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红楼之扣连环

红楼之扣连环第18部分阅读

    不妖娆,一双素白的脚掌轻轻贴着地面,指甲圆润透明,形状小巧可爱,行走间柔软小心,仿佛踏着水将要生出花儿一般。

    少年的声音微凉,含在唇里,似乎遥远似乎贴耳,透着股子亲昵:“我的好扣扣,就等你不来,便只好我自个儿请罢。”

    赫连扣冷不丁竟未被吓着,只立时回了头,贾环提着一盏绸芓宫灯靠在盘龙柱侧,素白单衣似是因有热意而挽在腰间,故而露出半截子滑腻修长的小腿来。

    帝王眯了眯眼,扔下笔,就要起身,却见贾环忙走过来按住他,道:“你久坐,不宜急急站起,慢慢的才是,可别头昏沉了才好。”

    赫连扣顺势把他拉进怀里,脸孔埋在他颈侧轻嗅着,淡声道:“怎么来了?喝酒了?在水溶府上”

    贾环好笑着推他一把:“你装呢!我来回地洗了好些水,怎生还留的下酒气?他闹这么大阵势,你合该早知晓了的。”

    赫连扣伸手摩挲着少年温润细致的脸颊,在灯火下有了不甚明显的笑意:“为了那劳什子春水花月宴?你倒是好兴致,也见时常来瞧瞧我。”

    贾环往前凑了凑,两人额头相抵,目光落尽帝王那双深邃而无可测探的褐金瞳眸里,柔声道:“可不是为了你?饕楼这回推出的,不光有春水花月宴,另有玉壶鱼龙席、东篱暗香桌等等,回头我让金宝钱列出单子递进来才好。我与水溶商议了,此次必然要使饕楼拢住盛京各路权贵名流方是目的,他们这起子都十分好面子,想来也不拘着多花几个子儿。贾琏也快带着金玉缘与潇湘绣馆进京来,必是要立足的,多少给你添些进项。”

    赫连扣听着他说,心中却一遍遍咀嚼着少年的名姓,仿佛要牢牢扎根于骨血,生生世世不敢有忘。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对你好,不分缘由。

    他的母妃陈皇太后不曾做到,他的环儿却从九岁起为他掏心掏肺。

    赫连扣无法形容此刻在胸腔中涌动的酸楚、甜蜜以及某些越发胀大的阴暗。

    不想放手、不会放手——

    哪怕与天下为敌。

    帝王抱着少年缓缓站起,明黄|色袍子从膝上跌落,如一团盛世牡丹,终于在此夜开出零星轮廓。

    他一手提着宫灯,一手环抱着他的少年,沿着汉白玉长廊走过,少年的寂静的夜里哼着一首未名的小调。他觉得很好听,而少年笑得乐不可支。

    走过冗长的暗色,被灯火照亮的一切仿佛沉浸在水中,有透明而安宁的弧度,缺乏温暖鲜活的人气,却又充斥着世俗难明的美丽。

    帝王把少年小心地放在铺盖明黄绸缎的床上,俯身亲吻着他的唇,低低地唤着:“环儿”

    贾环弯着眉眼,唇间并眼梢那点宣红在乌发白肤映衬下越发艳丽干净,仿佛不谙世事般,少年伸着手指缠卷他的发,懒散应道:“嗯?”

    “有一日,做我的后。”赫连扣抚着他薄薄的眼皮,眼珠子在手指下灵活地移动,似乎是不安的,然而他又知道他的少年绝不是如此胆小。

    贾环笑了,甩开他手滚了一下团进被子里,拉着长音:“哦——好。亲爱的皇上,您的皇后要睡了,来侍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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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您想甚么呢?一副吃人的面色,竟是把那些小的吓得瑟瑟。”双灯坐在小杌子一面打着个雨过天青色络子,一面笑问倚在廊下的少年人。

    贾环攥着手里张儿宣红帖子,道:“咱家的准姑爷发了话来,使我过府一叙,近期内便要定下与姐姐的婚事。”

    双灯方明了他心里郁郁,为的也不过乃是一手教养的姐们儿将要嫁人,未免颇有愤懑不舍罢,因笑着劝慰他:“哥儿可不该这么着,姑娘如今有十五六了,若非有那府里一味拖累着,合该早早地便作了新妇。我闻听这桩姻亲乃是富贵已极的,那小王爷更是个十分的人物,家世又清白,断断不会委屈了姑娘才是。”

    贾环心中不是不知,自从圣旨赐下来,他明里暗里便没少了打听水泾其人。赫连扣那处是立了保书的,端阳与葛蕈言辞里也颇为赞誉,更是应承了求娶黛玉后,再不提侧妃侍妾之流。只那毕竟是宝贝了五六年的女孩儿,又与别人不同,饶是心思淡漠如贾环,也少不得再三挑剔。

    那水泾在元贞寺内见了黛玉一面儿,百般个不愿意竟是立时消隐了,一径催着水溶与赫连扣。钦天监婚期一日近似一日,若非两家俱是一等一的名流勋贵,到底越不过祖宗规矩礼制繁琐,只怕那一股子匪气的愣头青当夜便能爬了林府围墙,将娇嫩温婉的绛珠草儿掳回去好生养着。

    这一出还是贾环从葛蕈处知晓的,当场竟恨不能拍桌而起,这东安郡王,果真十分的无耻,自家姑娘千好万好,可还由得他挑拣?

    想到此节,少年脸色更为铁青,招了夏生备下车马,方恨恨出府去了。

    那双灯摇一摇头,寻思着正是用过午饭,林姑娘想来还不曾歇下,往她那处说会子话,替自家哥儿探探口风却也不错。

    贾环到了水泾处,拜帖也不曾呈,那彭索骥两手一开一合,好不贵重的东安郡王府,说闯便也闯了。小子护院抄棍杀来,竟是被闻讯而至的水泾一一撵将出去,活脱脱一场闹天宫般的戏折子。

    贾环在主位坐了,端着丫鬟沏好的茶汤,姣好面貌如谪仙儿般淡漠平静,水泾却情知此人一贯的不是好性子,除了对皇兄和软些,手段竟是实在狠辣极了。

    “王爷,贾环过府来,为的不过是一桩一件儿。明人不说暗话罢,林府只得姐姐一个女孩儿,如珠似宝的,虽是皇亲定下了,却也由不得您胡来!”

    水泾方歇了打量此人,竟觉得是个有心计不简单的,早提了百二十个心眼子要同他打机锋,如今一听这话,却颇有些应接不暇,这、这和水溶皇姐说的可差着远了,因而木木地竟只得一句:“环弟且消消火儿”

    贾环简直要给这东安郡王气乐了,一时却也平和了几分,敛了些子蛮横刁难意味,笑道:“哪个是你环弟?王爷可不敢乱认亲表,贾环如今尚不过小小举子,果真是不可图您家富贵!”

    彭索骥憋笑憋得辛苦,揉着脸“噗噗”个没完,水泾也醒过神儿来,军中兵油子是一贯的皮厚心黑无节操,浑不在意贾环这两句不痛不痒的讥讽,因笑道:“那我便也托大口称一声环儿,想来皇兄的本事也总该使我早日改口。”

    贾环顿了顿:“再不提我与他。王爷只说,那大婚之日从来年入秋改到今年元月所谓何事?姐姐如今紧赶慢赶着缝制嫁衣被面儿,我瞧着十指俱是叫磨细了,心中疼惜得厉害,故而但凡今日有冲撞了,也请王爷见谅一二。”

    水泾又是一惊,忙急急地表态:“我可不需她那些有的没的,便是独身一人来我王府也使得。”

    “弟弟这话说的,那是姑娘家的礼数,你只顾着疼惜,可不敢叫黛玉妹妹在京里落了脸子!”不及贾环发怒,那里间转出个芙蓉红金牡丹刻丝宫裙的女子来,鸦羽般的发丝绾作双髻,缀着堂皇有凤朝凰双股翡翠珠步摇,端的是逼人的明艳雍容,恍若神仙妃子一般。

    水泾知道自个儿皇姐最是伶牙俐齿,盛京里贵女圈子多戏称她一句“女诸葛”,虽有玩笑之意,却也有八分的实话,故而隐隐地有些喜色,唤道:“皇姐”

    贾环眯了眯眼,方站起行礼:“贾环见过端阳郡主,郡主万福。”

    端阳笑得十分可亲,也不敢受他大礼,忙扶起了,因问道姐儿可好、林阁老可好,又好一通恭维他日前夺了解元称号。

    贾环也是很清楚这女人厉害的。

    东安老郡王四子三女,唯有这端阳与水泾一奶同胞,乃是正儿八经的嫡女长子。

    水泾长于兵事军务,而端阳则犹擅闺房帷幄,说不得是个比其弟更为果决大胆之人,替赫连扣斡旋于一众名流公子世家小姐之间,虽未尝有好名声,却实打实替自己、替水泾挣下了天子荫蔽。

    “我这弟弟乃是个打仗打傻了的,素来手段莽撞。也不瞒环儿,打那日元贞寺一别,他竟是茶不思饭不想,恨不能立时去府上迎了黛玉妹妹。这钦天监的日子一改再改,竟是他时常去苦求来的。”端阳面上有些戚色,长叹道,“他回来那么许久了,独守着宅子竟是十分不得趣儿。我又有自个儿的郡主府,总不好兼顾两头,合该是早早地有个正妃,也体贴他温饱,好叫了我早日安心罢。”

    若换做常人,对着这美人垂泪,必然已是拍着胸脯表决心了,别说一个姐姐,便是十个八个也嫁了,偏是贾环,一副君子端方的好皮囊,却实则冷心到了极点,因淡淡道:“郡主也不必与我打这亲情牌。环儿自小在那吃人的贾府里长大,唯有姐姐与二嫂子疼惜了些,如今又寄住在林府里头,总不能胳膊肘向外。”

    端阳捂着唇笑起来:“果真是好厉的嘴皮子。小环儿,到元月好歹还有些日子,我这傻弟弟必然是十分乐意帮衬的,说不得也是足足的了。那些虚的我王府真真儿不放在心上,只黛玉妹子一人来,千好万好得待着,再不敢使她有一点委屈!何况,大年初一,那可是个十分绝妙的日子,想必黛玉妹子也有些想法,环儿以为呢?”

    贾环瞧她一眼,垂了长长的睫羽,有些沉默。

    当年贾敏亡故,林黛玉热孝里便被接入了外祖家,遇上个混世魔王。实则若非出了贾环这等变数,病潇湘恐如今还在那府里头,林海也该早早地去了,继而落得个香消玉殒的惨淡收场。黛玉只一天脱了那销金窟,一时也就想透了,于贾府的景况、王夫人的算计、老祖宗的偏心并那贾宝玉的本性不担当她心里明镜儿一般,更有那当年贾敏去得蹊跷,零零总总,莫说濡慕爱戴,如今乃是每滴眼泪里都有懊悔、每声自责里皆有怨恨。

    林黛玉是个小性儿的女子,贾府不仁,她自然也不甘以德报怨。

    这个日子,没白竟是戳到了人心窝子上!

    “郡主当真算无遗策,贾环佩服。”最终少年放下了茶盏,轻叹一声,眼里露出一股子怜惜呵护来,他的林姐姐,此番必然是同意的了。她那样的玲珑心思,恐怕在元贞寺便有了定计,如今说甚也是为时过晚了。

    端阳拍了拍喜不自胜的自家弟弟,眯眼儿笑道:“解元过奖,晚膳也备下了。你我如今已是一家人了,合该一同热热地用下才是。”

    贾环晚间回了林府,见过黛玉,她果然是有了章程,早料到那姐弟二人的身份,私心里对水泾也是乐意的。又因提前一月置备物件儿,如今也不过分赶,贾环只得无奈作罢,倒是便宜了那独狼般的未来姑爷,心中好生骂了几句。

    将要歇下时,贾环仍有些闷闷不乐,一时面色也不好,只捏着被角儿有些呆怔。

    “哥儿,白日里姑娘与我说,她是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弱女子,要说对付贾家的手段却也是真真的没有。如今端阳郡主摆的是阳谋,也并没有坏心,既能一石二鸟,何不也就应了,总不能只叫哥儿与老爷两人辛苦!”双灯坐在床前脚踏上,软言劝他,她是宫里出来的女官儿,性子内敛温顺,最善观人颜色,比起莲香,竟是更善解人意些。

    贾环应了声,一双冗长眼儿如乌墨点漆,深沉幽谧:“姐姐的心思我自然懂得,说到底不过为了一个贾府。这笔账,我也就记着,总该一一地讨要,好叫那起子人知道厉害!”

    双灯被唬的有些腿软,再不敢瞧少年脸色,忙放下帘子催他睡去不提。

    初冬将至,林家与东安郡王府这厢十分忙碌于大婚喜事,那贾家却是因贾母千秋广发了名帖,上至皇亲贵胄、下及贩夫走卒,竟是天大的排场,要与陈皇太后叫板一般,立时在盛京里引发了大喧哗。

    自然,林家三人也在邀请范围内,点名是要黛玉并贾环一道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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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好二爷,你且乖乖地换上,好叫你知道,今日是大场面,万不可有半点马虎!”袭人唬着脸,身后的丫头子儿手上捧着一件三镶领杏色鹭鸶纹玄青大衣裳,一同瞧着床上那撒娇耍赖不愿换上的男孩儿。

    贾宝玉嬉皮笑脸地握住袭人腰,在她胸前娇软处蹭一蹭,因笑道:“我的好姐姐,你素知我最不爱这些。如今天气又热,总不该使我热出病灶来罢,且换件儿去,日前你与晴雯做的那件玫瑰紫金百花的我记着便不错。”

    那小丫头一时又羞又惧,慌忙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自宝玉与袭人有了那关系后,时常便求着欢好,往日更是多带着三分亲密,袭人皮子薄,又生恐王夫人知道了将要坏事儿,一贯是不允的。只今日房中丫头婆子多半去了老太太处帮手,故此刻也不过略红了红脸,半推半就地也便由了他去。那贾宝玉又贴着她耳根笑嘻嘻嚼了几句嘴,袭人胡乱点头应了,接过衣裳将支吾着小丫头赶了出去。

    那房里不过一会儿便传出了些不好叫人开口的声响,站在窗根儿的小丫头听了一会儿,臊得面皮子发热发红,暗骂了声“好不要脸的马蚤蹄子”,方轻手轻脚地去了。

    却说贾母这寿宴,乃是摆在了大观园。

    贾政替老母求荣宠那折子写的声泪俱下、感人至深,今上似乎颇为喜爱他纯孝,不仅大大方方地允了,又将那折文贴在邸报上广告天下,另还加了他半品,升做工部郎中,如今大小倒也算得上个人物了。

    贾家自感双喜临门,门第生辉,王熙凤便顺势延请了个算命先生来家。好一通卜卦扶乩,一说是将要子息出仕,光宗耀祖,二说是百年世家、绵延不绝,三说是贵人升天,阖府得道,喜得老太太贾政等人不知该说甚好,忙重重地酬谢了,又请示了忠顺王府的意思,故才将这千秋宴大操大办。

    谨慎了半辈子的贾母虽则心里约略有些不妥,却也架不住小一辈儿甜甜蜜蜜地哄着,她毕竟是老了,富贵荣养了半生,如今元春正是得宠,二儿子竟官运亨通,如珠似宝的嫡孙子最近也晓得用功了,一时便将老国公在世的训导抛到了脑后,只恨不能早早地到了千秋那日与老姐妹显摆显摆才好。

    正十月下旬,天气已渐有些冷意,那猫冬的蛇鼠之辈已颇有些倦懒盘于|岤洞中打盹儿,荣国府前却人员修列、往来不绝,可并四驾车马同行的宽敞街道一时竟也水泄不通。

    住在后门的许多婆子小孩儿皆跑到此前儿赶热闹,那酸嘴长舌的妇人好一通抱怨,道是“这顶了天儿的富贵,指缝里漏出一点也要他们下半辈子无忧,只门缝里看人,瞧不上他们这样的嘴脸”,因了那石狮子前好些挺胸昂头的护院,俱是仪仗齐全的,不免腿软,只躲在一侧喏喏探头瞧看。

    倒是年岁不大的小孩子们不拘着这些,遇上温柔颜色好的丫头进出,少不得上去撒娇弄痴,竟也得了不少吃食、铜钱等稀罕物,此处且按下不表。

    眼见着已是近了黄昏,日薄西山、气息奄奄,贾政站在门口觑着天色面上更是不好起来,他今儿穿的十分郑重,此时肃了脸孔,便越发显得难以接近起来,唬的贾宝玉躲得更远了些,恨不能将身子缩到母亲几个大丫鬟后头。

    贾政板起脸子,冷笑道:“你个混物,打扮起来倒是人模狗样,没的不过一包稻草!与我在这儿迎贵客,你且说说,可记住几家了?”

    这贾宝玉虽不才,真真也是实打实的天生聪慧灵巧,却本该也不必为此事伤神,只他上半日心思皆不在身上,一时想到才燕好了袭人美态,一时又想到了许久不见的林妹妹,越发痴性,竟如目不视物,耳不闻声一般,浑浑噩噩也不知今夕何夕,此时哪里说得上来。

    贾政见他支支吾吾,来回念叨个“卫若兰、冯紫英”再没有其他,心中恼恨一窜一窜,竟是将将要当着这宾客云集之时发作他了。

    王夫人见势不妙,也顾不得体面,忙拉扯住贾政:“老爷,宝玉还小呢,哪儿须得应付这许多子人物?况今儿恁的好日子,您便饶他这一回罢!”

    贾政一把甩脱了,强自遏制着,眼里却仿佛像是有火:“慈母多败儿!若非你这无知妇人,他哪里敢如此猖狂!他如今十六了,竟是一事无成,我在同僚间连他名姓也不敢提!小小小,环儿还幼他一岁,如今却已有了解元功名,来日会试开考,以他好才华,说不得便是鱼跃龙门,光宗耀祖!同宗兄弟,你倒不妨与我说说这其中道理是如何由来?”

    一想起贾环,贾政便颇有些心肝儿疼,若当日能料得他一个不得青眼的庶子能有今时出息,说不得也是要好生栽培的!可他现在长居林府,显是与贾家离了心的,每每传过信子去,那少年便客客气气答一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有事弟子服其劳”,态度不强硬却坚持得很,左不过一日拖一日,此事也便不了了之。

    何况如今林海位高权重,在朝中人缘也是有数的,他区区个工部郎中却是半点不敢直掠其锋,闻听坊间朝野奚落讽刺言辞,也便只得憋屈吞咽,冲王夫人撒撒火儿。毕竟在他念头里,待贾环也算不亏,竟是已尽人父之责,若非大母不慈,迫害这孤苦无依的庶子,想来也不至于如现今一般毫无转圜之地!

    王夫人哪里听不出贾政意思,一时拧紧手中帕子,木着张脸道:“老爷教训得是,只如今宝玉也晓得认真了,宫里娘娘也时常赞他越发进益。虽不及环儿仲永之才,却也隐有后来居上之相,还请老爷多担待些才是。”

    这话里不知多少恶毒心思,贾政却似乎只听到“娘娘赞他”几字,脸色竟也缓和几分,正这时,门子大声通传道“北静郡王、东安郡王并林阁老车马到”!

    贾环方下了车辕子,便见得一人殷殷守在旁侧,鬓角霜白,面容冷峻,却不是水泾能是哪个!

    “环弟。”水泾一见他,眼里便是精光一闪,亲亲热热叫一声,唬的夏生腿脚发软险些给这位爷跪了。

    贾环也不理他,只偏头瞧了瞧他身后的水溶,道:“王爷,这是何意?”

    口吻间,竟是有些质问之意了。今儿贾家可谓树大招风,林黛玉虽与水泾有了婚契,如此大胆行事却仍要免不了叫人置垢,女孩子名节比天大,将来少不得有那用心险恶之辈来中伤她,这叫贾环如何忍得。

    北静郡王见贾环恼得面色都有些泛红,如春桃凝腮般一时有些艳丽端方,苦笑道:“这原不是我的意思。只端阳来前与水泾说了好些子话儿,想来不过是有关这府中丑闻,我这弟弟义愤填膺,便少不得要做趟护花之人了。”

    贾环旋即默然,贾宝玉甚么德行他自是心知肚明,那王夫人与薛姨妈也并非省油灯,林黛玉此番来少不得有些祸事,水泾身份到底贵重,虽有不符规矩之处,到底却比自个儿名正言顺些,只是如此依了他,心中却有十二分的不甘。

    水溶朝水泾丢了个眼色,这厮在媳妇儿跟前倒是脑子活络,忙急急道:“环弟不必着扰,回头我冲皇兄讨道折子,必不叫小姐清誉受损。”

    贾环正待开口,那帘子却微微掀起一丝儿,一抹温婉轻柔女声响起:“环儿与王爷且不需如此忧虑,待会儿直入内府,除我外另有姊妹多人,二位勿论身份如何,却是不合适的。黛玉虽一介弱女子,却也不是要进那龙潭虎|岤,只请宽心便是。”

    这话连消带打的,竟臊得关心则乱的两人面皮子发红,互瞧一眼,俱是讪讪。枉他二个平素皆是风流贵重人物,此刻没的叫那心思玲珑的少女提醒,也亏得是一家人,好歹少了笑话戏谑。经得这一事,贾环却与水泾有了一分亲近,想来这也算是另类的同甘共苦了。

    却说这贾政闻听此三家来,忙不迭从内门匆匆赶来,未尝敢有半点怠慢。好容易喘匀了气,见那大门前三人言笑晏晏,那庶子立在天潢贵胄间,竟未有半分不适紧张,颇以君子如玉意味引人注目,加之他年岁不大,此番更是罕有了。

    “工部郎中贾政见过北静郡王、东安郡王,王爷千岁。”贾政与王夫人、贾宝玉当即要拜,贾环分明躲避了,他不过贾府庶子,虽有功名,却也受不得这等大礼。

    以水溶往日的脾性,却是好歹要装模作样搀扶一把,只此刻叫水泾与贾环不着痕迹地瞪着,情知他二人心性,便也不愿作为,待礼数完毕后方笑道:“许久不见,政公越发精神了,令郎倒是出落得更佳,你那块玉儿可还好吗?”

    贾宝玉喏喏应了:“蒙王爷福庇,都好。”

    他有心抬头瞧瞧这位面容昳丽的王爷,哪知却见得另一位黑衣者面容冷峻至极,仿佛冰雪雕刻,正回望过来,双色泽浅淡的眸子里满是某种阴冷残酷的血腥意味,唇边更有一丝古怪笑弧,没的叫人心肝震颤,唬的他慌忙别过脸不敢再看。

    水溶甚是无趣的收回目光,摩挲着拇指间一枚玉白扳指,待贾环与贾政夫妻见过礼,并众人方浩浩荡荡进得府去。

    60晋江首发

    如今贾府,果真是比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境况。

    忠顺的青眼,仿佛将这高门大宅最后的生气焚于一处,香木集顶,于垂死顷刻将将绽出万丈光芒,竟好一副与皓月争辉的姿态,使所见所者多有迷了心眼,不辨前路。

    贾环抬眼瞧了瞧被夕日轻薄围拢的大观园,真真好不富丽,雕檐绮户,堪比吴王台榭,一抹残红如血,偏生又有股子诡谲莫测,使得满目喧嚣热烈蒙纱遮雾、水月镜花,过了今夜,戏台子收场,此间种种也仿佛不过是说书人满是斑驳旧痕的手札罢。

    “环儿,有甚好看的,竟是要将你的魂魄夺了去?”水溶见他许久不说话,也不知兀自看向何处,只觉空寂,不免拿话逗他开口。

    贾环拢了拢披在身上雨过天青色半袖披风,抿着唇角依稀似有些笑意:“自然是看这省亲别墅十分堂皇,美轮美奂,竟是凭白要折了人福气罢。”

    水泾虽不通文事,心思却透彻,闻得贾环语气中颇有些血腥凄冷,因凑趣吟了半句:“朱门酒肉臭”

    贾政听着却极是摸不着头脑,他荣华富贵了半辈子,又本就是局中人,只觉他那几个话间全是深意,这北静东安两位便也罢了,没的个庶子竟也是十分的见识。

    王夫人因是女眷,本就行在后头,此刻双目瞠大,两股颤颤,若非金钏儿彩霞二个一直搀扶着她,此时竟是气力不支一时要仰头栽倒下去。她如今放利子钱越发没个章程,只以盈利为目的,公中账上亏空颇大,她自个儿私库里头却充盈倍余不止。合该早先她也未必有这样的胆子,只是这省亲别墅耗资巨大,虽有老祖宗与薛姨妈帮衬却也尚有不足,周瑞家的的多挑拨几句,这王夫人竟是彻底头尾不顾放贷下去。

    更有那江南甄家的大房夫人与她勾搭上,一来二去竟是有些无法无天了。

    贾环道“凭白要折了人福气”,可是把她吓得不轻!那利子钱何等昧着良心,又脏又血腥,如今寸寸铸在这大观园中,竟是仿佛乌云盖顶,不日将大祸一般!

    王夫人到底是个不经事的妇人,此时面上便显出许多异样来,也幸亏走在后头,才不叫人察觉罢了。

    至于那贾宝玉,他虽行在王夫人跟前儿,却一心记挂着门口那辆青绸幄马车,眼前颦颦笑笑一径是那林黛玉脱俗模样,往日他二人一道玩、一道吃饭、一道午睡之景历历在目,他竟只觉心口酸胀,肝肠寸断,此时才是通悟了那“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之意。

    几人脚程不快,约莫两盏茶功夫才及至正厅,迎面是一扇五彩光明的翡翠水晶屏风,乃是新雕了的东海长流水、南海不老松图样,更有松鹤延年、麻姑献寿、王母长生、天翁送福等等,端的是贵气逼人,使人啧啧称奇。

    贾环只消一眼便有所计较,如今水晶倒比玻璃易得些,却仍是稀罕物,这一架子劳什,少不了耗费千把银两。

    绕过屏风,目前更是彩绣辉煌、翠绕珠围,甚么尺高的血玉珊瑚、臂长的白玉如意、东海的龙颔珠、瑶池的蟠桃果等等零碎千百种,莫说见过,有些竟是听都不曾听闻的,唬的许多也算得京中勋贵的竟有些不知如何落脚了。

    贾政一时有些得意,回头瞧瞧那三个,却皆是稀松平常,仿佛视而不见,彼此说着些小意话儿,旁的不曾注意半个。他心头正不快活,那同来的机灵宫人便高声报了他三人名讳,一时厅子里竟是静得齐了。不过片刻,身份上等些的又活泼泼凑上来问好,便是对上形容尚不足的贾环,竟也显得可亲慈和。

    北静郡王的好名声是盛京里有数的,只他虽为人谦和没架子,亦仍是正正经经的皇室子息,少不得比他们这些加起来还尊贵些。至于那水泾,虽则前两年名声不显,远征交趾节节连胜却也美名长传,这是位狠人,更有个手段厉害的亲姐,少不得是使他们十分忌惮的。

    厅子里人人心思各异,除了那等忠顺的死忠,皆是有抱紧这两条粗腿的意思。

    贾环比起这二位,身上功名便算不得甚么,实乃他座师林海与诸君皆是有些交情的,更兼位高权重,不得子嗣,想来他日衣钵便是这贾府庶子继承,少不得也给他些颜面罢了。

    贾政见了,又羡又妒,却也未有他法。

    水溶三人被拱上了高座儿,待得筵席开始,大家吃喝一团,没的竟是热闹亲近,仿佛彼此俱是相熟的一般。

    虽是贾母千秋,女眷究竟见不得外男,老太太也不过出来坐将片刻,与水溶水泾并几个公侯说上几句,听贾珍贾赦念一番祝词,又好生表达拳拳谢意,便由金鸳鸯搀扶着进屋去了。

    吃了约莫一个时辰,贾环实在厌烦这其中勾心斗角、利欲熏人,便推辞人有三急乃遁逃出来,那水泾本就是个冷面冷心的,旁人不敢接近,水溶又叫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正觉无趣,见少年动作便悄悄缀上也出了来。

    贾环不曾来过这大观园,也不过随意寻摸,且行至潇湘馆,见翠竹葱茏,在粉白影壁上映出节节长影,倒是有些意趣。如今林姐姐不在这儿住,却也不知与了何人,大抵倒是配不上这“潇湘”二字!

    “小王观这儿倒是与她合宜,日后竟要请人为我府邸谋划一处。”水泾立在竹梢上,也不知想起甚,眸色如水温柔。

    贾环抬眼看他,叹了一句:“王爷有这心思便是十分好了。日前贾环多有得罪还请原谅则个,我那姐姐竟是很命苦的,性子又倔,我少不得关心则乱些。王爷人品我见过了,只请、只请好生待她。”

    水泾眼眸锃亮,面上含笑一味点头,兵戈之气不再,竟显得有些忠厚老实了,徒惹贾环嘴角微勾,对这表姐夫却是再无多的不满。

    他二人这里颇有些和乐融融,那头月色如银,却是忽有众女子尖叫啜泣,却是将他二人吓了一跳。

    水泾与贾环对视一眼,情知乃是走近了后院女眷看戏吃饭处,想来其间有事发生,皆是柔弱女子,况又有他们心系之人在那处赏玩,若有个好歹却是万万不行的!二人竟也顾不上许多,急急循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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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刚走到一道月亮门儿,便有个着绛紫襦裙腰间围着碧青撒花巾子,瞧着便仪容不俗的女子迎面上来,她见了水泾,端庄肃然的面孔上便略略放松了些,乃忙忙福身道:“可算找着主事的人了,好王爷,郡主如今有天大的火,她一贯宠爱您,此番顾不得规矩道理,说不得要跟婢子走一趟才是。”

    水泾扶起她,因道:“素衣姑姑不必多礼,我也正是担心,可巧儿我这环弟乃是这贾府中人,由他引路多少能省下些麻烦。姑姑只请与我们分说分说,姐姐向来好分寸,倒怎么如今一怒起来,搅得满园风雨?”

    这位素衣姑姑乃是承平公主跟前儿一等一得力的老人儿,为人忠耿知礼,后来又做了端阳的教养姑姑,眼里介儿非常人可比。此番听得水泾话头,方扫了扫旁侧始终沉稳安宁的少年,便要认出他是当今解元,又因着日后与王府有些姻亲,瞧着也是个可敬可佩的,一贯严正刻板的神情也稍显柔和,冲他点了点头:“那便有劳解元公了。”

    贾环行礼道:“不过是分内事,姑姑一句话却是要折煞我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林黛玉那车马进得大观园内园,便有相熟的婆子婢女来逢迎,双灯方扶了她下车马,那厢便来了一个恍若神仙妃子的妙人儿将她拥入怀中,好一阵“妹妹玉儿”地叫,十分亲稔模样。

    林黛玉眼圈有些红,待那女子问过一遍后方笑道:“你个凤辣子,想来便是不安好心,要使我哭来。在大家面前丢了丑儿,看环儿可饶你不饶?”

    “你快别提那黑心人,你们回来大半年了,他竟连瞧我一面也省得。往日算是白疼了,好叫你知道我可怜的大姐儿总不该日日想着他。”王熙凤一瞪眼,便有些明晃晃的英气,人人只道她如今不做了那管家奶奶,手上既没银子花销,又无权势摆弄,明里暗里都是笑话她“落草凤凰不如鸡”。可见她今儿一身簇新正红杭绸五蝠临门凤尾裙,外勾软银箩团花立领披肩儿,颈项中一个金黄螭首璎珞剔透富贵,俱是又羡又妒,又惊又怕,可恨却是自己个儿狗眼看人低了。

    那王熙凤一把捉了黛玉柔荑,叫人簇拥着朝前走,端的是气派逼人。

    黛玉方笑一笑,轻声道:“姐姐莫怪他,他总不爱来这贾府,又不好接您出去,别看他嘴上不说,只怕心里也是想的。我瞧着他准备大姐儿的礼物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日前倒还托我管端阳郡主讨个吉祥好听的名字。只说姐姐家的女孩儿大了,身在这吃人的宅子里不是好命,须得要贵人提一提才是。”

    王熙凤闻言鼻子一酸,忙借着抬袖掩去泪光,心中想着苦是苦的,只如今也似乎将要熬出了头,便再不提那些。

    贾琏到了扬州,竟是一心扑在生意场上,再没有那些花儿草儿,隔三差五地倒要给她们娘俩儿写信寄东西,也不管合规矩不合规矩的,易放的的不易放的,倒惹得爱强的王熙凤哭了几回。

    贾府是甚么光景凤姐儿自是极为明白的,她那好姑妈如今只管向皇天借了个胆子,来日给这沉疴深重的世族带来的恐怕当是灭顶之灾。但凡想到如今年岁尚小的大姐儿要被抄家灭族之姓污了名声,日后好人家只怕是看她不上,这做母亲的心中便酸涩难忍,愈发愤恨。

    如今贾环既保了她家日后富贵,又替贾巧姐寻摸了十分的好机缘,王熙凤心里更没有惶惑不安,她夫妻二人从此只一心想着贾环与林府却又是后话。

    王熙凤陪着黛玉又见了贾母并几个公侯夫人,老太太神色虽欢喜却始终有丝郁郁,瞧着那出落得越发大方秀美的女孩儿便不住叹息。

    想来王夫人是个目光短浅的,她往日瞧黛玉不上小性儿又身子骨娇弱,只一心算计着图谋林家丰厚资财,可如今那林姑爷得了今上青眼不提,这大姑娘更是一旨婚赐许了那天潢贵胄家的郡王爷。勿论旁人是怎么想怎么看,在贾家众人眼中,却是实打实地迎面一耳光,打得他们都懵了。尤其那王夫人,哪里能是一个“恨”字了得。

    老太太又细细端详了把子黛玉,方觉果真是与在府中时不一样了,行止间竟是元春在跟前儿也及不上的。只她身后那两个嬷嬷的打扮气度,可知如今林府是何等的体面。又有那宝玉虽是千好万好,却也不敢与皇室子弟相提并论,只可惜了他一番痴情,如今倒只能屈就娶了那薛家大姑娘罢。

    如此这般计较着,贾母将见着外孙女儿的兴致也不大了,只略夸了几句,便推辞精力不济使王熙凤领她去后院同姊妹们玩儿,晚间一并再来用膳便是。

    黛玉虽瞧出老太太生疏,却到底是同从前不一样了,只强自按了心内黯然,面上无事人儿一般随着凤姐儿去了那小姐姑娘们游玩耍乐的地方。

    大观园为贾母贺寿乃新辟了一处湖泊,搭了个临水的台子用以唱戏,芦苇霜白,枯荷擎盖,说不得是十分的好韵味,那宝玉便提了一个名儿,做“黛荷小筑”,黛玉一时听了,虽有些恼意,却并未发作,只当是赶巧儿罢了。

    她到时,上头正演一出好戏《相约》,那小旦生的眉蹙春山,眼颦秋水,声音婉转动听,姿态也是极好,底下小姐姑娘都叫着好,林黛玉因看了几眼并不是喜爱的戏目,便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