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你的一切像海难

你的一切像海难第6部分阅读

    惯有个巨大的结局,来昭显我们所做的意义。

    所以,你明知道酒吧会倒闭,还是这样做?你这个大笨蛋!我嚷起来——但对他的匪夷所思倏忽而逝,我的心彻底软下来,浑身战抖——对不起,对不起,秦,是我不好。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他轻轻地说,你理解我,小朗。他还拍拍我的头,他说不是你的错,谁的错也不是。天冷了,我们快进去,炖一锅鱼汤,加点姜啊枸杞啊,叫小文、爱徽一起补补身子。

    我擦掉脸上的唾液,沿着海沙滩上的鹅卵石道朝前走。你瞧这些鹅卵石多漂亮,红白绿相间!我对自己说,一遍一遍说。我在路上走了很久,直到阿廖出现在我面前。

    我在找你,小朗。你在这里干什么呐?

    在酝酿诗歌呐,我现在是有名的海岛女诗人。我边说,边笑,抹着腮帮。我其实很困了,都困出眼泪来了——我补充说——脑力劳动真辛苦。

    来,小朗,我请你坐一次环岛车。我开,你坐,就我们俩。跟小时候我们趴在别人自行车上,玩“去北京”的游戏一样。阿廖走过来,拉我的手走到有长长车摆、黄白花纹相间车盖的电动旅游车上。那辆车被打扫得很干净,所有的位置空荡荡,阿廖让我坐在司机座位的后头,“一排一座,你是公主啊!”阿廖大声说,我咯咯咯捂着嘴。

    阿廖问我要去那里——北京?上海?广州?

    不!不!再远些!再远些!到草原!到高山!到沼泽!到冰川!我喊,趴在阿廖的肩膀上。环岛车轰隆隆行驶开来。

    这个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沿海一路的旧式别墅只有星星点点微弱的灯、初冬浅薄不清的人声。阿廖把车子开得很快,前灯转到强光,光在我面前指引出一条长长而蜿蜒的路,一直淹没到黑暗之中。车不断往前开,黑暗就不断后退,但是总也看不到头。偶尔扭过头,我就会发现傍晚不由分说的黑暗又在后面追逐我们,吞没车曾经劈开的道路。而那些保持乡愿面孔的路灯,它们为伫立而存在,人们只能看见灯光近旁飘动的灰尘颗粒。灰尘似水汽蒸腾,路灯如缥缈的花——一起腐烂慵懒地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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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乘着纸船去航行(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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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越来越大。阿廖叫我把领口竖起来。我不干。拿冰冷的耳朵挤在他脸颊上。我们都不说话。这样急剧下堕的夜晚我应该想些什么?诗歌?酒吧?爱徽?秦则?阿廖还是我自己?偶尔有擦身而过的行人,我就扭过头去看他们,看他们走入亦步亦趋的黑暗里。谁也不曾增加,谁也不曾减少。

    车声很大,震响我的耳膜。

    车一停,海潮声瞬息而至。阿廖扭过头来。他还是阿廖——我想——魔法消失了。“谢谢你,真好玩。”我缩回手小声说。

    “你开心就好。”

    “你……又回去上班啦?又开电动车?”

    “不是。我给哥们借车,公司很容易钻空子,现在又不是旅游旺季。”

    “阿廖真好。”我说,对他笑。

    “好么?”

    “好!”

    “小朗……,”他说:“我有话对你说。”

    我看着他,但我控制不住自己,又板下脸。“可我要吃晚饭去。”我说,起身跳下车。

    “再见,小朗。”在我身后,他喃喃着。

    我顿了顿,扭转身,跑到司机座的车窗下,拍拍他的胳膊:“为什么要说‘再见’,阿廖阿廖,你接受远洋轮船的工作,你要走了,我见不到你了?”

    我屏息等着他回答。但他说,不是。

    你以后准备干吗呢?

    在网吧打游戏呗。他看着我的眼睛。

    沙滩上夜晚的小贩开始活动,这样冷的天,游客寥寥,他们也出来,不得不出来。有个卖椰子的,一大麻袋椰子拖在地上,边走边用土话喊“椰子当买无咯,椰子当买无咯!”他喊了很久,有一次,不耐烦,就用粗粗的嗓门吼上去:“椰子他妈的不要钱!”——没有人搭理他。

    “我真走了。”我垂下眼,意兴阑珊。“你也别说再见,我们可以天天见面。”

    小朗。阿廖拉住我的袖子,但我拂开他。

    “祝福你!”等我走到小山坡上,他突然对我喊。

    我转过身,看着他。阿廖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仍旧看着我的眼睛。“哈哈,阿廖,你说话变酸了。”我捂着肚子笑。

    “靠!别笑!”他喊,猛力拍了下车喇叭。

    “阿廖?”

    “祝福你,祝福你,祝福你,祝福你,祝福你,祝福你,祝福你……”他自坡下仰头看我,用力地喊。后来他又把头缩回去,抵在方向盘上。他始终喊着,始终压着喇叭,两者声音巨大,沙滩上所有人都朝这里看,很多人跑过来。

    我看着他,他尽力延续的声音猛烈撞击我,疼痛又来了。但现在的疼痛让我麻木、不耐烦。我转过身,用手堵住耳朵,继续朝前走。

    现在,我也走在适才的黑暗中了。我一直用手捂着耳朵,目光朝前。又有一辆环岛电动车驶过来。它灯光明亮,刹那晃了眼。我停下来,想辨认司机的模样,但不是阿廖。刺目的光终于缩成一个视网膜上一个小点,而后消失。路上的人影一瞬间浮现出来,三三两两。我并不是独个儿,这使我不由愣了愣。有两个小小的人走过我身边,手拉手。一个对另一个说:“我们去把纸船放在大海里,让它飘走,到北极去。”“是天亮的地方么?”另一个问。我走过他们,边走,边不停的咳嗽。阿廖曾经是我的,他可能会是我的。只要我愿意——这些念头盘旋不去,我咳得肺都要穿透了。

    “秦!”我终于小声地喊出他的名字。“秦!我也和你一样一无所有了。”我说,好象不这样说,不这样呼喊,我就会被深切的痛苦与内疚折磨干净一样。

    像圣人那样歌唱

    你躺着,没有拒绝我。我俯下身吻你,口齿相交,我尝到你嘴唇的味道、进而是牙齿、舌头和唾液。但都不是你吻的味道。“慢慢来。”我抽空对着你的眼睛小声说。你慌张极了,像个孩子一味只想讨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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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圣人那样歌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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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她说,听我说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吧,妲妲。现在也只有你在我身边,听我说话。妲妲,我生活着,没有妨碍任何人,可经常有些什么粗暴地闯进来,把死亡判决书塞给我。以前,他们告诉我,妈妈死了。接着,他们告诉我,某些社会方式死了。后来,出现了个杜尚,他说架上绘画死了,但很快又有人宣判杜尚死亡。在下去,是古体诗词形式、是秦则的酒吧……他们不仅仅宣判,还粗暴干涉,亲手扼杀。妲妲,如果有一天,他们告诉我,语言彻底死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语言应该不会死吧。妲妲迟疑地说,不然我们用什么说话?

    我们俩躺在我宿舍的床上,很挤。我缩在她怀里,还把脚放在她两腿之间,否则会彻夜冰凉。“冬天彻底来了吧。”我看着窗外的树影,不确定地说。远处传来依稀钻子凿子的声音,妲妲说那是些在这里发了财的岛外人,买了地,把一大片旧式殖民地时期的别墅拆了,盖楼、盖公寓。“那些外来人真厉害,一盖都盖三层小楼,楼梯是人造石,配小游泳池,还有好大的花园,真有钱!照我说,老别墅该统统拆除,那么深、那么黑,没人住的那些房子晚上会闹鬼哩……”

    她刚说完“鬼”字,隔壁床的爱徽就尖锐地叫起来,扭着头,大力捶床板。我们俩都战抖了下,我咬着嘴唇,把头埋到妲妲怀里。

    “要不要看看她?把她叫醒?”

    “没有用,她醒过来还会用力地大声骂,很不堪。”我摇着头,“过一会就没事了,她每天晚上都这样,大家都习惯了。”妲妲身上有股莫名的体臭,我用力抽抽鼻子,觉得舒服。

    “是不是……被脏东西缠住了?”妲妲的下颌抵着我的脑门,说话的时候就轻轻敲打。

    “嗯。”有关爱徽的记忆:晃着月光的床、那些男人的脸、派出所紧锁的门,一刹那涌现在我脑海里。我含糊地应着,指望自己赶快掉到梦乡中。

    “怪可怕……你该回家去睡,看看你爸爸。”妲妲说。她很快打起鼾。

    家里更安静。我觉得饭桌特别大,夹菜要探起身子伸长手臂。爸爸一端起饭碗,眼镜片就沾满白蒙蒙的水汽,这让他看上去和蔼了些。吃饭前,我赶紧打开电视,否则只能听到父女俩嘴巴嚼动的声音。爸爸说:“如果早几天回来,还能吃上学校里分的笋。放太久了,要坏。我自己一个人又懒得煮,前天全拿了送人。”他吃饭的声音很大,呼噜咕咚,我一粒一粒米细细挑出来,放在嘴里。

    电视正播放海岛新闻,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执着话筒逢人就问:“您认为海岛的环境建设有什么需要改善的么?”拿菜蓝的老公公说:“岛外人太多了,街道拥挤呐。政府要控制入岛人流量。”拉小孩的中年妇女说:“路灯啊,岛上的路灯都是白炽灯。晚上从船上看,整个岛都白堂堂,没有颜色,不吉利!”带墨镜的青年走过来:“怎么岛上不多开几家麦当劳啊?”他问。

    但镜头立刻切换了,主播焦急的脸占据整个屏幕:“现在播放一则紧急通告,现在播放一则紧急通告……”我和爸爸抬起头:“要刮台风吧?”“这个时节还有台风,真是。”爸爸托了托眼镜。

    “经证实,日前海岛上出现第一例爱滋病病毒感染者。有关部门正在彻查其感染源,请市民们务必小心!”主播字正腔圆地说,随即出现了这样一组画面:一群男女老少面带惧色,如保龄球瓶似的呆立着,披着黑袍、手拿大劈镰刀的死神拿起象征爱滋病的保龄球,对人群掷去,人们完全束手无策,只能应声而倒。“务必小心!务必小心!”

    我哈哈大笑,觉得这则广告实在太具有想象力了。“吃饭别笑,小心呛着!”爸爸喝道。接着他又瞪着我看:“你最近在干什么?”“读书!”我千篇一律地回答。

    “你还参加诗歌朗诵会?”他问,面无表情。

    如果说是,他会高兴么?我简直拿不定主意。“参加诗歌朗诵会的是什么人?现在社会上多的是文化骗子!”爸爸说:“他们的文字简直在作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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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圣人那样歌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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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在作秀,这也是一个过程。能够被真诚地表现出来就好……”我壮着胆回嘴。我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谈论文学,甚至开始结巴。

    他打断我的话,他说:“你看,还沾沾自喜呢。你意识到你的一切毛病,但坚决不改。和你谈话还有什么用?”

    我不说话。

    “和你接触的都些什么人?”

    “你管不着。”我说,但这不是我自己喜欢的语气。

    “当心得上爱滋病!”他说,把碗狠狠的放在桌上。

    我抬起头,父女俩隔桌对望。

    “当心的应该是你吧,你最近没再带什么女人回来了么?”我问他——可他为什么总伤害我?我笑了,悲哀地想。

    他脸色涨红,大声喘着气。我把电视音量开到最大,其实我害怕,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爸爸站起来,他在桌边的小台历上飞快写了句什么,然后走进厨房。我凑上去看:“我是你爸爸!我也是人!”他字迹潦草,我看得很费劲——他也是书呆子——我想。他在厨房洗碗,声响大得让人怀疑他在砸锅砸铁。

    “我是你爸爸!我也是人!”我又念了一遍,又好气又好笑。有些东西象春天的嫩芽,从坚硬的表皮后面冒出头。“爸——我走了。”我意兴阑珊似地,打开门走出去。

    冬天,天暗得快,走廊上很黑。我下意识去摸墙上走道电灯的开关,可是摸不到。“现在我们楼里装声控路灯了。”我依稀记得在电话里,爸爸不无炫耀地讲过。我跺了跺脚,咳嗽几声,但走廊上依然很黑。

    “灯坏了。”爸爸冒出个头。慢吞吞地说。他穿了件厚大衣出来,手里拿着手电筒,“我送你下去。你好久没回来,路不熟。”

    他在前面走,小小的光。我跟着他。在三楼的转角处他回身拉了我一把:“这里楼梯缺个角,前两天我还摔了一次,小心点。”

    “你摔了?腿怎么了么?”我问。

    他没回答,只埋怨说我手冷。“该去买个手套!”他说:“该买的不买,给你的钱花哪里去了?”他甩开我的手,像握了个烫手的山芋,嘴里不满地“啧啧”直响。

    “钱花哪里去了?”何霁文也问秦则:“眼看你起高楼,眼看你楼塌了。”秦则还是坐在酒吧最黑暗的包厢里。他变得不再神秘而且形容憔悴,这是很难于言喻的感觉,一个人没有了钱,好象就完全没有卓然不群的面具似的。“可是不要紧,”何霁文放软声音:“我还是那么爱你。”

    他趴在秦则身边,把头支在他肩膀上。秦则咧了咧嘴。

    这几天酒吧的生意奇怪的不好,几乎没有客人。三四个厨师和服务员闲闲地聚在一起,远远看着我们。现在突然齐齐走过来,榨果汁小姐第一个开口:“老板,我们想辞职。”秦则愣了愣,“你们都知道我的酒吧快开不下去了吧。可这对你们不会有妨碍。等我把酒吧转了手,会和新老板说,你们照旧在这里做事。”“我们现在就想走。”一个厨师边说边脱下白帽子。

    这个时候酒吧的门被人推开了,七八个男人走进来,满满地坐了两张桌子。“得了,做完这单生意再说。”秦则对榨果汁小姐他们提议,服务员也就迎了过去。

    我和何霁文走到控制台边,坐在高脚凳上。何霁文阴沉着脸,时不时仰头把一瓶茅台往肚子里灌。他随手打开灯光设置,整个酒吧立即光线旋转,连铁吊架上的塑料葡萄藤都色彩斑斓。我看着秦则走过去和那些客人打招呼,双方很热络地围坐在一起,就从cd盒里挑了个doors唱盘,跟着踩起步点来。

    “别垂头丧气的,我们总会有办法筹钱。”我用肘子碰碰何霁文,说。

    “什么办法?秦又不告诉我们他欠了多少钱。”

    “我们可以找文友借,以前很多人都以能把诗贴在酒吧的墙壁上为荣,按着东墙上的名字找他们借钱,不一定能成,”我说:“还可以在海岛日报上发个新闻啊,拯救海岛唯一一个诗歌酒吧什么的;我们还可以叫秦则去参加电视台的有奖竞猜活动,反正他那么有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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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圣人那样歌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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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叱……”何霁文冲我呲着牙,扮鬼脸。但我看得出他挺高兴。

    榨果汁小姐端了几杯果汁到客人的桌上,她转身走回来的姿势别扭极了,像只跛了腿的鸭子,我指给何霁文看。我们就都痛快地笑起来。

    榨果汁小姐朝我们走来。我从控制台上弯下腰,大声问她:“你怎么了啊?吃坏东西了?”她对我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她苍白的脸色像一个极其短暂的问号,被一声巨响电光石火地打破:一个客人越过桌子,他一巴掌摔在秦则的脸上,秦则的脸半边翻转向我们,但他朝后仰,连人带椅子滚落到舞池上。何霁文“刷”的站起来,可那些人比我们更快,有三个人朝我们飞奔而来,一个抓住我的胳膊,另外两个把何霁文的头按在控制台上。

    “怎么回事?”我问,那个男人整只手都放在我胸前,把我勒得喘不过气来,我克制得不让自己尖叫:“怎么回事?”我又用方言问了一句,极力想看清男人的脸,严肃地和他说话。

    “住嘴!”有人应我。我看见榨果汁小姐像一只慌乱的老鼠,她用我所未见过的样子左突右撞,想冲进厨房。她佝偻着腰,手护着头,好几次被自己的高跟鞋绊倒:“救命!救命!”她喊,但没有人理她。

    何霁文在我边上奋力挣扎,没有用,两个男人架着他,拼命把他压住,他的身体像断了头的青蛙蹦跳不住。我指望我身边这个男人只握着我的胸,随他抓住哪里,只别把我的脸压在控制台的铁杆中间,或者拿啤酒瓶砸我脑袋。“秦——”我听见何霁文牙关的声音。秦则被剩下那些人围着,他摇摇晃晃想站起来,但有人拿皮鞋狠力踢他的小腿。我眨了下眼,他又跪下去,大声呻吟。“半个月内不还清九万元,就去死!”刚才摔他巴掌的男人说。“哪……哪有那么多?!”秦则说。“连本带利!”男人说,他笑着低下头,用手去摸秦则的胯:“听说你还是个同性恋,可以去卖啊!”大家哄笑起来。握住我胸口的男人喊了一声:“老大,别人都说这家酒吧有爱滋病!”好象他握着我的胸,是最安全的途径似的。

    然后他们就走了,一干二净。doors还在唏呖哗啦嘹亮地嚷,光线惨淡。何霁文慢慢直起腰,秦则也爬起来。没有人说话,秦则离我们那么远。他拐着腿走几步,到了墙边,翻身坐下,胸部剧烈起伏。“是你的债主么?”我远远地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他什么也没说。

    “爱徽——小朗——”何霁文站在我们宿舍窗下喊。“上来吧。要放冬假,人全走光了。”我披散着头发,探下身小声喊。

    他跑到我们宿舍里,因为躲着舍监,气还在喘。“你们有多少钱?”他问。

    “不多。”我说:“秦则还钱怎么办?”

    “不用多。够咱们自己离开海岛就可以。”

    “离开海岛?”我们问他。

    “趁着放冬假出去走走呗。”何霁文轻描淡写:“也避避风头。秦则这几天忙着找买主转手酒吧。我们别去打扰他,先走,到时候会合。”

    “去吧。”妲妲在一边怂恿,“你送我的储蓄罐很满了,我可以赞助你。”

    “爱徽,爱徽,你去么?胜利大逃亡?”我扭过头,碰碰爱徽,眼睛闪闪发光。

    “就这么简单!”坐在火车站候车室的门槛上,何霁文晃了晃三张去省城的车票,说。我们无暇顾及他。从岛屿而至大陆,海渐渐消失了痕迹,人多起来。城市火车站拥挤得象雨天蚂蚁窝:一个男人披着蓝布衫子,露出长长肮脏的毛线衣下摆,围靠着一群人躺在太阳下面。他们统统眯缝着眼睛,偶尔清醒的时候就懒懒地翻转身子,像一条咸鱼反复晾晒;几个拿着大麻袋的老人在我们面前来回走了很多圈,嘴里唠唠叨叨,他们用手大力地搓鼻涕,涂在电线杆上,从腰带里掏出钢蹦,飞跑着去公厕;头发染成黄|色的女人从出租车上也奔下来,和拖着行李箱的男人拥吻,男人边拍打她翘着的屁股边四处看,说:“好了好了,小心被人看到。”在他们身后广场的尽头,各种各样的车群涌动,红灯时停止,绿灯时开动,井然有序。一个头发蓬乱、衣裳破漏的男人在斑马线上来回跑,手舞足蹈,便立刻有个举着小旗子的人跑过来,狠命拉开他。“那人是个疯子。”我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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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圣人那样歌唱(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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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习惯地竖起耳朵听,但再也听不到海浪声。我松了口气,对爱徽说:“我很多年没看过火车了。”但她不理睬我,自从她进过派出所,她就不和我说话,好象这件事情根本由我一手造成。她现在迎着太阳坐,用围巾把自己包裹结实,头埋在何霁文怀里。何霁文间或吻吻她的额头。风很冷,从天上俯冲下来,搡着我,从我的裤腿钻进去,想把我连根拔起。我感觉脸颊上毛孔孤独竞张。但他们俩纠缠在一起,声音越发的大。我自眼角瞥着:爱徽的手伸到何霁文毛衣里去,何霁文撩开她的大衣——唇齿相交、耳鬓厮磨——隔着衣服,爱徽的内衣还是很明显的落了下来,下陷的凸起——对呻吟声他们毫不掩饰。

    很多双腿从我们眼前晃过,迈进迈出,它们明显迟疑着,在离我们不远处又回转过来,立定。“够了!”我端详自己皮鞋上的灰尘,终于咬牙切齿。“你要不要一起来?”何霁文用背抵着我,在我身上摩挲。我稍微一撩眼皮,就看到许多神色不一的眼睛:“我们快走吧,别惹事。到省城和秦见面,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见面?”何霁文口齿不清地笑起来,“我根本没告诉秦。”

    随着瞳孔放大,我转过头恶狠狠瞪着他们瞧。他们停下动作,爱徽软塌塌地趴在何霁文怀里,都看着我笑脸盈盈。一时间,我有点疑惑:“说什么呢?你骗我,是么?”“真没告诉他。”何霁文说。

    “秦则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他要是回去,发现我把行李拿走了,不知道会想什么。”何霁文抿着嘴唇说。

    我愤怒了。“你怎么可以这样!”我说,对他拳足相向,他轻巧地拂开我,劲道好似掉进棉花里。

    “你这个大坏蛋!”我嘶哑着骂。

    “我是。”他不分辩。

    “操!”我又说。

    “你不能。”他油滑着回嘴。

    “你,你一点也不爱秦,你爱他的钱。他没钱了,你就不爱他了。你是个叛徒!叛徒!骗子!骗子!”我竭尽全力地喊。依稀仿佛间,是秦走在海滨小道上,神情恍惚。这让我无法忍受,无法忍受之极。

    何霁文甩开爱徽扑过来,他一下揪住我的手,下死力气钳。痛感从手臂急剧横生,我失声大叫。“听着!听着!”他的眼睛从草丛一样的发丝中露出来,阴霾无比。“柯朗,你给我听好了。我,我不是骗子!我不是叛徒!”

    “你是!你是!”我冲着他嚷,拼命想甩脱他的手。

    “你过来!”他说,几乎拖着我朝前走。

    我的手臂很疼,但他不肯放开我。我们脚并脚朝前走,我甚至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何霁文把我拉到车站边一个小杂货铺里。杂货铺没有顾客,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托着腮帮在长长的柜台后面啃棒棒糖,柜台上还放着个粗笨的cd机,王菲在机器里唱歌:“爱上一个天使的缺点……”

    “这首不好听。”何霁文对孩子说,他掏出一盒cd。“放这个吧,哥们。”

    那孩子听到他称呼自己“哥们”,显然很高兴。“随便、随便。”他挥着手。

    只一顿,贝多芬降e大调第三交响曲就扑面而来,我一愣,觉得钢琴声突然震响整个广场。“听到了么?这是《英雄》,贝多芬告诉我们,英雄就是这样的。”何霁文俯下头,他一字一顿说得格外小声。我点点头。“好听么?”他问我。“唔!”我又点点头,我仍旧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来,你们跟我来。”何霁文突然显得格外和蔼。他放开我,一手拉住我,一手拉着爱徽。他拉着我们跑,直到火车站广场中间的废置的喷水池边,把我们拉到痕迹斑斑的水柱上。“听这曲子,要站得高高的,背挺直,傲视万物地听。”我果真闭上眼睛,一瞬间贝多芬就凌越脚下所有嘈杂灌注到我内心。不,它不是从前方来,不是从小杂货铺的cd机里来,它是顺着寒冬的冷风从天的最高层高蹈迩来:觥筹交错的兵戈、尸体囤积的快乐死亡、蔓延连天的号角与旌旗、伟大的人竖起靴子,迈动震响全世界的轻盈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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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圣人那样歌唱(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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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现在是终曲,主题采用贝多芬早年的普罗米修斯主题,并以短的经过部和发展部共同构成自由变奏曲形式。我最爱这章,觉得它完美极了。”何霁文说。

    “真舒服!”我喊,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小广场好象在旋转。

    “舒服么?”何霁文调侃着看着我。“你看看他们。他们舒服么?”他指着人群说。

    我望向广场,一切如故:男人依旧躺在太阳下咸鱼般翻转身子;有些人叫嚷着飞跑着赶车;男男女女终于搂抱在一起,可他们还是胆战心惊地四下看;杂货铺里孩子的棒棒糖还没吃完呢;城市里车来车往,井然有序。“小朗,”迎着我疑惑的眼睛,何霁文温柔地说:“这就是感动你的艺术,感动我们的艺术,他妈的它才是自以为是的骗子!”

    “胡说!”我像被针扎了一下,下意识地喊。

    但爱徽吹了下口哨。“说得好!”她说,终于望向我的眼睛:“我们以前是他妈的自我意滛!”

    “胡说!”我嘟囔着,开始慌乱。

    “看着!”何霁文对我眨下眼睛,他跳下喷水池,冲进人群里,一个旋转回身,朝向我们,把冬帽脱下来,很优雅地一鞠躬,高声说:“现在,为了埋葬这个该死的大冷天,让我为大家献诗一首——”

    离何霁文很近的一个女人瞥了何霁文一眼,飞快地走开,远远回过头看。何霁文不理睬她,他面向我们,脸带微笑,咳嗽几声,很认真地朗诵:

    “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

    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醒悟过来,

    因为我在里面迷失了正确的道路。

    唉!要说出那是一片如何荒凉、如何崎岖、

    如何原始的森林地是多难的一件事呀,

    我一想起它,心中又会惊惧!

    那是多么辛酸,死也不过如此”

    ——人群像遇到礁石的海水,很快朝两边退开。何霁文的周围出现一带空白,很多人插着口袋佯装镇定的从他边上匆匆走过。“妈妈!”我们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快来看呐,这里有个疯子!”

    “‘那末你就是那个维吉尔,是那喷涌出

    如此丰富的语言之流的源泉吗?’

    我带着羞赧容颜回答他。”

    ——何霁文猛然转过身,对那小女孩念道。小女孩“哇”的一声大哭,一个中年妇女跑过来,畏惧防备地看着何霁文,抓起女孩的衣领掉头就跑。

    “哦!其他诗人们的荣誉和光明!”何霁文又面对我们,伸出双手,一股脑诵下去:

    “但愿那使我探索你的诗卷的

    长久的热忱与极大的爱好于我有补。

    你是我的大师和我的先辈;

    我单单从你那里取得了

    那使我受到荣誉的美丽的风格。

    请看那只我从她那里折回的畜生;

    帮助我摆脱她,你载誉的圣哲;

    因为她使我全身的筋脉震惊……”

    “算了吧,”他脸上的表情像蜡油一样松垮了,何霁文垂下手,现在他像孩子一样彷徨无计,“算了吧,”他看着我们,把最后一句读出来:“你必须走另一条道路。”

    爱徽低喊了一声,她擦过我身边朝何霁文跑去,陷落在他怀里。“小朗,你看,”何霁文抱住她,对我说:“这就是你们的艺术,自以为是、画地为牢。它没有用了。”他冲我摇摇头:“我再也不讲表达的艺术了,我只关心我自己——我就是艺术品,我只能保护好它。”

    “你还爱秦么?还爱么?”我也朝他嚷。人群把我和他们隔断了,我不得不抬高声音。

    他看着我,我看见他眼眶发红。我坚信这不是风的缘故,不,即使风那么大——这是张那么那么干净的脸。我对自己说。他让我刺目得不得不转过身,面向城市。

    阳光在寒冷的空气里循规蹈矩,没有温度、但无比严格。那些高楼大厦都依言落下阴影,在我绝望的眼里,是这个城市永远摆脱不了的斑马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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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圣人那样歌唱(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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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剩五分钟就可以上车了。”他们对我说。我脑袋一片迷糊,“关于文化的问题……”我喃喃地说。“得了,小朗,”爱徽碰碰我:“没有文化、没有艺术,我们现在是浪迹天涯。”“可我不想去。”我终于说。他们不理睬我,拖着行李走。

    “秦还在海岛上……”我又说。他们仍旧走得很快,我不得不跟着他们,检票、穿过月台、寻找车厢……有列小小的火车驶过来,我踮着脚尖看,那是一列货车,车厢全暗着,原本指望看到窗窗人影,但没有。列车呼啸而过时带来的风很大,我突然觉得那列货车列车员一定是很孤独,他身后没有人,没有乘客。

    “我想回去。”我又重复一次。关于那个列车员的想法让我如坐针毡。但他们上了车。我踩在列车的踏脚上,冰冷的钢铁与煤渣味隐隐浮动——我曾经多么想离开海岛,我想,可我要回去。

    他们已经落座,透过肮脏的窗玻璃冷冷地看我。我犹豫了,但我还是想回去。

    “得了,你这个胆小鬼!”何霁文突然拉上窗户,对我喊。他把我的行李一口气扔到甩出来,摔在地上。

    我跑过去,跑到我行李边。他们和我对峙——我想,边上有台ic卡电话,我突然有种冲动,想拨个电话给秦则,让他听听火车、听听喇叭、听听行人、听听迎来送往的声音。

    但这列火车开始开动了,“轰隆轰隆”由缓到急。他们的面孔开始离开我,游移到我视线之外。“爱!小文!”我下意识快跑几步,冲着窗户喊。

    “上来啊!”他们探出来,爱徽尽力地朝向我,伸出手:“小朗,我们要在一起。”

    我不想离开了。我仍旧摇摇头。很多声音、很多人从我的眼前接踵而过,只是我的心像暗夜一样安静。

    车越开越快,契合书上分别的情节。我沉吟——该不该哭呐?爱徽对我喊:“和我在一起,小朗!小朗!”她的手伸向我。他们俩都哭了。

    我无意识地跟着车跑,喊起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嘴里喊什么。他们是我的兄弟姐妹,我的爱人和战友,我深切地感受着这样的密不可分。但他们已经彻底和我不一样了——我知道,他们要离开,比我更前途茫茫。

    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美与爱

    “现在几点钟了?”我边问,边习惯地昂着头找墙上的挂钟。

    “半夜了吧。”你说。酒吧里只开了一小盏墙灯,我看不见钟面上的字。

    四面静谧无声,我用手捧着大碗喝你刚帮我倒的茶,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就害羞了。

    “怎么那么晚?刚才渡口那里挺热闹。”我拿袖子抹下嘴巴。

    “现在不行了,一冷,大家都躲到房间里去了。”你说。虽然这房子在小路的拐角,四面没有邻居,但大概是夜晚的缘故,我们都压低声音。

    “外面大概又静又黑吧。”我问。

    “是呐。”

    “我还是回去吧。”

    “留下来。”你对我说:“我们可以说一宿的话。”

    我们面对面坐着,灯光斜照过来,很微弱。你在黑暗里摸索着折一张香烟壳里的锡箔纸。我当然可以和你讲很久的话,要多久有多久。可在这样扑朔迷离的寂静里,我觉得自己在你面前找不到任何话题。

    “说什么呢?”我问。

    “回海岛的路上,想什么?”你漫不经心地说。

    我脸红了,可你没看见。“我刚上岸,就跑起来。我今天才发现,原来每棵树上都挂着一个小牌子,标注它们的名字。我边跑,边看那些牌子。有很多树,我以前都不认识,白千层、假槟榔、南洋杉、龙眼、芒果、黄叶夹竹桃、樟树、枫思树……我以前光知道椰子树。”

    “呵呵,你看到它们了么?它们晚上也‘咕噜咕噜’喝水吧,和你一样。”你取笑我。

    我装着没听见,继续往下说:“我很冷,边往手上呵气边跑,跑到下一棵树下,才喘气。每看到一棵树,我就大喊出他们的名字,轮到下次又见了这样的树,我就说,哇,原来你就是什么什么的啊……离开渡口,就越来越难遇上人。我把眼睛瞪得很大,有点害怕,又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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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圣人那样歌唱(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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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总是很让人开心。”你沉吟地说。

    “你也说说吧。”我逗你。

    “唔……有一个晚上……”

    “说吧。”我怂恿着。

    “有一个晚上,我和小文在路上走,喝醉了酒。小文想对的女孩念诗——径直走过去,遇到谁是谁……”你笑了,我想到何霁文在广场上念《神曲》的样子,也笑起来。

    “结果每个女孩都骂他‘有病’,他沮丧极了。我在旁边看了,怪心疼。等到街上都找不着人,小文就冲着我念。我给了他一个硬币。他接过来,边走边用力朝前扔,树上的叶子亮盈盈,路前那个硬币也亮盈盈随时扑闪。小文叼着烟,时不时撒开腿跑,弯下腰去捡硬币。”

    “哦。”

    “春天到了,蝴蝶恋爱了,苍蝇怀孕了,蚂蚁同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