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儿昏了头,竟是拿这等来说事儿,我回去再与你说。”
院内人渐渐散了去,林黛玉有心想去劝说几句,终是长叹口气,对莲香道:“你顾好环儿,想必他心里要难受死了。也是我的错,原不该叫那呆子来,他哪里是会说话的主儿!我——我先走了”
莲香看着那在紫鹃搀扶下渐渐走远的芙蓉裙女孩儿,削瘦肩膀抖得厉害,想是又哭上了,只叹一口气,拍拍衣裳也进屋去了。
“走了?”小少年站在窗口,背影逆在微弱的天光里,披着霞色云彩,恍若飞仙。
莲香没好气道:“您不是瞧见了吗?我将她哄得好好的,你非招她,只怕回去还要落好一阵子泪!”
贾环嗤笑,转身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林姐姐很是该哭这么一场,好叫她看清那贾宝玉是甚么样人。他今日那话,喜爱者可说之天真烂漫、不通世事,可身在贵重人家又兼了嫡子嫡孙,哪有这样的资格?人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他如今整十了,竟还是这么个没轻没重没头没脑的蠢样子,如何能让我林姐姐百年幸福?还不及早早断了念干净!”
听到这处,莲香也不气了,替他续了茶,忙道:“这是奇了,我看那宝二爷平素最是和善爱笑不过,适才怎么混帐至此?你又说他与林姑娘日后有情,可府里还住着一位薛大姑娘,那可是金玉良缘呢,你竟猜了准了?”
贾环摇头,却也不再多言,只让她取了一只荷包并两个金馃子给紫鹃送去,自己随意捡了一册书在桌前静静看着。
“我瞧你半柱香有余,半页也不曾翻过去,心里藏事儿吗?”一室静默中,忽有一个冷漠低沉的男声响起,贾环心里舒一口气,只觉郁了这半日,竟是为等他来一般。
赫连扣施施然坐下了,卷起交领龙云纹宝蓝长袍的两截宽袖,撑在桌上听他讲话。
帝王的注意力并不全数集中在小少年清越柔和的语声上,更有一部分分在别处。
较之上元那日初见,贾环似有所长成,眉眼开了些,身量高了些,皮肤白了些,若说以前只是玉雪一团使人怜爱,现下已经有了许多使他作为一个男人心动之处!
少年冷情,赫连扣是知道的。相处数月,于他而言,贾环此种或许并不能称之为一般意义上的感情淡薄,而是他对于这整个世间种种人物是非皆没有太深刻的感觉,仿若仿若随时能放手远离一样!
想到此节,赫连扣不由深深皱起眉来。
贾环立时停了嘴,涩然道:“你也觉得厌恶吧,我竟是、竟是”
“环儿!”赫连扣低喝一声,小孩儿脸上浮起的那层阴霾使他心头一跳,见惯了他智珠在握算无遗策的得意模样儿,这反叫人忧虑得很!
“你一人胡乱想些什么!我不过是思及今日周文清又在朝上使我难堪才有些不愉,你当成什么了!”
贾环定定看他半晌,亦知赫连此番情状不是作伪,鼻尖一酸,竟有两行清泪顺着白玉似的脸蛋儿流下:“赫连、赫连,我心里慌得很”
11两心知愿与君情定少年时
作者有话要说:
好累。。。感觉不会再爱了。。
被霸王地好惨。。。
赫连扣的心简直要被这少年眼泪绞碎了去,侧身一转,将小孩儿整个团身抱紧了怀里,不甚熟练地帮他拍背顺气儿,低柔道:“不哭不哭,我在这儿呢,你有什么不顺心地只管说,捅破了天我也替你兜着!”
“你、你只一味地玩笑罢!”贾环轻啐一声,许是穿到这个壳子里久了,竟也多了几分孩童似的稚气糯软,顺势靠在赫连扣怀里轻诉道,“我今日与那贾宝玉的丫头吵嘴了。”
赫连扣一挑眉,深眸冷厉:“一个没品没级的卑贱东西也敢犯到你头上?说不得要让刑十五将这贾府从上到下地捋一遍!”
“你当是猪鬃马尾呢,还捋一遍!”贾环毫不客气地嘲道,“我与你说事儿,你且放放这杀心。”
当下便将其中缘由经过细细说了,也无添油也无加醋,只是竟还将素来沉稳持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的帝王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连张端丽俊美的脸孔也扭曲得厉害。
“赫连,我生在贾家,却对它没有半分情谊半点亲爱,已是不该!更有诸多算计种种谋划,与那晴雯相对我便做个口利情状,与那林姐姐我又使那亲近面皮儿,与那贾宝玉我更换做无知妒恨的庶弟表现,你可也觉得,我这般阴险城府使人齿冷?”
贾环声音有些尖利,重生这许多日子的事情一一浮上脑海。
故意在上元宴说那番话做那等事,又为赫连出用心险恶的连环计策,加之今日在林黛玉跟前儿存心演的这出戏,哪怕两世为人,贾环也觉得极是疲惫。
他为人是冷情善变不错,可那是放在人心诡谲的现世商场,但凡进了家门,他从来都是个温润好说话的好哥哥好儿孙,谁曾想,一朝赴死魂到此处,他竟是从没有半刻卸下心房,时时戴着那假面,事事存着那机心,对比前生,可不是叫他惶恐慌乱吗?
赫连扣险些被他气笑,伸手捏住他鼻尖道:“我当是甚么要紧事使你难受流泪,原还是这些胡思乱想吗?环儿,你只这般便受不了了,便以为自己城府深了,那我这个在阴谋缸子里安稳长大甚至还承了皇位的人岂不早该内疚羞愧得一死以谢天下了?”
“我与你是不同的。”贾环看着赫连扣那双金琥珀似的眼瞳轻声争辩。
帝王将他抱紧了些,轻叹道:“又有哪里不一样?贾府是百年世家,素来贵重得很,枝繁叶茂,其中根系数不胜数。你一个庶子身份,要在此处立稳脚跟,如何能没有心机,如何能缺少计谋?环儿,你只说你对不同人有不同脸,可我冷眼瞧着,你的本心却还是从未变的!你待喜爱的人好得恨不能掏心掏肺,待不喜爱的便也由他生死,能做到如此地步,又有何处使人诟病?”
“你不觉得我心高阴险?”
“不觉。”
“你不以为我德行有失,城府颇深?”
“不以为,环儿珍贵之处,赫连铭记于心。”
“你不唔!”贾环未及出口,男人已低下头来轻轻堵住了他的嘴唇,舌尖自齿列轻刷而过,带着难言的缱绻爱溺。
“有杏仁味儿。”赫连扣摩挲着小少年光滑的脸颊轻笑道。
贾环眨了眨眼睛,摸着微烫的嘴唇嘟囔道:“莲香泡了杏仁茶的扣扣,你做什么呢?”
赫连扣与他额头相抵,低笑:“我不信你不懂,应不应我?”
贾环脑子里瞬间浮现许多前世之事,不过几月,那人的容貌身形乃至音色都已模糊得很了,他以为自个儿能记得长久而刻骨,谁料想却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人情易逝了!
贾环摇了摇头,唇角驳裂出深刻的笑弧,眉眼弯弯,艳丽动人:“那你应不应我白首不相离,两情长久远?”
赫连扣放声朗笑,狠狠地亲在他脸上:“那是自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环儿,今日起,你便是我的了!哪怕你以后只道此时是被逼错爱,朕也断不会放你走出这个燕京城,逃离朕给你的金丝笼!”
贾环瞧着他极满意极霸道的神色也不由忍俊不禁,心中叹道,只愿这次是上了一艘有品质保证的贼船罢,否则以赫连的性格身份,若是哪日绝情断爱了,只怕他贾环死无葬身之地也未可知!
房檐上刑十五木着脸也静静地笑了,他知道,主子的心愿总会达成,无论是这天下还是那少年。
二月十五,正是会试末场开考,京都仿佛于一瞬间静了。
贾环坐在饕楼三层的雅阁里,神色闲适宁静地看着对面朱红满地的贡院。
燕京城已落了小三日的雨,牛毛斜织,水汽迷蒙,烟柳拂荡处尤为绝色,贡院之下有辆马车,痴痴靠着个白衣男子,也不打伞,也不戴笠,两个青衣的小厮在他身后踟蹰不已。
贾环眯着眼细瞧了一会儿,招来夏生说了一番便使他下去。
龚琳在这贡院门口等了一个时辰有余,心里正是无聊,忽见得自家书童领着一个碧蓝衣裳的少年走上来,看样子也是哪家的小厮,便不由蹙了眉道:“我不是与你说,莫要来烦我吗?”
青江作了个揖儿,讪笑道:“哥儿,是有故人找。”
“故人?便是那死乞白赖藏头露尾的故人吗?那倒真不如不见!”龚琳冷嘲道,他父亲是手握十万西北军的镇国将军,母亲更是如今内阁三号人物小杨学士的嫡女,哪怕是在这个名流权贵数不胜数的燕京城里也是实打实的一等人物,这般汲汲钻营人物他见之不少,早已烦得很了,况他性子又是爽直中透着几分疯意,自然说话也不甚好听。
青江只得无奈退了,且要拉着那蓝衣小厮一起,谁料那少年拗着脖子说道:“琳哥儿,我家哥儿提起元贞后山与您一见如故,当日许多种种未及细谈,今请上饕楼一叙,也可聊以慰藉!”
青江顿时恼火起来,他家公子都说了不见人不见人,这小厮一股脑说了,可不是显得自己很是没用吗?连忙拿手去堵夏生的嘴,龚琳一双眼睛却亮起来,跨上两步:“且慢着,与我说一说,你家哥儿姓甚名谁?”
“敕造荣国府贾氏贾环。”
“原来是他青河,你与我上去,青江,你看着这车马。”龚琳一整袍摆,嘴角微勾,看了眼饕楼之上,大大方方地朝里走去。
身后身形高挑的青年也提起夏生的领子紧紧跟上了。
唯有那青江,恨恨地跺了跺脚,撅了根柳枝显得气急。
贾环坐在楼上将下面那一幕看得分明,对莲香道:“你瞧那龚大少爷,可是很有意思?”
少女一面剥着枇杷一面担忧道:“哥儿,他是那样贵重人物,我冷眼看着便是大老爷也及不上。您只管与他说些玩笑事,万万莫要漏了错处!”
贾环心道在天下之主面前他也是那个德性,竟还得了能把自己一世搭进去的青眼,区区一个镇国将军之子倒也真没什么好怕的,当下便笑道:“你便少操那个心,他既上了楼来,那便是应了我故人一说。既是故人,又何必行那番假模假样拘拘谨谨的作态!”
“环儿说的不错!”雕花木门吱嘎一声大开,白衣含笑的青年摇着把扇子晃晃悠悠走进来,龚琳生的较一般人黑些,面目刀削斧凿一般深刻,怎么看都不像个斯文人,此番打扮便很使人发笑。
贾环淡淡撇他一眼:“夏生,给琳哥儿拿条干净巾子来,再使后厨盛碗子姜汤,多添些胡椒给他驱驱寒。莲香,你去隔壁成衣铺子买套衣裳,也不拘什么款式,只挑料子好的,账便记在他龚府大少爷的头上。”
两人应声去了,龚琳也不管正在滴水的发丝衣裳,大马金刀往贾环对面的椅子一坐,那目光跟滤网似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筛着小少年。
贾环只静静地饮茶,眼神顿在那贡院飞檐廊角之上,浑当他是团空气般。
半晌,龚琳忽的大声笑起来,手掌拍着桌子:“我就知道,那小厮是骗了我不假!你这个性子,哪里会说出那般矫情好听之话?”
贾环垂眸,细细弄着手上蝉翼样透薄明丽的青花茶盏:“又有什么不行,只但凡能达成目的,谁还在意那什么矫情什么好听的?话是说与别人的,自然要使你耳朵舒服才最要紧。”
龚琳摇头:“别人我也就信了,要从你嘴里听甚么好话,却还是等下辈子容易些。”
小少年不置可否。
不片刻,夏生提着漆盒回来了,龚琳擦着头发问道:“你今日在此处干什么?这糟心的天气,若不是为我那弟弟,便是拿一万贯宝钞请我来也是免谈!”
贾环总不能与他说我来替赫连挖首辅家的墙角罢,遂只笑道:“弟弟?你好多的兄弟,元贞后山便说要我与你那小弟见一见,今日在里头考的可不是此位吧。”
龚琳一口喝了那胡椒味甚浓的姜汤,拿软帕抹了抹嘴巴子冷笑:“自然不是。我与你说的乃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里头那位是我庶出的二弟,很得祖母宠,非使我来接送,真真儿好大的脸面!我故意不打伞在那儿淋着,回去好叫她看看我如何个兄友弟恭呢!”
“没成想竟是坏了你的算盘吗?”贾环眨了眨眼,轻叹口气,“龚氏荣华,贾府式微,却连庶子间也有这样差距。”
龚琳见他眉宇泛上轻愁,再思及他的身份,当下恨不得把嘴巴给缝了,急急呼道:“环儿你多心了,若你是我的庶弟,那再如何我也是心甘情愿。只是我家那个,我家那个,哪里及得上你万一!”
贾环奇道:“你这么的,我倒很是在意了,一径说来听听罢。”
龚琳见他不气不恼,很是松了口气儿,更是恨不得抱回去做自己的亲弟弟疼着爱着,便也没什么顾忌,边吃着枇杷边讲起来。
12琳哥儿道吾家有个白莲花
龚琳这个庶弟名字叫做龚玥,生的半点不肖似龚父,直像个女孩儿一般的清清秀秀柔柔弱弱。
龚杨氏是个很有手段的女人,哪怕是一时不查让自己的陪房对夫君用了药生了子,也并未对她做些什么,甚至给她抬了姨娘。
龚父对嫡妻深有愧疚,何况这个婢女也不过中人之姿,哪有杨氏的美貌端丽,也便冷落了,从此也就在府中落得个不尴不尬的境地。但她心里很是不甘心,见龚父杨氏处无法可想,便拼了命的巴结起龚老太太来。
龚老太太出身卑微,对此女也心有戚戚,又见百日之后的龚玥生的好看,便将他养在了身侧。
至此,龚玥这个庶子也算是命很好了的,从小份例比照嫡子也不差多少,又没有什么刁奴欺主的,简直是羡煞旁人了。
可就是龚父也没有想到,这庶子天生有颗和别人不同的心。
龚家有婢女名唤嫣红的,和龚氏一个旁支通了j有了孕,这放在此间是无论如何不能被容忍的。大锦律例对此的处罚是:“无夫j杖八十,有关j杖九十”“其妇人犯罪,应决杖者,j罪去衣受刑”,可谓严苛之至。
龚父和杨氏雷霆震怒,待得罪证齐全,当下便将那婢女和旁支罚在前庭杖打。谁料龚玥从侧里冲出,跪在两人面前痛哭陈词,要替他们脱罪。
“你可没听见我那弟弟的话呢,父亲险些被他气昏过去。他言辞间皆是父母不能体谅那二人真挚的感情,说是问世间情为何物,怎么能如此对待一对真心相爱的恋人!又说情到浓时行燕好之事更是理所当然,更质问父亲当年对姨娘不也是如此这般吗?父亲半生磊直,那姨娘却是他唯一的污点,当下便犯了心绞痛!母亲无奈,只得将这二人押在柴房,欲隔日送诸官府处理。”龚琳喝了口茶继续道,“谁料我那好弟弟,竟是当夜偷了钥匙放那对不要脸的j-夫-滛-妇逃出此间,更送了宝钞百贯文银十两只道敬佩他二人情深如海,愿做那无名冰人的!后虽父母有心治他,奈何老太太时常以命相护,此事便也不了了之。后或听老太太那处的丫鬟媳妇说,这龚玥从小脑子便不知怎的,一径说要和小厮婢女同桌吃饭,传什么众生平等的。更有别人挨打,他定要扑上去骂人不仁慈不和善之类,可怜那些被他护着的,之后往往成了主子们恼恨的对象,都远远地发卖了,竟是惨百倍不止!”
贾环震惊地放下茶杯,前世妹妹们曾给他普及过的一个词汇倏然蹦入脑海,更有一个猜测盘亘不去:“琳哥儿,你这庶弟,小时可曾生过大病受过重伤不可?醒来可有性情大变的?”
龚琳狐疑地看他一眼:“自然不曾,我那祖母把他护的好着呢。倒也不曾听过他有性情变化的,只怕是生来如此。”
贾环点点头,心里仍是不甚放心。
他在此世第一个做的事儿便是窃了琼瑶的几本著作,以他现世人的眼光自然不以为如何,奈何放在大锦确乎是使人惊叹的,更胜出传统书生狐妖、书生小姐此类不知几筹。
平心而论,贾环是颇为不喜琼瑶作品的。于他看来,那些缺少常识不知所谓的主角简直是玷污了历史上真正的原型,整日为情生为爱死的,正经日子呢?正经家人呢?竟是全数撇之不理了,此等自私已极的爱情可不是叫人深深为之厌恶糟心吗?
也因此,只用了两本打出五味居的名气后,他便罢手不再动笔,唯有林黛玉倒像是被此书激发出许多灵感与诗情来,竟是接了他的活儿。贾环时常与她讨论种种细节,心中也很为这个林姐姐的冰雪通透震惊,况又是让她有了别事寄心,不再成日介儿与宝玉胡混伤情却是另一个好了!
经龚琳这么一说,这个龚玥倒十足像了琼瑶书里的角色,现世多愿称此类人一句圣母小白花亦或汤姆苏杰克苏,反正那般情状,贾环都是绝谈不上喜欢的,想到这种人另一个特性,小少年抚着嘴唇阴冷地笑将起来。
“环儿也被我这庶弟吓着了罢!”龚琳摇着头,深黑眼底流露出几丝冷厉,“你竟不知,我那祖母已是疯魔了,竟要使父亲替他捐个官职,父亲平生最恨此种行径,但架不住那老太太一味痴缠打闹,便替他谋了个荫监生。我冷眼瞧着,这哪怕是考了,也不过徒增笑话罢了!”
贾环略略弯了弯眉眼,便是你那庶弟真真儿的有才,我也断不能使这等人入了朝堂扰乱赫连!更甭提若是那货看上了赫连该是怎么个解法。依贾环从妹妹处那儿了解,此种人皆以为情爱天地大,绝不会顾忌别人的感受,恨不能闹个惊天动地才好,要真应了此条,那赫连可是一身的脏水儿洗都洗不掉了!
又聊了一会儿,莲香捧着套簇新的白衣回来了,龚琳细瞅了瞅,却也是合乎他的品味身份的,当下便转进屏风里换上。待出来后,贾环已不在雅间,夏生请他去下边儿用膳,说是齐备了的。
龚琳有些摸不着头脑,只道贾环此人颇有怪癖。
来到一层大厅,果见贾环已在东侧靠窗处治下酒席,桌上又有文房四宝等类,看得他满头雾水。
“琳哥儿来了?且坐吧,这是掌柜特意从窖里取出的十年女儿红,香醇得很,你该多吃些!”贾环转过头,唇角带着日光一般温和轻暖的意味,只看得龚琳一愣一愣,竟是微红了面孔。
小少年今日穿的是件半旧立领折枝纹莲花月白长袍,齐眉勒着金丝五蝠抹额,一头长发只以玳瑁长簪松松绾了,越发显得眉目温润倦懒,肤色白皙滑腻,连嘴唇也透出花儿一样的鲜妍动人来。
龚琳心说这妖孽一般的小孩儿长大了却不知该是何等风姿,一面又急急地拍碎了桌上那酒坛子的泥封,凛冽酒香顿时弥散开来,使得在大堂里用餐的许多人都发出了吞咽口水之声。
龚琳此人很有些酒瘾,如此佳酿简直是再合心意没有了,当下便直呼爽快地喝将起来。
贾环看了他一眼并不多说,只单手支着下颚静静地听着。
“要我说啊,这次的状元,绝对是那山东江仲卿的没跑儿!你看看人家那文章做的,真真儿开出了花一样,由不得人不说好!”邻桌一个商人模样儿的胖子喝了两口酒便拍桌道。
对坐那个瘦条儿高个立时反驳道:“我看山西沈不知也极是有才,况又是乡试解元,你竟凭什么说准了!”
胖子饮尽杯中物冷笑道:“你知道个屁!江仲卿是甚么人?那可是周家的门生,山东布政使黄英的徒弟兼内定女婿,这次监考官三个里边儿倒是有两个周家嫡系,沈不知区区草民,凭甚么去争又有甚么资格争?”
瘦高个儿咬着后槽牙倒吸凉气:“普天之下莫非王臣,那、那周首辅竟、竟胆大至此?当真、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胖子摇着头:“如今的圣上——唉,不说也罢老李啊,咱们一介行商,竟是连个草民都不如,顶天了也不过花个万两谋个从九品县官儿,穿个衣裳都要在绫罗外加套布衣,如今便只过好自己的日子罢,上头如何何必费那个心思去管!”
瘦高个儿艰难地鼓动颊肉挤出一个笑来,深吸口气道:“可不是么吃酒吃酒,提这些做甚么”
贾环转了转手心里攥着的潇湘竹笔,眼底露出几分微嘲,在素白的宣纸上细细地写下几条。
此种谈话几乎发生在酒楼的每一处,待龚琳吃饱喝足,莲香和夏生分别从二三楼走下来,手里同样拿着厚厚一叠纸稿。
龚琳不是蠢人,他的心中几乎要掀起滔天巨浪,使力捏住的指骨泛起青白,低声问道:“环儿这是做什么呢?”
贾环眯着眼笑了笑:“你不是看见了?”
龚琳惊疑不定:“你与龙鳞——”
贾环竖起一根手指放于唇前摇了摇,轻笑道:“琳哥儿,不问不错,你说可对?”
龚琳无奈点头,心道这是何等样蔫坏的小人儿,也不知是上面哪位敢用了他,当真不知是福是祸了!
“环儿,既你对此颇有兴趣。我便与你说一人,名叫奚清流的,同是山东举子。我日前送龚玥来科考时,见他急急匆匆骑马自路口来,面色极差,身后连随从都没有半个,待搜查完便直直进了考场。半日后,他的一个书童才到了此处,只哭道,他家少爷十年苦读,本该朝拜侍郎,却险险叫一个贪官给毁了!”
“哦,倒是有趣,此话何解?”贾环朝前凑了凑,双手撑腮、目露求知的模样儿极为可爱。
龚琳遂笑道:“这其中还另有道理。说的是一个叫贾雨村的应天府尹,年前判了一案,言道有一张姓员外为连通十亩肥田造一处豪屋美宅,竟使打手赶走了其上数十佃户。可怜其中有一家只剩孤儿寡母老妇三人的,本就是可怜人了,谁料又那员外见新寡貌美,竟妄图强行抢占。那老妇与小孩儿哪里愿意,追着马车跑了百米,他心里恼得很,只放话‘既然他们要追,那便让他们追的松快些’,打手便将绳索套在了二人脖颈上,使马狂奔,那祖孙一双便被活活地拖死了,说是连个全尸也找不见!”
贾环眉眼生厉,他与赫连呆的时日久了,兼之更有前世纵横商场的气魄,此时便直如利刃出鞘,唬的龚琳心内惊悸,小少年低喝:“继续说。”
龚琳点头道:“那贾雨村原听说是打算严惩张姓员外的,只是不知被何人告知那员外与京里王家很有点关系。当地人口口相传的护官符上有一句‘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说的,便是这个王家!贾雨村听了,便立刻改了主意,再不提张员外纵凶杀人,只说那刁民狮子开口欲要千两金做遣散费,主人家也不过是过失杀人,便随意地关了几个打手杖责了事。奚清流途经应天府,听到此节,当场拍案,寻到那十余户佃农了解事情始末后立下血书状纸,以头磕鸣冤鼓,誓为此三人寻一个公正道理!岂料贾雨村将其拒之门外,更是欲使人向他下黑手。只是奚清流此人性敏聪慧,便在衙门前筑了草屋一面温书一面告状,又有许多乡亲自发陪伴,那贪官一时竟也是无可奈何。”
“事情拖了三月有余,眼看科考之日迫在眉睫,众人都劝奚清流前程重要,他此番心意只有到了京里才能上达天听。此人顽固至极,直到五十余岁的老母从乡下赶来使拐杖狠狠将他抽打才携了状纸上京来,固险些误了科考!环儿,你可以为这是个可塑之才?”龚琳双目炯炯,如燃着两团焰火一般。
13帝王心道只道伴君如伴虎
贾环整了整书稿,淡淡道:“半数罢。他有此番气节良心自然使人钦佩,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在那应天府拖了三月闹至老母杖责才进京来。”
“我竟听不明白了,言臣最需要此等顽固傲骨,你却说他不该,原很没有这样的道理!”龚琳深深蹙了眉,口气里也带上几分不愉。
贾环轻笑:“你只看其表而不看其里,确乎不适合做个文官。奚清流若是只搜集罪证悄悄上京来,那便保准能把贾雨村告个措手不及。只是他在那处痴等三月,不说黄花菜都凉了,想必那贪官早已将他的底儿都摸清了。”
“黄花菜都凉了?”龚琳挠了挠头,对小少年话中意颇为不解。
贾环没搭理,继续道:“既已证明奚清流确实是赶考的举子,贾雨村恐怕早已有了章程。京里上下打点使那状纸到不了御前不说,便是万幸到了,只怕他也备下了数套应付之辞且抹平了所有证据,你不信只管使人去查,恐怕那日见证的佃农百姓,早已不知何处去了!如此一来,便是他奚清流中了举呈了状,圣上一查却空无此事自然雷霆震怒,贾雨村最多受些流言之祸,奚清流却是真个儿的欺君之罪啦!”
龚琳简直震惊得不能自已,猛地站起身来低吼道:“那——那那些与奚清流一起守在衙门口的百姓呢?”
贾环皱了皱眉,把他拉下来,轻声道:“你且动作小点儿。诱之以利,胁之以亲,又有哪样不行的?人总是以自身为重的,对百姓来说,可没有什么比全家平安更重要的,况那又是许久前的案子了,你太小瞧人的忘性和冷漠了!”
不自觉的,贾环用上了许多现世的理论,他没办法与龚琳解释关于人的遗忘度、新鲜感或者别的什么心理学上的知识,其实这在任何朝代都有共通,因为人的本性便是如此。
龚琳颓丧地揉了揉脑袋,满心都是不甘与绝望之时又听小少年道:“你也不要急,这事我听到了,许多人都听到了,那必然是要有个结果出来的。”
“你要、要——”龚琳顿时觉得天仙下凡也不外如是了,恨不能抱着贾环狠狠亲上两口。
贾环见他好转,也很有些发笑,这琳哥儿倒还是个心善的,端过莲香盛上的紫米桂圆粥一口口呷着,慢慢道:“国之蠹虫,非除不可。那贾雨村与我那混账父亲很有些关系,应天府尹的位置更是贾政帮其划来的,贾府如今——还不能倒。”
龚琳眼见对坐的少年垂着纤长浓密的睫羽静静喝粥,姿态无一处不娴静优美,心中却无端涌起一股冷意。
用过午饭,贾环也消回家去了,临上马车前,只听龚琳在外喊道:“环儿,今日一叙,我受益良多,更觉亲稔。我表字青函,你下次见着可别再唤甚么琳哥儿的,听得我臊得慌!”
贾环点头答道:“我尚无表字,你环儿环儿叫得也顺口,便这样罢。”
龚琳自是欢喜应下,又说改日必当请他去家里做客玩耍不提。
午间回了院子,贾环第一件做的便是将在马车上整理好的纸笺重新分条记录,莲香得了他的吩咐在挡风的红色布帘上挂一根碧绿宫绦。半个时辰后,便有个全身蒙黑的男子贴着窗户游鱼般滑进了屋内。
贾环甩了甩笔,吹干墨迹后对站在桌前的刑十五笑道:“有劳了,指挥同知大人做在下的跑腿,没白的委屈了。”
刑十五放下手中的包袱正经道:“主子说了,为主母做事儿,不能嫌累。”
“”贾环面色发青,“你听他胡咧咧,十句里倒也十一句是玩笑。”
刑十五拿起书稿塞到怀里,很是认真地看着贾环:“不行,他说给我涨工资那必须是真的,不然我——我炒了他!”
贾环噗嗤笑了,刑十五跟自己处的时间长了,竟也学会了一两句胡话,只笑道:“你很缺钱吗?”
黑衣的龙鳞卫指挥同知大人跟只马猴似的蹲在窗沿上抿着嘴唇道:“饕楼的布丁和麻薯好贵。”
贾环揉了揉眉心,觉得世界观都快被这货戳裂了,无力道:“你回罢回罢,下回来我一定让莲香给你备上这两样,不过是些吃食儿,管够的。”
刑十五滇黑的眸子顿时亮了,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飞快躲进檐角阴翳中失去了踪影。
却说这厢王熙凤使人来请贾环去她处吃饭,那厢赫连扣接到刑十五带回的消息后,险险地将整个乾清宫砸了个遍。
“刑十五啊刑十五,你竟说说,还有哪个皇帝当的如朕这般窝囊的!”赫连扣一把扔下手里素白的宣纸,任由其落了满身,削薄的嘴唇几叫他咬出血来。
黑衣的副指挥使跪在他脚下捡起那些飘散的纸张,待看清其中内容时眼瞳不由微微缩紧,哑声唤道:“主子”
“朕知你待说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父皇此番教诲朕绝不敢忘,只是周文清行到如此地步未免欺人太甚!那苏赫尚且是自己去投奔的,如今他竟要名目张大地捧个状元出来了吗?真真儿好大的狗胆!”赫连扣冷笑连连,摩挲着右手拇指上一个羊脂白玉的雕龙扳指,眉宇阴厉如游隼孤鹫直欲择人而噬一般。
刑十五低头不语,师傅早早地便说了,自个儿不是个适合行走朝堂插足政治的人,何况面前的帝王早脱了那需要安慰的年岁,他能给他的,唯有满腔日月可表的忠贞诚挚。
“罗新与周文清有旧吧?”帝王忽而淡淡问道,听着是声线已经平和的,却没来由使人更为心慌。
刑十五一愣,这罗新是他的顶头上司,任龙鳞卫正指挥使数十年之久,在朝里可谓根系深厚。赫连扣所言罗周二人有旧却并不是什么好的,他俩固有罅隙,在先皇执政时期便掐的厉害,只是后周文清越发得势,罗新也不得不避其锋芒,如今算是半赋闲在家,龙鳞卫诸事大小皆由刑十五与另一位指挥同知负责。
“是。”
帝王勾唇一笑,眼眸如琥珀般深邃冰冷且泠泠动人:“你与他说,朕这儿不养闲人。使他回来管着龙鳞卫,他当年想要的,如今——朕都给他!”
刑十五悚然而惊,一向僵硬的面孔也挤出了极为可笑的扭曲讶然,他看着他熟悉而高坐的主子,森森冷寒从脚底蔓延而上。
赫连扣并不搭理,修长手指点着桌面,目光忽而落到了膝头纸笺处一笔风流诗情的瘦金小字上,竟显出几分难得的温情:“你去了环儿他说什么呢?”
刑十五揉揉脸,捏着两边唇角露出一个极致得意用现代话讲很是得瑟欠扁的笑来:“主母说下回请我吃好的。”
“滚!朕竟短了你吃穿的!个没羞没臊的东西!”赫连扣额角青筋暴跳,恨不能一玉玺拍扁了他,好不叫自己回回都被气煞。
刑十五顺势麻溜儿地滚了,走出殿外,某指挥同知大人才喃喃自语道:“工资拿得少伤不起啊,主母这话说的很对!”
翌日正午,贾环正与莲香唠着闲嗑,王熙凤一边嚷嚷着“可是要变了天了”一边推开门走进来。
“哎呦我的亲奶奶,你小心些,这么冷的天,怎生连个手炉皮套子的都没备上便来了?”莲香急急地迎上去,见王熙凤一双圆润细致的手都冻红了很是吃了一惊。
“哪有弄那劳什子的功夫!环儿,你可知道现下整个京里都乱成了一团,直说宫里那位要动刀子了!”王熙凤脱下披风,对着贾环长吁短叹起来。
贾环放下书册,走到桌前替她倒了杯热热的茶汤,笑道:“好嫂子,你一来便没头没脑地说甚呢?京里怎么乱了的,难不成还真有人把那天捅破了的?隔两天便要放榜了,可是大家略激动了罢!”
王熙凤白他一眼,端起茶喝了两口:“哪儿啊,你是不知道,今儿老爷下了朝回来,只道发了皇榜告示,圣上复而起用那龙鳞卫指挥使罗新,更要使他掌管刑狱,这可了不得,除了皇帝天下还有那龙鳞卫不敢抓的人吗?城西诏狱重开,说是洗出的血水淹了三尺沟子,平儿瞧去回来腿都是软的,真真儿把老娘的心肺子都要吓出来了!”
贾环皱了皱眉,随即心有所悟,龙鳞卫是隶属于皇帝的机构,前朝乐宗生怕其过于跋扈嚣张才禁了诏狱,如今龙鳞重开,又用了罗新这么个人,可见赫连是真下了狠心!想到前世凶名赫赫的锦衣卫,小少年心里已有了几分计较。
遂即展颜微笑:“我当什么,你慌个甚么劲儿。龙鳞卫抓的是逆臣、贪官,你个小妇人,我一稚龄童,哪里省得那起子国家大事,只管好好过日子便是!他竟还能冲到贾府里来拿你不成吗?”
王熙凤咬咬牙,面色凝重道:“我手头那些,你上次说过后,我便吓怕了,也熄了做大的心思。只毕竟是违了法的,如今这个局面,我哪里安心得了!你可不知,老爷数年前推举的,那送了林姑娘来名唤贾雨村的,如今已是被捉进去了!堂堂七尺男儿,说是在里头呆了一夜便不成|人形落魄狗儿,有的没的全招了,秋后便要处斩——我竟、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