果母亲见了,也会说这样一对眼睛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