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要说点什么,抖了抖嘴皮子最终垂头开口:“欧阳老哥好见识好心气,小弟领教了。”
林如海微叹了口气,心道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今也有二十余年了,这欧阳老哥的脾性倒是半点不曾改的。
欧阳徇点了点头,不以为意,他形容似一位花甲老者,实际竟也不过是五十之龄,早年经历过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可谓实实在在的半生坎坷命途多舛,如今在扬州下辖一山高皇帝远处做着九品县官儿,上头又有林海隐隐护着,倒是十分清闲的。
“日前我倒听闻你收了个徒弟,别看你年岁最小,却是我们这批子里顶顶傲气的一个,也不知是甚良才美玉竟入了你的眼?”周衍见欧阳徇不愿多言,忙另起话题,面上也多出了几分调笑。
林海道:“不过是当年不愿收你的子侄罢了,也是不必记这许久。此处我却也不自夸,只管使人叫来给子延兄与欧阳老哥瞧瞧便是了。”
欧阳徇摆了摆手:“不必,晚宴自有分晓。”
林海与周衍对视一眼,只得无奈应了。
“哥儿当真是愈发好看,难为扬州知府家的女公子也对您倾心不已,姑娘也时常操心却不知哪家的姑娘才配得起哥儿。”房内,莲香执着一把牛角木梳细细替贾环顺着发,取了一枝长而薄的鸦翅纹象牙长簪将拧成双股的鬓发挽起别进耳侧,菱花镜映出的少年便显得十分秀气婉约,眼神却是约略的冷。
贾环垂了眼睫,随她去弄,莲香一贯是得他心意的,今儿来往许多名流官宦,他身为林海弟子,独一份儿的荣耀,却半点不可轻慢了的,故而一应用具衣物挑选起来倒是颇为费心思,也并不比林黛玉清减多少。
“挑那件儿林姐姐特意加了青纱袖的吧,素是素净了些,今日却也轮不到我来喧宾夺主。”
莲香愣了一愣,原心中考量的几件新制衣裳此时一想,却也有些不妥,遂应是按下不表。
待寿宴正式开始时,林海先领了阖府上下祭拜先祖鬼神,贾环代为半子念了贺词,众人才一一地坐了,热热闹闹吃将起来。
欧阳徇眯着眼瞧了瞧端坐在林海身侧敛眉沉凝的半大少年,淡淡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你乃是林海的弟子,心机却未免太深太重了些。”
贾环愣了愣,本是不知此人来历,叫他一说,却未免有些哑然失笑,他师从姚无双,那人竟还未尝这般形容他,此时一听,颇为荒谬。他两世而活,累计年龄却也不会逊于此人多少,便是长了千千万万个心眼子,又有什么说的呢?
贾环还不曾有反应,坐在他腿上的赫连千疆便有些不愉,琥珀金瞳冷冷弯起,唇边却似普通小孩儿一般的纯稚糯软:“老爷爷这话好有趣,师傅未来乃是要入朝的,不多有些心眼莫非是去叫人当了枪使亦或蚕食殆尽吗?”
欧阳徇面色一黑,这小孩儿童言无忌,竟戳中了他当年痛处,却又不好与他计较,只瞪了低垂着头的贾环一眼:“小小年纪,好为人师,乃是心术不正,十分不知道自己的斤两。”
这话却是说得过重了,引得周衍与林海都险险变了面色。
与欧阳徇不同,周衍虽别了官场,家里却是行商的,说不得察言观色很是精通。赫连千疆虽不过一个稚龄童子,端坐于一众长者间却并无半点畏缩,且听听那话头儿,处处透着刁钻狠戾,少不得早晚也是个人物。
至于林海,也只得苦笑着摇头了。欧阳徇便是因了性子太直太硬当年才有那许多艰辛坎坷,如今当面教训贾环,这打了的,可远不止他一人的脸皮子啊!
贾环摸了摸躁动的小孩儿发顶,轻言安慰道:“疆儿,我是怎么与你说的?既有倚老卖老,便有倚小卖小,这是很不应当的。有不叫的老狗猝不妨咬了你一口,莫非还得狠狠咬将回去不成?倒也不嫌老茬子毛硌了你这伶俐的嘴儿!”
赫连千疆登时乐了,抚着小手咯咯叫好,把个欧阳徇却气得浑身颤抖,恨不得当下拂袖而去,周衍并林如海瞪了贾环好几眼,连番好言劝他,才算是将将稳住了不在这寿宴上丢丑。
酒过三巡,面憨耳热,贾环把略有些熏醉的小孩儿交给了屠苏嘱他带回房好好地伺候着,必要熬一晚热热的醒酒汤与参茶替他好好地调补,恐一丝一毫伤了他的肠胃。
欧阳徇一径地喝着闷酒,周衍搭话不得,便临回头来考校贾环的学问。他虽不喜欧阳徇做派,却仍是当其为至交好友,所说所思,未免不存着刁难少年之意。
贾环条条目目答了,言辞沉稳周密,气质雍容大气,十分叫他吃惊,连连追问这少年子乃是哪家公子,竟稍稍动了些联姻之心。
“他是京中荣国公一脉的庶子,与我发妻颇有血缘,年前送了玉儿回扬州,闻听在府里多有照顾有兼了身世实在可怜,我便有些恻隐。不过环儿的资质却也是尚佳,子延兄可莫惦记了去!”林如海连消带打,虽则笑意盈盈却半点不肯放松,贾环身后到底站着何许人也他虽不知,展现出的一鳞半爪却使他心惊,故而不想牵扯了好友进去。
周衍闻言颇有失望,直道“可惜可惜,竟是个庶子”。转念又一想,如今贾环已是高中了解元的,又有林海为座师,日后不愁没有大出息,若是族中另寻一身世低些的,未尝匹配不起,这却又是另一宗心事了,此按下不表。
正说到一半,却有一须发皆白的老者走上前来,眉目不难看出些许骄奢,乃是林如海的族叔林熠正,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却使在场之人大大地皱起了眉头。
45烟花三月下扬州(五)
“如海贤侄,过了今日,你也四十有三了,只得一女实在是说不过去,总不好百年后无人送灵。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林洋家的男孩儿中了秀才,学问是半点不差的,他父亲虽心中十分不舍却也愿意帮衬你家一把,如今端看如海贤侄你怎么裁决了?”
贾环见他说的义正言辞,心中微微哂笑,林海家大业大,朝野中身份地位又极其过硬,这倒哪是看他家人丁凋敝,分明是要他做冤大头,为这些子老骨头与那起贪心不足蛇吞象之辈做了嫁衣裳罢!真是没白地使人笑掉了大牙!
不待林如海发言,那周衍便为友人鸣不平起来,横眉立目倒是颇有锋锐:“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老叔乃是如海兄的长辈,我本不该置喙别个。可我这朋友是一等一地专情之人,故而也不得了玉儿后便不再有别的,这八分家财也是要给她行嫁妆的。您只管金口这么一张,倒要好好的林府改了主子,可叫如海兄有哪个脸与夫人交代去?”
林熠正不愉道:“你这小子,好生无礼,却不知是甚么样的家教!若非侄媳惯来小性,如何要我来操心这个!墨玉人品相貌学识皆是上佳的,想来黛玉必然也欢喜的,有道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那话却是说得好没道理!”
话说到此处,林如海并周衍的面色皆有些不好看了。
且说这林如海,与贾敏乃是少年夫妻郎才女貌,感情甚笃,否则也不必因了嫡妻早亡而一蹶不振,林熠正说贾敏小性儿,那却是生生地往亡妻身上泼脏水了。死者为大,这老骨头白吃了大半辈子饭,说出来的话却是狗都不爱听了去!
又有这周衍,本身就才学脱品,相貌超逸,更兼乃是权倾一方富甲一地的世家族长,如今明着暗着被林熠正一遭扁驳,心头火起,若非顾着林如海的面皮,恐早早便在这寿宴之上拿出当年鹿鸣宴上大杀四方的口才了!
林如海强按怒色,将将挤出丝笑意:“族叔说笑了,子延兄也不过是一时情急,冒犯之处,便请看在小侄面子上稍稍掩了去。今儿是小侄的喜庆日子,族叔只管坐下吃菜喝酒便是,有甚要紧的,改日必扫榻相迎洗耳恭听。”
换做旁的,林如海在此种境地下仍能强做台阶,必然是忙不迭地下了,来日也好相见。奈何这林熠正一贯以族中长老自居,十分傲气,林海又处处待他恭敬有礼,故而拿乔,只冷冷笑道:“好个伶牙俐齿的探花郎,也莫把我这老骨头不当回事儿罢!我倒一心为你好,便是黛玉嫁作他人也可享那天伦之福,你却要万般推脱,怎地,可是这林族太小,竟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此话多少诛心,竟使得在座众人纷纷变了面色,更有那早早注意到此处的一干林族旁系兼其他老者,颇有摇头大叹者、颇有点头附和者,更有作壁上观不发一语者。
林如海气得身子打颤,读书人恪守三纲五常,大锦以孝立国,若今儿坐实了林熠正这重伤诽谤,莫说江南文场,便是在整个朝野,那也是真真儿地走到了头!
贾环见他一时气得嘴唇发青发紫,揉着胸口粗喘不已,心道不好,林海原就是存了病根的,眼见气色好了些,如今叫这老头一恼,没白的竟要发作起来。扬州可不比京中,以他的手段身份便是要召太医令也无甚使不得,一时病重起来竟没有信任的大夫诊治,可见山高皇帝远也是十分有坏处的。
“老彭,你兜里可是还剩一味雪莲、川穹、冰片搓的药丸子,速速地给老师服下,迟了恐要坏事儿!”
彭索骥领命,一手握住林如海肩膀,嘴中道声“大人得罪”,一手捻了那棕色的小药丸弹入他口中,捏着下巴颔略略抬起使他咽下,眼见着林如海气息渐渐平缓才缓缓地放开了,又如一道影子般沉默地站回贾环身后。
周衍几人惊得可不能言,贾环却是真真儿地被戳起了逆鳞,如画眉眼锋锐无俦,竟似将要出鞘之兵刃,寒光泠泠,削薄嘴皮子上下一搭,言语犀利:“这位林老先生,常言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如今小子不才忝为老师座下首徒,复为半子。更有表姐黛玉私交甚好,以手足待,心中万分感念。您且只说要老师享天伦,孙绕膝,想来由我代行也并无不可。”
林熠正细瞧了瞧这个轮廓清丽的男孩儿,江南水土一贯养人,贾环来扬州不过半载,竟是生得越发清谪美好起来,身上更有一股子书生柔倦,触目便是风景,十分宜人。他此刻却全不在意这些,林熠正倒是听闻过林海收徒消息的,只是当时他端着架子,林海发了帖子来说是要收贾家庶子为徒,他心中有些不耻,故而不曾前去。如今看着,竟果然不是甚好胚子,小小年纪如此顶撞长辈,真真儿没有家教!
“果然不过庶子耳,墨玉如你这般年岁,已是六艺通晓,知书识礼,那像你这泼皮猴子少了如来佛管教!”林熠正厉声斥道,“若我林氏宗族子弟,有你半分骄纵,理当跪在长辈跟前认错!你既言明乃如海半子,也须得知道知道家规训诫!”
贾环挑了挑眉,这老不休的意思竟是要他跪下认错?当真儿可笑至极,莫说贾政此流,便是见了皇亲贵胄,他贾环也不曾折过膝下千两黄金,区区一半截身子将要入土的老东西,何德何能!
贾环林海尚未如何,彭索骥已是听得火起三丈,大喝道:“哪来的刁民!我家哥儿乃是正正经经的举人老爷,你可是知府不是?你可是巡抚不是?你可是首辅不是?要他跪,你算哪个茅坑里的葱,可白笑没了彭爷的大牙!”
“你、你、你——”林熠正指着彭索骥的手指不住哆嗦着,被这蛮汉子的气势吓得有些腿软,又强撑着,模样极为难看。
彭索骥的黑脸朝前凑了凑,雪白牙口险些咬上老头儿的手指:“怎么着?你骂啊,有种倒是接着骂啊!彭爷我撑死也不是你林家九族内的,今儿便是拆了你下酒也不过亡命天涯罢了,且看谁敢拦我!倒是你上来劈头盖脸一顿话,废了我家哥儿千金调制的速效救心丸,赔得起吗你!”
林熠正总算把气撸顺了,抬眼瞧着周围全是看笑话的,心中羞恼愤恨,眼中不由有些怨毒:“一个刁奴,我当年过童子试时你还不知在哪里吃奶!真是狗肖主人形,上下没一个好货!”
贾环抿了抿唇,这可是真真儿胆肥!天下最具权势的赫连扣与刑十五一并囊括了,也算不白活一遭!这若是十五那木头脸在此处,恐早一个巴掌扇得他不识南北了!
“啪——”
一声清脆爆响,彭索骥不痛不痒地揉捏着手指,皮笑肉不笑地鼓动着脸皮,阴冷道:“让你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狗肖主人形!换头儿在这儿,剥了你一身人皮做灯笼算是轻的!”
在场所有人都愣了,一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周衍与欧阳徇讷讷不成言,林海眸光微闪,低声道:“环儿,老彭他”
贾环淡笑道:“老师放心便是,做他们这般行当的,手底下最是有分寸。”
林海见他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心中也明白一二,瞧了一眼在座或惊或怒的林氏族人,竟觉一丝悲凉苦意,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不外如是。
贾环话是那么说,彭索骥含怒而发,又是故意为之,一巴掌竟是扇掉了林熠正半拉牙齿,血糊了一脸,端的是狼狈不堪。
“啊——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们——”林熠正乃是爱惜了一辈子羽毛的老秀才,哪里经得住这个,当下便发了狂,挥动着老胳膊老腿就要扑将上来。
林氏族人连忙去拉,他们具是心思通透之辈,一错眼间哪看不出彭索骥是不好惹的,便是要使招子也得日后徐徐图之,如此明晃晃的冲上去,可不是找揍呢吗,还别真把自个儿玩坟墓里去了!
就在此刻,异变突起。
门外鸣锣三声,一抹尖利嗓音渐行渐近。
“圣旨到,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及其女黛玉——接旨!”
林如海不及多想,忙使人前去后院接来黛玉,又急急地跑进院中迎头跪下,一乌帽蓝衫的中年太监不动声色地冲贾环点了点头,扯开手中明黄条幅。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心性高洁,才华横溢,恪尽职守封文渊阁大学士,特诏入阁,上京复命,即日启程,不容有误。朕感念其专情纯然,特立碑一座,以示天下,另追封荣国府嫡女林贾氏一品诰命夫人,赐鸾锦、玉轴。如海之女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今有东安郡王世子水泾年已弱冠,当择贤女而配,值黛玉待字闺中,愿成佳人之美。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林大人,还不快快接旨?”
林如海被一个又一个金光灿灿的烧饼砸昏了头,还是贾环扶了他一把才反应过来,慌忙接了那似有万钧之重的明黄锦缎,哆嗦着嘴唇连叫了几声“谢主隆恩”,方进屋去了。
贾环从袖中掏出一枚荷包交予那太监,宦官也并不与他客气,乃恭恭敬敬地接了,低声道:“哥儿,我是李总管的徒弟,名唤毕宏的。那位有一句话使我带给您,日子到了也该回去看看,扬州虽清静,却实不如一道看戏来得有趣。”
贾环翘起唇角,润泽黑眸浮起一丝念想:“多谢公公,只请代传一句,我并不想着看戏,倒是十分牵挂着那一同看戏之人,只待来日再叙
46回京
“姑娘回来了?”洒扫的婆子放下手中铜盆,急急端上杯子已出了色的君山银针,又递上一块拧干了的布巾子,这乃是在冰盆中浸过的,带着丝丝凉气,阴的久曝在日光中的肌肤十分舒适。
平儿因感念她的贴心,倒要从袖中拿出刚打的银馃子送她,那婆子忙推了,道:“姑娘使不得使不得!如今奶奶不管事儿,竟一心只好待着大姐儿,前回替我那不争气的两个儿子求活计,少不了姑娘在其中周旋。如今不过做些分内的,哪里敢讨甚么赏头!”
平儿硬把馃子塞进她手中,抿嘴笑了:“妈妈这说的可是见外,您是我家爷们儿的奶嬷嬷,院里一贯敬重着,奶奶也时常叮嘱我断不可怠慢的。如今两个哥哥爷们儿使起来也极其得力,写了信来夸了几回,可知妈妈俱是好的,如今怎生说这样的糊涂话?”
赵嬷嬷叹了口气,也不矫情,只道:“如今琏哥儿看着是出息了,我心中也宽慰。日前与我那老姐们儿扯话,却是叫二爷狠狠地骂了,说是要撵将出去,可怜她哭得将要半死,只叫我心中十分发凉。”
平儿劝慰道:“妈妈净多想,二爷那不是还小么?咱家爷们儿奶奶可不是那起子忘恩负义的,还差了那享不尽的福呢?”
见赵嬷嬷面上神色轻松不少,平儿又与她闲话几句,听闻里间略有动静,乃告罪匆匆进去。厢房中置着三四个冰盆,十分爽利,直叫人为之一清,榻上斜倚着一着鹅黄襦裙的俏丽妇人,许是天热,广袖却是拢在肘间,故而露出两截白腻藕臂,其间环着一个十岁大的小女孩儿,一时显得又是温馨又是旖旎。
“回来了?桌上倒还有碗饕楼来的酸汤子,你且小心饮下,莫伤了脾胃。”那妇人在女孩儿背上轻拍了拍,女孩儿在她颈间略蹭了蹭,碎发下的面目已初初有些娇美艳丽的轮廓。
平儿搬了脚踏在她跟前儿坐下,笑道:“才灌了杯茶,可是喝不下了。况姐儿起来指定要的,我不与她抢。哥儿与林姑娘已到了城门,我与他说了会子话,此次乃是姑老爷回京述职,一时又是加官进爵,圣上十分看重,连宅子都是现成了的,恐进不得咱府里来。”
王熙凤冷嗤道:“你当这贾府有甚好?环儿那般通透的性子,往外摘还来不及呢,竟会巴巴儿地回来找不自在吗?这府里明白人儿没几个,大姑娘封了妃,省亲别墅眼见着是落成了,听闻二老爷隔两日便要写折子请她回来,到时盛景哪是你我主仆曾见过的?只我替那慈善人算算账目,没了那黑心钱,贾府如今青菜萝卜也供销不起,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气数撑不了三两日了!”
平儿垂了眼,不敢接她话头,只岔开话题道:“奶奶慎言。那林姑娘身边的紫鹃姑娘与我说了两句,姑老爷如今是风光进京的,贾府却不过备了薄薄的贺礼送上门去,可见是不会做人。如今奶奶任担着管家的名头,可须我添上一二?”
王熙凤抚了抚大姐乌黑的发鬓,沉吟道:“哥儿心里必然不会介怀这些,我们也没白的拿私库给贾府长了脸面儿。另挑了上好的文房四宝并稀奇书册给哥儿送去,只说乃是过了乡试的贺仪。我那儿还有匹子大红的西洋布并一些红绿宝石的簪子,不值几个钱,只给林姑娘淘弄着玩玩儿便是。你不必张扬,偷偷地来去,只请姑老爷记着情分也就是了。”
平儿点头应下不提。
赫连扣给林家安置的乃是一座极清幽安静的大宅子,乃是当年从周文清手下抄落来的,故而内里点缀精细,楼阁大气,他又添了许多物件儿,早早地便好住了。那宅子不过出了北静王府两条街,其中心思,不言而喻。
在外人眼里看来,这林海自然是极得圣意的,这两年龚家越发势大,林海这一来,京城一滩子浑水却是越发深不可测起来。
可当事二人心中却没有那有的没的。一路舟车劳顿,贾环刚到了京城地界儿,却也是半点不得闲,先安排着龙鳞卫偷摸儿且稳当的把赫连千疆送进了宫,又亲跑了趟饕楼,点算各项账目细则。
饕楼在赫连扣和龙鳞卫的庇护下发展势头凶猛,另在应天府苏州府等处起了好几家分店,如今倒成了贾环与赫连扣手中颇为厉害的一张底牌。未免出现尾大不掉等问题,贾环却是丝毫不敢松懈的,一应账册看下来,竟是连入了夜也不曾察觉。
少年摸了摸僵硬的脖颈子,低缓地吐了口气,唤道:“莲香。”
许久却不曾有人应答,贾环苦笑一声,却是自己沉迷了,忘了那丫头白日间整理洒扫十分忙碌,如今恐也睡下了的。
“劳什子君子远庖厨,今儿爷说不得得给自己弄碗子面吃了。”贾环嘟囔了一句,起身活动活动僵硬的腿脚,一路朝着小厨房摸去。
“主子,小心脚下。”
贾环拿走了房内唯一一盏烛火,今夜又无甚月光,赫连扣到的时候险险让一物绊了脚,刑十五忙拿出火折子点燃四角灯笼,才瞧得此间一地狼藉。
“环儿呢?”赫连扣环视一周,略略蹙起了眉,屋内冰冰冷未有人气儿,心心念念了半年的少年连个影子也不曾有,眼见着他的面色竟是十分黑沉了。
刑十五摸了摸摊了一桌的账册,木着脸道:“这墨迹还不曾干,主母恐是刚走的,想来不过有事罢了。”
赫连扣随意拎起一本在手中翻着,上头奇特的记账法子颇为引人,他虽不十分通晓,一时倒也看出了兴趣。刑十五贴着墙角静静守着,心中盘算起贾环那丫头精熟的手艺来。
待贾环端着一碗面回到房内时,瞅见满室灯火略怔了怔,待瞧清楚了那披着一身儿昏黄火光的男子时,眼里又透出实实在在的笑来。
“几时来的?可饿了?”贾环放下碗筷,口中闲闲询问,仿佛他二人之间并未隔着那相离的半年时光。
赫连扣放下书卷,抬眼望去,少年的面孔掩映在烛光里,分外迷离干净,唇角的笑一如他时时回想的那般温润宁静,一眼瞧见的,就是思念蜿蜒、情意静好。
贾环俯身亲了亲帝王的额头,用茶碗分了一些面条,另加了一勺子切好的鸡肉笋丁哨子递给巴巴儿凑在一边的刑十五:“一时没有别的,吃夜食并没有好处,你也不过尝个鲜儿,喜欢的话明儿白日我再齐备了材料给你做得。”
刑十五点头,顿了顿又道:“你不在,饕楼的东西难吃,回头要补上的。”
贾环笑着摇头:“我可没那闲功夫,回头找莲香讨要去,她的手艺可比我好上十倍不止。”
刑十五得了承诺,十分满意,捧着茶碗吸溜着汤水出去了。
“只得一双筷子,你我分食可好?”贾环侧头,帝王的眼神一直顿在他身上,灼热而定然,他抿着唇轻笑,那目光陡然一沉,竟十足十地危险起来。
赫连扣静静地瞧着小少年举箸食面,柔滑细白的面条儿在两瓣削薄的嘴唇间进出,略沾了些子油花儿,在光下有一抹亮眼,赫连扣轻轻开口,声音沙哑难明:“我饿了”
贾环那勺子舀了一点鸡汤,吹了吹递到他唇边,笑道:“喝呢!莲香白日就炖上了,十足的功夫,我不过借了个现成。”
赫连扣就着他手饮下,却一把捉了那细弱的腕子轻轻摩挲,垂下的睫羽覆在眼下,鸦鸦如墨,平添几分惑人:“你去了半年。”
贾环顿了顿,帝王的声音暗藏一丝委屈酸楚,想来虽有龙鳞卫时时回报自己的境况,对于自个儿不能在眼皮子底下养着心中还是不无怨愤的。
又想到这人再如何威仪贵重,也不过才二十四五罢了,还不如自己前世大些。一时心中柔软,神情便越发温和亲昵起来。
另一空着的手略略蹭了蹭赫连扣的脸颊,贾环温声道:“我知道这回是我对不住你。等过了科举,我便不走了。考得好也罢差也罢,你随意许我一官半职的,也过些清闲的日子可好?”
赫连扣敛着的双目更形幽深,偏过头去,声线却似隐隐不稳:“环儿回回都走得那般干脆利落,我心中实在难受得很。你今日许我一个,明儿可许我一筐,哪日你走了,我也不过只能跟个傻子似的等着,哪里有半点心安?”
要说贾环在别处那断断是人精儿没跑的,可遇上感情这回事儿他还真没什么经验可言。前世给李淮追着跑,茫然地爱上了,被动地出柜了,他不是付出的那一方,所以李淮说那是爱,他便以为是。直至落得举枪自尽的下场,想来也怨不得别人。
如今却不同,他是立意要站在赫连扣身侧的,说不得要投入进去,本就是生手,如今更是看不清,帝王使得那些小心计是一踩一个准儿,忙赌咒发誓恨不得签了卖身契才完事儿。
刑十五蹲在屋顶上听着底下的动静,估摸聊着聊着就该啃到床上去了,嘴上幽幽感叹了一句:“当腹黑攻遇上小白受,主母,您自求多福罢。”
47元春省亲
农历七月初七,是钦天监为元春定下的省亲之日。
那日乃是乞巧节,竟十分赶巧的。赫连扣另赐鸾驾半副,着半里外荣迎,却是大观园环绕非清出里地不可,又兼了贾府惯来骄奢跋扈,十分不忌这些,此个好日子,竟是空了半城。
京中天热,林黛玉身子羸弱,半点经不起折腾,竟是连天气变化也万般敏感,故林府内冰盆取用却是一贯紧着她来,林如海贾环却也不是那般奢侈之人,时常在她的流荇阁歇脚,府内人少且口严,多是扬州携来的亲信,并未有多的留言传出。
这日晚间,林黛玉正用过晚膳,贾环却拎了一壶梅子酒并一篮鲜杏儿来了。
“恁热的日子,你竟巴巴儿地往这赶,若是莲香那蹄子知道了,少不得又要编排我两句。”黛玉见了他,嘴上倒是埋怨,一面却又急急地命紫鹃取了冰好的帕子与脸盆来,惹得一众小丫头调笑不已。
贾环抿嘴笑道:“姐姐这是要赶我走不成?难为我从葛蕈处讨来了前年的梅子酒,清甜爽利,又不伤身,太医令倒是许了你可饮三杯的。”
林黛玉凤眸微亮,伸手嗔道:“你这黑心肝的,明知我馋得厉害,也不快快地拿来。”
贾环遂把酒递给了一边的雪雁,瞧着林黛玉这般毫无做作的女儿娇态,心中是十分欢喜的。
比不得原著中林黛玉病弱西子胜三分,如今的林妹妹虽约略有些苍白,却已是大好了的,按着太医令的方子将将地养了半年,终于袪了病气,如今却是在拔毒了,故而颇为忌口,千百种不能吃的碰的,便是世外仙姝也难免一二牵记。
况那葛蕈酿酒手艺却是天下无双,她又在贾环面前惯了的,因才有了这般自然的随意小性儿之姿。
梅子酒稍甜,那篮鲜杏儿却是贾环从姚无双处偷摘来的,颇有些酸意,两者同桌,倒也相得益彰,连饱食了的林黛玉也不免贪口多吃了几枚。
林黛玉倾壶为贾环斟了一杯酒,言笑晏晏,眉目不胜,如诗如画:“今儿是乞巧节,你竟不曾有相好的同约出去玩一遭?”
贾环吃笑,摇首不语。
他倒是有相好的,心里又常常念着,可又哪里撇得下家国两事,单单陪他一人?
林黛玉见他面有难色,便也岔过不提,只说道:“今日燕丝回来还与我抱怨,说是贾府禁了半城只为迎娘娘省亲,却害了人多挤在一处,本作了打算出去玩的竟是十分扫兴!”
贾环摩挲着酒杯,眼里几番嘲讽:“这可不止。贾妃乘坐的乃是半副鸾驾,堪比皇后出行,所过之处皆门窗严闭、行人未有,恐惊扰其主。实在是天大的威严荣宠,且不说那京都百姓民怨,后宫诸美又哪个不时时留心,暗暗咬牙?”
黛玉拿杏的素手微微一顿,颇有些惊疑不定:“你这话竟是说那位是存了心要害她么?”
贾环一口饮下淡赭色酒液,一线水色沿着薄唇淌下,显出粼粼润泽,少年嗓音曼妙清越,却是低吟:“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林黛玉听着,竟不免落了满耳悲凉惨淡,分明是满目疮痍上盖了锦绣绫罗,徒作一时好颜色,想到那府中百十娇美鲜灵的女子,轻启檀口,略略长叹。
时至夜中,贾环正与林黛玉一处论着策题,紫鹃却拖着一个方木盘子进了来,脸色端的是不甚好看,像是十分羞恼的。
林黛玉见了,蹙眉道:“好生的日子,你且才出去一会儿,怎么竟一副倒霉相?”
紫鹃把那盘子放下,眼见着里头装的却不是寻常吃食茶水,竟是薄薄一张洒金生宣,上题四五处雅素地名儿,隐约有丝龙涎香气,贵重悠远,贾环神色陡然有异。
“贾府来的?”
紫鹃讶然地瞥他一眼,心中只道环哥儿好生聪慧,面上含着半分怒意半分恨色:“可不是!那李贵巴巴儿地来了,说甚贵妃如今在府中使人为省亲别墅各题一匾一诗,长听闻小姐您才高八斗、旷世诗才,若今儿不得一见,不免万分遗憾。况那二爷也可心惦记着,倒要小姐在贵妃跟前儿露个脸,得些赏赐,好在不在姐妹间落了下乘!我听这话,没白的气人。他们倒明里暗里要为您长脸子呢,可咱家老爷铁板钉钉地阁老,竟是比不得他宁荣府尊贵的!”
贾环见这丫头颇为愤慨,抚着那宣纸摇了摇头:“贵妃有此想法倒是不足为奇,恐我那哥哥也是一片真心,只可惜想法固然不错,实则却是招了嫌的。姐姐一贯七窍玲珑,依你看,当如何应对?”
黛玉抱臂冷笑,她如今对贾府已早不存着丁点儿念想了。
且不提那王夫人千种轻贱万般阴私,更有那宝玉少不更事,所谓无知是福,换做另一法子,无知却也是十分的伤人利器!过去的林妹妹叫他伤透了心、粉碎了情,险些连个薄命身子也陪将进去,哪里还不够?怎么还不够!
将心比心,林黛玉也实非那庙上供着的泥塑娃娃,心中有情自有伤,有喜更有怒,越发瞧得透彻后,此前种种濡慕痴恋尽皆散去,唯余的也不过是对贾府的怨、恨级稍许同情!
“贵妃有令,小女子自然无所不应,否则明儿倒要白白地叫人说了小性儿,坏我闺誉!”
最重要的是现今她与林如海身份不同,一则待嫁之身一则入阁重臣,京中正值风吹草动之际,她断断不能使人拿了林府把柄!
贾环见女孩儿伏案誊写,眼中却是有些怜惜。晃了晃杯中涟漪酒水,嘴角翘起一丝弧度,冷笑将满未满。
且说那大观园迎了贾元春,正是阖家欢聚,四世同堂。
老太太王夫人并一众丫鬟婆子面上都挂了十足喜气,因厅中坐了男眷,元春便垂帘行参等事。
待贾政等说过了,又将男客赶将出去,独留宝玉一个于厅内,只因他与元春同养在老太太膝下,元春待他素来亲好,如姐如母,况他如今也是年少,并无大碍,故作如此安排。
那贾元春出得帘来,戴一顶双凤翊龙冠,二珠翠凤,皆口衔珠滴,前后珠牡丹花、蕊头、翠叶、珠翠穰花鬓、珠翠云等,三博鬓摇摇欲坠,着明黄大衫霞帔,内衬正红缘襈裙,另有金玉饰物无数,端的是贵气盈然,彩绣煌煌。
王夫人见了,惊喜之余,心头却是升起几分妄念来。
如今帝后不和已不算新鲜事儿,但凡在京里有些耳目的早早便听闻了。
文学礼长子即那礼部右侍郎文德因贪污受贿之罪于乾清宫廷杖五十,一身皮子打得血肉淋漓惨不忍睹,如今还在家将养着,若非牵念着文学礼劳苦功高,这满门恐都逃不过去。文家势弱,本就不讨帝王欢心的文荥地位自然岌岌可危,若非有身为舅母的陈皇太后护着,只怕这凤印早易了主!
贾元春在这紧要关头承了圣恩加封贤德妃,回来且使的是半副鸾驾,更有通身凤冠霞帔,少不得使人多想多猜!
荣宁一脉出了个贵妃便是祖上冒青烟荫蔽五族了,若是出了个皇后
王夫人眯起了眼,见元春与老太太亲近寒暄,却将她这个亲老娘掠了去,恨得死死拧紧了帕子,心中暗暗有了决断此揭过不提。
不过片刻,使迎、探、惜、宝玉、宝钗等题的诗倒有了眉目,元春一一看过,冲宝玉夸道:“果然进益了,稍有不足之处却也不打紧。你如今还小,古人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只消多读两本书多识几个人想来也够了。”
又召宝钗上前来,喜盈盈握住她手,轻拍道:“薛妹妹果然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我瞧着倒真真儿喜欢的,闻得你要上京选秀,若哪日进宫与我为伴,必然是不会寂寞了的!”
宝钗神色微微一僵,继而不动声色笑道:“草民驽钝之资能得贵妃青眼实乃荣幸之至。草民妄言,与贵妃也是一见如故,心中十分钦慕,若是能常伴左右,不过做个端茶递水的粗使丫鬟我心中也是愿意得很,只贵妃不嫌我笨手笨脚便是了。”
元春眼底略略一闪,放开了她的手,轻笑道:“妹妹过谦了——”
“林府林大姑娘诗稿到!”
门外一声唱喏,站在门口的宝玉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