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红楼之扣连环

红楼之扣连环第3部分阅读

    践了!

    莲香点头应着,又道:“昨儿个我出门,听街头巷口的都在传,那新晋状元苏赫的名声臭了,乡下的糟糠妻找上门来,他却和那首辅家的小姐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可怜那女子,险些一头撞死在金殿上!圣上仁厚,许了他俩和离,又赏了那女子许多财宝金银,叫她回去好过日子,可谁知还没出这燕京城,那苦命女人便死在了客栈里,满身都是血,那个吓人!又有在状元府里发现了凶刀,这可真是跟哥儿您说的秦香莲陈世美极像了,只恨世间没有那包拯包大青天,可惜可惜!”

    “你亲眼见到了?”贾环好笑地点了点她贼兮兮的眉头,“小丫头长吁短叹的,易老!”

    “哥儿当真坏心,不与你说了,我找林姑娘去,那一帘幽梦她读完了必定爱和我讲的!”莲香吐了吐舌头,蹦跳着跑出院子。

    贾环摇摇头,缓缓闭上眼。

    不片刻,一双微暖宽厚的手掌便覆上了他的睫毛,轻而柔,像是怕惊醒了他。

    “你来了?掐的好时候,正巧那聒噪丫头出去了。”贾环拉下那双手,躺在竹椅上温和地笑起来。

    男人今日换了色更沉更重的黑金云纹镶貂毛长袍,腰间悬一块青玉珏,满头乌发都披散着,略有些凌乱的样子,眉目却显得更深刻些。

    赫连扣把小少年往怀里一抱,挺不客气地坐在了竹椅上,随手拿着小几上的果子吃着:“我等了些时候,下了朝便想来和你说,苏赫叫我办了,周文清气的很,偏偏半个字都说不出。”

    贾环笑了声,跳下他的腿:”你等着些,我进去拿东西。”

    赫连扣便只静静等着,日光晒得他懒洋洋的,有些倦怠,这是数月来他头一次如此轻松如此愉悦,笑,几乎要从嘴角泛起来。

    贾环很快便拿着几样物什出来了,坐到椅子上推了推赫连扣,待他往里了些便拿出一柄桃木梳子替他顺发。赫连扣像某种大型动物似的任由小少年动作,那穿行发间的手指柔软细致,带着熨帖肌肤的暖度,每一根发丝都仿佛要躺下去□一般。

    贾环本来是要给他束发的,见男人那副舒坦的样子忽而有些不忍,便伸手替他按摩起头皮来。没过一会儿,赫连扣便沉沉地睡去,贾环叹了口气,折身回屋里取出锦被替他盖上,又在椅边多摆了一个炭盆,自己便坐在一侧静静地写字百~万\小!说。

    岁月轻缓,时光静好。

    躲在檐角的黑衣男子沉默地看着读书的小少年和他安眠的主子,心里不知怎么也回忆起多年前在躲在假山上偷偷打盹儿的情景,那时的风真柔,日头真暖,连青草都是甜丝丝的!

    赫连扣有些不舍得醒来,但黑衣男子那讨厌的叽叽喳喳就在耳边,他没奈何地睁了眼,腿上有些重,穿半旧交领月白梅纹长袍的小少年枕在他膝上很是好睡。

    赫连扣有些手痒地掐了掐那张粉扑扑的小脸儿,身上锦被掉落的动静有些惊了小孩儿,眼皮底下的眼珠滚动着,像是马上要醒来。男人连忙把他抱起,动作笨拙地拍着哄着,又轻手轻脚地把他塞进被子里,小少年蹭了蹭缎面,复又睡得香甜。

    “朕睡了多久?”赫连扣起身,发丝滑落,一枚红玉璎珞垂下了流银穗子,端庄素净。

    黑衣男子道:“一个时辰又两刻。主子再不回去陈皇太后必有话说。”

    明儿周文清肯定领一群人参你个够本儿!

    赫连扣点头,摸了摸被随意束在颈侧的发辫,心里实在感叹小少年的细心体贴,忽的皱眉道:“那丫鬟还没回来吗?”

    “不曾。”黑衣男子一本正经地回着。

    “竟是个不会顾主的蠢物!偌大个贾府竟只派了这样的货色照顾环儿吗?”赫连扣冷喝。

    他不是不知道贾环在贾府的尴尬身份,更兼了有那样一个姨娘,却着实没聊想竟能被人轻贱成这样。

    身后传来轻笑:“你这样说,可是冤枉莲香了。我使她迟些回来的,便怕了迎面撞见贵人。”

    赫连扣回过身去,小少年整个儿拥在被子里,锦被是碧蓝的,更是衬得他眉目婉约、皮肤素白,那笑模样一点一点地勾着人心神。

    “醒了?”赫连扣弯下身,眼神柔和地在他鼻尖上点了一下。

    “原也是没打算睡的。”贾环笑着解释了一句,瞟了眼赫连扣身后充当背景板的男人道,“算上这次倒是第二面了,你这属下很有趣,叫什么名儿?”

    “刑十五。”黑衣男子快嘴道,立时遭了他主子两枚凌厉的眼刀子。

    贾环轻笑,等笑够了才抬头道:“你回去罢,再不走宫门可要落锁了。虽说不是大事,却难免要遭人闲话。”

    “嗯。”赫连扣应着,却轻轻地贴上小少年的脸,低声道,“那女人是我找来的也是我使人杀了她”

    贾环从厚重的锦被里探出一只手,轻轻地抚着男人的脸颊,柔声道:“赫连,你在难过么?”

    “父皇从小教我仁厚爱民,周文清也从不在我面前做那些龌龊隐私,我做了这样的事儿——”赫连扣微褐的眼瞳里有许多影子幢幢闪过,这个少年帝王,恐怕是第一次如此直接地犯下罪行,恐怕是第一次如此将人命视作草芥。无论他的外表看上去有多么冷酷狠辣,他仍是一柄未曾开锋的刀剑,他的内心,仍然有脆弱柔软使人心疼的地方。

    贾环的手指贴上他的脸颊,一点点抹平男人眉间的褶皱:“赫连,没有什么对不对的。你是个皇帝,必然是要心狠的,只要对更多的人慈和爱护,你就还是个仁君。”

    走在荣国府外的小巷里,一直保持静默的刑十五忽然出声:“主子,太假了。”

    赫连扣倏然停步,孤狼一样冷厉血腥的眼神斜瞟过去:“你有什么话说?”

    “啧,九岁杀人,十三领军,十五弑兄,主子,你怕这种事儿?”刑十五撇了撇嘴,赫连扣这种不经意间流露的脆弱无助也就能哄骗着自大如周文清和天真如贾小环,自己这个跟他长大的都能看吐了。

    赫连扣摸了摸鬓边的红玉璎珞,似乎并不在意属下的冒犯无礼,脚步轻快地朝前走去,黑金色的袍角折射着残红如血的夕阳余晖。

    “刑十五,你敢跟环儿多说半个字,我便绞了你的舌头丢到城墙根下喂狗。”

    黑衣男子低声嘀咕着什么“有了新欢忘了旧爱”“啊,主子,为什么你是如此残忍的主子”又或者“可怜的环儿,一朵柔弱芍药插在了一滩凶残沼泽上”诸如此类。

    8花朝节只与君共饮桃仙酿

    三月上头,日渐回暖,燕京的桃花开了一茬又一茬,直如红云霞彩覆盖十里,光看着便叫人心醉。

    贾环也早已大好,刑十五隔三差五地便要拿燕窝人参此类来,更有许多玩物衣饰,宫里那位显是恨不得将小孩儿放在身侧将养着。

    二月二,龙抬头。

    花朝节这日,郊外游人如织,文人马蚤客莫不把臂同游、共赏春韶,可谓盛景。

    贾府一家老小早早地便准备了香火纸钱,要去城外的元贞寺祭拜。贾政更是携着数名清客,意欲在那山桃烂漫处作上两首千古名诗,好叫别人看看他的本事。

    “哥儿,你作甚不披那白狐狸毛的斗篷,今儿风大,这兔毛的可扛不住呢!”随行的一辆马车里,莲香郁郁地挑了挑炭盆子里的乌金,心里很有些怨言。

    贾环翻过一页书,淡淡道:“叫老太太太太看见了,你让我怎么说?偷来的还是抢来的,一个不得宠的庶子,哪里来这般金贵东西使用?”

    莲香讪讪点头,刑十五来时并不避着她,那通身的气派却看得她腿软。时间长了,小姑娘也能推断出一二,她家哥儿,背后恐怕还靠着极有脸面极有来头的人物!

    隔了约莫有半个时辰,马车慢悠悠地停下了,莲香凑出头去,来旺家的正捧着条大红猩猩毡小跑过来:“好姑娘,这是我家奶奶给哥儿的,哥儿体弱,又恐没有好的披风,穿上这个,好不叫他着凉。”

    “有劳姐姐了,哥儿说了,这些许给姐姐家的儿女买些果子吃。”莲香脆生生地应了,从荷包里取出一块碎银子递过去,接了那软绵厚实的一团,觉得手心都是暖意,想来之前也是一直使炭火熏烤着的。

    来旺家的笑的见牙不见眼,连声写了几句才走,走前又说到了庙里给贾环送姜汤来。

    “还是二奶奶好,有的没的都记着哥儿您!”莲香感慨了一句,细细致致地给贾环裹了个滚圆儿,理了理脖颈处那圈灰色的风毛又忍不住赞道,“哥儿这面目长开了,真是好看的紧。我看再过些时候,那宝二爷拍马也赶不上!”

    “可劲儿吹吧你就。”贾环轻啐一句。

    赫连扣这人小气,是他护着的那便半点不能落了不好。那毕竟是正儿八经的皇帝,并没有人能比他吃用更好更精,贾环与他一同月余,竟是养出了通身的雪肤凝脂、贵气难言。

    小少年轻轻巧巧地下了车,用手挡了挡清透的日光,一座辉煌贵重的庙宇就在不远的树木掩映间,袅袅香烟如缕,颜色鲜艳的少年男女面带虔诚地进出,颇为热闹颇为鼎盛的样子。

    元贞寺始建于前朝,因其内有多位高僧佛骨及太祖皇后等牌位,遂太祖有令,来人无分三六九等,皆不可使车马行近百米处,恐惊神佛。故而哪怕贾家贵重,也是老老实实地在百米外停了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寺庙走去。

    王熙凤与贾环行在一处,贾环头次来,王熙凤有心要他熟悉,便低声与他诉说此间传闻规矩等。

    “元贞寺后山坡始种桃、李、梅各色不下千余,又有杨梅、蜜柑、金柚等许多果树,身份不同的自然也能摘上几许尝个鲜头,只是少不了多费一些银两。”王熙凤引着贾环跨过门槛,指着重重庙宇后说道,“我家那个混物也惯爱来这儿,说是素菜做得好,我看他恐是在这佛门清净地养了个小蹄子罢!”

    “姐姐说的是气话,元贞寺非比一般,时常有皇家贵胄来此游玩。琏二哥哥好大的胆子,敢这么把脑袋提在裤腰上吗?”贾环抿着唇笑,冲走过的一个白衣小沙弥微微颔首行礼。

    王熙凤缓了缓脸色,也不再多说,两人随着贾母等拜过各路神佛按下不提。

    时至近午,老太太与那远空住持进了禅房讨教佛法,连带着也携了贾宝玉贾政进去寻求指点。贾环站在人后瞧着那半大少年满是不耐烦的神色,眼里含着几分轻嘲。

    女眷各自有去处,连莲香也是随了去求签,贾环落得清静,便自顾自地往后山去了。

    三月芳菲,后山风景正好。桃李红白掺杂,或怒放或含羞或热烈或清雅,仿若一段织锦轻薄笼覆,风情不胜数,艳绝语难表。

    元贞寺是贵地,并没有许多人能在这里行走玩耍,若要论起家世,渐趋势弱的贾家更是只能屈居末流次等。但贾环从来是没有太多等级观念的,眉目又生的秀致风雅,此番雍容淡定很快便吸引了众多目光。

    李钰便是那个打头迎上的倒霉蛋儿。

    贾环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面前十七八的少年摸了摸鼻梁,颇为赧然地说道:“小友,在下李钰,见你形容颇为不凡,有心结交,可否移步同饮?”

    少年回身指了指不远处的凉亭,占着这般的好位子,想必当是今儿在这元贞后山最有势力的一批了。

    贾环无可无不可地拢了拢斗篷,轻笑道:“你这人说话好有意思,我个娃娃,谈什么形容不凡?在大人眼里看来岂不是一团稚气的吗?你这话,倒像拐卖稚童的人牙子了!”

    李钰更加不好意思,但奈何背上那几道视线火灼似的,只好急急地捉了贾环的手朝那众人围坐的凉亭走去。

    贾环走近了,便听见有几个少女直呼可爱的,嘴角略抽了抽,却也没有甩手走人。他错眼瞧了瞧,坐着的有两个十五六的少年和三个十三四的少女,另有一人站着,一人斜靠在亭柱上寂静望天。

    那首座的少女见个小孩儿沉沉稳稳地往他们面前一站,玉雪剔透的脸上依旧是赏花游走那般的云淡风轻,心里便先赞了一句好,艳丽的桃腮芙蓉脸上显出笑模样,语调也柔和:“你是哪家的孩子,生的这样小这样好,竟放心让你独自走在这后山间吗?”

    贾环抿着唇:“也并没有人说这里有豺狼虎豹的,我一个人也不碍什么的,若是真个儿遇险,我也大喊一声便是了,远远近近都是人,恐也赶得及不让我被吞了个囫囵。”

    少女捂着嘴笑起来,冲右侧一个黄衫子的温婉女孩儿道:“蕈儿你瞧瞧,是张利嘴,我说的可是不差?”

    那女孩儿微微颔首,看着极是知书极是识礼的。

    “小女子端阳,这温婉些的唤作葛蕈,那看着便是泼辣的你直管喊她蛮三姐儿。”少女轻笑着点了点,抬起的腕子间露出一个紫金嵌宝的手镯来。

    先前带贾环来的李钰接口道:“这是黄博文黄兄,那是龚琳龚大少爷,站着的这个与我一道来,唤作李淮,那倚着亭柱跟个木头似的叫严傅,京人都喊他严呆子,是个读书读傻了的!”

    贾环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了那个叫做李淮的少年,初闻姓名的细弱疼痛在见到少年略有怯懦的脸孔时渐渐平息。

    这脸,与那人是不一样的,这世间又哪里有那么多的巧合!

    小少年一一点头应了,最后作揖道:“在下贾环。”

    穿素白底青团花对襟长袍的黄博文皱了皱眉,仔细思量一番,贾环这个名字却是他从未听闻的,估摸着不过是小门小户又或者旁系庶子,想必也不是什么身份好的,当下不再多理,只转了头一味与那首座穿红衫银裙名唤端阳的少女说话。

    龚琳却颇有兴趣地勾了勾唇,他是镇国将军龚如守之子,对身份地位这些本也没有太多旁的,再加上贾环长相年纪气质皆与自家三弟有几分形似,心里便更添几分喜爱亲近:“你不要理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你唤我一声琳哥哥,我给你一块儿糖吃。”

    贾环眯着眼笑道:“你让我叫一声琳琳,我给你两块糖吃可好?”

    龚琳一愣,继而癫癫狂狂地大笑起来,直震的林间寥寥几只雀鸟拍着羽翼惊跑了才歇止,他使扇子拍了拍手掌,面上仍含着愉悦的笑意:“环儿果然有意思的很,改明儿你定要来我家,让我那个终日阴沉的小弟也好笑一笑。”

    贾环不置可否,又行礼道:“看这日头已是正午,恐家人寻找,贾环先行告退,他日有缘必可相见。”

    龚琳还未说话,就见那眉目冷漠的小少年利落反身离去,碧蓝衣裳上落了许多粉色的桃花,迤逦出一片日光明透清亮,端的是清绝出尘般。

    端阳眯了眯眼,葛蕈温声开口:“魏晋风骨,是个谪仙般的人物。”

    连一直在发呆的严傅也静静地看了片刻,曼声吟唱道:“鹤生本自野,终岁不见人。朝饮碧溪水,暮宿沧江滨。忽然被增缴,矫首盼青云。仆亦本狂士,富贵鸿毛轻。欲隐道无由,幡然逐华缨。动止类循墙,戢身避高名。怜君是知己,习俗苦不更。安得从君去,心同流水清。”

    对贾环来说,今日遇到这帮子富贵闲人便只是遇到,再没有之后更去亲近巴结的道理。随意寻了个由头离开那处,贾环心情极是愉悦。他是庶子不错,却也不代表他愿意送上门叫人轻贱。

    与他们说人人平等吗?可别浪费口舌了,便是前世也不能完全做到,又如何来使这一群活于封建礼教制度下的公子小姐们信服?

    转过一处小桥,贾环眼前一亮,一蓬草屋在桃林中若隐若现,清亮溪水潺潺流过,很有些世外桃源的味道。

    一位穿玄黑滚明黄织锦直裰、头戴同色四方巾的书生打扮的人物茕茕立在那草屋前,使力抖开了扇子,眼眸如两弯潋滟褐金琥珀,唇角如贴漫天桃夭:“环儿,如此良辰美景,同饮一杯否,且叙情思?”

    小少年温柔低笑:“相请不如偶遇,既扣扣如此盛情贾环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9奴大欺主贾环怒责娇小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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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歇了夜,贾环披着条纯白无一丝杂色的云狐皮毯子坐在桌前,案上放着一叠洒金纸笺,小少年动作懒散地翻了几张,眉头微微蹙起来。

    莲香将手里的茶盏小心放下了,低声道:“哥儿,可是有什么不对的?”

    “能有什么不对?五味居的李老板来说,有几家贵女偏求那原稿看,好些都叫他驳回去了,唯有二者那却是如何也说不通的。”贾环冷笑一声,清秀眉目间浮起许多恼意,他这人惫懒,却惯是有个不怎么好的脾气,前世家人宠着,今生赫连溺着,这换做是别人他也忍忍过了,只这两个他倒如何也不能咽下气去。

    莲香搓了搓手掌,瞧着小孩儿那张清清秀秀的脸孔却无端生出许多怕来:“哥儿不是教那李老板说甚么,写书的原是个落魄说艺人,大字不识几个,都是叫人听着记下呢?哪个还有不懂的,这如何讨要的来吗?”

    贾环敛了眸子,想起此间白日于元贞后山见到的那位黄博文公子心里就通了几分,淡淡道:“他倒不是不懂。只是前面来要的还有东安郡王府里的端阳郡主,黄右副督御史家的二公子对其倾心良久那是京里传遍的,却不想竟敢把主意打到爷脑袋上泡妞使,真真好胆儿!”

    莲香眨眨眼,满脸疑惑道:“哥儿,什么、什么叫泡妞?”

    贾环瞧了瞧西洋钟上的刻度,摆摆手,裹着毯子脱了鞋爬上床,临睡前又想起另一位要书稿的人物便对莲香道:“你明日去林姐姐那儿,只管叫她把那些书稿藏好了。太太那位好侄女儿却不是个省油灯,薛蟠日日去五味居里打闹只怕也有她的意思,莫因为这档子破事儿给林姐姐惹出事端来才好。”

    莲香应了声替他细细掖好被褥,又放下菖蒲色撒花帐子吹熄蜡烛退下不提。

    却说这一头,梨香院内却仍是绰绰的有些灯火。

    正厢房里,薛宝钗背靠在半旧的紫金弹墨椅袱上缝制着一幅刺绣,薛姨妈脱了披风走进来,瞧着榻上那只穿了白色短襦和杏黄撒花长裙更显得丰腴娇美的女孩儿便将将地笑起来。

    “妈妈回来了,莺儿,还不快快地给太太倒茶来?”

    薛姨妈连忙上前按住了女儿,笑眯眯道:“我的儿,莫忙莫忙,且让为娘的好好看看!”穿红缎掐牙背心的丫头将茶盏放在了几上,只笑道:“出去一趟,太太竟认不得小姐了吗?”

    薛姨妈瞧她一眼,倒也不恼,只摸着薛宝钗雪白纤细的皓腕叹道:“我的儿生的当真俊俏聪慧,有副玲珑剔透的心肝,你那哥哥哪怕只有你十一,我也是满意的,唉”

    薛宝钗奇道:“这又是怎么说的?哥哥不是一径上了贾府义学去,怎生的又有事端?”“你竟不知!”薛姨妈忽地气起来,手掌狠狠地拍在桌上,“那个畜生,去到义学里也不知好,勾的贾氏几个子弟也不认真读书也便罢了,他才几岁,便日日地往那烟花柳巷地去,这几天也不知是为讨谁的好,竟见天儿地缠在五味居处讨要书稿,你可不知那书斋后是什么角色吗?便是我那亲哥恐也惹不起的!唉,真真儿的孽障啊!”

    薛宝钗心下一惊,挑花的一针立时戳在她尖细的手指上,挤出盈盈一滴血珠,疼的她险些没流出泪花子,唬的莺儿急急拿帕子裹了,又要给她上药,薛宝钗却有些心乱地推开了:“妈妈,你说的可是真?那五味斋竟有这样的来头?但它原不是很出名的,近日不也只是因了那一部杂书才让京里许多小姐公子记挂上了吗?”

    薛姨妈倚在榻上只叹气,灯光照在她脸上,往日的慈眉善目俨然换做了三分凄苦七分忧虑:“我的儿,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那劳什子的一帘幽梦我也读过,写的当真儿是好,你当谁都信掌柜的那套说词?但怎么说的,前去讨要原稿的公子小姐哪个不是正儿八经的主子贵人,却也是被牢牢地挡了回来,其中更有那非同一般的端阳郡主!这其中道理不提也罢,我只听坊间传闻,那写书之人似与上面几位关系匪浅,你且仔细着,等回来好好说与你那哥哥听!他性子痴,莫叫人耍了丢命是真!”薛宝钗面色苍白地点了点头,双手有些不自禁地握紧了。

    烛花哔哔啵啵地响着,灯火在洒金的小几上拉扯出缠绵冶艳的光影,薛姨妈轻叹着京里步步难行此类芸芸,薛宝钗却瞧着手上那幅未完工的绣品发起了呆。

    隔日清晨,贾环早早地便起了。

    自上元宴那档子破事儿后,贾母也似心有惭愧,着令王熙凤处又拨给了他一个小厮一个丫头。

    小厮唤作夏生,丫头则名绾碧,莲香看着他们却很是不得劲儿。

    王熙凤处处为贾环想,给的自是一批奴才婢女里最好的,只这事儿不论轻重人不论贵贱但凡沾了个“好”字儿,心里便会无来由地多那么几分傲气骄意。

    那夏生倒也罢了,这绾碧却很叫人头疼,她的模样儿顶好,绣工也出挑,幼时还学过几本琵琶曲,更兼正是十二三岁春心萌动的岁数,她原以为自己板上钉钉是了那春花秋月贵重不凡的贾宝玉处人,却不料竟分到了个不受宠的贾三爷房里。

    她心里委屈得很,来了月余,脸上却绝没有个笑模样。

    莲香去了小厨房处给贾环准备早饭,绾碧端了铜盆进来,重重地往架子上一放,半躺在床上的贾环眉头一跳,最后一丝睡意被惊得远远的,他拍了拍脸,转过头瞧着这个嘴撅得能挂油瓶的小姑娘,眼睛深黑而冷:“一大早的,你哪来的脾气?”

    绾碧冷笑:“我没夜没日地服侍你们主子家家,却还要叫那洗衣的下等婆子嘲笑跟了个落草鸡子赔钱货!我心里不痛快,便不能了吗?”

    光听这话,旁的人倒要以为她才是这贾府里的小姐了,贾环想起贾宝玉房里的丫头晴雯,可不也是这么个做派,没白的使人恶心、叫人添堵!

    前面也说过,贾环这个人脾性儿不好,但对小姑娘家家的,他本也不愿置气发火,此刻强自按了心头怒意,说出的话却并不是那么好听的:“既然如此,爷也是不愿留你。绾碧姑娘,这大门开着,大路空着,您爱往哪儿滚就且往哪处滚去,若是哪天寻到了只金母鸡也别忘使人捎个口信我给您送一篮子玉米麸皮!”

    那绾碧被气的两眼发红,嘴唇颤抖,抻着手指半天没说出个利索话儿来,使力跺了下脚撞开门就跑将出去。

    蹲在门口听墙角的夏生没留神儿被推了个倒仰,屋里飞出一个铜盆狠狠砸在他脑袋旁边,落地炸雷一般的声响将他唬的连心肺子都要飞出来,贾环极冷极阴的声音从里间传出:“你若跟她一样瞧我不上眼,便也立时卷了包袱皮儿走人!爷既使不惯也用不动,只管告诉二嫂子,我不愿在院里多养两个闲人!”

    夏生闻听这话被吓得几近腿软。

    王熙凤那是个怎么样的人!若是让她知道自己送来的两个玩意儿般的人物不仅没使得贾环满意高兴,反倒吃了一肚子火,怕只怕能将自己和绾碧活剐下层皮放到油锅里炸个喷香不可!

    想通了这一茬,夏生直叹侥幸,一边说着不敢一边飞快爬起向小厨房跑去。

    待莲香提着裙子匆匆跑回时,贾环已披着衣裳坐在菱花前头捯饬他那一头长发。

    莲香狠瞪了身后提着大漆木盒的小厮夏生一眼,上前几步,取下了小孩儿手里的桃木梳子,将那许多青丝托在手心里轻轻顺起来。

    贾环双手托腮,静静地看着铜镜里眉目宛然清冷的少年,忽的笑道:“莲香,爷的性子实在是差,你竟委屈了。”

    莲香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连珠炮儿似的:“哥儿胡说些什么呢!莲香跟着哥儿三月有余,不曾有打不曾有骂,纵使有那哥儿训诫,却也都是我吃的头昏犯下错事!你竟听了哪个小鬼的谗言,要这样贬低自己,还是还是,不要我了吗?”

    贾环抿了抿唇角,转头对着眼圈通红的女孩儿叹息道:“可别乱想,我这屋里空荡荡不留烟火,你若走了却是要使我寂寞死的。这话往后我不再说,你们只记得一点,贾环性冷,要讨得我喜是顶顶困难的事情,我更不愿死乞白赖求着拽着,若是哪日烦了厌了,出门往左,荣禧正堂,恕不远送!”

    夏生听着听着便浑身一个激灵,莲香则含泪带笑地推了贾环一把:“且放一百个心罢,你不赖我,我便死死黏着你的。回过头去,头发还没与你梳好!”

    贾环只当早间的事就这么了了,绾碧如了愿,夏生也好好敲打了一番,这便是谁也不碍着谁地过日子去了。下午,日头正好使人冬困时,贾环正与林黛玉坐在一处讨论新成书稿《苍天有泪》之中几处细节,外头便有人吵吵嚷嚷地上了门来!

    贾环掀起猩红门帘看出去,脸上立时挂了几分讽笑。

    林黛玉瞧他情状不对,也走了过来,只看一眼便蹙起了两道罥烟秀美:“晴雯,她不在宝玉处好好伺候却来这儿是做什么?”

    小少年抱胸冷笑连连:“还能作甚,可不是嫉恶如仇、向我开炮来了吗?”

    10眸光冽稚龄少年逼退晴雯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昨天就一个留言!伤心死我了!不爱你们了!

    林黛玉与他待得久了倒算清楚小少年嘴里时不时会蹦出一两句使人满头雾水的胡话来,也并不追问,只招了紫鹃来:“你从侧门走,快快地将宝玉请了来。”

    紫鹃这些日子明里暗里在贾环主仆二人手上吃了许多亏,已是安分得很了,心里也明白这环哥儿远不如传闻中的痴傻愚钝。现下瞧了瞧脸上无甚神色的小少年,只道不好,连忙应是脚步匆匆地去了。

    晴雯果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棉帘子几步远,便冷笑着说将起来:“前些日子,我只听闻太太曾说起以前养过玩儿的一只小猫儿,那猫不过是个杂毛的劣等,只因机缘巧合地叼回了太太甚为喜爱的一只耳坠子才得了宠的。谁料不过养了几日,那畜生竟尾巴翘上天了,将底下奴才精心弄了的饭食打翻不提,连主人家的衣裙也敢勾破划花在上头撒尿了。太太恼不过,终将那猫儿扔出了府,前些日子还有人在后街巷子里瞧见那东西,饿得皮包骨头不像样,鬼哭鬼号地迟早叫人打死了痛快!绾碧,你说是也不是?”

    又有一个柔媚娇嫩的女声细细应了:“晴雯姐姐说的在理儿,牲畜毕竟是牲畜,哪懂得进退二字!”

    林黛玉这个女子心细如尘更兼敏感多疑,况门外两个说的又这般没遮没拦,她眉头一皱,怎么听着竟像是变着法儿地挤兑环哥儿来了?这话多少难听,便是那天下一等一脾性好的人也要气炸了肺,又遑论从不愿使自己委屈的环兄弟!

    不自禁的,林黛玉转头看向贾环。

    但小少年脸上仍挂着那般淡而沉静的笑,衬着鬓边两支象牙点翠长簪越发肤白貌美,点漆长眸更兼了许多无情,竟直如一尊温润冰冷的羊脂玉像。

    “环儿”林黛玉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以何等立场去说,不由内有酸楚,眼含水色,竟是一时之间想起在这贾府内许多往事,有些痴了。

    贾环拍了拍少女削瘦细弱的肩膀,只笑道:“林姐姐莫哭,叫人看见可是要说我不懂怜香惜玉了。我素知你与她情谊好,断不会撇了你的面子去,只是这其中道理却定要与她分说一二!”

    话落,便也拉开帘子一步跨了出去。

    莲香拿帕子替林黛玉细细抹了眼角儿,柔声劝道:“姑娘只管放宽心,我冷眼瞧着,哥儿大抵不过使晴雯姐姐吃个亏罢。您可不能弄伤了身子,否则以他的性儿,只怕我存下的那些好东西竟转瞬便要巴巴儿地进了碧纱橱!”

    林黛玉立时破涕为笑,戳着她额头轻骂一句:“竟是这样小气,个贪心的东西!”

    贾环倒也真没有什么与晴雯为难的意思,固然这个女子在他眼里是极不讨喜的,但那般悲惨狼藉的收场却足以弥补这一切使人不满意、不顺心。

    现代红学家形容这个少女多以性情率真、嫉恶如仇等字眼,但在贾环眼中,却远不是那么回事儿!

    生在这样的朝代这样的官邸,每个人每种身份都有不同的活法儿,无论从何种角度上来说,晴雯都是僭越了礼制伦理这道线的。晴雯不屑丫鬟仆妇私底下的勾当,更瞧不起身份低贱的赵姨娘之流,自己个儿卯足了劲要与三纲五常这头盘踞了千年的恶兽争斗,最后岂不得撞个头破血流乃至香消玉殒?

    固然许多人说袭人阴险性柔,最爱使那些害人的手段,但这其中又岂非没有晴雯为人过于尖酸张狂的缘由?佛家常言因果报应,晴雯此流最后种种悲欢聚散,却是各有其的道理!

    贾环瞧着面前显得颇有些盛气凌人的少女不由微微抿唇,笑含轻嘲。

    自然,晴雯这个在红楼里赫赫有名的丫鬟生的是很好的,削肩膀儿,水蛇腰,更兼轮廓眼眉有林黛玉几分神韵,端的是个少见的美人儿胚子。

    但光凭这一点和那个蠢物般的脑子,在这偌大的贾府吃穿不愁颐指气使些将将也够,但若是想搏个更好的身份地位却明摆着是个供人耍着玩儿逗着乐儿的可怜人了!

    “哟,这不是环哥儿吗?这倒真是不好意思,您这屋子偏得很,又没有人来的,我竟走错了,原是要到个不识抬举的奴才那里训话的!”晴雯刻薄道,虽则稚嫩但已显出几分艳丽的脸孔上流露着一丝蔑笑。

    贾环瞟了一眼她身侧的绾碧,眉眼漠然,几乎像盯着件死物:“这可是巧,你身侧那个丫头今早儿才从我这院里跑走的,我说怎许久不曾归的,原是来了一月还认不得路吗?夏生,你且去问琏二嫂子一句,她是什么心,竟送了个不知事的蠢东西来?这只不认路倒好,若是光不识得我环三爷处那便有说头了!”

    绾碧被他说的脸色发青险些一口气儿上不来昏死过去,那厢晴雯面上也不好,咬着牙恨声道:“环哥儿这话可真真儿的难听,我常听人说那泼妇才有张剪刀嘴,今儿才算长了见识!”

    贾环掠了掠鬓边碎发,眼尾细长,如盛着十里桃花千丈碧水,泠泠几分媚意:“我先前也只道人才懂得指桑骂槐出口成脏,原是想差了的,合该多谢晴雯姐姐使我此番明悟。以后行事,定也要避着那猫狗鱼鸟、长虫八脚,省的未出门便迎头被喷一脸脏水才好,姐姐说是也不是?”

    晴雯一听这话火的嘴皮子都哆嗦起来,正待不遮不掩挑那最尖酸恶毒的话来骂这个不知好歹的庶子,冷不丁儿却看清楚了小少年那双眼。

    那眼睛的形状与贾宝玉没有半点相似,细而极长,狭且微勾,含笑时如脉脉含情弯弯月,发怒时又娆娆寒光森森利,此刻,却浑似不沾半点情感地落在自个儿身上,那黑白分明比若玉石棋子的一双眼儿却没白的使她汗湿了内衫。

    “你、你竟——”

    “晴雯晴雯,可叫我好找,你竟躲在环儿处偷闲吗?”正在晴雯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时,门外走进一个红袍青靴的富贵公子哥儿,寒春二月的,已使着一柄檀香木雕人物通草扇,只光看他张敷粉儿脸上的许多精致美丽,不是贾宝玉又能有谁!

    晴雯似松口气似的:“二爷,你怎么来了的?”

    贾宝玉扇子一转,点了点身后的女孩儿之一:“紫鹃急急地要我来,我只当她请我去林妹妹处吃茶玩闹,忙换了衣裳跟来,却不想竟是一路越行越偏,到了环儿处。”

    紫鹃低了头不敢多言,心里却添了几分计较。

    她眼瞅着晴雯与贾环是要闹起来的,故而连解释都省了便拖着贾宝玉来,但见小院里又是风平浪静又是鸦雀无声,这不平白显得自个儿搬弄是非、小题大做了吗?她一时委屈几乎要哭出声来。

    “环儿这屋子倒是好,离得远,清静无为。况那景致都是天生天成,我尤其爱了的,不比我那儿,成日介儿没个消停时!”贾宝玉绕了一圈,眼儿晶亮地赞叹道。

    袭人一听这话便知要糟,果然对面贾环眼圈渐红,恨声道:“承蒙宝哥哥看得起此处,寒舍蓬荜,还请诸姐姐哥哥的往那热闹地方用饭玩去罢!”

    说毕,竟是快跑着朝屋里冲去,布帘狠狠地晃动几下,带起簌簌春寒。

    贾宝玉一时又恼又惊,袭人却一把按住他:“你待怎么的,还进去骂他吗?真个儿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