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了,便是下刀子只怕也得上赶着来。这么没白的这样客气倒要臊死老彭了!”
贾环笑了笑,递了拜帖后,又与他约略交谈了几句,便由一路引进了北静郡王府。
大锦尚奢靡,衣食住行方面往往有逾制现象,譬如荣宁二府,虽多有衰败,其实际吃穿用度却仍叫不免咂舌。对此类现象,赫连扣虽深恶痛绝,却也并无多的办法,官商勾结自古而来,他便是有心想动一动,却恐怕满朝文武和世族大家是断断不依的。
贾环细细瞧了瞧水溶的府邸,原是袭承自亲王名号,故要大出普通郡王府良多。但大体规格却仍是按着祖制改了的,只有些古旧处隐约可见朱红明黄,可见此位北静郡王确实是心思极缜密了。
郡王府风景极美,水溶是颇有性情之,绿瓦花廊里摆了一溜儿的兰花,另细细地排布了水仙红梅迎春等,虽是数九隆冬的,却仍显得芬芳满园、红紫争艳。
“郡王果然好心思,换做是,却绝没有这番情趣。”贾环随手折了一枝艳艳的红梅,累累白雪覆压其上,却是燃焰一般,几乎灼伤了眼球。
“哥儿谬赞,小王实愧不敢当。”身后传来一抹清润,又有言笑晏晏,“想来那处庄子里所见春意盎然,却是环儿的手笔罢。比起那些,小王此处也不过堪堪入目罢了,却是远远不及。”
贾环回转身来,扬了扬手里的梅枝抿唇轻笑:“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王爷但以梅而立,却是真真儿的好品。”
水溶怔了一怔,扶着梅树的那少年眉眼极干净极清冽,如拿初冬冰雪泠泠浸过一般,银鼠皮滚白边儿风毛斗篷几遮了他半张脸,却又越发显得肤白貌美,更压着那一枝浮艳,竟仿佛眼尾都蔓延出一股子使陶醉的风情来。
原是这样的好物,也难怪他那个心气极高的皇兄如此折服。
水溶本就是自制之,只愣了一瞬,便侧身而让,嘴角噙着柔笑:“外头天寒地冻的,这些玩意儿看久了不免是要晃眼睛的。哥儿还是跟小王进去,也好使水溶进一进地主之谊。”
贾环将梅花交给了彭索骥,自是应下不提。
与贾府无处不精致华贵迥异,北静郡王府却是真正的大气内敛,但实又是讲究到了极致的,若非贾环宫中待过一段,约略也跟着李文来学过一些,却恐是要丢丑了。更别提那彭索骥,他本就是一介武夫,虽官居高位,骨子里却也是粗豪之,哪受得了这些个,唬的快连手脚也不知何处放去了。
贾环瞧了瞧水溶,这位有名的贤王正细细地使拿热巾子擦着手,浓密的睫羽覆眼睛下方,半张脸孔显得极温润秀美,竟也是与赫连扣绝不相同的风姿卓绝。
“环儿今日来此,可是何事有小王能帮衬一二处?”
正端着茶杯欲要啜饮的少年微微一怔,抬头看他半晌,却难从那张始终微笑的脸面上瞧出半分,想着赫连扣对此的评价,心中多有所感,只道:“原不知王爷是如此直白,来前许多说词此时可一并推了,竟是以小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水溶抿唇摇了摇头,轻笑道:“环儿说哪里话。若换别个,小王自然忖度再三,但是皇兄特意交代了的,水溶自然须得竭力而为。”
言下之意竟是将二撇得清清的,决计不谈半分私交之类,这北静郡王倒是个有意思的!
贾环嘴唇碰上杯沿,长眸微敛,略略含进一口润了润喉,淡淡道:“王爷既如此说,那小子也务须藏着掩着小家子气的。闻听王爷与太医令颇有几分交情,家姐待极好,却是自小体弱多病的,还望王爷请得此位大一观,好叫也尽一尽孝心的。”
更有王熙凤日后隐疾,此时却是不好同水溶直说的,贾环只想着到时劳请太医令多走一遭便也是了。
水溶闻言立时侧头看来,似是颇为讶异:“此等小事,只消得告知皇兄一声,他理应依的。”
贾环动作一顿,嘴角僵僵地抽动了两下。
谈起这事,他便气得五脏俱疼起来,直恨不得揪着那帝王衣领咆哮一顿算了。
每每提起此事,赫连绝不会给他半个好脸看,按帝王的道理来说,来日抄惩贾家,放过她二个已是天大的恩赐,如今还要用皇帝的来给她们瞧病问诊,却别说是扇门,连条窗户缝儿都没有!
前头宝玉从东府回来,与那秦可卿或有些可说不可说的,但与袭却是真真切切假不了的,明眼都看着了。林黛玉经了贾环说叨多年,心中倒也成了些道理规矩,哪个女孩儿不爱一生一世一双的?
换做是以前那个,只怕心里再疼再苦便也忍了,关了房门哭几日便也过得,毕竟这是大锦,而非贾环经历过的现世。可奈何,此时的林妹妹虽仍身子骨柔柔弱弱的,却也不再是那个一味让揉捏着的孤苦少女了,她倒也不与宝玉撒小性儿什么,只回了碧纱橱,想了三日竟再也不留有那般痴情爱恋的心思了。
这贾环看来本是极好的事,却不料这女孩儿是个性子执拗的,没想通那段儿竟是少吃少喝不睡的,她本就不足,到底熬坏了身子,吃了几副以前的方子竟是眼看着连床都起不来了。
若非到此万不得已,以贾环的气性,却也绝不愿跑到北静郡王府来!
只是此中道理并没有理由解释给水溶听去,少年眯了眯眼,淡笑道:“王爷可知,饕楼每隔一旬半便有一品鉴大会,到时可谓山海、热闹非凡。十五虽不爱热闹,却也断断不会错过的。”
作为皇帝的龙鳞卫指挥使兼职贴身护卫,刑十五却是鲜有自由可言,若非皇帝时常爱出宫晃晃,只怕他三年五载地也要被困那处禁地。这品鉴大会,与其说是贾环招揽生意的手段,不如说是光明正大为刑十五找的休息时刻。
按少年的道理来说,哪怕是暗卫也是要得权的,那处憋久了指不定要得上甚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呢!只是说与他们也听不懂,赫连扣想到刑十五多年辛劳,难得有些个小爱好,他也尽可跟去饕楼与贾环腻固,便早早地准了。
水溶心中一紧,握着杯子的手也用力三分,笑道:“环儿说话颇有意思,怎么好好儿的竟扯上了刑大?不过这品鉴大会,小王倒也颇有兴趣,只请哥儿记得发一张帖子,到时也可登门叨扰一二。”
贾环站起身,毫不顾忌地伸了个懒腰,秀眉微挑,直如只倦怠的猫儿,点漆长眸中却又隐隐透出狡黠:“自然,王爷愿来,饕楼可是真真儿地蓬荜生辉了,只怕到月末还得给王爷包份厚厚的红包。天色也不早了,老彭还得回所里交差,小子便先告辞了。王爷留步,好叫再去折几枝梅花回去,也算承您一个情。”
水溶含笑点头,更亲自为他挑选了几枝最好最美的,仔细包了送到车上,连上头积雪也刻意不曾拂去。
马车吱吱嘎嘎朝贾府行去,随意倚软榻上的少年静静看着小几上那捧寒梅,片刻,露出一丝讽笑,继而微微合上了眼睑。
回到贾府,换了大毛衣裳的贾环抱着一捧开的甚好的红梅进了别院。
自打林黛玉一病不起后,王夫便以生恐过了病气给老太太的理由要将女孩儿迁出碧纱橱。贾母虽一千一万个不愿,却耐不过媳妇儿子的劝谏,只得同意将林黛玉安置不太远的别院里。
此时正是晚饭,贾母宝玉等几个皆都回去了,这处倒只留了雪雁紫鹃几个熟悉的小丫头。
“紫鹃,把花儿插起来,瞧着开的那么好,便摘回来养着,想来也能使家小姐心情好些。雪雁,把窗户略开起一丝,一股子药汤子腥气的,姐姐哪里好的了?”
紫鹃接过那梅花,眼圈便是一红,哽咽道:“姑娘病了,也只哥儿真心念着记着。早前儿二爷来过一回,说不上两句便要走,袭姐姐只说二太太吩咐的,说二爷一贯体弱,恐、恐”
贾环神色一冷,那女,竟是把林黛玉当成了个祸根病原吗?
35病中见人心
紫鹃心里着实是委屈透了。
此刻林黛玉病着,竟才算看清了这荣国府的情冷暖。若非实有老太太宠着爱着,只怕王夫能立时将她逐出府去,便是往日玩的极好的三春姐妹也不过来张望过一二回,瞧着那架势,竟如此避之不及,没白的叫姑娘好好落了回眼泪,连着几日郁郁不乐的。
贾环拍了拍紫鹃的手臂,只令她和雪雁二个去把莲香带来的燕窝参一并归置了,独自个儿挑了帘子进到里间。
按说男女七岁不同席,林黛玉的闺房,贾环是须得止步的,好过叫旁说了闲话去。
但他二一贯感情深厚,贾府更不忌讳这许多,贾环又着实心忧她病情,一时也只能顾头不顾尾,且先进了再行别法。
别院清冷,那房中摆设陈列自然也高不到哪儿去。只得一张拔步床,铺着的厚实褥子锦缎绣被倒还有一半是莲香搬来的瘦弱已极的林黛玉整个儿陷杏色的锦被里,脸面苍白憔悴,鸦羽般的长睫微微抖动,似是极不安稳,眼见着却是比来时更不济了,竟隐隐有几分油尽灯枯之感!
贾环悚然一惊,忙几步上前,搭上女孩儿细骨伶仃的手腕。姚无双也曾交过他一二手岐黄之术,此时一诊之下,竟却是不好!
“环儿咳咳,、回来了吗?”林黛玉本就浅眠,叫他一动,却是又醒将过来,细细咳几声,面上略多了一丝浅笑。
少年看得险些落下泪来,有心想伸手触触女孩儿苍白的面颊,却又顾着那重重规矩道理,只觉无力至极。
固然,初入红楼,他不过以为自己是个过客,哪怕接受了贾环之名,骨子里也仍是淡漠凉薄的。若非有赫连扣,待得手里暗棋足够,他恐早环游世界去了,哪愿意留这个是非之地劳心劳力!
对林黛玉好,贾环也是不无私心的。
作为最主要的那几个局中之一,林妹妹柔弱敏感,虽也有些孤高小性儿,却无疑是最单纯弱势的那个,贾环只要和她搞好关系,不愁不红楼此大舞台中着一席之地,至少保他贾府无忧是不错的。何况她身后还有林家和林如海,虽原作情节不知可逆与否,但多条出路总是有害无益的。
只是时日长了,假戏也就变了真做。
林黛玉慧黠细腻,与贾环识得的现代女子大相径庭,说得通俗些,便是极容易激起保护欲。何况累月相处,贾环也深知她的单纯良善,又有那书中凄惨困苦,说不得使怜爱,况他又不是那真真儿的铁石心肠之。
如今见她竟俨然是病入膏肓之态,贾环眼圈儿一红,手指略略捏紧,强笑道:“姐姐,不过几日没见的,怎么竟瘦成这个样子了?可是那起子奴婢婆子捧高踩地,不曾尽心伺候了?”
林黛玉蹙着眉心,把帕子压嘴唇上一阵咳嗽,王嬷嬷慌忙倒来了茶水,要使她过过口,女孩儿却一把推了,断续道:“与环、环哥儿说话,、且出去——咳咳——候着,咳咳。”
那婆子踌躇半晌,见姑娘瞪她,方讪讪地退了。
贾环眼见着白色帕子上漫出些许刺目血红,心中哀恸,只盼着那水溶手脚再快些,那太医令本事再高些。
“环儿,、听姐姐一言。贾府不是、不是善地,待走后,、竟还是——咳咳——快快地离去了罢,、知——咳咳,外头有路子!”林黛玉仰脸艰难地说道。
贾环望着那双殷殷期盼的凤目,终于忍将不住,眼泪滴滴而落:“姐姐胡说甚呢,哪里便要走了,且有好日子呢。倒说过出息了便要给找个好家,竟不信的吗?”
林黛玉颤颤伸手替他抹泪,只浅笑道:“男儿有泪不轻弹,环儿莫哭了。叫凤姐姐看到,却又要说的不是。”
贾环握着她冰凉的手塞进被子,低声道:“全是姐姐招的。等好过来,却是要使嫂子整治一番。姐姐,只当信环儿一回,并不是甚大不了的病灶,且放宽心子,再不想与这贾府千种缘分万般情仇,只当他们全是云烟过客便是。既知道的本事,却哪个也收不得命去!”
林黛玉瞧他半晌,忽而痴痴一笑,只道:“自是信的。”
她身子日渐虚弱,今儿一遭已是难得,言毕便昏昏睡去。
贾环替女孩儿理了理被冷汗打湿的鬓角,又坐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此处。
话分两头,林黛玉病了有些时日,贾宝玉虽心有挂念,却因王夫等搪塞隐瞒,倒也并不知其轻重,仍是爱玩的天性,端端儿地与秦可卿之弟秦钟好上了。
要说秦钟此,生的比宝玉还好些,女孩儿一般,他见了自然喜欢得紧,连日来一颗心倒有多半放到了此身上。
贾宝玉要为了秦钟入族中义学,倒把个望孙成龙的老太太喜得不知说什么好,忙一应地备下了各式用具,只怕他二个学内受了委屈。此番一忙活,倒很是冲淡了些贾母因林黛玉而起的忧虑焦心之情。
贾环自然知道他二个塾里发生的勾当,原不愿意去理,奈何贾政不知抽了哪门子风,竟使来请他去书房一叙,当下便有种头皮发麻的不妙感觉。
来到书房,贾政立书桌后,青棉直裰挽起一截袖子,悬着根紫狼毫竟是练字。
贾环来了,他也浑当不见,似一心醉那墨香里。
少年情知这必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吃,也不着相,只是静静站桌前,眼眉微微敛起,似是七分谦恭三分敬畏。
约莫有两刻钟功夫,贾政收了笔,终于打破一室寂静,道:“环儿早来了?”
贾环作揖道:“不过片刻,见老爷正写字,却是不敢稍扫雅兴。”
如此进退得度,贾政不禁抬头细细瞧着这个自个儿鲜少注意到的庶子,日前最鲜明的似乎也不过是五年前老太太跟前儿泣言其罪有五的小大模样。他因何出府贾政却也是知道的,只是嫡子不比其他,便是他心里万般恼恨,也只得佯装不知将此庶子扫地出门。
贾环这五年出落得越发好看,又兼之从师姚无双,眉眼间自然带出些风华大气,他穿衣素净,和早间儿穿红戴绿前来的宝玉相比,却徒然添了几分难掩的清贵无尘。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贾宝玉与他一比,便是容貌更胜一筹,却端的是不及,一错眼贾政也不知该作何感想。
“哥哥他今日学里去了,不过是场胡闹。未免他惹了祸端,也一并去罢!”贾政言道此处,刚正呆板的面孔上不免又有几分气恼羞愤之色,倒也是的,哪家养了个混世魔王都不愿外头说去,贾宝玉若是一众学生前丢了丑,说不得明儿整个盛京便要以此为笑柄了!
贾环心里恨得滴血,这荣国府,果然是个吃的地方。贾政竟是光明正大要他给贾宝玉当挡箭牌去,倒是真真儿地不怕寒了他这个庶子的心。
虽说如此,贾环面皮子上也不过作了委屈惊慌,清丽眉眼倒越发显得可怜:“这、这、这可是略有不妥的?不过是个庶子,哪里好叫宝哥哥听话?况林姐姐又病着,、”
“畜生!几岁了,竟还只念着儿女情长吗!倒以为是个好的,原不想也不过与他是一路货!”贾政登时怒将起来,手掌狠狠拍桌上,四溅的墨汁泅了半打宣纸,刚写好的字也废了干净,贾政顿时扼腕不已。
贾环被吓得倒退几步,眼中含泪:“老爷,环儿此处不曾有疼有爱的,唯有那林姐姐待好,如今她病着,、、也不是不愿去上学的,只是那别院冷清,边读书边照顾姐姐却也是可以的。”
贾政思忖着,那林如海系书香之后,更中过一甲探花,学问自然是一等一的,往日见着,林黛玉自然也是不差。如此可见,贾环确实是比宝玉要认真得多,想到他府中一贯艰难,更是许久不归疏于管教,也便软了三分:“倒是个孝悌的。可黛玉毕竟是个女孩儿,能教的毕竟不多,只管安心去,明儿便去宫里请太医,再求了老太太将她那处好好地添置了,想必不日也就好了。”
贾环立时破涕为笑,满脸狼狈叫贾政瞧得眉头直皱,少年却一揖到底,双目宛若赤字般纯净濡慕:“环儿代林姐姐谢过老爷,环儿必不负老爷所托,将来考取功名,却也可为贾府争一分门楣光耀。”
“好!好志向!且下去理理,这处备下了文房四宝,稍后挑个书童便径直去了吧。”
贾环暗暗咬牙,恭敬应是,才退了出去。
待回了院子,贾环眼里才露出一抹阴狠冷厉,淡淡道:“贾政,既待不仁,也不怪不义了!”
36初入学里
贾家义学较之荣国府不过一里之遥,也无需车马之流,贾环拾掇拾掇便直领着个书童去了。
说到这节,又不得不提一二句这书童之事,原来此人系贾环离开前的小厮夏生。打从贾环回府那日见了他,心中也颇有感慨,倒不过是些物是人非捧高踩地罢了。
这夏生原算得上是同批进府里头条件好的,若非王熙凤横插一杠子,却恐也是要到贾宝玉此等吃香处去。只是他为人谨慎,更有些懦气,当初那绾碧倒也曾撺着他一同与贾环对着干,只是他固然有千万不满,倒也知道贾环身份再低大小也是个主子,无论如何也越不过那条槛去。
贾环走后,王熙凤也不曾给过他与绾碧好果子吃。那琦年玉貌的女孩儿被分去做了下等的洗衣姑子,年轻轻儿的眼见着竟似老了十多岁。自己个儿则被扔到了侧门处,又有原那些管门仆从比他年长得多,早都结了派子,并不说欺负他,总也无甚好日子过。
贾环在荣国府中,除了莲香外并无甚得力的,他见夏生际遇悲苦,前头服侍他倒也上心,此刻便也只拉他一把,至于日后出了贾府是否也要携着此人,却又是另一说了。
有道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夏生只当自己没了盼头,却不想倒还有际遇,若然贾环一朝及第,他可也算有了靠山的,更感念他不计前嫌,自此用上十二分心打理贾环事物不提。
义学塾掌贾代儒此人,说来很是方正迂腐,对独孙贾瑞可谓托之厚望,奈何学里前段时间来了个甚薛蟠的,招猫逗狗不说,还非将圣人之地搅得乌烟瘴气,更是带坏了原本心术便不十分端正的贾瑞。
薛蟠是浮萍心性,最近几日似得了更新鲜的,也不太爱来塾里,虽则贾蔷贾瑞几个约莫有些失落,贾代儒却万分高兴。谁料昨儿荣国府却使了人来回道,竟要让那如珠似宝好生供着的活祖宗入学来,他并不愿,老太太却备上了双份足足的束脩,所谓拿人手短,却也推拒不开,翌日只阴沉着脸面进了学里。
贾家素来不拘着银钱花销,故而这义学却也修得极好。一色的黄花梨矮几,座椅上铺着半旧的紫金弹墨椅袱,桌上另备有各式上品文房四宝,砖下更通了地龙,比之那些个寒门学子,却不知好上几倍。
贾代儒捧着本论语进来之时,新来的宝玉与秦钟二人正凑在一块儿亲亲热热地说话,桌上随意放着几个打开尚冒着热气的盅子,想来是参汤燕窝之类。
真真儿享福来了!老儒心内冷哼。
“静一静、静一静,昨天我们讲到,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齐读——”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
等贾环抵达之时,所见便是如此情景,一须发霜白着灰黄直裰的老儒手捧一卷书摇头晃脑,似是颇为沉醉,底下坐着的学生或趴在桌上瞌睡不已,或凑在一处窃窃私语,唯有二三个读得颇为认真,也学着先生一般晃着脑袋,直瞧得少年眼晕不已。
虽则已来了数年,贾环却是真不曾见过此等场景的。他较之别人高出不知凡几,既有前世的底子,又有姚无双赫连扣亲身教导,所看所习皆是沈不知此种锦绣文字精萃篇章,若非他如今身份不过区区庶子尔,赫连扣只怕早叫次辅小杨学士收他做学生了。
无论脑海中转过何等念头,他的养气功夫却也是常人不及的,面孔上含了一丝洵洵温雅,轻手轻脚地站在门口,微垂着头,并不打扰。
贾环本就生的极好,些许轮廓不及宝玉者或有一二,身上那股子出尘清冽却过之远矣。他今日只着了件浆洗得略略发白的竹叶青回字纹直裰,乌色发丝松松挽着张黄底白边四方巾,并不是多出奇的打败,穿在他身上一眼望去却叫人觉得干净透彻。
代儒讲完一篇,却见底下诸生竟多数直直望向门外,倒不似平常惫懒,不免起疑,一同望去,待看清那少年容貌打扮,却又不免诧异起来,道:“你是哪个,可是立在那处多时了?”
贾环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教室内,朝面带好奇的贾兰微微一笑,才行礼答道:“小子荣国府二房庶子贾环。家父一贯以为先生学识渊博,又胸怀大度,乃年高有德之人,认为我还有几分可造,便许了特例使我跟随先生学习。小子资质驽钝,只但凡能得您一二分,也大抵可光耀门楣,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贾代儒许久不曾见此等有礼的学生,脸上竟一时怔愣起来。
在这学里的,多是两府的正派子孙或贾家旁支嫡系,且不提前者。后面那些但凡与贾家有些子微末联系的,竟也不知哪里来的傲气,处世嚣张无礼至极,譬如那金荣薛蟠等。别看他这个老师整日拿着戒尺,却是哪个也不敢得罪,任由他们对自己不孝不敬,没白的憋出了股子郁气。
如今来了个知趣识礼的,言辞间又不像是不曾读过书的,贾代儒便升起了几分兴致,慢吞吞道:“哦?庶子?可读过什么书了?你冒冒然来,恐有跟不上之处。”
贾环恭恭敬敬行礼:“只读过四书五经,浅尝粗嚼的,也不过是闻听些圣人言语使身正志立,行止未有失当罢了。”
贾代儒哼道:“能从书中学到此些已是大幸,只恐有些人一辈子也不得其门而入!”
这话倒是有些在隐射了,贾兰、贾菌此些听懂的不免暗自好笑,贾宝玉和秦钟二个却浑不放在心上,只因他们目光皆都顿足于贾环身上,只一个微愤,一个倾慕。
贾环挑了挑眉,并不接茬儿。如今并没有赫连扣这座靠山给他狐假虎威,区区一个庶子却也不敢顺着此话头一并将嫡系旁系得罪光了。
贾代儒本也是有些悔意,此刻慌不迭掩过去,低咳道:“你说你读过了四书五经的。今儿我教的又是论语,那我便抽一二条考考你。”
“先生请问。”
“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是为何意?”
“按此章言人人殊,窃谓当指趋向而言之。君子终日所思者,是如何进德修业。小人则求田问舍而已。君子安分守法。小人则唯利是图,虽蹈刑辟而不顾也。”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又当如何?”
“君子合群而不与人勾结,小人与人勾结而不合群。”
贾代儒捋着三缕胡须道:“倒是所言不虚,却有些见解。只待问你最后一题,子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你以为对或不对?”
贾环侧头想了一想,笑道:“孟子曾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小子不才,却以为天地君亲师,君在亲之前,既可视君之态度而待君,想来搬于兄弟之间也同样适用,先生以为然否?”
“哼,巧言令色,坐下罢!”贾代儒瞥了他一眼,又似不经意般道,“你既熟读论语,切切将君子之道铭记于心。”
贾环又行一礼,从夏生手里接过一应物事寻了位置落座,从包中取出一本论语朗声诵读起来。
好不容易熬到午间歇息,贾兰贾菌二个早憋不住,一径地挤到了他桌前来,贾兰是他侄儿,却也是鲜少见面,贾菌更甭提,三人大眼瞪小眼,终是贾环噗嗤一笑,解了尴尬。
“兰儿有甚要问我,只管说便是。”贾环眯了眯眼,举着碧青的竹筷子随意夹了块笋片放进嘴里,模样说不出的惫懒宁静。
贾兰只觉得这人一举一动皆似清风拂面,数不尽的风流情韵,不由瞟他一眼,红了面皮,道:“环叔方才先生所讲的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侄儿、侄儿有些不懂,还请叔叔赐教。”
贾环见他颇为有趣,形状羞怯如同个女孩儿,又知他是日后贾家唯一一个出了头的,也有心扶持他一把,因笑道:“可甭提什么赐教,你我都是此间学生,况孔圣人也言,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兰儿较我早入先生门下,原是该我以你为师的。”
贾兰脸色越发红涨,连连推道:“叔叔谬赞,叔叔谬赞。”
旁侧的贾菌一贯是个急躁性子,见他二人文绉绉的,说话半天不答点子上,他又实在看贾环那几道精致小菜眼馋极了,便道:“你俩算个甚,互相学着比着不就完了?有那闲功夫耍嘴皮子还不及多吃两道菜的!”
贾兰窘然,贾环却莞尔一笑:“菌儿说的是,只管吃罢,不够还有的。”
三人于是说说笑笑边吃便聊起来,贾兰也放开了起初的拘谨,偶听贾环一两句戏语也笑得乐不可支,只觉这个叔叔浑不似府里说的那般不堪,不仅不似,简直是个真真儿谪仙般的人物。
却说这头他三人本都是各有各的贵重气节,自然不顾旁的,那头秦钟却是看着贾环入了迷,连宝玉精心备下的饭食也不多加理睬,一径盯着少年清丽的眉目发起了魔怔。
贾宝玉喊他几声鲸卿不见答应,本是性子顶顶温柔小意的,却不知为何今儿见了贾环便有万般不顺遂,当下便把碗筷狠狠拍将在桌上,张春花容色黑如锅底。
37无妄之灾
不仅秦钟被他唬住,原先在室内三两成群的学子也多将目光集中过来,贾菌贾兰二个停了笑闹,也一同望过去,唯有贾环,八风不动仍夹着菜,浑似半点不曾听见的。
贾宝玉顿时略有讪讪,秦钟却已然受惊,他素来是女孩儿一般的品行为人,此时不免眼眶通红,一径扭了头去避开,低低道:“宝叔想来是厌了我罢,既如此,我便也不在此处污你的眼扫你的兴,只和令其他亲近的吃了饭去。”
贾宝玉急得不知该说甚好,忙握住他的手:“好鲸卿,你这可是也要逼得我同哭不是?我原也没有恼你的意思,只是你不愿理我,不爱吃饭,我心里急得很,一时才失了态的!”
秦钟叫他拉住了,只觉手心相贴处温软黏湿,一股子浓郁甜馥的迷迭香熏得他面上露粉,一时怀揣着些自觉龌龊风流之情意又与宝玉腻歪到了一处。
贾菌撇了撇嘴,嘲道:“就他两个好,旁若无人的,倒把这学堂当成了什么花柳之地,来谈情说爱了吗?倒要叫先生看看,也赏他们一顿排头,没白的使人脏了眼睛!”
贾兰拉他一把,轻声道:“我那宝二叔惯是受宠的,你不小声着点儿,固然他是大度人,心里又不存别的。难保没有别个立意巴结的,若是到老祖宗跟前儿嚼几句舌根,可还不是你遭罪?”
贾环见贾菌面有不忿,只给他夹了一筷子笋丝,因笑道:“你也不必看不惯,既有人愿拿肉麻当饭吃,又不惧此处孔圣高悬,日月朗朗。我等虽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却也绝没有那个闲功夫蒙目遮耳,便只好听一两句,只当锻炼心境了不是?”
两个年岁不大的小孩儿听得颇有些乐不可支,只道爽极,更有那贾菌耐不住性子,急急道:“好环叔,我观你着实是个人物,缘何从不听人提起?拿一个破烂朽木来充门面儿,这荣国府管事的几个,可是昏了头的?”
贾环睨他一眼,却不答话,只摆上几个空酒杯,往里头倒了些茶水,举着根竹筷子轻轻敲击起来。
开始并不甚连贯,不过片刻,却又俨然成曲,凛然清洁、雪竹琳琅,竟是那阳春白雪之曲。
贾菌贾兰俱是精通经史之人,略略怔忡,便不免相视骇然,贾环曲艺尚在其次,此中所含深意却使人可知他性格一二。
原倒以为那贾宝玉是顶顶高洁骄傲的,可面前这个低敛眉目,素手微抬间风姿宜人的少年恐才是那真真儿性子孤傲之人,世间种种,原皆不在他眼中!区区身份、寥寥轻视,他何曾放在心上过?
此等傲气难驯,若放在别个儿身上指不定要叫人好一顿嫌弃谩骂,只当他自视甚高沽名钓誉之辈,可眼瞧着贾环墨画一般细致精巧的眉目,和风拂柳一般的举止,却竟生不出半点厌恶、半分鄙弃!
贾菌暗暗颔首,贾兰个眼皮子浅的,早已被自家三叔一番装模作样,迷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那处秦钟虽与宝玉亲亲热热地叙着话儿,眼角余光却始终瞟着贾环,待阳春白雪之曲启奏,便只觉少年形容风采远胜他所见任何一人,只心中犯苦,缘何宝叔竟与他关系不好?如此神仙人物,若我有幸交谈相处,一抒胸臆,想来是再好不过!又闻听他身世悲苦,我也不过是清贫人家,必然有说不完的话,只可惜、只可惜唉
待到晚间放学,贾环与贾菌贾兰二个一路说笑正到门口,一架翠幄青绸子马车竟停在面前,车架上闲扯着马鞭的壮汉一见夹在人群中的少年立时眼前一亮,上前笑道:“环哥儿,可算是等到了你,主子想你想得紧,说是今儿不把您带回去非要扒了老彭一层皮子,但请可怜可怜罢,也好使我有个交代!”
贾环挑了挑眉:“你十次来找我倒有八次说这个话,可见是皮厚不怕撕的。我这儿还有两个朋友呢,我答应了要一并去饕楼尝鲜儿的,你却要横插一杠子,可是略不妥些?”
彭索骥暗自翻个白眼,心说那饕楼是哪儿,还不是您小祖宗的地盘子,哪些好的不是先吃先品的,混说甚尝鲜呢?面上却不露分毫,仍嘻嘻笑道:“这也不算个事儿,我这张脸面在京城里大小也算熟悉。改天、改天老彭做东,也请二位小友搓一顿,想来与哥儿好的,俱也都是人中龙凤,只别看不起我个粗人便是!”
贾菌贾兰见此人虽面有痞色,说话没个正形儿,一双眼睛却锋利至极,远比那同样在朝为官的贾政贾赦等厉害多了,也知恐不是普通人。两个小孩儿虽年岁不大,心眼子却决计不少,都是一心要搏功名出头的,只一错眼功夫便明白了贾环的心思。
贾环这是正正经经的阳谋,贾兰且不说,贾菌此人在曹公的前八十回里却也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若非高鹗续写,想来也多有个不错的结局。为了赫连扣,贾环必是要考科举入朝野的,与其找那些不相熟的,倒还不如早早地笼络了这两个,说到底也是一根而生,本也比别人亲近些。
也是彭索骥来得巧,倒正正撞在此处。他心里可是美不滋儿得很了,能让贾环欠个人情,那是天大的喜事,以前那是没机会,如今不好好把握着可怎么能够呢?
贾菌贾兰也没有不明白的,却也实实在在佩服贾环的人品,更从彭索骥口气中推测出许多隐晦,心说与其指望荣宁二府那些四五不着的,倒不如投了他去,当下便双双一揖到底:“那便多谢彭先生了。”
彭索骥眯着眼笑,扶起他两个:“果然是哥儿看上的好气度,喏,我这儿有几个小金馃子,不值甚钱,便图个‘状元及第’的好彩头,你俩拿去玩儿吧!”
贾菌贾兰虽系荣国府嫡系近派,却只有孤母,生活说不上拮据却也不见得阔绰,当下喜笑颜开地谢了,又与贾环说了会子话便结伴离开了。
彭索骥扶贾环上了车辕,少年还未说话,便有一双手从青色软缎里伸出,一把箍了他的腰将人拖进去,低喝道:“走。”
“得嘞,爷您二个坐好哎!”彭索骥打了个呼哨,鞭子在空中一声爆响,马车便缓缓向前行去。
马车内,贾环几乎被突如其来的亲吻惊得喘不过气来,使力拉了拉赫连扣的头发,推开了他脸孔,红着面皮喘道:“你发、发什么疯,这可是在外面呢?叫人看见像什么样?”
赫连扣趴在他身上,拿手指一味描画少年清丽轮廓,指间缠了些许乌木发丝,淡淡道:“你不说说,几日不曾见了?环儿倒是好耐性,可怜了朕,独守空闺好不寂寞!”
言语间,双股还恶意抬了抬,贾环下意识夹住腿间不住耸动的孽根,闻听他一声低喘,当下羞得颈子都染了红,飞快别过脸去,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赫连扣微微翘起嘴角,拧着少年尖细的下巴狠狠咬上那双红软湿糯,复又缠绵缱绻,一味与他交换着津涎,逗的未经人事的贾环嘴角银丝流淌,瞳子里水汽一片,也不禁伸手揽了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