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锦开国太祖乃是一位真真儿的不世之才,远见卓著,定国之初便三改其政,一为文官之治,二为武勋袭承,三为徭役税负。尤其在御史、公侯、盐课方面有着近乎冗细繁杂的规定。
大锦律例于私盐运卖极其严苛残酷,若非手持朝廷引窝乃具正规执照的,凡有迹象者,皆大刑伺候。贩卖十斤以上者,就地正法,五十斤以上者,株连三族,其更深更巨者,不消细说。
薛家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却也决计是交不出认窝那笔巨额银子的。如今竟敢冒着大不韪大风险行此等举动,可见若非身后有人,就真真儿是利欲熏心,吃了雄心豹子胆一般!
赫连扣捏着他下巴轻轻咬了一口,满嘴馥郁芬芳使帝王细细弯了眼,才算显出一些笑模样儿:“胆子?自然是我那好弟弟、好母亲给的。朕这堂堂皇帝,在他们手中眼中竟也不过是个聋子、瞎子,想来竟不知可是要在背后笑破了肚皮的!”
贾环瞧着他,眼神极柔:“你既知道却按兵不动,想来心中已是有了定计。这人,不妨交给我罢,也好从他口中多得些信儿,总也该敲山震虎,使他们一时收拢些手脚才是。”
赫连扣漫不经心地应了。轿子乃换了一方通行,二人在宫中商定良久耳鬓厮磨一番方才歇下自是不提。
“师傅,疆儿写完了。”毓庆宫内,贾环安安宁宁躺在椅上,手上拿着一卷书,一手随意逗弄着蜷在腹上的雪白毛团儿,长及腿弯的乌发散了满身,与一袭三镶领桃花色儿道袍相映成辉,显得十分慵懒温润。
小孩儿一头冲进他怀里,不着痕迹把那毛团扫在地上,毛团受了惊,脚爪抠着地面,炸了一身的软毛死死盯住他,竟是只眼瞳纯金的幼年雪豹,乃是前几日赫连扣特意从豹房中特意寻来给少年解闷的。
贾环含笑拧了拧小孩儿的脸蛋:“你尽欺负它,也不怕来日它得势了,时常记着今日,反过来咬你一口。”
赫连千疆笑嘻嘻的:“疆儿有屠苏,有巨阙十三卫,怎生就惧了一只豹子!”
“兔子急了尚要咬人,何况它本就是天下一等一的凶兽。疆儿须记得,若要对付它,理应欲使它灭亡,先使它疯狂。”
”如何个法子才能叫它发狂呢?”
“好吃好喝地喂着它,叫它松懈享受了,再徐徐图之,去其利爪,丧其尖齿,剥其皮毛,也便不足为道。”
无辜中枪的小雪豹表示它膝盖都要疼碎了。
作者有话要说:=工=丿哟,我滚回来了~
妈蛋我以后再也不申请榜单了qwq没有存稿就是个渣渣。。。
嘤嘤嘤,妹纸们不要说探花,我本来还真打算给环儿一个探花咧~现在目测吹了=工=
54章
十五这日,黛玉是固定要去庙里酬神的,贾环近日实在是惫懒,便寻了个由头赖在家中,着实叫女孩儿取笑了一顿,却也是十分大度地允了。
“莲香,几时了?”贾环揉揉眉角,眼见着天光大亮,心中不禁泛起恼意。
一杏粉比甲水绿裙子的女孩儿张着件大毛衣裳给他披上,因笑道:“巳时一刻了,哥儿这回笼觉倒是圆满,只怕小姐该在回府路上了。”
贾环瞥她一眼,淡淡地应了声,由着她服侍,却熄了闲话的心思。这丫头乃是他高中解元后贾府送来的,唤作甚么芸容,年方十四五,生的确实不俗,手段也有一些。只他身边几个大丫头都是宫中教养出身,并了莲香也万分瞧不上,今儿却不知怎么竟叫她钻了空子。
“莲香与双灯呢?”
那芸容绾发的手顿了一顿,方委委屈屈答道:“哥儿竟只顾想着姐姐们吗?可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惹了您兴致?不拘了说给我听,奴婢诚心改了才是。”
她本就貌美,这番姿态倒更是未语先愁、楚楚可怜,少不得使人怜惜几分。
贾环心中腻味,正要开口,那门口便风风火火进来个一身石榴红的女孩儿,劈手夺了桃木梳,嗓子脆得像春雨落地:“哪来的贱蹄子,区区个三等丫头,哥儿的穿戴也使得你来?外头落了一地的残叶子,还不快快地洒扫了去,少在这儿作幺蛾子,大白日的竟要发了做姨娘的好梦吗?”
莲香这话说得又急又利,别说芸容,竟是贾环也颇有些招架不住之感。
窗柩上另扒了三四个刚留了头的小姑娘吃吃地笑,乃是贾环这处另几名三等丫头,只因一径俱是林府的家生子儿,情知府里几位主子皆与贾府面和心不合,又看不起芸容那点不安分的心眼子,平日也不与她亲近。这会儿见芸容叫莲香教训了,心里又敬又畏,却也存着十分看笑话的心思。
那芸容又羞又愤,也未尝没有心思叫人一指头戳破的窘迫惊怒,杏目含泪瞥了瞥贾环,那少年却仍是面冷无情的凉薄样儿,直如冰雪雕砌一般,攥紧了手中帕子,不说眼前这对主仆,连远在贾府的王夫人也少不得怨恨几分,乃勉力扯了个哭似的笑脸,情知再投生一回也敌不过莲香那张利嘴,福了福身便恹恹地走了。
贾环无奈地瞧了眼莲香,女孩儿芙蓉般的面孔尚带些愤懑郁郁,因笑道:“我倒还没不高兴,你恼甚么?她一句不曾说,你却好生泼了一回脏水,也不知跟谁学的,许多刻薄尖酸。”
莲香撅着唇,眼见贾环一头蓬松黑发方绾了一半,不上不下的,更有许多与大衣服上的刺绣相勾连,一个不慎却又不知该扯断多少,心中更是气恼那芸容粗手粗脚。
“哥儿,那阖府里头究竟是怎么想的?姑老爷如今做了阁老,林姑娘是待嫁的郡王妃,您大小也是个解元,满门贵重,那面慈心狠的竟明晃晃往这儿插钉子?我听老爷身边的白英姐姐说,前回还差人往大房里头送了两个妖妖娆娆的丫头,您说这是多大的脸面,竟有嫂子往妹婿那儿送人的?可怜了林姑娘,哭得恨不能当时便要找去拼命一般!”
贾环皱了皱眉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莲香手脚麻利地在发髻中别进一支新成的碧云流水簪,又取了枚系五色宫绦的璎珞绑在少年细白的颈子上,方答道:“嗨,那时您正忙着秋闱,姑娘心里再难受再委屈却也万万不肯打扰了你,便使人严严实实地瞒着,这也是白英姐姐吃了酒一时嘴快才吐露的了。”
贾环摩挲着手指,眸色越发沉冷。
如今的贾府,可谓是从根子里烂透了,贾宝玉不思进取,几个尚知道读书的后辈却得不到重视,更甭提王夫人并她那好妹妹一家扯进的腌臜龌龊里,桩桩件件列出来却是立时可置这个百年世族于万劫不复之地。赫连扣迟迟不曾动手,一是多少忌惮四王八公这起子老骨头的反弹,荣宁二府又与史王薛同气连枝,少不得于财政国事有十分的影响,二则要归功于他那好弟弟并亲母后了。
如今的忠顺亲王赫连城乃是陈皇太后的第二子,理应是与赫连扣亲如一体的同胞兄弟,却只因一个生于封前一个诞于封后,待遇竟是截然不同。
元后在时,乐宗乃是一心一意地稀罕着,她的嫡子自然集万般宠爱于一生,吃穿用度几可比照太子份例。而陈皇太后彼时倒还姓文,真正乃是如今的秦城伯文学礼的幺妹,她家爵位不高,比不得四王八公是手上有权的功勋,故而早年在宫里很是不出头,不过与元春一般,封了平平的妃位,居在后宫深处。
为了讨乐宗巧儿,陈皇太后时常往坤宁宫去,名头不过是些请安说话儿。皆因其人一贯是温柔和顺的好模样,打扮朴素浅淡,绝不在乐宗面前多笑一分多说一句,时日久了,元后也不拿她当丈夫其他的小妾一般,竟是有了片余真心。
可这陈皇太后哪里是好相与的人?
表面偏要做得体贴大方、恭谨谦和,实际她心里却早已扭曲嫉妒、状若癫疯,年幼不得圣宠的赫连扣自然就成了十分的出气筒。为娘的见不得儿子那张冰冷漠然的死人脸,为儿的更怨恨她一味拿热脸去贴巴元后,使自己在兄弟姊妹间受尽白眼嘲骂,一对亲母子,在元后死前,矛盾是达到了极点的。
及至数年后元后病逝,元后嫡子因过于哀恸重病不治,乐宗哀莫大于心死,只因满朝文武吵嚷着无后则国不安,又念着元后与陈皇太后亲近,二人举止容仪间亦越发有七八相像,文家更是素来谨小慎微的,才册立她为新后。
只要求一条儿,改文姓为陈,以念元后荣德!
陈皇太后等了半辈子,盼了半辈子,一朝凤袍加身,尚未来得及高兴,却险些叫这条圣旨逼疯了去!
她也曾是一般的少女,在最美好的年纪,怀着对爱情的憧憬百般无奈踏入这深门,乐宗固然是成全了对元后的一番心意,还要好好叫天下人赞个矢志不渝、用情至深,却又有几人能看到那女子将要咬碎的银牙和一腔残缺再难以补全的真心呢?
于这地位尊崇的女子来说,赫连扣之存在即为耻辱,时刻提醒着她那段倒贴元后的阴晦过往与那副伏低做小的恶心脸面。何况她是亲眼见着赫连扣将自己赐给他把玩的匕首捅进了元后嫡子腹中的,少年染血,瞳孔凉薄,竟仿若脱胎于阎王殿的厉鬼,将要回来寻仇一般。唬的她在那一瞬间意识到,这个长子,早已超出了她能够估量的范围!
二人间隔阂日深,忠顺的出生则寄托了她全部的希望,比起赫连扣,这个儿子就显得不那么聪明、贪生怕死、酒色财气样样俱全,但这无关紧要,关键是他乃自个儿一手教养长大,情谊深厚,容易掌控,更是自个儿最光辉时刻的证明。
在乐宗驾崩前,陈皇太后是铁了心要扶赫连城上位的。
无奈乐宗昏懦是有,却倒真不如世人所想是个全然无才的,大锦一脉传承,总不见得要毁在他儿子手里,固然忠顺看似优秀贤明,十分出彩,乐宗却少有待见他,出人意料地越过了庶二皇子即如今的义忠亲王,将位置传给了当时默默无闻的三皇子赫连扣。
论句实话,赫连扣这人冷情,陈皇太后不曾善待过他一日,皆因她毕竟乃是老子娘,却从不曾亏待过一日。更有那天生反骨的忠顺,也一并封了亲王,好吃好喝供着,朝中御史弹劾他的奏折一封皆一封,赫连扣也从未多提。
可这母子俩却是心比天大,直认为赫连扣是亏欠了的,如今陈皇太后还未熄了那心,时常将赫连扣召去慈宁宫责骂不说,倒还要明晃晃地替忠顺造势。
贾环有回在宫里曾听过的,那行走的女官间有胆大嘴碎的躲在假山后轻笑:“你听那太后说的话么?甚么‘你弟弟怎么的?不过贪墨了些银子。你这满朝禄蠹,哪个贪不是贪,何苦为难他去?忠顺是你亲弟弟,你自然该偏他帮他,连胞弟都护将不住,你坐那个位置甚了得?’哎哟哟,那皇上的脸孔,真真儿冷得要掉冰碴子呢,大日头在前头青石壁上立了半多个时辰,说句冒犯的,当真是可怜见儿”
这话比不得贾母“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干净了”厉害,却也是直直地要戳人心窝子。可见在陈皇太后心里,一万个赫连扣也及不上忠顺,幼子才是她身上掉下的心肝宝贝肉,长子不过是墙根里爬出来的野蔓草罢了。
贾环替赫连扣看不过眼,然而孝字在先,说不得却是不能使对付周文清那套法子一般倒了太后。忠顺之心,路人皆知,以赫连扣口风来看,如今贾府多半是投了这位王爷名下,也难怪嚣张至此,王夫人行迹也越发不加收敛了。
种种念头在贾环脑中盘旋,莲香却是替他束好了发,美不滋儿地赏鉴了一番,十分自得,因笑道:“哥儿可知方才我做甚去了?却是那北静王府下来的帖子,请您去看戏呢!没的那贾二爷也同往,定该使您瞧着鲜亮精神些,好叫他知道咱们厉害!”
贾环闻言摇了摇头也不搭理,细细捏着手指,水溶向来不干无用功,可见宴无好宴,此“戏”非彼戏罢!
55晋江首发
洗砚酬缄复论文,金书瑶笈忌膻荤。搔头冷枕遗簪弁,浣垢凉床洁帨帉。
正赶上休沐日,北静郡王水溶呼朋引伴,说是置备了上等筵席,故而邀许多人往府里玩耍游戏,贾府贾宝玉处也得了拜帖,喜得贾政恨不能取而代之,好不叫这驽钝的蠢材去污了那流云一般人物的品性。
贾宝玉捏着那大红贴金片儿的帖子,心中是十分向往的。
自送灵秦可卿那日后,他倒是再不曾有机会得见那个俊秀人物,而又有秦鲸卿幺逝了黄泉路,世间多是浊物和泥脏臭不堪的男子,冷不丁想起那么一人来,生生如一枝清涟菡萏,说不得有些意动神摇。
只这般一个念头,宝玉便不由痴痴地往外走,唬的袭人连忙扯住他:“你去哪儿?好歹也加了衣裳再走,那府里灯火辉煌的,指不定将将要熬到半夜,你再回来,莫叫秋风再吹凉了身子。”
宝玉回过神,伸手摇摇她的臂:“好姐姐,我不穿嘛,你与我同去,晚间我抱着你,哪个冷的了?”
袭人板正面孔,把手里的的裘子披在他肩上,道:“午间老太太特意使鸳鸯姐姐从柜子里拿给我,只说甚俄罗斯来的孔雀裘,倒是个稀罕金贵物什,总不该使你落了面子。此次比不得你往日与薛大爷他们玩闹,你细细着说话儿,凡事在肚子里滚三遍,在舌尖上再要咀嚼一二地方才敢说,可别提你那些叫人发臊的丑事,省了老爷回来请过家法。如今环三爷也去,不失为是件好事儿,他虽是你弟弟,实打实地却比你有本事,你学学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
“哎呦,我的好姐姐,你且放过我些,他是个好人儿,哪里烦得我去记这许多”
花窗外却有人声声地叫起“二爷”,想是茗烟几个已备下了车马,这是正催着他走。
因来不及多说,宝玉捏了捏袭人的手心,急急道:“我早早地便回,你和晴雯她们熬不住夜便先歇了罢。你总放着我的钱,饭后与她们多玩一二圈,只管拿便是。”
言毕便脚步匆匆地出门去了,袭人站在原地痴痴望了一会儿,方幽幽叹着气进了里间。
前头倒是提过的,林府距北静王府不过出了两条街,贾环遂连轿子也不曾坐,提溜着一个雕花坛子慢慢地踱了过去,那门子是早识得他的,心里嘀咕了几句这位爷可真真儿不走寻常路,乃恭恭敬敬地引进门去。
这府里他是来惯了的,水溶也从不拘着他,因四下里并未有甚避讳,左右也不曾瞧见主人家,以为水溶当是在处理公务,贾环便直直地去了书房。
水溶的书房里有一阙上好的西海沉香木书架子,为了配得这价值连城之物,他倒巴巴儿地搜罗了好些子孤本典籍,正念着那本唐《金刚经》尚剩了半卷未曾细细琢磨,贾环不由加快了步子。
刚及书房,里头便传来一阵大笑,听那嗓音颤颤道:“想不着啊想不着,那么个人物竟是这般便栽了?难为我前几年快要把他当个小菩萨供起来,原也是也七情六欲的肉体凡胎罢!”
“你慎言,皮糙肉厚便记不得疼了?没白得好叫他那位知道,仔细你的皮!”
“知道什么?龚琳琳,营里待得还不够可是,竟要把你往西北送我才得耳根子清静?”贾环推门进去,那桌前另坐了一双青年,其中宽肩阔背肤色如蜜的那位咧着一口白牙,一袭月白缎子袍衫随意裹在身上,领口大敞,右手则轻佻地搁在旁侧书生的大腿根儿上,正是活生生一副浪荡子模样的龚琳。
水溶笑得将要直不起腰,龚琳却丁点不介怀,乃大笑道:“环儿的利嘴我竟也是十分想念的,好清流,我就说他变不了罢,你合该输我那十两银。”
书生甩脱了他轻薄的爪子,站起端端正正地行礼:“奚清流见过公子,数年不见,哥儿好生进益了。”
贾环扶起他,瞧了瞧书生的面孔,仍是与当年一般无二的清隽澄净,却又因常年浸滛军事而略添股子锋锐利气,双目灼灼然,再不复当年满是对这个腐朽朝廷的失望颓丧,少年笑道:“你也不错,难得是竟没叫他带坏了,如今升到了京卫指挥使司镇抚,再往上入职兵部也未尝不可,清流心中可有些章程?”
龚琳皱了皱眉头,望向奚清流的眼神不无担忧,水溶伸手按住他肩膀,示意他不必多言。
固然情知贾环此人心思莫测,不比上面那位好相与几分,奚清流却也是洒脱笑了笑,淡淡道:“哥儿不必提这些有的没的,如今我在军中也是十分看透了的,百无一用是书生,虽我嘴上不提,但若是无了青函与哥儿扶持,我纵有天大的才学也走不到今时今日。昔日有拙书生不惜一死金銮殿前登闻鼓,明日则必然君之所愿,即小生剑之所指!”
贾环眯着眼笑起来:“哪里这般严重?还指剑呢,我可舍不得,明儿我去求了一纸诏令,你便往工部去罢。清流往日才学抱负,如今一径可展得。”
奚清流眼里陡然有浮光金影,如破晓晨曦,一时瞧得龚琳心中酸涩,书生再三拜了拜,贾环也不阻他,只生生地受着,道这古代书生当真是较死理儿,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此圣人典故,乃是真真切切地融进了骨血里的。
四人座谈了一会儿,如今龚琳也升任了京卫指挥使司置喙佥事,乃是正儿八经的正四品,手上虽无甚实权,却是一众盛京公子哥里最出息的一位。提及军中正事,为免不要多说说那位贾府的近亲,京营节度使王子腾。
“我日前接到家书,父亲说朝里多有要为这位王大人升官的流言,半真半假,我思来想去,竟是十分不解。”龚琳啜了口茶,脸上难得消隐了玩世不恭,剑眉紧蹙,“如今王家风评叫人担忧,金陵一带更有‘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此等大逆不道之言谈,不过区区个世袭侯府,倒好大的体面!”
水溶瞟了眼面容恬淡的贾环,轻笑道:“青函,你着相了,留言毕竟是留言,算不得真。皇兄的心里,自是有数的。”
龚琳不服道:“我自然不敢稍加质疑圣上的眼光,只三人成虎,少不得使人心浮动,鼠辈称大。更有那些不安分的”
说到这儿,水溶俨然已隐隐变了脸色,奚清流忙扯住龚琳的手,狠狠捏了一把:“你这脾性到底能改不能?说风便是雨,这里是王府,可容得你军中一样的放肆?”
修长手指点了点墙,乃是提点他不比军营里是驯熟了的,北静王府势大,为免不生“隔墙有耳”此等龌龊嫌疑。
贾环端起茶杯,静静道:“王子腾是个人才,当用得一二。只是王家,多有尾大不掉之势,子孙辈也算不得出彩,此回乡试,竟是把他们打回原形了的。”
另三个皆是聪明人,立时便松了心气,正巧窗外有人喊道:“王爷,那外头都到齐了,戏班子并酒席一应齐备的,只等您几位入座。”
水溶遂起身笑道:“诸位,闷在这狭小处想来也是厌了的,这就请吧。”
先帝在时,北静王府乃是循了亲王例修建的,故而十分富丽堂皇。后院的阁楼上摆下数十软椅,另有置了时鲜果子的小几,颜色姣好的婢女小厮穿梭其间,却又屏声静气、循规蹈矩,显出了欣欣贵气。
水溶四人的位置自然是最好的,虽有闲话云云,却情知水溶乃是个至性人,从不拘着身份地位,想来必然是亲近的,倒也未有人质疑嫉恨。
“环儿,底下戏班子送来了单子,你也挑两出?”
贾环接过那折枝变形兰草纹描金红木板子,随意看了看:“我也听不多几回,便点个并了罢。”
水溶笑道:“你倒是会挑,他们的当家小旦犹擅这两出,俱是好戏。”
那戏折子又递与龚琳并奚清流,二人却忙不迭推了,只道在军中呆久了,哪里晓得这些风雅玩意儿。水溶眼珠子一错又想起一人来,招了随前服侍的大太监,吩咐他好生将人请来。
“怎么,又要逗我那哥哥玩儿?”贾环端起杯子,眼睫低垂,显出十分的安宁沉静,倒像个不问世事的6地神仙般。
因他手臂微扬,丝缎袖子便一径滑下了,欺霜赛雪之上缠着数圈绯色,如艳艳梅花,赤色深浓几要灼伤人眼球,乃是一串成色极品的红翡手串,表层又隐约浮着丝缕金线。
水溶轻声笑道:“我那日见他,面貌实在是好,颇具灵气,瞧着竟比环儿你还使人惦记的。只可惜生在贾府,没白的倒叫养坏了。”
贾环勾起唇角,朝楼梯转角瞥了一眼,眼见着一角金绿浮动,才压低声线淡淡道:“你若可惜他,不妨寻个由头接进府里好生教着爱着,也省了那功夫回回进宫寻十五,凭白的妨了他办公。”
水溶大惊失色,正要讨饶,那贾宝玉殷殷地上前来,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行礼道:“宝玉拜见王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日之后,若非老爷拦着,我早该寻您来的。”
56晋江首发
水溶扶起他,虽心中千万个不满,面上却是绝不露一丝一毫儿,因笑道:“小王也时常想你得很,回回询问令尊,道是你正在家中苦读。小王思来想去,竟是不敢打扰,唯恐惊了你的书兴,少不得令尊要唯我是问。”
宝玉尴尬地笑了笑,想起袭人的嘱咐,又把那番“读什么书?我不做那经济人”的言辞在舌尖滚了滚方咽了去,见贾环静坐一旁,神色极静,更是颇不自在,讪然道:“环儿也在?太太倒是时常念叨着,你也合该回府看看,好叫林妹妹也同来,姊妹们并我都有十分的话要与她讲。”
贾环扯了扯嘴角,眼里有火,分明是强装着客气:“劳烦太太惦记,如今姐姐身份不比往日,纵然是外祖母家,也不可这等随意往来,还望宝哥哥见谅则个罢。”
宝玉只当是林海升官黛玉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倒并不曾往别处想,又觉得这弟弟果然不是与自己相投的,一心一意的都是仕途经济、世俗礼教,林妹妹镇日里与她一起,定是无趣得很了,少不得自己个儿要寻由头见她一见。
他这边自顾自地定了计,竟不知倒要为黛玉惹出一桩天大的祸事来。水溶又笑着请他点戏,未免有些飘飘然,因将宝钗那番相关《寄生草》的言辞拿出来说将,末了再三点名是家中姐姐原创,他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众人只当他谦虚醇厚,又不愿与他争辩,想必皆是十分明白此人的疯性,故而敷衍应了,心中不免暗道毕竟是贾环的生生兄弟,弟弟搏了解元,这哥哥于杂学竟也是颇有建树的。
一时又感慨贾家果然如日中天、那贾政又如何教子有方不提。
宝玉自然看不出此等人情顾虑,那戏开场,热热闹闹地摆了一台,青衣水袖的女孩儿们颦颦婷婷,正如春花渐欲迷人眼,他看到兴处,更取了玉箸在杯沿上敲敲打打,哼唧出一段婉转哀柔来,说不得竟是入戏十分。
至于那心思玲珑的贾环并水溶、奚清流,则是抱了许多看好戏的心思,如今木石前盟早已掰扯得全无形状,今儿这一段传出去,却要瞧瞧那金玉良缘可是如传闻中的稳妥坚定了!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那唱词方出,台子上一粉衣高挑的身形儿乃回转过来,云裳霓练,碧萝缠卷,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两瓣欲语未欲红菱唇,竟仿佛直勾勾牵住三魂七魄,好不叫人动情落泪!
宝玉看得眼睛都直了,贾环却未免皱了皱眉,低声道:“这扮杜丽娘的是何许人也?”
水溶看了那拈着手指作悲戚状的戏角儿,以手遮唇道:“便是他们的当家小旦了,诨名蒋玉菡,大家伙儿具称为琪官的。生的妩媚温柔,性情颇有几分机智,也是个妙人儿,闻听最近可是被我那不着调儿的五皇兄追得紧。”
兜兜转转竟是在这儿遇着了,贾环眼底略略有丝暗光,这蒋玉菡在红楼梦中算不得个人物,却也与贾宝玉息息相关。少年摸了摸唇角,悄掩了那一丝弧度,这蒋玉菡,用好了,却也是趁手得很罢!
方歇了点下的几出折子,水溶府上手脚快的婆子小厮已抬着圆桌上来,各式菜肴如流水一般,盛在白边儿青花盘子里精巧绝伦,梳着双环髻着一色紫色芙蓉裙的婢女们挑起了印有团菊图样的方缎宫灯,玫瑰色的脸儿,萤火色的灯,十足声色犬马,夺人耳目。
那桌面儿中间被生生抠空了一个臂长的圆形,贴着一块块儿的白玉,里头碧波泠泠映着一弯冷月,那冷月上却又浮有大朵大朵粉底金线芍药,却如浣女梳洗的轻纱。那鲛人落下的泪滴则颗颗坠在水底,莹洁圆润,使人怜爱。白瓷盘的菜,红瓷碟的肴,绕着碧波围成一圈儿,另备了一些空置的青色小盅儿,却又不知用来作甚。
一众京城公子被唬的怔怔发愣,长这么大哪个见过这等稀罕,一时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一位胆大的拿筷子沾了沾那碧水放进嘴里,半晌方惊叫道:“竟是酒!好香浓的酒气,该有二十年了!”
另一桌又有人喊道:“这桌子外围竟是能转动的!哈哈,正巧小子十分心怡贤兄面前那叠鹿肉!”
“受露色低迷,向人娇婀娜。酡颜醉后泣,小女妆成坐。”那酸气些的书生子摇头晃脑,竟是已就着那芍药吟起诗来。
一时诸见识不凡的哥儿少爷们皆被这新奇物什迷住了,频频看向水溶,似是无比惊叹于这位的聪慧无双与高明手段,
水溶眯着眼,笑道:“敬环儿,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大锦有你,皇兄有你,百年无忧!”
贾环轻笑:“可真真儿是折煞我,不过一个法子,王爷可不敢说得要拯救世界拯救全人类一般!”
水溶略过那些听不懂的,一口饮尽杯中物,感慨道:“大锦建国数百年,延续至今,祖宗家业未说败光却也不远矣,百姓积贫,朝廷积弱,盛京脚下多繁华,却也不过徒然一场镜花水月罢了环儿,皇兄站得高远艰辛,幸好有你,幸好”
少年指尖摩挲着光洁无瑕的青釉面儿酒盅,嘴唇抿起,笑里三分无奈七分柔情:“王爷此话不尽然,环儿乃是天下一等一自私的人,在他身上,自然也有我首要图谋的东西。”
奚清流侧头看了看,龚琳已然趴在桌上微有醺意,伸着手往他脸上够,眼睛清亮得像落了星子,嬉笑着唤:“清流、清流、好清流”
那嗓音沙哑而颤,带着少见的甜腻,像上好的砂糖。奚清流颇为好笑地握住了那在眼前挥动的爪子:“闹甚呢?叫人看见了,像个什么样子,嗯?”
龚琳一把反按住了,又拽着掌心那处软肉细细揉捏一把,笑起来又似乎是清醒的:“像什么样子?哦,自然是像喜欢你的样子。龚琳喜欢奚清流,青函喜欢奚善涟,清流也喜欢我好不好?”
青衣书生的脸蓦地红了。
57晋江首发
贾环这桌自然是宾主尽欢,而贾宝玉那处却未免有些失魂落魄。
他本是一心为着水溶而来,谁知却不过是开场时随意问答了几句便未有下文,倒是他并不如何放在心上的庶弟贾环,竟能时时刻刻陪侍那人身侧,亲昵熟稔不在话下。如今瞧着正中那处和乐融融,水溶更不拘了亲手为贾环斟酒,一时心中酸楚苦闷难言,更及至想起那许久不见的林妹妹,宝玉那张春花秋月一般的芙蓉面孔上顿时露出叫人心碎的忧愁迷蒙来。
换下粉裳的蒋玉菡挽了挽过长的素青纱衣,因偏头问道:“这人是谁?生的好模样,却偏偏蹙了眉,好不叫人怜惜。”
旁侧跟他的是一个眉目机灵的小厮,乃是日前忠顺王爷送来的,往来间颇有眼力见儿,又因了打王府来,平素倒是替他省了不少麻烦。瞟了眼贾宝玉,午禾凑近他耳侧道:“我的小爷,您可别想着怜惜那位。他出身竟是十分贵重的,皆因嫡兄早亡,自个儿又是衔玉而生的稀罕人,阖府里从上而下不知有多宠。他年岁小时便说过‘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可见是个浑人,您可别叫他——”
他话还未尽,蒋玉菡便急急地打断了,恼道:“你怎么也这般门缝里看人?原是贾府的那位,我却是很钦佩他的为人,少不得要交往一番,可不敢叫你毁了他名声!”
午禾撇了撇嘴,道:“好官人,您可别叫他的皮面儿蒙了眼罢。凭您的青眼呢,他不过也就是做得两首歪诗了,咱家王爷可不是大方好惹的,您可给自己上些纲线罢!”
蒋玉菡又怒起来,却实在是惧怕那位,只得好声好气劝他去外院吃酒,另将手中刚得了的一个金馃子塞了过去,央求他将这事儿揭过去。
午禾嬉笑着接了,手指在他唇上抹一抹,方离去了。
与贾宝玉同桌的乃有个冯紫英,秦可卿病中,便是他张罗着延请了儒医张友士,好歹拖了一时三刻的,又与薛蟠相熟,二人也多见过几面。如今碰在一块儿,少不得也寒暄几句。
冯紫英见宝玉心情不愉,以为他是叫贾环的风光得意气着了,劝道:“你也不必看他,如今是好模样好风流,只等会试,也不见得什么出息。王爷也不过是一时叫他迷了眼,回头比较比较总该还是属意你,令姑表兄一径是比常人好的,喏,你瞧瞧,那当红旦角儿可眼也不眨地盯着你呢!”
贾宝玉顺着冯紫英的目光望过去,着一袭素紫长袍的男子正嘴角噙笑朝此处行来,坠地薄纱边角隐约有鎏金闪动,粉面朱唇、清秀无端,仿佛与当年的秦钟相类,又似乎绝无半分状同。宝玉一时有些痴,一时有些懵,一时有些喜,一时又有些愁。
冯紫英只当他是叫此等风情迷住了,因推了推他,笑道:“我倒可做个相熟。这位是敕造荣国府的宝二爷,这位是戏班的头牌顶梁蒋玉菡,超品的人物,我也钦慕得紧。”
蒋玉菡行礼道:“冯大爷说甚酸话儿呢,小的可不敢当。回头叫人听见了,该说我轻慢了。”
冯紫英道:“竟是不饶人的舌头,琪官通身,当属这张嘴生的好!”
这话听着未免又有些孟浪之意,彼时的戏子不过九流身份,却也不值当这些个高高在上的公子哥儿放进眼里,蒋玉菡面上有些僵,却仍叫他拉住了,坐下好生吃喝一会儿。
月上中天,戏班子里几个尚在总角的童子又出来热热闹闹地演了一场泼皮猴子大闹天宫,众宾客也便向北静王告辞,尽兴而归。
贾环因喝多了酒,一时人有三急,告了罪便在王府里四处转悠起来。好容易管一个小丫头问着了路,也不顾着黑灯瞎火便深一脚浅一脚摸了过去,临到花窗外,竟听得两个声音缠绵说着体己话儿。
一个道:“你们贵班中,有一个叫琪官的,他在哪里?”
一个答道:“就是我的小名儿。”
一个方笑了,似乎颇为惊喜:“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谊。”
窸窸窣窣响了一会儿,另一个才接口:“我这里也有个奇物,还是簇新的,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这汗巾子乃是”
贾环略抿了抿唇,眼眸微弯如月,如玉面孔上浮出个浅淡的笑来,良辰美景,又似乎看多了戏中落寞,他竟有些挂念起许久不见的那人了。
“皇上,早些睡了罢,总不会跑,明儿看也不妨事儿。”乾清宫内儿臂粗的红烛已然烬了一半,着明黄团龙服的帝王半垂着头,浓密睫羽在眼窝投下深重阴翳,薄唇紧抿绷直,显得极其严谨刻板。
御笔顿了顿,男子的声线低沉而哑:“你把蜡烛拨亮些,再给朕泡杯茶来。”
李文来一张老脸约莫要皱成了苦瓜,因硬着头皮道:“环哥儿日前说了,这浓茶也不是好喝的,常饮易贫血、不利肾经,故而让我时刻注意着。皇上您”
帝王眼中闪过些许柔和,道:“这不许那不行的,朕见你倒是碍眼,早些滚回去。”
李文来情知这是帝王口硬心软地疼惜他这个老头儿,虽百般不情愿,却也不敢违了他意,乃磨磨蹭蹭地退下了,到得殿外好生嘱咐了一番毕宏。
过了又有半个时辰,赫连扣却半点未有歇下的意思,秋九月,白莲教兴起了,北方更闹虫灾,私盐贩售堪称猖獗,一桩桩一件件儿却不知该如何使他安心。从乐宗手里接下这个位置非他所愿,但得到了却守不住又是另外一出,赫连家人一贯自傲,既已挑了这重负,以他的秉性,却也绝不愿有一日过一日地苦熬着。
殿中火烛略略晃动一番,桌窗摆设皆拉着细长的光影,群魔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