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嘴巴,陆征说,爸妈同意你去读书了。 他什么都没说,但陆弥知道这一切均是哥哥为她争取来的。而且每回陆征都是轻描淡写地说这种事。 她启程到外地读书,由于不是始发站,她要在半夜两点钟上火车,当然也只有哥哥一个人去送她。她至今还记得在深夜空荡荡的站台上,哥哥微笑着冲她招手,直到在她眼中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小点。当时的她并没有掉眼泪,只觉得内心无比地踏实,就因为她有一个让她踏实的哥哥。 在大学的四年间,学费之外的零花钱都是哥哥给她寄来的。每回放寒暑假回家,她就要听母亲的念叨,父母亲总说她是讨债鬼,家里的钱都花到她身上去了,也不知道将来能有什么用。每回她都是一声不吭,将父母亲的牢马蚤照单全收,根本不敢提零花钱的事。她相信哥哥给她寄的肯定是他自己省下来的开销。有时,父母亲念叨得多了,哥哥也会发脾气嫌他们罗唆,这样一来,陆弥的心里反而没有怨气了。 …… 总之,现在陆弥的夜晚已经再无宁静,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刻,有关陆征的往事便不期而遇地走到陆弥的心头,而且越是陆征远去,他的点点滴滴越是清晰地浮现在陆弥的眼前,挥之不去。
《为爱结婚》[4](1)
日子还得过下去,转眼间就到了清明节。 清明时节雨纷纷,这个清明节也不例外,天气阴沉,细雨飘飞。其实陆征过世也才大半年,但是遇到清明,没理由不去上坟的。陆弥不是嫌麻烦,她知道又要伤心一场,那种刻骨铭心的伤心真令她有些恐惧。 为了避免拥挤的塞车和纷乱的场面,子冲和陆弥选择了清明节过后的第二天下午四点多钟出发。然而上路之后才发现人也不见得少,但据说前两天更是挤得水泄不通。 来到陆征的墓地之后,天空仍旧乌云压顶,雨丝下一阵,停一阵,像是一个妇人的哭泣——稍有平复又被新的伤心催逼得泪如雨下。子冲撑着一把黑伞,另一只手搂着陆弥的肩膀,远远的,他们看见陆征的墓前聚集着陆征的父母,熊静文还有蓓蓓,陆弥心想看来跟他们是想到一块去了,或许因为人多,或许他们根本是不愿意碰到她,而她自己也说不清是想撞上他们还是避开他们。 陆弥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她看见蓓蓓扶着父亲,父亲的背已经驼了,不仅面色苍老,动作也相当迟缓,他只是被搀扶着,呆呆地看着墓碑上儿子的照片,而母亲也几乎是没有表情地在墓前一张一张地烧着纸钱,熊静文则在点香,又拿出哥哥生前爱吃的东西摆上。 他们看上去还算平静,似乎已经接受了残酷的现实。陆弥突然有一种冲过去的冲动,直到这时她才明白,无论父母亲对她怎样她都是他们的亲生骨肉,就算他们更爱哥哥,毕竟也把她抚养成|人并且读完了大学,尽管他们不完美但仍旧不可改变的是她的根脉,她多么希望能回到他们的身边,而且她必须承认她在心里还是爱他们牵挂他们的。 这时子冲对她轻轻说道:“还是过去打个招呼吧。” 陆弥叹道:“算了吧,他们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我。” “那也不一定,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 “但是恨比爱更难消除。” 子冲没有说话,他把手中的雨伞递给陆弥,自己冒着细密的小雨走了过去。 母亲看了子冲一眼,又望了望远处的陆弥,她仍旧没有表情地烧着纸钱,纸钱的遗骸飘了起来,宛如黑色的蝴蝶在翩然起舞。陆弥看见,子冲说了好几句话,但是没有人搭理他,致使他进退两难,惟有呆立在一旁。 终于,全家人扶老携幼的离去了,他们再没有看陆弥一眼。 陆弥来到哥哥的墓前,她送上了一束素菊,在昏暗的暮色里,白色的菊花显得十分耀眼、凄然。也就是在这时,雨渐渐停歇了,陆弥下意识地抬起头来,黄昏中的天空,乌云竟然奔腾着散去,天边的一处残霞猩红如血。陆弥心想,这是哥哥知道她来了,这是哥哥盼着她来呢,便托天象留给她一个最灿烂的微笑。顿时,她眼中的泪水奔涌而出,她迎着哥哥的笑容,她说比起你的生命来我的幸福又算什么呢?哥哥你为什么没有等我再犹豫一下呢?还是你已经知道了我将改变主意,所以你为了我一走了之呢?! 子冲看着陆弥伤心欲绝,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是他想,无论今后遇到什么情况,他都要对陆弥好,他都要跟她相爱如初。尽管,他完全知道钱未必就能救陆征的命,但是客观上的确是陆弥为了他失去了家中惟一对她好的哥哥。 清明节过后,陆弥便有了一个无法了却的心愿,那就是她很想为哥哥做点什么,为这件事她想了很长时间,最终决定去找熊静文,她想熊静文毕竟是学幼儿师范的,应该不会像她父母那样难以沟通。她想,只要她的真心能够感动嫂子,嫂子便一定会帮她去化解与父母之间的隐恨。 陆弥找了一个周末的下午去熊静文所在的幼儿园,当时熊静文正带着小朋友在院子里玩老鹰抓小鸡,一个看上去胖得很有点结实的年纪大的女老师扮老鹰,熊静文张开手臂,她的身后是一大溜小朋友,随着孩子们兴奋的尖叫声,母鸡带着小鸡的队伍像蛇一样左右摆动,熊静文满头大汗地两头跑,为的是阻止队尾的小鸡被老鹰抓住。孩子们的欢笑声在院子里起伏回荡。
《为爱结婚》[4](2)
陆弥心想,像熊静文这样有爱心的老师,应该是能够与她息息相通的。 一直等到孩子们玩完游戏,熊静文才略显无奈地向陆弥走过来,待到她站在陆弥面前的时刻,她的脸已经变得冷若冰霜,就仿佛刚才她悦愉的笑脸只不过是一个面具,现在游戏完了,面具也摘掉了,真实的静文便是这副漠然的样子。 陆弥的心在一点点缩紧,但她还是挤出一脸的笑容,说道:“嫂子,我们能找一个地方坐坐吗?” 静文望着别处,边擦汗边道:“有什么事你赶紧说吧。” 陆弥没办法,只好从包里拿出一个存折,她真心实意地说道:“嫂子,我存了一点钱,想给蓓蓓作为教育基金,当然这还不够,今后我还会……” 不等她说完下面的话,静文冷冷地打断她的话道:“我们现在过得挺好的,不需要你的钱。”她甚至看也没看陆弥手上的存折。 陆弥忙道:“蓓蓓不是说她也想去美国读书吗?” 静文不耐烦道:“那是她口吐狂言,我们在国内呆得好好的,干吗要出去?我告诉你,蓓蓓她很适应国内的教育模式,至今都是班里的前三名,你就别操我们的心了。”说完她准备转身离去。 陆弥无话可说,但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嫂子”,同时感到鼻子发酸。 静文定定地望了她一眼,道:“请你以后再也不要来找我了,因为你只能给我带来痛苦。” “嫂子,失去了哥哥,我也很痛苦啊。” “真可笑,你现在想到的还是你自己,你痛苦了,于是你就想花钱抚平这些痛苦。你失去的是哥哥,可我失去的却是丈夫,是蓓蓓的父亲,我才三十四岁,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静文的眼中陡然间蓄满了眼泪,但这丝毫没有让她因为仇恨而变得狰狞的面孔有所缓和,她一字一句道,“你给我滚,现在就滚。” 说完这话,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弥没有想到,平时很有些计较和贪财的静文会这样对待她的好意,而她此时此刻手拿存折的样子简直愚蠢至极。 这件事经过反思,陆弥觉得是她自己的问题,她低估了别人同时又高看了自己。她想,她不应该提什么钱的事,而是要把自己内心的痛苦向静文和盘托出。但是她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因为她后来又去了静文所在的幼儿园好几次,每次门房都不让她进,门房客气地对她说,熊老师专门交待过,她不会再见你了。 很自然的,陆弥把这件事告诉了子冲,她现在只有子冲一个亲人了,可以说她所有的怅然、失落以及痛苦也只有子冲一个人能为她分担和承受。 子冲说道:“陆弥,我觉得你应该想办法让自己冷却下来,我完全理解你的痛苦和负疚,可是治疗这一切的惟有时间,包括你的家人,他们也需要时间来疗伤……只要我们肯等待,总有一天仇恨是可以化解的。” 陆弥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聆听。 子冲又道:“你不妨换个角度想一想,假如你果然嫁给了祝延风,我相信无论你哥哥的情况怎样,你也同样会痛苦,你会因为失去了我而在感情上倍受折磨……就像红玫瑰和白玫瑰,白蛇和青蛇,对于振保和许仙来说是不是选择了谁都是一腔的忧怨?所以说这件事谁也没错,错就错在选择本身是一件太困难太困难的事,错就错在我们总是以为人是万能的,其实人能做到的所谓力挽狂澜是多么有限啊,大多数的情况是我们束手无策从而折磨自己……因为只有折磨自己才能缓解内心的痛苦。陆弥,我相信这些道理你都明白,只是在感情上过不去……我想说的是,至少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伴在你的身边。” 陆弥忍不住扑倒在子冲怀里,口中喃喃吟道:“子冲,你永远不能离开我。” 那段时间,由于陆弥的睡眠不好,子冲换掉了家里一切有声响的钟,哪怕只是滴滴哒哒的声音,在深夜里陆弥也觉得是雷霆万钧。如果陆弥还睡不着,子冲就靠在床上看一本书,他说,你先睡,要不你看见我先睡着了又该着急了,我等你睡着了以后我再睡。
《为爱结婚》[4](3)
种种这一切皆因为陆弥不肯吃安眠药,她没说为什么,但是子冲知道她是因为看见安眠药便想起陆征,所以她不吃药也绝不允许家里有安眠药。 子冲并不逼她,子冲心想陆弥本来就是心病,慢慢地,她会把自己从痛苦中拔出来的。 五月的一天,白拒工作室接到一个活儿,是给本省十大民营企业拍照片做成一本大型画册,配合一个重要的会议推出。这是一个政府出资的活儿,钱也不算多,但是白拒和陆弥觉得可以借此机会拓展关系,说不定以后有可能给民企拍平面广告,所以也就兴冲冲地答应了这件事。 拍摄的事还比较顺利,无非是一些鸟瞰的制造业厂房,还有就是当家老板气宇轩昂地坐在大班台前或是站在江边眺望远方,思索着企业的宏伟前景。 后来碰到一个名叫途腾的企业就有些摆谱,他们的公司业务做得的确很大,在管理方面也称得上井井有条,听说是老板高薪请了海归派的人员做企管,可见是花了些心力的。连续拍了几天之后,终于回到公司总部,白拒和陆弥被告之先到董事长办公室去布灯安置有关设备,董事长今天的事特别多,所以出来照相的时间只有约六分钟,希望彼此都配合一下。白拒和陆弥对望了一眼,心想,这太是民企老板的特色了。 董事长的办公室自然是气派和阔绰的,而且被擦饰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白拒和陆弥无所事事地等了一个多钟头,才见到有一堆人簇拥着一个穿黑西装的人向这边走来。 待这个人出现在办公室的门口,陆弥愣住了,原来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祝延风。 拍摄的时间只用了三分钟,之后白拒就带着全部的器材先走了,祝延风的随从也都知趣地离开,祝延风只简单地说了一句“会议推迟”,他们便已经心领神会了。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祝延风道:“我本来不想留你的,可是我怎么觉得你刚才见到我的时候像见到鬼一样?脸色都变了。” 陆弥低声说道:“对不起。” 祝延风道:“我又不需要你的道歉,我只是想问问……” 这时陆弥突然打断他说:“祝延风,你不是总经理吗?怎么现在成董事长了?” 祝延风叹道:“有什么办法,我情场失意,商场也就水涨船高了吧。” 陆弥一时无以对答。 祝延风又道:“我听说你哥哥病死了,所以我也就结了婚,还是跟孙霁柔,也算是众望所归吧。有时候我真觉得人其实根本就不是为自己活着,也没法为自己活着,全都是为了别人,如果你硬要为自己活那就活不下去……” “你别说了,”陆弥再一次打断祝延风的话,她说:“你要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说完她起身便走,就在她转头的瞬间,祝延风看到了她眼中飞落的一颗泪珠,他忍不住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陆弥,出什么事了?”他急切地问道。 “没什么……”陆弥边说边挣开祝延风的手,匆匆地离去了。 过了大概一个多星期,工作室的案台上摆了一大堆照片,白拒和陆弥在挑选照片做取舍和排版。白拒无意间拿到一张祝延风的照片,端详了片刻道:“我说陆弥,你这是何苦呢?” 陆弥看了白拒一眼道:“你什么意思?” 白拒道:“学普通人,嫌贫爱富,还会有什么痛苦呢?” 陆弥道:“那是因为你从来没爱过,所以说这样的话。” 白拒道:“爱情真有那么大的魔力吗?” 陆弥道:“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会让人失去理智,那就是爱情。” 两个人正在深刻地讨论着爱情问题,这时陆弥的手机响了。 电话是祝延风打过来的,他说他就在楼下,叫陆弥下来,他有话跟她说。 陆弥下楼以后,看见院子里停着一辆悍马,她走过去,只见祝延风坐在驾驶员的位置上,一身高档的休闲装将他衬得英气焕发。见到陆弥,祝延风跳下车来,他约陆弥出去找个地方坐坐,陆弥不肯,于是两个人干脆坐在车上聊了几句。
《为爱结婚》[4](4)
祝延风说话的中心意思是,上次见面时的不快令他很以为然,于是派人去了解了一下情况,方知道陆弥的哥哥是自杀身亡,而且由于他的介入,全家人都憎恨陆弥,基本上与她断绝了来往。祝延风说他真的是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心里愧疚得不行。他甚至也知道了陆弥从小到大没有得到过多少来自家庭和父母亲的温暖与关爱,而这一次,却是残存的一点亲情也断然消失得一干二净。 祝延风说这些话的时候,陆弥微低着头一言不发,神情还有一些麻木。 最后,祝延风说道:“陆弥,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陆弥道:“我想我们以后再也不要见面了,不见面就不回忆。”她说完这话便下了车,径自离去。 这时,陆弥听见祝延风在她身后说:“陆弥,你记住,有事一定来找我。” 陆弥没有说话,也没有停下脚步。陆弥心想,无论碰到什么事我都不会找你的,难道我被你害得还不够惨吗? 院子里发生的这一幕,均被楼上的白拒在窗口看见了,白拒心想,陆弥果然那么好吗?她是个好女孩没错,可是他完全没有感觉到她的性别特征,在他眼里她就是一个男孩子。甚至有一次他们在外面淋了雨,陆弥要在工作室换衣服让他出去一下,他都是满脸的多此一举。那一次陆弥都急了,陆弥说,白拒你也太不把我当回事了,告诉你我也曾经让人疯狂过。白拒当时暗自好笑,现在看来还真有这么回事。 陆弥哥哥的事,白拒当然不会不知道,因为出事的那段时间陆弥根本没法工作,一个多月之后,她才回到工作室,人瘦了一圈,看上去更加轻减,但情绪还好,尚能复述发生了什么事。陆弥最后说,白拒我告诉你,如果生活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还是选择子冲。但这时她已经泪流满面,白拒知道,她的神情早已说明了她心中的悔意,她只是想说服自己。 好在,生活没有再一次。 只是白拒一直以为,追求陆弥的小老板无外乎长得獐头鼠目,却原来不仅俊朗而且有钱,相比之下胡子冲真是乏善可陈。白拒心想,女人,真是个谜。 恰在这时,陆弥已经推门进来。 她阴沉着脸,没有说话。白拒也没有说话。直到下班,陆弥便再也没有说过话。 子冲其实千方百计地希望陆弥能高兴起来,幸好隔了不长一段时间便是陆弥的生日,陆弥当然没有多少心思,但是子冲执意想冲冲喜。所以他背着陆弥在塞纳河西餐厅订了两个包厢位,又备下了生日蛋糕和两打红玫瑰。 这一天的晚上,陆弥在摇曳的烛光中的确是露出了近期内难得一见的明媚笑容。 其实,子冲和陆弥都不爱吃西餐,但是没办法,尽管西餐形式大于内容,但也由于这种原因它才显得有情调,确切的说有一种仪式感。 想想看,先不管吃的是什么,刀叉已经摆了一桌子,桨过的果绿色的餐巾套在一个精美的环状银器里,等待你把它展开来铺在面前,高脚杯亭亭玉立,胸中溢满芳香的红酒,令人未饮先醉。总之,子冲和陆弥爱的都是吃西餐的细节,它的隆重让人难忘。甚至在舞刀弄叉之间他们都很难重视牛扒的味道,而是切、割、相视一笑时的优雅和快慰。吃中餐就不行,只一双筷子不说,难道你在吃溜肝尖的时候对人嫣然一笑吗? 陆弥在喝奶油忌廉汤的时候,心想,子冲实在是用心良苦,我一定要显得高兴一点。然而,后来子冲说的一段话真是弦动我心,令陆弥真的感动异常。 子冲说道,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可能不幸福,所以他们拼命地寻找快乐,因为如果每一天都快乐也是一种幸福。而我们呢,我们幸福,但我们不快乐,那就让我们好好地享受幸福。陆弥,我会永远爱你。 那一瞬间,陆弥的眼圈红了。 本来,后面应该发生的事是不难想象的,无外乎是异常地甜蜜。然而,生活的轨迹永远不会按照我们的思路运行,这便是生活残酷的一面。
《为爱结婚》[4](5)
不知是什么时候,一个身材高佻的艳丽女子出现在陆弥的面前,她一袭低胸的黑衣,下面是黑色的超短裙,一双黑色的长靴让她显得气派非凡。她的头上裹着一条色彩纯正图案经典的丝缎头巾,淡紫色调的梵迪牌墨镜遮住了半张脸。她毫不客气地对子冲说道:“请往里点儿。” 突如其来的陌生人令子冲没有反应过来,他听话地朝里面挪了挪,于是那个女人一屁股坐在他原有的位置上,这个位置正好与陆弥脸对脸。 她盯了陆弥好一会儿才拿掉眼镜,冷笑道:“不认识了吗?” “丽丽?!”陆弥忍不住脱口而出。 丽丽点着一支烟道:“嗯,还行,没跟我玩失忆。” 陆弥微低下头,小声道:“丽丽,对不起。” 丽丽冷若冰霜道:“妈了个逼对不起,你告诉我你拿我卖了多少钱?” 陆弥无言以对,子冲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丽丽又道:“没错,我是三陪女,我贱,但是我比你干净。你缺钱就直说,反正都是卖,姐姐我不怪你。可你算什么东西?美其名曰跟我交朋友,把我哄得团团转,连我在更衣室换衣服的情景都让你偷拍了……结果真不错,我在《城市画报》上大放异彩,谁都知道我是个不知羞耻的贱货,我被迫搬了两次家,还时不时被人指指点点。而你呢,玩失踪还换了手机号码,但是很不幸还是让我在这儿撞上你了……你别害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句话,在我眼里,你还不如一个嫖客。” 丽丽说完,扬长而去。 陆弥则像挨了一闷棍那样呆如木鸡,半晌没有任何反应。当然,这件事千真万确,没有人诬陷她。当时的情况是《城市画报》的确需要一组带色的边缘性照片故事放在读图时代的栏目里面,点子是陆弥和白拒共同创意,完成起来有困难,必须以陆弥为主,他们暗中像选演员那样选过许多人,只有丽丽是最合适的人选,她漂亮,有神秘感,天生能打开别人心中的好奇之门。选定了猎物之后,陆弥便主动接触丽丽,她直言她要写书,无非是编些故事那也需要知道些底细,不会针对谁曝光,大家都得挣钱吃饭对不对? 陆弥还跟丽丽讲了她哥哥的事,可以想象当时两个女人都掉了很多眼泪。陆征的故事激发出丽丽的侠义之心,而陆弥的心情却很复杂,她第一次领略了痛苦也可以换钱的奇妙感受,这件事她复述得多了,痛就变成了秀,而秀则变成了更深刻的痛。她很快就得到了丽丽的信任。 她们亲如姐妹,丽丽也向陆弥透露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内幕,这些都可以在读图时代中看到。说到底,人们喜欢这样的故事,这是一次集体偷窥的行为,而陆弥则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完成了它。 这件事陆弥当然不会告诉子冲,她也希望白拒制止她,但是白拒顺从了她。她想,这便是她只会爱子冲而不会对白拒动心的原因之一吧。 事实上,陆弥把丽丽拍得非常的美,尤其是有一张丽丽走出化妆间的照片,背景便是夜总会如炽如日的绚丽灯光,而丽丽迷茫而慵懒的眼神与之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所谓的越夜越美丽,越美丽越堕落,越堕落越快乐的三陪生涯尽在不言之中。 隔了一会儿,子冲方显还魂,问道:“陆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都看见了吗?”陆弥一脸的死猪不怕开水烫。 子冲还是不愿意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吗?” 陆弥一言不发,算是默认。 子冲道:“为什么要这么干?” 陆弥突然爆发地冲他喊起来:“你说为什么?”说完这话,她猛然从座位上弹起来,冲出了塞纳河的玻璃门。 这个小布尔乔亚的夜晚算是被彻底搅和了。直到深夜,两个人都不说话,也都没有上床睡觉。陆弥一个人在阳台上耽搁了好长时间,等到情绪稍稍平缓之后,她来到子冲的身边,她说:“子冲,我们谈一谈好吗?”
《为爱结婚》[4](6)
子冲收起手中的一本书,表示洗耳恭听。 陆弥道:“子冲,我承认我是为了钱,我也没有其他的办法搞到更多的钱,只有特稿的稿费是不封顶的。” 子冲道:“可是无论如何不能用这种方式,去践踏比我们活得更卑微的人,这是一种人性和良知的泯灭。如果哪一天我们能心安理得地这么做,你说,这跟没有钱的痛苦又有什么不同?或许是更甚也未可知。” 陆弥叹道:“这何尝不是我的做人原则?可是我哥哥死了,没有钱就是救不了他。” “这是两回事。” “在我看来就是一回事,没有钱,我还不知道会失去什么。” “我再说一遍,这两件事没有关系,陆弥,我知道陆征的死带给了你巨大的伤痛和对这个世界的怀疑,可是我们不能因此就剑走偏锋,我觉得这是比你哥哥的死还要不幸的事。” “说说当然容易,不是你哥哥,你就根本没法体会我的心情。” “既然是这样,你当初为什么不嫁给祝延风?他可以解决你全部的问题。” 然而,子冲话音未落,他只觉得面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陆弥咬牙切齿地说道:“胡子冲,谁都可以这样说话,只有你不行。” 这个晚上虽然没有狂风骤雨,但是陆弥仍旧离家出走,一夜未归。 她在大马路上徜徉的时候,只觉得这个世界人头攒动却没有一个人理解她,既然是这样她也只好顾影自怜。十二点还没过,总该把自己的生日过完,于是她找了一家五星级的酒店,开了一间标准房,她当然还没有开总统套房的能力。她让人把两瓶法国葡萄酒送到房间,除了自斟自饮以外,还在微醺状态下泡澡时,将其倒进了浴缸里,猩红的酒液在雪白的浴池间绘出极其妖冶的姿容,渐渐的酒香飘逸,她在自不量力的消费中得到了些许的快感,像杀人者见血时的愉悦,并妄想在愉悦中忘记掉所发生过的一切。 她知道子冲是对的,对和错是多么容易分辨的事。 她甚至也自责,可她就是不痛快,她想她为什么要上大学呢?惟一的作用便是定高了自己的道德底线。如果她不上大学,如果她变成了丽丽,那她肯定不幸福,但说不定会痛快。那她的哥哥会不会死呢?她在无数的不确定因素中闭上眼睛沉进了水里。 她以为子冲会找她,她的手机一直开着,但是子冲没有来电话。 陆弥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是她妈妈接的,当她叫了一声“妈妈”的时候,她妈妈声音平淡地说道:“深更半夜的,你神经病啊?!” “妈,今天是我的生日。” “那又怎么样?我早说过跟我没关系。” “妈你骂我就是了,我保证不还嘴。” “我骂你干什么?你又做错了什么?” “我……” “我没有生你,我也不要求你。”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年纪大的人赌气,就是这么绝决。同时一切都是淡淡的,犹如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酒香。
《为爱结婚》[5](1)
关于丽丽的事陆弥并没有告诉白拒。 她想她再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了,但她会选择淡出,也就是说她不会在白拒面前做出宣言式的决定,毕竟有些尴尬,也不像她陆弥以往的性格。 生日过后的第二天,陆弥在中午十二点时退了房,然后回家。晚上子冲回来,他们都没有再提丽丽的事,就好像这件事并没有发生过一样。子冲也没问陆弥到底是在哪里过的夜,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然而他们彼此都知道内心中建立起了隔阂。 陆弥一直觉得胸口发堵,但她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的错,而且她不解为什么最理解她的子冲这一回没有理解她,还说了那么重的话——她甚至认为那句话,那句为什么不嫁给祝延风的话简直就跟她犯的错误同等严重,至使她的负疚感荡然无存。但子冲好像是不想再做出任何解释,他平静的外表令陆弥有一种无名火。 她想,在哥哥发生悲剧的前后,最干净的人便是子冲了,哥哥死了,家人肝胆俱焚,祝延风没有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而她自己还为了改变现状去做了那么下作的事。只有胡子冲是完美无瑕的,他可以指责任何人你却对他无话可说。 于是她也开始一言不发。 这样约摸过了一个多星期,陆弥知道自己肯定不会在沉默中爆发,但却有可能在沉默中灭亡。于是有一天下午无事,她便独自一人坐着郊线车去了陆征的墓地。由于已不再是清明时节,汽车在行驶中让人感觉到人流越来越不稠密,天空也是暗暗的仿佛要配合人的心境。街上的人一个个都是敷衍的表情,还没有想象中的野鬼高兴,种种这一切更是让陆弥的情绪降到了最低点。 到了那一片陵园,人就少得屈指可数。陆弥很快找到了哥哥安葬的地方,她坐在大理石的碑前,顿时泪如泉涌。 直到哭够了,她才开始跟哥哥说话,这时陆征的音容笑貌又格外清晰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她述说了自己的烦恼,哥哥便像以往那样开导她,哥哥说,陆弥你真应该好好改改你的性格了,你脾气太犟,有时明明知道是自己错了反而更犟,你为什么要这样呢?子冲是难得一寻的知道你懂得你的人,而且他没有恶习又对你好,你若不珍惜会比失去我还要痛苦。这话你信不信?反正我信。陆弥哭着说,可是只有他,什么都没有失去啊。陆征说,这就是你们女人的天性,凡事不算小帐就不是女人了。退一步说,子冲他有什么错?你叫他失去什么你才甘心?他若不是坚持原则的那一个,你便没有这么喜 欢他,你说你想他怎样?他又能怎样?你干吗折磨自己不算还要折磨他? 哥哥不说还好,一说,陆弥哭得更厉害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一种宣泄,总之等到陆弥再一次坐上回市区的郊线车时,她觉得轻松了许多,而且她万万没想到哥哥的一席话竟让她由衷地产生了深深的自责。 这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时,在黑暗中她主动握住了子冲的手。 背对她的子冲转过身来,无声地伸出臂膀搂住了她,她再一次哭倒在他的怀里。直到这时子冲才说道:“我知道你再也不会做那样的事了,可我不能太迁就你,那样会毁了我们两个人。” “有那么严重吗?”陆弥哭着说,“我一晚上不回来你都不找我,问都不问一句……” 子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但却把陆弥搂得更紧了。 白拒好像是真的恋爱了,以前他不沾这一口,一脸的无欲无求,现在他的神情里却有一种嗑过药之后的压抑不住的兴奋。由于他的这种表现是在给亦菲拍了裸照之后,所以陆弥猜想那个女孩一定是亦菲。 亦菲是外语学院西语系的学生,人长得精致而有气质,尤其她的身材无可挑剔的美丽,只要是正常人都会惊叹她的比例是那样的恰到好处,不仅不会产生肉欲和邪念,反而会被这难得一见的完美震住。亦菲要拍的不是写真集,她才不会把自己打包一次性处理,只单张出售,的确是美轮美奂,每张一万元。而她的照片都是网站或者广告商、出版商疯抢的猎物。
《为爱结婚》[5](2)
白拒和陆弥的摄影风格,总能在唯美之中平添一份迷茫和含蓄,那种引而不发的沉稳令亦菲的美丽愈显高贵。这不是每一个摄影师都能做到的,全裸的照片很不好拍,稍有差池便会沦为色欲媚俗之物。 白拒开始托着下巴发呆,有时候在工作室做事,做着做着突然会失踪若干小时,回来之后又接着发呆。 有一天,白拒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我喜欢她的忧郁。” “她忧郁吗?”陆弥心想,亦菲的眼神虽谈不上明媚,但至多也只是纯净。 “当然,而且她一点也不做作,她一身的名牌身上却没有半点商业的气息。” 陆弥不再说话,她觉得亦菲身上还是有不为人察的商业气息的,但是就像情人眼里出西施一样,情人眼里也出端庄。 白拒又道:“她是我少见的有书卷气的女人。” 顶多有点学生味道,陆弥这样想,笑笑。 “我从来不觉得樱桃小嘴好看,她的嘴唇微厚、温软,又总是抿着,适时沉默的女人总是最吸引我的。” 亦菲倒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女孩。 “白拒,爱情还是比你想象的要美好吧?” 白拒诚恳地看着陆弥道:“真的,太美好了。”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不久便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午,陆弥一个人在工作室做文案。这时有人敲门,陆弥便以为是白拒忘带了钥匙,对于身处热恋之中的人丢三落四是很可以理解的。她走过去打开门,这时才看见迫不及待挤进来的两个人,是身材高大的黑衣男子,其中一个人问她,你是不是陆弥,陆弥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便在很短的时间内,闻到了一种极其陌生而又刺鼻的气味,她很快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最先看见自己坐在一张黑色的皮转椅上,房间里拉着窗帘,但仍可感觉到这是一座高楼。 黑衣男子还在,他们在室内还戴着墨镜。跟她讲话的那个男人倒很文气,整洁之中还游走着一点古龙水的余香。他递给陆弥一支矿泉水,声音平缓地说道:“想一想,你得罪了谁?” 陆弥想都没想便答道:“我没得罪过任何人。” “先别那么嘴硬,好好想一想,还记得荷花吗?” 什么荷花?还莲藕呢。陆弥只觉得她被迷魂药薰得仍有些发晕,有些事一时想不起来也情有可原。 文气的男人进一步提醒陆弥道:“你不是那么健忘吧?新出炉的选美冠军彭荷,由于她一掐能出水,所以大伙都叫她荷花。人家都已经当上青春玉女掌门人了,你和白拒不仅挖出了她死不认帐的前老公,还把她和前老公生的残疾孩子也给挖出来了,现在她从冠军的宝座上栽下来了……你们这么干不是找死吗?” 陆弥没有分辨,想了想,道:“我们也要吃饭。” “只怕吃得太香一点了吧?不是东北米是泰国米?” “你是干什么的?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荷花请我摆平这件事,就这么简单。” 陆弥横下一条心道:“你们想怎么着吧?!” “既然认了帐,就得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 “不是有个大款单恋你吗?叫他保你出去吧。” “你这是绑架!” “你以为是什么?请你来拍戏啊?!” 陆弥下意识地看了看她所处的环境,并非是城中村的出租屋,不像是藏有凶器。这不过是一间普通的办公室,除了文秘设施其他没有什么特别。那些缺乏表情的粗壮男人跟文件柜毫无区别,难道他们会在这种地方解决她吗? “什么大款?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大款。”陆弥道。 “祝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