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贩暖

贩暖第15部分阅读

    哪怕在梨园也是万金难求。

    “我是纪晗的姐姐,您找她有事儿吗?”

    “我能进去跟您细谈吗?”

    丁总1,丁总2,就是他吧?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带着掩饰不去的焦躁和惶恐,来找纪晗?

    纪曦把门打开,不冷不热地说了声请坐,转身去厨房泡茶。

    房子简单的装修过,所用的装饰材料已经与这个时代脱节了,泛着陈旧的气息。屋里空荡荡的,除了必要的家具,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也没有一处凌乱或是肮脏的地方。每一扇门都紧闭着,甚至上了锁,透着十二分的古怪。这种犹如洁癖般的整洁让丁冉想到了医院,或是病房。

    客厅里还坐着一个小男孩,很漂亮,白白嫩嫩的。他在小桌旁边撕纸,对丁冉的出现没有任何反应,执拗的保持着一个姿势,一眨不眨地死死盯住自己的双手和零落的纸屑,笑得幸福又美满。

    “喝水。”纪曦在丁冉对面坐下,看着撕纸的小男孩,眼睛里柔柔的,“那是我儿子,纪晗的外甥。”

    “请问,纪晗什么时候回来?”

    “她最近不会回来。”

    “她……辞职了?”

    “是,”纪曦把小男孩抱过来,“我妹夫觉得启华的工作太辛苦,出个差就要好几个月……”

    妹夫?

    事情被证实得太突然,突然到他在几个钟头里完全丧失了反应和接受的能力。丁冉握稳那只茶杯,用尽全力抵抗着,不让自己发抖。

    “丁总,我没称呼错吧?”

    丁冉抬头看着这对母子,开始害怕后面的故事。

    “我们家跟您想的不一样?”她看着他,他眼睛里有些充血,衬得眼圈都微微泛红,那样子近乎脆弱,“因为我儿子,他见不得桌上有东西,只要能看得见的,他就想办法够,不打翻在地决不罢休。”

    纪曦审视着这个男人,像是要分辨什么。他的衣着简单精致,剪裁优良,两只手合握在茶杯上,无名指间并没有她以为会看到的那一抹闪亮。

    “您不知道我妹妹辞职、结婚,所以来找她?”

    丁冉点头。

    “您跟我妹妹……”纪曦很安静地看着丁冉,清了清嗓子直接问道:“您喜欢我妹妹?”

    丁冉又点头。

    “喜欢她,不知道她为什么嫁周志飞?喜欢她,还眼睁睁看着她嫁别人?”

    对面的女人笑了一下,丁冉觉得她的笑容不近人情的有些露骨。

    “我们说好了,她等着我,纪晗答应我了。她生日前的那个礼拜六答应的我,等着我出差回来。”

    “那天……”纪曦揽紧了怀里的小男孩,“她是哭着回来的,拿着个气球在屋里一直哭,还跟我妈说,看见天上的飞机了。”

    丁冉的喉咙动了动,觉得自己像是突然哑了,说不出话来。

    “纪晗看着千依百顺的,其实她什么都听不进去,就算知道是错的,她也要撞南墙,撞疼了也不回头。”纪曦的声线突然变得清晰了,“我本来以为周志飞是神经科的大夫,他懂自闭症是什么,他能了解我们家,能体谅我妹妹。后来我才知道不是,周医生是x医院耳鼻喉科的主任,纪晗是要给她外甥安排一条后路。”

    丁冉看着对面枯坐的女人和他怀里仍在撕纸的孩子,目光就那么一点儿一点儿地暗下去。

    “其实,给我儿子留一笔钱他也不知道怎么花。他到现在还没有意识地叫过妈妈,姥姥,小姨,他连我们是谁都不认识,哪儿会花钱呐。纪晗以前还安慰我说,姐你省心了,多少人得羡慕你呢,然然以后不用想着择校,中考,高考了,这辈子没就业压力了,不用非逼着自己买房、买车交女朋友了……这些事儿他都不用干了,他哪儿用得着花那么多钱啊。”

    丁冉在纪晗的眼睛里看到过失望、无助、乞求、怨恨……他不知道她把心里的委屈都藏到哪儿了。她是喜欢钱,可是他给了她太多画蛇添足的注解。他凭什么那么固执,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纪晗每次看他的时候,那双眼睛里映出来的人影该有多可怕。

    安然突然在纪曦怀里动了动,扔了手里的纸,挣脱母亲去够丁冉面前的茶杯盖。

    丁冉怕他摔了,伸手扶着,小朋友靠在他胳膊上,拉着他的手叫了声:“海绵宝宝。”

    纪曦失神地看着儿子。

    安然抓着茶杯盖去摸丁冉,仍是叫他“海绵宝宝,海绵宝宝”。

    “丁总,我儿子喜欢什么,就管什么叫海绵宝宝。潜意识里,他可能喜欢您,就像您说喜欢我妹妹一样。”

    对面的女人淡淡地笑了,她嘴角挑起来,和纪晗的笑容是同一个弧度。

    在晦暗不堪的楼道里,丁冉走了两步,浑身像散了架一样虚软得撑不住身体,颓然坐倒在楼梯上。

    她说要搬家,这么大的事儿,他全没在意,就只顾着沉浸在那个天时地利的假象里,以为下着雪,在河边,有的人就会回来……

    他死撑着,收拾手脚爬起来,站直。一出楼门,冷风很识趣地吹透了他。

    他以为有个生机勃勃的希望在等着自己,可是好像什么都能在一夕之间变卦,什么都能一笔就勾销。眼泪还来不及流就被风干了,混合着他凌落成灰的绝望,一起让风刮远了。

    丁冉抽了支烟叼在嘴里,摸遍全身,打火机真的不见了。

    耿霖川果然看得比他透彻,他自以为聪明绝顶却躲不开自负的盲点。

    人,就是这么不见的。

    他跟路边的老大爷借火,点完了就神不守舍地把手里的烟递回去。

    大爷笑了,说我不要你的烟,把火机还我。

    丁冉愣了愣,半天才张开嘴古怪地跟着他一起笑。

    回到家,枕头上端端正正地摆着那张卡。

    那天,纪晗在他怀里想着的是什么?

    一夜,一夜能有多少情?

    丁冉捻着衬衫胸口的扣子,她亲手扯脱,又亲自钉上,床头柜的抽屉里还放着他从她头上摘下来的发夹,这些成了他们仅剩的那点儿微薄的联系。

    他推开每一间房门,打开柜子,拉开抽屉,把每一个不可能藏人的角落仔仔细细地找了个遍。

    没有了,不在了。

    她穿过的睡衣还搭在椅背上,衣服里空荡荡的,金蝉脱壳似的。

    她是在讨他欠她的情,连本带利地给他致命一击。

    原来徐靖远也比自己聪明,他问了一个那么歹毒的问题,告诉他,你跟纪晗真的只有一朝风月。

    他们,他们一个个的早就预见到了,就只有自己目空一切,否则他不会看不出纪晗那双眼里有那么多不舍。

    可是,等他想起来的时候,她不知去向了。

    恐惧从心里蔓延上来,他这才知道,没有她的日子是那么可怕。

    丁冉倒在沙发上,觉得自己在过一座独木桥,很长很长,走了很多年,终于有一天看到对岸了,他松了口气,踏错了唯一的一步就坠入万丈深渊,刀山火海。

    他半梦半醒地睡不踏实。

    眼前是启华大厦c座的转门,若是没有那一撞,他不会遇见小宫女儿,何至于鬼迷心窍地想到什么守株待兔?他又看见那个追他尾的司机,他也是罪魁祸首之一,不然自己的车子不会去修理,他不会去搭出租,只要早一秒或者晚一秒,他们都会擦肩而过,永不相见。可他偏偏提前下了车,她偏偏又迟了到。还有穿着白大褂的周志飞,他在x医院里晃荡,在l县招待所里晃荡,阴魂不散地在跟纪晗左右……

    一会儿纪晗在对他笑,一会儿纪晗又对他哭,一会儿是她和自己轻声呢喃,一会儿又是两个人相拥而眠。他眨了下眼,男主角就换了,变成她跟别人在床上颠倒声色,灵肉合一。

    丁冉猛地惊醒,坐在沙发上喘着粗气,那是……洞房花烛?

    这份独占的欢喜他不能跟别人分享,他忌讳!

    那个声音又想起来,我想见她,我想见她!这成了丁冉唯一的念头。

    节后,周景瞻随着姑姑、姑父,带着爷爷一起回乡探亲。周志飞照常工作,按时上班下班。纪晗和他商量,计划着重新回到d大代课。

    一切,好像都很平静。

    电话铃响的时候,纪晗正在卫生间洗衣服,手占着,腾不出来,她就把电话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

    “喂?”没有声音,她又重复了一次。

    那一头传来在沉默中努力屏住的呼吸声,他还是没说话。

    房间里的空气好像瞬间就稀薄了,纪晗把电话交到手里。

    “丁总?”

    “你姐告诉你了?”

    “嗯。”

    他的语调钝钝的,似乎是透过电话的原因,似乎又不是,“你说了要等我回来的。”

    “我说的是来不及了。”纪晗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是类似的。

    丁冉心里的不舍层层地往上溢,几乎把整个人淹没了,“为了你外甥嫁的?”

    “总归也是要嫁的。”

    “你想来想去,比来比去,到最后还是……”他说到一半就卡住了,好像到这里就已经是极限了,再继续的话,对他来说是最彻底的毁灭。

    纪晗听见丁冉在那头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她几乎能看到他发抖的样子,“行百里者半九十,我不能半途而废。”

    “那说的是末路之难。”他深吸一口气,勉强把涌上来的情绪强行压回去,“你知不知道,这才刚开始。”

    “你既然知道难,就别再破坏了。”

    “那我该说什么?祝你同床异梦,天长地久?”

    此刻,听见她的声音,他就会不舍,失落,懊恼,后悔,不甘,而唯一能够安抚这些情绪的,就只有她的声音。可是,她不再说话了。

    电话里是最容不得相对无言的,那之后的沉默显得很长很长。

    纪晗低头望向无名指上的戒指,有点儿生硬,有点儿刺眼。不管有没有那一纸婚书,好像都不可能了,他跟她之间,再也没交集了,再也不能并行了。

    丁冉再开口,他的语气已经不似刚才了,“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她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破了自己立下的规矩,不清不楚地跟了周志飞。

    “你跟了他叫什么,一树梨花压海棠?玉体横陈,承欢卖笑,你能忍多久?卖得了身,你能管住心?”

    “丁总……”

    “别叫我丁总,我跟你说过!”他忍到不能再忍,想要狠狠地骂她,骂醒她,可是脏话却在冲口而出的那一瞬化成了眼泪,“那我呢,啊?那我怎么办?”

    那之后,又安静了。

    他没有再问,她也没有回答,听筒后面的空白不断蔓延着,谁也没再说话。

    纪晗以为丁冉要挂电话了,却听见他哑着嗓子说:“我想见你,我想见你。”

    “不用节外生枝了。”

    他静静地等着她回心转意,在彼此的呼吸间,丁冉听到的答复是电话挂断之后冗长又刺耳的忙音。

    大风刮得空气里满是尘土的味道。

    丁冉扶着车门站了一阵,玻璃上映出他的脸,比天空的颜色还要灰暗。

    刚挂了电话又开始想她,又开始伤心,难过得好像连干燥的空气都湿润了几分。

    心里疼,真的疼,要是能把心拿出来揉一揉,再放回去多好,可是,只有她亲手揉一揉才行。

    挂了丁冉的电话,纪晗把回母亲家吃晚饭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直到纪曦打电话来催,她才穿好大衣匆匆出门。

    楼道里高高地站着一个人,听见门响,转过身来,眼神朦朦胧胧,晃晃荡荡,找准焦距后定定地落在她脸上,连眼睛都不敢再眨。

    她看清他,立刻往后退,要把自己关回屋里。

    他甩了手里的烟,一步冲过来,一只手把在门沿上,“纪晗!”

    丁冉身上携着浓重的烟味,透过不到一人宽的门缝,跟她几乎是脸对脸地站着。她的样子,她的神情,她的轮廓,在他眼里像是一滴墨汁染在宣纸上,一点儿一点儿地洇开,一点儿一点儿地模糊。

    那扇门那么重,他的手在抖。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他满布血丝的漂亮眼睛里闪着一片粼粼的光。

    纪晗的心似乎一下就湿透这一次,是不是比上一次输得还要干净彻底,是不是再也没有挽回败局的余地了?

    从他们遇见的那个早上,再到他们分开的那个早上,他们一直就是这样,隔着一道冷冰冰的门,一个站在里边,一个站在外边。他从来没想过把她领进来,而她就是那么立着,静着,等着。在b座十七层的办公室,在l县,在招待所,在河边,在路灯底下,在硅厂宿舍,在机场,在大雪天里,在他床上……直到她不是你的了,你才发现自己曾经有过那么多机会。

    “如果我说……”丁冉存了最后一丝微末的希望问纪晗:“如果我说我爱你,会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

    “你也爱我,对不对?”

    纪晗想要说,不管爱不爱,我嫁人了。可她犹豫了。

    “对不对?”

    她其实还有机会说:不对。

    “承认了,你承认了,纪晗?”

    “丁冉……”这好像是她最后的机会了,“能背叛的只有爱情,没有婚姻。”

    “可是……”

    “这种事儿,没有可是。”

    那是一种绝望的痛楚,连同呼吸都能一起麻痹。

    她怎么能连一丁点儿遐想的空隙都不愿意留给他,她爱他,不是么?

    丁冉抓住纪晗的手腕,五指扣紧,把她从门里扯出来,“你早就打定主意要嫁人了?那你还跟我上床?!”他脸上的表情有嘲讽,有不屑,有怀疑,可唯独缺了信任,“不是缺钱么,不是要把钱留给你外甥么,干嘛还把卡还我?你觉着周志飞不立马儿给钱就不算嫖了?还是你另有打算,准备在我这儿也赚一笔?”

    纪晗听见他喘息急促,心跳加速,虽然两个人靠得那么近,可是她感觉不到他身上的温度,能温暖她的,一直就只有那个在心里虚构出来的丁冉。

    “到现在,你还是这么想我?”

    这话像是一记耳光,正打在丁冉心里最自责的地方。

    她望着他,仿佛视他如无物,说完这句,像是也说尽了所有的话,“第一次,我不卖,不卖给周志飞,也不卖给你丁冉。

    仿佛是重重的一拳击碎了胸骨,丁冉失去重心,靠在墙上。

    “你跟他在一起……”

    “无所谓。”

    他愣愣地站着,等了好久才问:“什么你才有所谓?你到底在乎什么?”

    “我在乎的,你不在乎。”她试着去理解他的爱,尊重他的爱,可是她的尝试里有太多的妥协、忍耐、委屈。

    “丁冉,”纪晗浅浅地笑了,“你只是想找个人爱你,毫无所求的爱你,不一定是我,谁都行。”

    她的手从他的手里慢慢抽回去,他想挽留,可她的指尖还是滑出了他的手心。最后,连那些生硬的触感都彻底消失了。

    站在面前的纪晗就像站在一个不可逾越的距离之外,丁冉觉出距离的伤人,伤到再也没有开口的勇气。他像是在一瞬间明白了,自己错得究竟有多厉害。

    一直以来,你在意的都是自己,直到刚才的电话里,你还是在问她,“那我呢,啊?那我怎么办?”你想和她在一起,想要她陪着你,想抱她,吻她,和她做|爱,也许就只是这样而已。你站在一个安全的位置,把心关起来,留给旁人,然后等着她爱上你,毫无所求的爱上你。她如你所愿地来你身边,停过,等过,把心交给你过……可是你忘了轻拿轻放,你以为接受她的爱就是最大的让步,最大的牺牲,以至于在她要离开的时候,你甚至不知道该拿什么反驳。你就只能求他,别那么狠心,别把我扔下,明天还那么多,没有你我怎么支撑着走远……可是,为什么一张口还是为了自己?

    丁冉看着纪晗的笑容凝在脸上,像是最后的告别一样。

    “以后,别来找我了。”

    在一个短暂的停顿之后,纪晗推开楼道的门,转身的刹那一滴大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滚出来,经过她的面颊,像是直接砸进了丁冉心里。

    他在心里喊着,却丝毫叫不出声音。别走,你别走!

    纪晗的脚步声在楼道里一路响下去,慢慢的,终于安静了。

    声控灯熄灭以后,楼道里再次回复黑暗。他看不清下楼的路,也找不到纪晗的背影,周围冷冷的,没有一丝光亮。

    站得几乎没了知觉,丁冉重新迈动步子,沿着来时的路,走进霸道的寒风里。

    他微微有些打颤,拉了拉大衣领子,用力吸了口空气,胸口刺痛,可如果不用力呼吸,又会窒息而亡。他毫无目的地在小区里走着,不小心撞上提着购物袋的大婶,袋子里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撒了一地。

    “看着点儿!干嘛呐!”

    他反应过来,蹲下帮着她一起捡,脸上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我把我爱人弄丢了,我找不着她了。”

    丁冉绕啊,绕啊,总算想起了自己的车。他发动引擎,眼光从远处灰蒙蒙的天和云,兜回近处光秃秃的树杈,最后又落在了街道的车水马龙上。

    在这个在繁华又荒芜的世界里,他突然不知所往。

    原来,和歧途比起来,迷路才更可怕。

    34、(三十四)后来

    这一两年间究竟发生了多少事情,周志飞说不清,回头想想只觉得有种呼啸的感觉,像是汽车从身边飞驰而过的声响。

    他开门进屋,纪晗走到客厅说了声“换鞋”,就又回了厨房。

    房间里收拾得纤尘不染,地刚刚擦过,桌布和椅垫都换了新的。

    鞋柜里,夏天的拖鞋已经收起来,这是纪晗搬过来以后才有的情况。以前,他老是嫌麻烦,父亲在屋子里穿布底鞋,他和儿子一年四季都穿夏天的凉拖。

    老人围着薄薄的毯子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周景瞻帮着纪晗盛饭。

    曾经,偌大的餐桌上只坐着他一个人,现在一家四口可以边吃边聊,像天底下所有家庭一样平凡和睦。

    周志飞深深闻了闻红烧带鱼的香味,觉得这像是一场梦。

    “阿姨,你哪天开学?”周景瞻夹起一块带鱼问纪晗。

    “下周一,不过我周三晚上才有课。”

    “那你上班了,是不是就没时间给我们做带鱼吃了?”

    “我做好给你们留下,等你爸爸下班回来从门口小超市买烙饼卷着吃。”她帮公公盛了碗汤,放在一边晾着,又对周景瞻说:“我师父说,他们家的带鱼其实不能吃热,得是剩的,底下铺一层熟疙瘩丝儿,只有烙饼是热的,然后就棒子面粥,特别香……”

    作为父亲,周志飞不知道纪晗怎样收服了这个小不点儿,可是他知道,儿子喜欢她,虽然不把她当做母亲,可也从不把她当做保姆。

    开始的时候,周景瞻总会拿些未知的自然现象和未知的科学难为纪晗,她不想搪塞他,从不用卡通人物的奇幻魔法对待他纯真的好奇,她很坦白的告诉他,大人一样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我们可以一起查资料,一起想办法。

    久而久之,周景瞻愿意跟她分享一些小喜悦、小苦恼了。

    有一次,他感慨自己羡慕小鸟,它们会飞。纪晗就说,他们的腿好像不会打弯儿,没准它们还羡慕你能坐小板凳,能翘二郎腿呢。

    还有一次,他说想养条狗,狗忠诚,可是爸爸不允许家里有宠物。纪晗就说,有没有这种可能,狗都觉得,忠诚是自己性格里最大的缺陷?

    这种交流方式,让周景瞻觉得新奇又有趣。

    “阿姨,”他吃得小嘴油亮亮的,闪着光,眼睛也在闪,眨一眨,又眨一眨,“我们什么时候去看看小弟弟吧。”

    “你去了,我姐又该藏饼干了。”周景瞻对安然总是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兴趣。然然要吃饼干,他就会说服纪曦,安然才这么小,年龄还不到两位数,特别需要那块饼干长大,大阿姨,你再给他一片吧,行不行?

    “我周六有时间,一起回去吧。”周志飞望向纪晗。

    “那我提前给我妈打个电话。”她客客气气地答应着,用勺子在汤碗里一圈一圈画着。

    古灵精怪的周景瞻看看两个人,又多眨了几下眼,抬手把鱼骨丢到一边的小碟子里。

    家里难得热闹,汪雁兮脸上也有了些喜色,忙前忙后地张罗吃喝。

    周志飞看着周景瞻和安然在屋子里跑来跑去说:“您看他们俩玩得多好,往后,还有景瞻呢。”

    汪雁兮点点头,把烟灰缸推过去说:“周医生,你随意。”

    “烟我是戒不了,可是当着纪晗我尽量少抽。”周志飞笑笑,“我知道,她不喜欢那个味道。”

    纪晗抿了抿唇,没去看他,总有些细小的体贴能让她恍惚觉得温暖。

    汪雁兮露出淡淡的欣慰,陪着他聊天,给他讲纪晗小时候是怎样的任性,又是怎样的懂事。

    纪晗和纪曦的话题始终围绕着安然。

    消息有两个,一坏一好。坏的是,到现在,仍旧没有一家幼儿园肯接收这个患有自闭症的小朋友,她们姐妹还要为这件事继续奔走联系;好的是,安然得到一家自闭症康复机构的培训名额,而且,免费。

    “‘佑佑’?还免费?”纪晗不相信。

    “佑佑”是一家新进成立的私人自闭症康复培训机构,据说创办人也是自闭症患儿的家长,他们在德国汉堡一间康复中心进行过系统的学习,把kect引入培训计划,让孩子在和亲人游戏的同时促进心智发展、提高运动技能。

    “那儿不是有钱就能进去的。”她揪着纪曦看来看去,“姐,你不是开窍了吧?‘佑佑’老师看上你了?”

    纪曦打掉妹妹的手,“这消息一传出去,好多家里条件不好的孩子都在申请,‘佑佑’坚持不住才说的实话,他们即使不盈利也要有收入维持正常开销,不可能提供免费位置。然然的培训费是有好心人资助,他一共帮了三个家境不好的孩子,等到下一期开课一起入学。”

    “不知道透露资助人的姓名?”

    “说是保护捐赠人的隐私,任何信息都不肯透露,完全没有松动的余地。”

    纪晗的眼神漫无目的地晃了一圈,落在手里的茶杯上,她手指抚着杯口,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志飞常有这种疑问,怎么能让她更快乐一些,让她的笑容更明艳一点儿?他轻轻把手搭在她的膝盖上说:“如果找到了,我们把培训费还回去。”

    抚摸着杯子的手指停顿下来,纪晗恍然醒来般地望向他。

    一点儿淡金色的阳光洒在周志飞脸上,能看清他眼角的纹路和鬓角上浅淡的几根白发。

    都有……白头发了?

    她心里一跳,搁下杯子,伸手在他的黑发里捻着,拔下来放在手心里给他看,“后半段儿还是黑的呢。”

    周志飞捏着那根头发把玩着,莫名的有些失落。

    十一长假里,邢海燕打来电话找纪晗聊天,尽管她从不提及有关启华的一丝一毫,可这种刻意还是让纪晗意识到,离她不远的地方有过去,有另一个世界。

    这一次,燕子告诉她:《陌路》复更,完结。

    「抬起头,淡淡的暮色落在窗口,跟开文的那天几乎没有区别。哪怕距离上一更已经隔了几个春秋,哪怕只是寥寥几页的泛泛之谈,我想,我总该把这个故事讲完。

    那年六月,我娶了我的新人。

    黄历上写当天宜嫁娶,但天是阴的,厚厚的云层掩去日光,到了中午开始下雨。我站在饭馆门口迎着四方宾客,无谓地伸手遮在眉骨上方朝远处看。这是个没有期待的眺望,我知道,不会雨停云散。

    偶尔,我仍然能想起那个让泪水模糊了视线的晚上,但是我已经想不起来那种痛心和不舍了。最初,夜半更深时总会有些轻车熟路的想念,梦境里总会留着些春色无边。那时候的我以为“得到”才叫完整,后来想想,为了一个“得到”乱了彼此的阵脚,那又何必?

    梦醒以后,一捧凉水泼在脸上,什么样的梦都了无痕迹了。

    得失随缘,心无增减,拒绝未必是辜负,离开未必是疏忽,如果能早点儿明白这些,那句我在医院走廊里说出来的话,就不会那么轻易地出口了。

    “罩你一辈子”,我只能兑现给别人了。

    婚后,我顺理成章地接掌了家里的小饭馆。进来饭馆的大门,左手边的墙上供着关二爷,每天我都会去上香,没多虔诚,习惯罢了。妻子同我一起兢兢业业地打理,她常常神情妩媚地与熟客调笑,但从不出格。

    我向来不是胸怀大志的人,这种生活,似乎正是我想要的。

    夏末秋初的时候,我带着妻子回乡下看我奶奶的院子,有葡萄架和丝瓜藤。

    丝瓜种在西墙根,绿意盎然的叶子铺散开来,细长条的丝瓜掩在其中。葡萄熟了,一串串挂着白霜,细细的藤条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我妻子随手摘了颗葡萄珠,放在嘴里细细地品,说甜里有酸,还裹着微微的涩。

    这形容,多像人间甘苦?

    可能花花草草远比我们懂得要多,看年景、看时令、看造化、看命数,让你甜,让你酸;让你来,让你走;让你回忆,让你忘记;让你一夕之间懂了一个道理,也让你看透道理是这个世界上最苍白无力的东西。

    我轻轻地对我妻子笑,笑声很快就被恼人的蝉鸣压过了。

    吃了晚饭,我们在院子里乘凉。

    我扇着扇子,轰着蚊子……呵,现在想起来,我说过的也并非都是梦话。

    佛说,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日子都是人在过,苦乐就看你怎么选了。

    妻子靠在我怀里的时候,一样会提些小要求,让我讲个笑话、讲个故事之类的。我知道的故事并不多,每次都想得搜肠刮肚,可就算认罚我也没再讲过“欢喜天”。

    不知道我的纪老师过得好不好,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那么喜欢跟自己过不去,不知道那串手钏合不合她,有没有替她消灾避难……

    那一次,我仍旧没有讲出故事。

    妻子就说,我们春节再回来吧,还有明年夏天,明年冬天,后年夏天,后年冬天……

    我答应她,说,好。」

    纪晗的睫毛微微颤着,死死抿住嘴角,在眼泪快要掉下来的时候,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看什么呢,看成这样?”周志飞问。

    “一个熟人写的小说,”纪晗盯着屏幕,低声补充,“讲旧事新人,移情别恋,讲心如草木,荣枯自守。”

    “故事而已,哪儿用这么难过。”周志飞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一起去接景瞻?”

    “好。”

    周景瞻去老师家学画,要到十点多才下课。周志飞特意走了城里,把车在景山前街停了片刻,拉着纪晗在筒子河边散步。

    “我上大学的时候,老是自己一个人过来,骑那么远的车,一点儿也不觉得累。”隐约间好像有琳琅之声从故宫飘飘荡荡地传过来,伴着夜风悄悄穿过周志飞的耳孔,卷起一些细碎的记忆。

    “干嘛非上这儿来?这皇城底下的冤魂,筒子河里的水鬼,还能比别地儿的温柔?”纪晗盯着故宫角楼,这幢让射灯映亮的建筑像是深谙人间的吉凶祸福。

    “不知道,就觉得到了这儿就能心平气和,我也好多年没来过了。人老了,不像年轻的时候那么不顾一切了,可是老了以后也知道什么是给得起的,担得住的了。”周志飞无声地笑笑,人老了,也就明白什么是值得珍惜的,什么是不能的割舍的了。

    大概是因为彼此没有对视的缘故,一个此前从未提起过的话题也就自自然然地开始了。

    “你想没想过,我们或许可以再有一个孩子,”周志飞轻轻握住纪晗的手,指肚摩挲着她的掌心,“趁我还不算太老的时候。”

    “我们当初不是这么说的。”

    他顺势把她拉到了怀里,“我们当初也没说不领证的。”

    纪晗怔了一下,靠在周志飞身上。

    人抱在怀里,还是瘦得皮包骨头,这么久都不见长肉。

    过了好一会儿,他缓缓开口:“有些东西、有些人,错过了就让他走吧,不是所有人都能等到他再出现,就算等到了,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怎么把握。”

    她本来半扬着的脸低了下去,凝着一团雾气的眼瞳也被额前的头发遮住了。

    “纪晗,我一直没告诉你。那张存单,你母亲早就还给我了,咱们喜宴当天就还给我了。”

    她笑笑,没有太大的意外。

    “你……”周志飞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像是含着什么滚烫的东西,“……愿意嫁给我吗?”

    她沉默不语。

    “你可以考虑,随便考虑到什么时候,活到我这个岁数,该有的都有了,不该有的也强求不来。这些,我明白。”

    和徐靖远的设想不同,经过这一遭,丁冉竟然开始修身养性了。

    能推的应酬他一概推了,下了班不是回父母那儿就是回自己家,看看闲书,听听音乐,闲下来约徐靖远、耿霖川打个球,吃个饭。可就算丁总心里能装下沧海桑田了,徐靖远也再不敢给他牵红线了。丁冉的爹妈像是也死了心,再不催他谈婚论嫁。三十五六的男人,他要是铁了心的孤独终老,谁又拦得住?

    中午和耿霖川一起吃过饭,徐靖远开车把丁冉送回家,被他屋里散养的一只小灰兔吓了一跳,“你,你,你……”的半天没说出话来。

    宠物兔子是一位叔伯送给丁冉母亲的,浑身淡灰色绒毛的一对儿,可才养了三个月就死了只公的。原本丁妈妈想把剩下的那只送到宠物店去,丁冉却来了兴致,把它带回家,有事没事的就拿新鲜蔬菜逗它。

    “可粘人了,每天不陪它玩儿都不行。你别看才这么点儿大,除了兔子粮还能吃半斤菜,一饿了就闹情绪,蹬后腿。”

    “你确定你养的是兔子?”

    “诶,别踩那根棍!”丁冉不跟他辩解,不是兔子是什么?他直接把徐靖远扒拉开,“那是它磨牙的,找不着又该咬我手了。”

    “你晚上不是还抱着它睡吧?”

    丁总指指阳台上的兔子窝,“就拿眼神儿和言语调戏。”

    “不能换个别的养?养个猫,养个狗的?”

    “猫爱祸害东西,狗还得天天遛。”丁冉答得振振有词。

    徐靖远抓起小兔子,翻来覆去地仔细瞧。

    “轻点儿,再捏吧死它。”

    “我是看看有没有开关!看打哪儿能变出个大姑娘来!”徐靖远想不通,为什么丁冉的爱情总是这样余音袅袅,留着遗憾,“你弄只兔子,是觉纪晗能回来找你私奔?她要是能私奔的人,还用得着找个人把自个儿嫁了?”

    “她没嫁。”丁冉把兔子抱回来,放在沙发上心疼地揉着。

    “没嫁你养这只?!”

    “没登记,我这几天才知道,她家里人都未必知道。”

    “那……?”徐靖远瞪着丁冉和小灰兔,心里一遍一遍地骂:冤家,真是冤家!

    “嫁不嫁的,她也不会回来了。”如果她回来,他就把她摁在怀里打一顿屁股,再从头吻到脚,然后把她藏好,再也不让别人发现。

    丁冉想着,叹了口气——如果,她回来。

    徐靖远听着他的叹息,显得如此力不从心,那感觉就像鲁迅笔下的中年闰土,“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

    “你不准备找她?”

    “我不知道。”

    以前,他被姚蘅放弃,以为丢掉的不是一段感情,而是一辈子;等到他被纪晗放弃,他才知道,那丢掉的不过是一段感情。他终于明白,纪晗不是第二个姚蘅,可是他也明白了,自己不会再遇到第二个纪晗了。

    “她要过得好,我是不是就别烦她了?”丁冉看着小灰兔徒然扯起嘴角,笑到一半又像是僵住了,表情硬生生地挂在脸上。

    可是,她跟姚蘅不一样,她是他心里噙着的眼泪,也给他留下了日后为她伤心的理由。

    “她要是过得不好呢?”徐靖远问。

    “她不会来烦我……”丁冉的声音干巴巴的,尾音拉得很长,像是无奈,又像是感慨。

    徐工摇摇头,他们怎么看怎么般配,可就是天造地设的没在一起。

    “干了坏事儿,不能逍遥法外,这是我活该。”丁冉垂着眼睛,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我以前总以为,再也不会有一根烟像抽第一根烟那样,让你天旋地转、飘飘欲仙了……”他声音低沉,目光温柔得不像样子。

    如果还有机会,他会竭尽全力地爱她,赎罪一样地爱她。

    如果,还有机会。

    愧疚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