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苦笑两声,情知水泾乃是在赫连扣即位之初便远赴边疆,于他二个之间的情谊可谓是一无所知。又有那贾环乃是赫连扣真正的心头好,说不得提醒这傻弟弟一声,当下便将自己从木头脸儿刑十五处撬来的一五一十说与水泾听了。
“这么说,这倒真真儿是个人物。”水泾眼中分明掠过些异彩,整张英挺脸孔便显出了几分生动活泼,“照这个理,他那表姐想来也是不差的了?”
水溶噗嗤笑了,道:“我见你不问,竟以为是不上心的。按着环儿的说法,原却是个闷马蚤吗?不提别的,你单瞧瞧如今的林阁老便是,学问人品可能差得了?况又有环儿十分之疼爱她,乃从宫中延请了教养嬷嬷的,你只管放心便是。”
水泾低低应声,垂敛着眉目,心中自是思量按下不提。
二人又吃坐一番,忽而对街贡院内鸣锣三声,熙攘一片,莘莘学子出得门来,俱是一副副青皮白面鬼儿样,十足狼藉憔悴。
眼见出了门便有腿软跪倒、号啕痛哭的,更甚一些耄耋老者仿若三魂去了七魄,倒吸一口气便晕迷在朱红大门外。两侧执仗的甲士万分不屑,乃吆喝着拖走了去,省的防了别人路去。
水溶观此情境,因摇了摇头,忽而眸底一亮,折扇一指:“喏,你不是时有好奇他生的哪般人物吗?底下着素纱衫子的便是了。”
水泾半侧头朝外看去,正值那少年抬起头来,与身侧一眉目孱弱些的书生说话,乌发坠在耳侧,竟显得唇红齿白、清秀异常,风姿叫人见之忘俗。
心中暗赞一声,因未瞧见那少年似颇有所感,忽而抬头向此处望了一眼便转开脸去,嘴角浅浅浮起一丝玩味。
这一日恰是秋闱放榜之日,京里人头攒动,早早儿地便有无数人挤在贡院墙侧翘首张望。饕楼上下也挤满了脑袋,眼见着是恨不能连屋顶也占了,可谓壮观。
“子旭兄,你以为此番谁能夺了那榜首?”一黄衣书生摇了摇手内折扇,乃推了推身侧另一人。
那唤做“子旭”的,正靠着墙昏昏欲睡,衬着张白的过了头的脸皮子,显是一副昨晚不务正业的模样,眼皮子也不掀,闲闲道:“总与梁柯愚弟你无缘便是。”
黄衣书生气不过,鼓着脸狠狠踩他一脚,只手也要往他脸上招呼去:“好你个林阳,竟敢这般奚落我!回头必定要告诉三姐姐,使她叫你好看!”
林子旭微微动了动手指,迅雷不及掩耳地握住了他腕子,细细地包裹了那作乱的手指,淡淡道:“放榜了,你且安静些。”
黄衣书生既羞又恼,窘得耳根子都发红,却又情知逗他不过,忙撇过头去眼神游移追着那贴榜的官差,看着也与在场诸多学子一般,心中很是焦躁期待的。
待榜单贴齐,顿如惊雷坠地,人山人海拥挤着朝前探去,或有尖叫惊呼喜不自胜,或有啜泣不止如丧考妣,或有木木呆呆如遭雷亟。梁柯叹了口气,心道这秋闱便如黄河龙门,许多人跃,许多人扑,乃一个压一个,真真儿硝烟全无却又血腥斐然,恐逢故里莺花笑,且向长安度一春,可悲可叹。
“首名解元,竟是他”
林子旭呢喃一句,容长眼儿略眯了眯,显出几分兴致,乃揽了满脸茫然的梁柯旋身出去:“请你去吃饕楼的梅子冰。”
“哦——不对,我中了吗?”
“你没看吗?我一时倒是忘了”
“林子旭你二大爷的!”
元贞寺内常年香火鼎盛,故里外俱是修建得金光粲然,那佛身有三四人高,面目栩栩如生,一派悲悯之相,兼之又有经幢重重,木鱼和鸣,竟是要与十丈红尘脱开一般,很能让人静心。
一个着素面月华裙的女孩儿虔诚跪在蒲团上,臻首低垂,双掌合十置于胸前,鬓上只得一根细长步摇,直如佛前一朵青莲,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默念一遍心经,女孩儿素手微扬,两块半月状的木块儿在地上弹出一片脆响,俄而落地,一俯一仰,她眼里顿时露出些喜色,召来一紫衣女孩儿将自己扶起后便轻声吩咐道:“今日求出了好结果,紫鹃你且再拨百两去做香火,后头的长明灯也该燃一燃,想来那府里头也没心为哥儿添一座。”
紫衣婢女忙去了,另一白衣的上来扶了女孩儿慢慢向殿外去。
林黛玉刚到了院中,乃瞧见解签处熙熙攘攘,多有衣饰鲜艳的大姑娘小媳妇,一时十分惊奇:“这是怎地?好生热闹。”
“来了个模样好看的先生,说话又很得人心,故一窝蜂地去了。”旁侧有一女声答话道,黛玉侧目望去,乃是个着绿衫橘裙子的女子,杏目桃腮,五官美艳甚至锋锐,又有些少见的英气,瞧着便不是个普通人物。
跟着宫里嬷嬷学了四五年,黛玉亦早非吴下阿蒙,虽面容柔弱轻愁,却自有一段风流气度,因福了福身,笑道:“多谢姐姐解惑,小女林家黛玉,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慕葛。”女子顿了顿,不知想起甚,嘴角浮起一丝柔意,搀起她手,“妹妹来此,想来也是为求签名,不如与我一同?”
林黛玉怔了怔,她本是闲逛至此,所求所问方才问杯已有定计,但她生性柔和小意,不愿驳了别人兴致,乃点头相扶同往。
离得近了,黛玉好奇四顾,竟忍不住笑了。
这先生倒是颇有意思,左挂一块白布,上书“信口雌黄”,右有一阙酒幌,白描一人面兔耳之兽。《神异经(西南荒经)》有载:西南荒中出讹兽,其状若菟,人面能言,常欺人,言东而西,言恶而善。其肉美,食之,言不真矣。意思大抵是这讹兽善欺人,吃了它的肉,便也不说真话了。
“姐姐,这人倒很奇特的。别的甚么若做解签算命,便是怕别人不信,他却反其道而行之,连讹兽也要挂出来,难为还生意兴隆。”林黛玉与那女子耳语,眉眼弯弯,十分好看。
实则在场的多是女子,或还识得那“信口雌黄”四字,这讹兽却是少有识得的。慕葛来历不凡,此时不免暗自称奇,笑得更是可亲:“那你不若问他一问,且看准是不准。若有一二差池,姐姐做主,替你拆了他这招摇撞骗便是。”
黛玉道:“姐姐言过了,他是讨生活的,众人在此也不过徒求一乐,哪里如此严重?”
那先生闻得此话,抬起头来,正撞见女孩儿偏头看来,乌发翦瞳,如漾着一汪秋水,万般情思千种风流皆在其中,难以言喻,一瞬间竟有些痴了。
他本是低头书写,只瞧见个发顶,如今见了全貌,黛玉却也不免一怔。
这算命先生生得好生俊俏。
贾宝玉之美乃是人间罕有的花容月貌,春花一般,热烈艳丽。
贾环之美则胜在一股子清冽温润,如玉俱五德,乃是真真儿的君子端方。
而眼前男子,一头乌发披呈于蓝布衫子之上,鬓角却有两抹霜白,眉如刀削,目如寒星,鼻如悬胆,谓之棱角分明,兵戈之气颇重。黛玉是养在深闺的大家小姐,哪里见过此等戾气,一时唬的面色竟有些发白。
那先生这才意识到,也跟着慌了,忙别过脸,闷声道:“在下唐突了,还请小姐见谅。”
慕葛噗嗤笑了,十足的幸灾乐祸模样。
51高中解元
慕葛的笑声不算大,胜在音色清脆且相隔不远,那算命先生蜜金脸皮顿时浮起些红来,手忙脚乱地将桌上签条卜辞拢了拢,一双手合在宽袖里搓弄一番,好容易才定住了神:“适才在下使姑娘受了惊,心中十分有愧。姑娘今儿这卦钱便省了,也不过听我胡言乱语几句。”
黛玉抚了抚胸口,见此人实在诚恳,想来只是一时疏忽,因凝眸笑道:“并不打紧,实在是我这破烂身子比别人弱些了的,与先生倒无甚关要。我方才问了菩萨,所求皆有回应,如今倒是懒了骨头不愿那些麻烦的,但测一字可否?”
算命先生将跟前儿的文房四宝一一地摆置了,拂袖道:“请。”
黛玉略思索了一阵,提笔写下个“黛”字。
那算命先生眼睛一亮,黛玉的字,风骨之佳,实难言表。如插花少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红莲映水,碧海浮霞。
“姑娘好字,卫夫人风骨已然有八分了。”
算命先生平生不过痴迷两物,一乃书法二则领兵,世人多偏好天下第一行书的王右军书法,他更是其中得了神韵的。自然王羲之书法的启蒙老师卫铄这位奇女子他也是十分心向往之。晋人钟繇曾盛赞卫夫人书法为: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若树,穆若清风。更兼之卫夫人风姿清傲,气节孤然,乃是真真儿的巾帼不让须眉。
见黛玉那笔字已然是大成了的,故而不自禁赞了个“好”字。
黛玉抿唇笑了笑:“先生谬赞,不过是家学缘故,粗粗临过一二日的,夫人学究天人乃是女中豪杰,黛玉并不敢厚颜。”
算命先生更是喜她谦逊宜情,口气神情竟一味地放柔了,瞧得一旁的慕葛啧啧称奇。
“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笔。用黛者,无非形容秀美的闺阁女子,所谓女卫悦己者容,姑娘却是有段好姻缘了。”
女孩儿眼珠子略转了转,似是羞赧地微垂了头,嗫嚅道:“先生慧眼,但请、但请为我算算那位”
算命先生似是不太习惯般扯出半个笑来,道:“这黛字下方乃是个‘黑’,自古黑水玄德,这一位,却是天下十足尊贵的那一批。黛在西方,金主西方,他想来不是个文职,当是领兵驰骋于战场的,恐怕性格并不会过于温柔妥帖。黛石又可用来写字,姑娘那一位却也是有些志同道合的,日后总也不至过于生疏。”
那慕葛一时脸色变化,扭过头去笑得十分乐不可支,算命先生隐晦瞪了她一眼,颇有些恼怒意味。
正值此时,紫鹃疾步走过来,覆在女孩儿耳边细声说了一句,黛玉听毕,乃朝算命先生福了福身,歉然道:“天色渐晚,家中幼弟已在外等候多时,黛玉也理当归了。先生字字珠玑,小女子当铭记于心。”
继而又转向慕葛:“姐姐为人雍容大气,黛玉十分钦佩,来日必要与姐姐好生交往一番,但请姐姐不嫌弃黛玉才疏学浅才是。”
慕葛笑道:“妹妹说得哪里话,我竟觉得该是我所学不及你万分之一罢。你且去了,改明儿我收拾收拾,换身好衣裳,自晓得往林学士府上去的。”
黛玉忙应下了,又与她分说几句方匆匆地去了。
慕葛一手在那算命先生脑袋上拍了拍,戏谑道:“也不知是谁先前儿百般地不乐意,怎么着,这会儿见了真面目,便恨不能把眼珠子摘下来黏人身上了?“
算命先生冷着脸拍开她手:“有那么多功夫看我笑话,不若想想办法如何解决你自己的问题才是罢。”
慕葛脸色一时铁青,那算命先生却不顾在场许多人诧异惋惜,乃自顾自地丢下一地签条红纸去了,女子瞧着那潇洒背影,咬牙骂了一句:“兔崽子,过河拆桥倒是学得十分好。”
回到林府,莲香服侍着贾环沐浴过后,主仆二人方往林海处用饭。
林家父女一贯口味清淡,为人也不是奢华铺张的性子,除下宫里赐的一碟八宝鸭子并一笼豆腐皮儿虾仁包子,也不过摆了四菜一汤,俱是时鲜干净的菜式,加之做工精细,三人吃吃笑笑却也怡然自得。
“下午那会儿报喜的人来了,环儿你这回合该是中了解元,我倒巴巴儿地要去找,你竟不慌不忙地带着玉儿去了元贞寺,想来心中十分有数。”待漱过口饮过茶后,林海方笑眯眯地开口了。
贾环垂了垂眸,笑道:“老师说的这是玩笑话,古今多少文章精妙人物,端坐在考场上竟也是未有一个敢断言能拔得头筹。贾环区区一竖子,连圣人言语也不曾学全了的,实乃不过是侥幸罢了。”
林海摆了摆手,正了面色:“这事你只心中有数便是。此番你十足是出了大风头,又有之前扬州府童试得来的案首名头,早早儿地在高门大户乃至朝野文臣之处挂上了号。你心中可有些想法?”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乃是贾府庶子,虽说乡试比不得会试,如今却大小也有了个举子身份,外放出去做官也十分使得。南北学子一贯互有罅隙,说不得我便要做了此次的出头鸟。”贾环沉吟道。
更何况他与林海有师徒之谊,如今林如海高居阁老,这传将出去,却又是少不得叫人置喙。自古文人相轻,那清高的贫寒士子心中有愤,极容易抱团儿,虽他贾环身正不怕影子斜,却也不见得耐得住三人成虎,何况于他日后仕途为官总有影响,此事关口,竟是未敢有半分行差踏错!
林如海瞧他眉心微皱,一副若有所思模样,不由微微颔首:“见你果然是有些章程的,我便也不多加赘述那些劳什子废话。如今你却也不必过于担心,林氏满门荣耀未必不曾有好处,我林海也不是那等手软之人,环儿你既入了我门下,保下你安身富贵自是无虞的。”
这话说得贾环心内一暖,嘴角微翘,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多谢老师,环儿自当谨记。”
“哥儿,闻听您今儿中了解元,各方各处的都有礼。龚府出手可真真儿大方,那好东西,我竟是见都不曾见过。”莲香一边替少年梳着发,一边跟个喜鹊似的叽喳热闹,“贾府的我是瞧了,一套文房四宝,都算不上顶好,两匹青底暗花三元及第纹杭绸,我闻着竟有股子煤尘气,却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来的。甚么敕造荣国府,竟小气成这样!”
贾环半撑着脸,眼眸冰冷:“你少聒噪些。三元及第,倒是阴沉的心思,我若有幸再得个状元,只怕走不出这条街,便要生生地叫人打压死。”
莲香被唬的一时噤了声,半晌才怯懦道:“不还有还有那一位吗?”
贾环闻言在镜中瞪她一眼:“平日见你已是稳重了的,却不料竟还有些糊涂。他是他,我是我,凭靠他上位,你以为你家哥儿能留个甚么样的名声?狐媚惑主还是佞幸娈童?”
莲香委屈地红了眼眶儿,一人忽的扯住了她衣裳,刑十五木然道:“我饿了,给我做吃的去。”
说毕,竟是不顾莲香与贾环,径直地把人拉走了。
贾环看也不看倚在门口那人,脸上略略显出了一丝懊恼。
“为何不愿靠朕?”赫连扣伸手握住了少年冰凉的腕子,语声冷肃漠然,贾环却从其中听出了一丝昂然的怒意。
贾环叹口气反握住他手指,细细地摩挲两下:“你别钻了牛角尖,你明知我是甚么意思。此次得了解元便超出了我的意料,老师提醒得对,我如今已不单单是个默默无闻的庶子了,眼见着贾府虽式微尴尬却也多少有些权势,我往日为人并不是抓不着错处,如今竟不知明儿该朝何处走了。”
赫连扣揽住他腰,眯了眯那双冷然的褐金琥珀瞳:“环儿,你未免太看不起自己了一些。姚无双曾断言,你非人下人,此事,我自会替你解决,你只管安心便是。”
贾环一时愕然,约略竟有些恍惚,昔日替赫连扣出谋划策尚历历在目,如今竟是要自己寻求他的庇护了。虽心中微微怅然,却也不至沮丧,摸了摸赫连扣轮廓越发深邃冷厉的眉目,少年笑了笑:“我也有个法子,不如说与你听一听,多少有些裨益也是好的。”
“何谓实政?立纪纲,饬法度,悬诸象魏之表,著乎令甲之中,首于岩廊朝宁,散于诸司百府,暨及于郡国海隅,经之纬之,鸿巨纤悉,莫不备具,充周严密,毫无渗漏者是也啧啧,这小贾解元果然是名不虚传,文字之精妙,吾辈不能及远矣。”饕楼一层中,一青衫中年文士捋了捋短须,捧着手里一叠薄纸赞叹出声。
周围立有附和,一说名师出高徒,一说人早年还得了案首,可见实力不凡。
邻座一穿白衣的青年却从鼻子中哼气道:“他是个甚么东西?若我有那样的老师,指不定如今状元都得了!”
“段夜郎,你好大的口气,可要熏得十里八街都臭成茅房了!”
那白衣青年立时拍桌而起,喝道:“林子旭,你喊谁段夜郎?莫以为你得了第四便了不起,少来欺人太甚!”
作者有话要说:妈蛋=皿=谁说不可能四更的!给我等着!今天有第二更!不过略晚,可以明早看,哼╭(╯╰)╮
qwq其实是因我手贱申请了榜单。。。不想被关小黑屋了嘤嘤嘤。。。
52邸报风云
林阳晃了晃杯中残酒,较常人更多了几分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讥诮。
这白衣学子大名段酆,乃是从云南滇土来的,为人颇有些嫉世妒俗,盖因出身在那边远之地一穷二白,更是时常捉着京里勋贵子嗣说酸话儿。如今他托了关系入了国子监,里头的公子哥儿看他不起,私底下都是唤作段夜郎的。
段酆未必便不知晓,只林子旭一朝竟大喇喇地拿到台面上讲来,顿觉四周人看他的目光皆含着嘲讽不屑,一时面上阵青阵红,十分难看。
“谁接话儿便是喊谁。夜郎兄不必夸我,区区在下不才,忝入了一等。师长族老皆是扼腕叹息,言道,唉唉唉,这么个禄蠹玩意儿也不知写了甚么样的文章去讨巧?我回去一想,大抵只因夜郎兄此番发挥失常,名落了五等才让我得了第四罢!好叫诸位知道,林子旭实在是惭愧,当请夜郎兄浮一大白!”言毕,举杯尽了,杯子朝四周晃了一圈,赢来一片叫好之声。
那段酆气得将要跌倒下去,同来的一个学子竟慌不迭避过去,他一时摔在桌上,杯盘乒乓作响,雪白衣裳立时如开了个染料铺子,浓油赤酱,好不热闹。
梁柯扶着桌沿笑得“哎呦哎呦”叫唤,林阳伸手掐了把他芙蓉般鲜嫩圆润的脸孔,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高深莫测,显出了一些安宁澄净的味道。
一份新出的邸报,旁的人或许只当新鲜来看,如林阳这般的世家子弟,却由不得不细致地深入,乃至谨慎万分地揣测起龙椅上那位的意思。
大锦原先是固有份邸报的,放些不咸不淡长期滞后的六部政策或通篇累牍又臭又长的某某说。参与其中的大抵身份不凡,多有齐整迅捷的消息来源自不消说,那些市井贫民,日日为生计操劳奔波,想来也不愿花费一两个大子儿买这等生个火都嫌太少的废物玩意儿。邸报一直也就这么闲置着,时日久了刨开抄写房那些以此为生的,竟罕有人还记得。
乡试结束一二日,朝廷却不知为何以迅雷之势在宫门外贴出一份标有”稷下论坛”字样的邸报。那邸报上抄录了今年乡试前三的文章并前科进士三甲殿试的策论,一时引发了莫大轰动,誊抄传阅者无数,士子颇有尖锐大胆的多写了文章或批驳或赞扬,言辞激烈,针锋相对,隐隐更有南北鼎力之相。
一份邸报,将要引得天下人心浮动,朝廷不可能预料不到。隔不过几日,都察院便有御史联名上奏,要求取缔“稷下论坛”,帝不允,如是再三,那群半截身子将要入土的御史们险些哭着去跪了城门,皇帝才象征性地阻了一阻。
龙鳞卫抓了几个喷得酣畅淋漓又无关紧要的刺头儿,一时惹得诸学子仿佛天都要塌下来,火热躁动的心绪也忐忑凝重起来。虽有那些不长眼地仍叫嚣着皇帝纲乾独断、霸道专横,民间由“稷下论坛”引起的风潮却也终是平定了不少。
由此可见,这似乎只不过是某出版社兴起搞了份报纸,整版整面的真河蟹内容,搅得社会就人性伦理等等产生了激烈的思想碰撞,终于在要撞出火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时候,出版社跟春、药过期一样紧急叫停。盖因出版社有黑白两道的巨大能量,平头百姓们敢怒不敢言,默默地跪了,至于这份报纸,是自己收藏起来自撸还是拿去垫了桌角自然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了!
但有心人实则并不难发现,“稷下论坛”出现的契机太过诡异了,几乎就在乡试放榜的隔两日,大家伙儿就前三甲有十分的话要说之时。虽他们的文章也名列邸报之上,但比起沈不知这种前科状元来说就显然不够看了,倒也不是说乡试的文章不够花团锦簇、精彩修列,而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谁知道如今乡试的的前三名不会泯然众人、名落孙山呢!
林阳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微妙。这邸报出现得过于机巧,巧到在他眼中竟是明目张胆地在庇护某些人。
身为当今阁老的高足,贾氏荣国府庶子,贾环拔得乡试头筹本该是引发巨大争论的,自古嫡庶有别,未必不曾有庶子才华出众激流勇进的,但比例实在是极小。更何况那贾府的掌上明珠还窝在女人堆里吃脂粉,这位却已当了铁板钉钉儿的解元,也不知多少人笑多少人嘲,如此一来,首先贾府便要给贾环一顿排揎。
再看那林贾二族,要说青梅竹马也理当是黛玉与宝玉,又有那顽石虽诨名在外,聪慧却也是很使人知晓的,贾环既跃过了嫡兄,这其中能被人编排出多少隐私显是无法用道理计的。
如今一份邸报却吸引走了天下八成|人物的注意力,又况那贾环文章做得直如状元一般,使人见之忘速,一时倒是誉多余毁,又有那许多寒贫出身的庶子之流,颇为感同身受,竟有以贾环为旗的趋势。
想到这里,已万分的明晰了。林阳给自己续了杯酒,捏在指间晃荡着,想起龚琳屡次在耳边提及的环哥儿,眼里划过一抹深思,嘴角略略扬起,这日子,想来竟不寂寞了。
“子旭,想哪家小姐这么入神?喏,那段酆正恶狠狠盯着你呢!”手臂叫人推了一把,林阳别过脸,梁柯正朝段酆那方向呶着嘴,眼里显而易见存着好些幸灾乐祸。
林阳笑了笑,他生的苍白,眼底下还常年挂着两团青黑,这么一笑竟颇为阴寒森冷,唬的那段酆竟是抖了一抖:“夜郎兄怎么竟还在?君子言非礼勿视,子旭哪怕真真儿的花容月貌,也是不愿意被这番相看的!”
真是只有更不要面皮没有最不要面皮!
在场人都禁不住啐他,却又实在看戏乐呵,忙拿过酒杯邸报等物遮掩自己带笑的脸面。
段酆气得话都要说不出来,身上发上滴着零星菜汁,本就算不得周正英挺的面目上挂满了油花,端的是狼狈,心中之委屈羞恼,可想而知。他一时愤然,狠狠地挥拳砸在了桌面儿上,他们这一桌人不少,坐的乃是圆桌。
试想现世□十年代那会儿的圆桌,可不就是一块大而平的圆形木板搁在方桌桌面上吗?
段酆这一下用力不要紧,关窍却是不知其中底细,那木板应声抛出,杯盘碗碟乒乓碎了一地,巨大的杂音中,不逛段酆目瞪口呆,连周遭坐着的人群也十分惊怔。
“这是怎么了?哎呦,我的个八十岁的老娘啊,我的宋瓷茶碗!我的龙纹联珠酒壶!是谁干的,是谁!”穿着一身喜兴铜钱纹招财进宝金闪缎的白胖子连滚带爬地奔将出来,头上斜斜挂着一顶镶水晶珠杏色软帽,一见大堂狼藉,气得跳脚不已,面上肥肉皆因心疼那些器物而颤抖不已。
此时木木站在厅中的段酆便颇有些鹤立鸡群,见众人多有朝他瞟去的,那掌柜一下把目光锁住了他,一对儿小眼睛跟小刀子似的,恨不能从他身上剜肉。
“你——”
“金宝钱,此番,便算了。”一把子漠然冰冷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身着玫瑰紫盘金锦绣对襟袍子,腰系银黑宫绦,挂着琳琅环佩的男子脚步极慢地拾级而下,他的五官极为锐利俊美,额头到下颔那条线饱满利落地将要灼伤人的眼球,整个人站在那儿就仿佛一柄华美森寒的剑,叫人不敢直视。
林阳再三看了几眼,蓦然瞳孔皱缩,狠狠握了握拳,才勉力稳定下来,继而目光就被男子身侧的少年吸引了过去。少年穿着件半旧交领的白衫子,外罩银色坠地斜纹云纱,最使人夺目的也不过是展翅将其整个腰身环抱的朱色鹭鸶纹,他随意倚在栏上,清秀眉眼含笑,温润得仿若一块儿羊脂白玉,与那男子满身锋锐竟是有股子难言的相得益彰。
金掌柜不着痕迹地瞥了瞥那个少年,方慌忙作出一副如临大赦的表情向前头的男子谄媚道:“老板果然宅心仁厚得很,小的汗颜、汗颜。唉,那个谁,还不快来谢谢我家老板!这要是我,少不了给你一顿排头,好叫你知道我们饕楼的厉害!”
众人一阵哗然。五年前,饕楼也不过是京中酒楼业的后起之秀,凭借着几个新奇的菜式打响了名头,按说早该叫同行的打压了,人却有本事屹立不倒还越做越好。大伙儿都怀疑这酒楼背后乃是有关系的,奈何那大老板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几个心腹掌柜,还真没个人能说出全貌来!
“这位就是饕楼的大老板?呵,好气魄、好姿态,果然是个人物!”
“你知道甚么?人可是跟那里有关的,指不定就是系黄丝带的几位!”
那段酆忙转还回来要道谢,赫连扣却径直转过身迎向那少年,淡淡道:“还吃吗?”
贾环拂了拂银纱袖子,含笑的眼扫了扫尴尬站着的白衣学子,勾起一边嘴角温软道:“早饱了的。掌柜,给我们包上两份麻薯奶茶,一个紫芋的一个红豆的,账嘛,便记在你们老板名儿上头。”
赫连扣挑了挑眉,那金掌柜擦着汗连连应下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qq第二更。。。妈蛋。。我马上要粗去呲饭。。。所以加社团真是不能更麻烦。。
如果晚上回来有空我会继续更。otz。。。你们真的别相信我四更的人品了。。只能祈祷在22号之前撸出一万字了qwq
53章
贾环略略掀起一些金线湘妃竹帘子,如今已稍稍入了秋,虽仍是热得难耐,总也不必恨不能赤身行走。浓密的树枝子上固有深浅斑驳,一只细蝉巍巍爬行,仿佛静哑,仿佛热烈,竟叫人觉出了一丝时光翩跹,岁月无声意味。
贾环心中叹了一叹,过了这年冬,他也来此地六年有余了。回首前世饮弹自尽,他的魂魄是立时就脱离了的,却也不知那人究竟该是个如何的模样,想来大抵是会哭的吧李淮是只看着不错的纸老虎,表面再如何凶悍也不过尔尔,到底比不得身侧这个——
“环儿,你在想什么?”
肩膀叫人握住了,并不太疼,力道却是显而易见的,赫连扣温热的呼吸落在他耳侧,颇痒,少年遂笑着往后倚在壁上:“不过是些琐碎,没的拿出来与扣扣你闲话。”
如今他俩正是坐在一顶宝瓶暖轿内,未免日光直射,两侧帘子乃是两层湘妃竹内缝制夹层的,故而透过的也只些许日光,赫连扣俊美的脸孔便显得十分晦暗不明,一双褐金琥珀瞳却阴冷得近乎妖异,无来由的使人心慌。
看了半晌,赫连扣闭了闭眼,就势靠近了,将头枕在少年肩窝上,轻轻地叹着气:“环儿,你让我觉得——我抓不住你。”
贾环双手绕过他脖颈抚着帝王硬质墨黑的长发,苦笑道:“我的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实在是高估了我的能力。”
赫连扣不说话,无言的沉默中匿藏着几乎压迫人神经的紧张和力量。
贾环顿了顿,终是放弃,怏怏道:“你就非逼着我说出来,除了你这儿,我能去哪儿?”
贾环打从开始来到红楼世界中,连区区一个婢女也不曾一心待过,更不提那心思叵测的贾氏一族。固然后来林黛玉、王熙凤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也甚是交了几个如龚琳一般的好友,但无论哪个,却始终比不上赫连扣初初带给他的那份震撼与感动。
那时他九岁,赫连扣十九岁。
如今他十五岁,赫连扣二十五岁。
仿佛他们还年轻,占有的却竟是对方相当长度的生命。从人群中一眼相中的欣赏到月余莫名的动心直至如今沉淀而越发醇浓的情深意重,较之现世所谓甚么七年之痒、中年离异,贾环是决计不好相信他们之间终会走到那一日。
且不提赫连扣于他近乎是一日接着一日的专情蛮横,单是他二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真真的要断绝无非是阴阳两隔一条路子。
只这点二人心中也是清楚的,贾环毕竟是贾环,是那个九岁定计罢了状元,十岁投师姚无双门下的少年,故而哪怕是赫连扣,恐也说不出这一手圈养的少年给自个儿留了多少条后路。他的环儿,就好像是不知从哪出冷泉深水中浮出的玉人,偶尔竟会让他错以为在这段情谊中那少年是随时可抽身而退的。
赫连扣眼神阴郁地抿着唇,搂着少年的手臂越发收紧,近几年他坐的越发高,心中总有些时时压抑着的将要收拢不住,譬如于怀中这人的偏执,譬如于江山版图的渴求。
“扣扣,你早该懂了的”贾环叹口气,双手在帝王发中轻轻按动,乃是为了安抚某只此刻将要泛出来的阴郁,“天下之大,容我安身立命之所,也不过是你之所在尔尔。”
赫连扣直起身子捏了捏少年白腻的脸颊,神色莫测:“我的好环儿,向来是一张嘴说的好听。”
贾环闻言勾了勾唇,攀着他颈子覆过去,伸出一截舌头在他唇上舔了舔,嗓音甜哑:“唔,可不光是说的好听呢,扣扣以为然否嗯唔——放——”
这厢轿内二人春情不胜,外头却京兆尹衙门却有两个青衣皂靴的官差叉着一模样十分凄惨的青年行将出来,乃远远地扔在了路上,年长些那个朝他狠狠吐了口唾沫:“哪里来的无知狂妄小子,京兆尹的登闻鼓也是你能敲的!莫说是个落第的草鸡秀才,便是来个举人也不敢对我家老爷摆脸子吹胡子!”
皇城根儿底下的多有些闲人婆子,因闻听仿佛是有好戏的,便都渐渐聚起了,窃窃私语者不可胜数。
那躺在路中的青年裹着件破败肮脏的灰衣,依稀瞧着尚算不错的细布,满头满脸的血,兼之他眼神十分悲愤怆然,一时倒唬的许多小娃子缩在了大人背后,并不敢多瞧。
轿子晃悠几下停住了,赫连扣皱着眉替贾环拢了拢散开的衣襟,淡淡道:“怎么了?”
“主子恕罪,前头百姓聚集,生怕冲撞了,属下这就使人遣散了去。”
贾环因从帘子里瞥了一眼,见竟是在京兆尹衙门前,心中乃想起一些旁枝末节来,忙吩咐道:“不妨事儿,且暂停一停,想来正是关节处,轿子要过也未必使得。”
又一手拉了赫连扣,轻声道:“你来瞧一瞧,这个甚么京兆尹,可是他的人?”
赫连扣两弯褐金琥珀瞳微微眯起,抬手圈住少年肩膀,下巴颌儿磕在他背上,漫不经心应道:“那贼婆要帮着他,朝野上下是好生打点过的。这京兆尹官职不高,手里握不住权,为人投机倒把不在话下。”
未竟之语也是回了贾环一问,少年情知乃是戳到了帝王心中恨处,故而伸手拍了拍赫连扣手背以示安抚。
“她毕竟是你生母,总不该这样轻贱,叫人听去了,少不得大风大雨。咦,那路当中的,似乎是山东孙文山,日前倒还以为他回去了,怎么竟落至这般田地?”
赫连扣道:“环儿识得他?”
贾环抵着额头细细思索一番,挑拣着说道:“他是北派,我师从姑父,并不曾深交,也不过是乡试前寥寥见过一面。闻听他家里是山东一带的富商,乃是有世袭运盐特权的,故此这人也颇有些傲性,我一贯不喜,倒也说不出更多了。”
赫连扣听罢竟冷笑一声,如玉石相击一般,十分低哑泠然,贾环罕见他这般笑,不禁回头望他,那双阴鸷戾气的瞳子却叫他心中一惊,帝王单手抚着他的脊背,话锋一转竟淡声道:“环儿可知,这薛家,走的是什么路子?”
贾环想了想:“他们家是皇商,如今的长子嫡孙乃是个十分扶不起的阿斗,往年倒还有听闻南北杭绸贡缎乌金香料走动的,如今不过是守成罢了。”
赫连扣拂了拂他额前细碎刘海儿,面上颇有些不屑:“只守成我便也不得说了,他家毕竟只是紫薇舍人,左右算不得一官半职。如今贾府乃是从根枝里烂了,你那个慈面善心的太太,只放着手中利子钱还嫌少了,竟鼓动姐妹家去接那万不得碰的活计。环儿,你说,我可饶她不饶?”
贾环瞠目结舌,指着帘外竟是愕然:“运销私盐?他们哪来的胆子?”
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