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样子则类似于社会上的老油子。干脆一点讲,安弟觉得他就像个骗子,用上海人的话,叫做老克腊。但王建军好像不这样认为。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王建军对老魏特别热情,特别殷勤。而且王建军似乎希望安弟也对老魏特别热情、特别殷勤。 王建军让安弟请老魏跳舞。 王建军对安弟说:你应该主动一些。见安弟没有马上站起来,王建军就又说话了,王建军说老魏是个非常成功的商人,做生意做得非常好。“现在我就在和他做一笔生意。”这句话王建军说得比较慢,比较在意。“虽然前面一笔生意我做输掉了,输给他了。但我是服的。”王建军讲到这里就不再往下说了。王建军点了一根烟。安弟注意看了,是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的。并且略微有点抖动。 老魏和安弟跳舞的时候,肚子贴着安弟的肚子。老魏也不对安弟讲上帝、讲神、讲人人相爱。老魏统统不讲这些。老魏只是咧着嘴笑。一边笑,一边露出里面黑黑的牙齿。等到跳第三个舞的时候,老魏甚至点起了一根烟。老魏一只手搂着安弟跳舞,另一只手腾空出来抽烟。 安弟觉得非常尴尬。甚至还有种轻微的恐惧。这个老魏,他对她好像是挺感兴趣的,但他的方式她不熟悉。或者说她无法把握。对这个人,她整个的感到是一个谜。还有王建军。他对老魏的那种态度,他希望安弟对老魏使用的某种态度。如果说,安弟认为,王建军讲的“圣诞节的时候应该彼此相爱”是可以的话,那么王建军就不应该让老魏搂着安弟跳舞,并且是肚子贴着肚子,并且是边跳舞边抽烟。但王建军明显认为这是可以的。是他所愿意看到的。 也是几年以后。有一次安弟和老魏聊天。 因为一件具体的事情老魏生发了很多感慨,老魏对安弟说: 你知道我吃过多少苦吗?我告诉你,你根本就不会知道。我还要告诉你,我是个骗子,但我同样被人骗。 安弟感到一阵彻骨的心寒。她突然想起几年前的那个化妆舞会。每个人都戴着面具走进去,每个面具都做出各种各样的表情。有的像狼,有的则像羊。那时候她还是迷惑的。比如说:什么是可以的,什么是不可以的。渐渐地有人走过来,告诉她,这是一场游戏。渐渐的,她开始知道,凡游戏必有规则。但问题在于:规则未必明说,明说的又未必当真。 但那时候她还是不清楚的。那时候她很迷惘。 换句话说,那时候,她还具备着不怕受骗的力量。  
柿子树的果子在晚上是黑色的
王小蕊站在一处路灯下面。是圣诞节。 路灯的对面就是教堂。一个外观与内部都比较简单的教堂。门前种了排树,不是常青树种。隔开这排树,就是人来车往的街市。王小蕊站在那里,看到黄昏时的云层渐渐压下来,正好压在教堂穹窿形的弯顶那里。 去十宝街的第二个月,王小蕊就换了一种发型。不用“飞机翘”了。即便十宝街上的女孩们并没有这样的改变。在这方面王小蕊往往具备着惊人的悟性。王小蕊的鞋也有了变化。红色再也看不见了,但仍然有着光亮的质地,仍然是热闹的,要把磨痕使劲藏起来的。 街上很多人在走。他们看上去都具备着旺盛的生命力。明确的目标。朝气蓬勃。很多人走过王小蕊身边时,都要回头看上一眼。或许真有什么特别的东西,隐藏在这个女孩的身上。某种隐秘的可能。接近这种隐秘所需要的力量。以及罪恶。是的,罪恶。更重要的是:一种触手可及的美质。 路边的教堂里挤满了人。并且仍然不断地有人走进去,又走出来。 主耶酥啊/关怀我的好牧人/你深爱我/为我舍命/求你今日帮助我/让我认得你的声音/跟随你的引导/阿们。 伴随了这样的颂词,有个人从教堂里面走出来。是个中年人,和街上所有的中年人没有什么分别。这个中年人朝自己手上哈了口热气,再把大衣领子竖了竖。然后他就看到了王小蕊。他朝王小蕊走了过去。 “你好,小姐。”中年人说。 王小蕊抬起头,看着他。 “你一个人在这里吗?今天是圣诞节呵。”中年人的脖子从高高竖起的大衣领子里伸出来。也就伸出来那么一点。样子挺滑稽。他见王小蕊不说话,就又说了一句: “天真冷呵。” 王小蕊漂亮的眼睛朝上弯了上去。她突然很了悟很有把握地笑了起来。 中年人愣住了。一下子又明白了过来。他也笑了,并且终于恍然似地说: “你是鸡。对吧。我知道了,你是鸡。”  
商人们
如果从外表上看,王建军和老魏基本上都属于标准的商人。真正商人的气息往往无处不在。即便王建军把胡子刮得再干净、牙齿再白再没有烟迹也无济于事。但他们还是有明显区别的,比如说,王建军身上的商人气息,更多来自于由内而外的资质。看上去,他很精明,但同时,他又是儒雅的。有些事情还在把握之中。还有些矛盾。就像士兵拿着枪第一次冲上战场,远远的敌人杀过来了。硝烟弥漫。杀声震天。但老魏不是这样。老魏很容易让人想起另一个概念:心狠手辣。 老魏是个苦出身的人。安弟和王小蕊曾经讨论过的一个论点,在老魏身上倒是完全能够适用:有时候,真的让人怀疑,是不是一个人的品质是在童年生活中就确立了的。而且很可能,富裕明亮的生活,才是一个人纯净坚韧品质的最好营养,而不是苦难贫穷的生活。如果说,在安弟和王小蕊身上,这种论点还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话,那么,老魏便是这论点绝好的、确凿的证人。 几年以后,老魏有机会和安弟谈谈出身、谈谈童年生活、谈谈艰辛的创业之路时,安弟还是忍不住大吃一惊。那简直是一本血泪史。安弟几乎怀疑是老魏自己编出来的。因为有些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安弟这代人能够达到的想像。老魏用他发黄的大拇指和食指夹着烟,用刀一样的目光看着面前的空气。老魏的牙齿边缘是黑色的。老魏还说,他的心滴着血。 在老魏的叙述中,安弟知道他出生在农村。很穷很穷的农村。他的父亲是个酒鬼,一喝多酒就打他的母亲。母亲则很软弱。总是哭。老魏说他小时候,穿着长满虱子的单衣走几十里路,去贩卖一点小东西。那是个下雪天。漫天的大雪…… 后来安弟认为,在老魏对于童年的叙述中,有些东西是来自于他的想像,或者说是幻觉。他小时候或许真的吃过苦,这一点,安弟是相信的,并且是确信的。但或许并没有那么多,那么深重。问题在于,有些事情,在老魏身上留下了烙印。比如说:贫穷。由贫穷产生的屈辱。由屈辱汇集的阴暗。以及由阴暗组成的对于不明之物的仇恨。 是的。仇恨。正是这种确凿的、像果核一样坚硬的东西,组成了老魏对于这动荡时势的认知:他是洞察的。一针见血。他也是狠心肠的,因为他认为,从根本上,这世界就亏欠于他。因此,无论他怎样索取与报复,全都是不为过的。 老魏和王建军是生意上的朋友。但老魏否认这种说法,他认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很清楚,他们是合作伙伴。当然在另一个层面上,他们或许是朋友。比如说,在大家都喝多了酒的时候。 老魏自己有个公司。也有人说老魏的公司其实是个皮包公司。但大家都承认老魏的脑子好,对生意场上的判断时有奇招。对他的称呼也很有意思。十宝街上的人大多叫他老魏,而不是魏总什么的。因为大家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大家都认为:老魏的智慧高于他的资产,老魏是一个具备商业灵魂的老魏。虽然大家有时候鄙夷j诈,但老魏的j诈仿佛就是应该的j诈。还有老魏的狡滑。老魏的心狠手辣。这一切在生意场上不能完全称之为贬义的词语,在老魏的身上都能焕发出别样的光彩。都能被赋予别样的意义。 而这种资质,就不是一个简单的称呼可以概括的了。 王建军其实也很佩服老魏。 他们以前合作做过几笔买卖。王建军出大部分资金,老魏出小部分资金和大部分头脑。结果都很成功。关键性的谈判通常总是由老魏出场。这种出场有许多好处。因为老魏的精明与犀利早已是一目了然,不想掩饰也不必掩饰了,所以一些小j小坏小聪明的商人反倒感到了失落,还有压抑。一下子无处下手,便有些慌张。漏洞与疏忽就来了。 所以王建军认为,坏到了大坏,便有了力量。这是王建军认为自己不如老魏的重要原因。那时候王建军认为自己还是有幻想的。他的“海上繁华”咖啡馆。他奇特的留有旧时代痕迹的姨妈。弄堂里的柿子树。虽然他有时候能看到它,有时候不能看到它。它们共同组成了他的幻想、他内心深处软弱的不彻底的部分。 渐渐的,王建军开始明白,对于商人来说,这些,都是他先天不足的地方。因为先天不足,所以总有一天,他是会败给老魏的。但同时,只要他真的败了,只要他真正地被人骗过,感到那种痛,感到那种屈辱,那么,离他脱胎换骨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王建军知道:这个过程,是一个商人必须经历的过程。而老魏只不过已经抢先于他完成罢了。  
一个人在一夜之间可以产生的变化(1)
有一件要命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安弟发现自己爱上了王建军。说爱可能严重了一些。或许是喜欢,再说得准确些,是在乎。 首先,她开始注意起王建军和“妹妹”的相处来。 王建军让“妹妹”走过来。走到他的跟前来。他夸奖“妹妹”的身段、曲线,夸奖她的丰||乳|肥臀,然后再讲上几段黄|色笑话。“妹妹”就跟着吃吃地笑,还有些忸捏的样子。但王建军对“妹妹”从来就很有分寸,顶多就是摸摸头发、拍拍肩膀什么的。安弟还发现,王建军喜欢看着“妹妹”和客人们打情骂俏。他笑咪咪地一边抽烟一边看,还呵呵地乐着,关照安弟把唱机上的唱片换掉,放上一张《夜上海》。 夜上海,夜上海。 你是个不夜城。 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 王建军用脚打着拍子。用手打着拍子。手和脚都沉在暗黄的灯光里面。暗黄|色,明黄|色,灿黄|色。黄金的颜色。金钱的颜色。权力的颜色。还有许许多多的脚和手,也在这样的灯光下面。有些脚和脚交织在一起。有些手和手交织在一起。 有一次,在这样的灯光里面,安弟故意在王建军面前提起“妹妹”。她试探他。她说:“妹妹”真美呵。特别在晚上的灯光下面,真是越夜越美丽。 王建军笑了,用眼睛看她,却不急于回答。或者根本就不想回答。 安弟就有些明白了。她想,或许真是这样吧。或许真是像她想的那样吧。 王建军终于请安弟吃饭了。不是下雪的圣诞节,不是可以人人相爱的日子。就他们两个人。在晚上。 两人在路上都有些沉默。一前一后地走。王建军在前面,安弟在后面。略微慢个半步的样子。王建军停下来点过两次烟,脚步便收住了。但安弟仍然还在后面。没有要马上跟上去的意思。 安弟认为王建军的沉默很当然。安弟还认为自己略微的矜待也很当然。更重要的是,她认为这两种当然是同一种性质的东西。 他们穿过十宝街旁边的一条小弄堂。正是黄昏上下班的高峰时间。弄堂里面,不断传出司伯灵锁关关合合的声音。尖利的带有尾音的上海话。宁波话。身材明显走形的中年女人,提只洗菜小篮子,冒冒失失地走到对面的石库门里去。篮子一路往下滴着水。 安弟盯着那样的女人看。 安弟不喜欢这样的弄堂。在这样的弄堂里,最容易看到那种身材走形的女人。上身比下身长。身体的整个线条都是往下坠的:衣服盖住的臀部。小腹。眼角。迈动的腿的弧线。最重要的是,这样的女人从来不穿高跟鞋。她们跨着细小扎实的碎步,走向每一个确定的目标。 安弟害怕看到她们。有些不妙的联想,也有些莫名的丧气感。要知道,安弟穿上高跟鞋,快速神气地走着,就是为了逃离这种联想。安弟绝不与她们为伍。她高高地昂着头。像她这样的女人、像她这样穿着高跟鞋走在街上的女人,总是高高昂着头的。谁也不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她藏了一个秘密。这秘密有着世俗的外表,但核心是有光的。这有光的核心有时候力透纸背: 就像那些坚定的、铿锵有力的高跟鞋发出的声音。 饭店就在浦江的旁边。透过大片的玻璃窗,可以看到迷离的灯光,迷离的爵士乐声,还有很多迷离的人。他们穿着迷离的光泽的衣服,脸上带着迷离的表情。他们穿行在大厅巨大的圆柱与圆柱之间。 显得很渺小。 安弟与王建军也显得很渺小。但他们一落座,这种肉眼的感觉就立刻消失了。因为侍者实在是出色。这种出色更多地在于:他们能让你感到自己非常重要。这种重要性其实是他们暗示的,但你明确无误地认为,它真的来自于你的自身。 在浦江边的一家大饭店里,迷离这个词语,就是这样来进行解释的。 王建军让安弟多吃点菜。 整个晚餐王建军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让安弟多吃点菜。安弟就真的不断地吃着菜。菜,还有很多漂亮的小点心。安弟觉得很幸福,一个迷离的人总是很容易感到幸福的。况且王建军还不断地加深着这种迷离的氛围。他说你看到那些堂皇的圆柱和阳台了吗。安弟说是的,看到了,看到那些圆柱和阳台了。王建军说,很多年前,这个城市的黄金时代,人们就坐在阳台上吃着中国式的午餐,喝英国淡啤酒和荷兰酒。下午,他们则在那里喝加冰的威士忌,下面就是浦江,船来来往往的。还有雪茄的香味。 说到这里,王建军突然停顿了一下。接着,他突然说了句: “我是有理想的。” “我也是。”这句话是安弟说的。说得很快,脱口而出。 王建军就笑了笑。抽了口烟。是烟,不是雪茄。 “很多理想都是要付代价的。”王建军说,有些像自言自语。 “挺不容易的。”还是王建军在说。更加像自言自语了。 这天晚上安弟喝了点酒。 安弟觉得喝酒的滋味很好。喝酒的滋味就是迷离的滋味。喝了酒以后,有些话安弟就敢说了。有些事情安弟就敢做了。安弟的手伸过精致的、边缘布满洛可可花纹的小圆桌,抓住了王建军的手。安弟张开嘴巴,说了些她想说的话。王建军沉着头,没有说话。安弟就又张开嘴巴,把她想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一个人在一夜之间可以产生的变化(2)
大厅里充满了细小的音乐。细小的人。还有一些细小的然而有光的心愿。比如说安弟的。安弟感到很幸福。安弟的手很幸福,安弟的身体很幸福,安弟的心也很幸福。在一个可爱的物质世界里,有一个可爱的自己喜欢的男人。 安弟觉得自己的心愿并不奢侈。 安弟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房间里。她躺着。但衣服是好好的。身上还盖了床被子。她的手还是捏着一个人的手。但手的主人已经换了。 是老魏。 还有就是安弟觉得自己的头非常疼。裂开一样的疼。还有嗓子。 很快安弟就明白自己的处境了。一半是自己的分析,一半是老魏的解释。 老魏站起来倒了杯茶给安弟。然后就在安弟的床边坐了下来。冲着安弟咧开嘴笑。 老魏说有几件事情要对你说清楚。今晚是个约定。今晚让你喝那么多酒也是个约定,让你喝那么多酒后,王建军消失了、老魏出现了更是一个约定。当然所有的约定都是有代价的。有的代价由老魏出,原因是老魏喜欢安弟。还有些代价则由王建军付,后果是今后必定失去了安弟的信任。老魏还说,正因为自己喜欢安弟的缘故,还有三层意思也需要对安弟讲明白: 第一层:是王建军让他来的。因为王建军知道老魏对安弟有兴趣。他也确实是有兴趣。 第二层:他很感激王建军的这种做法。虽然他知道安弟可能是王建军的女朋友。 第三层:如果安弟不愿意,老魏一根汗毛都不会碰她。老魏是个生意人。而好的生意人都应该是讲究规则的。 最后,老魏还附带着补充了一句。 老魏说,安弟和王建军晚上那顿饭的钱也是他出的。  
对于卑不卑鄙的问题不用回答
王建军说要和安弟谈谈。 安弟说不用谈了。没什么好谈的。拿了半个月的工资,开叉很高的店里的衣服也还掉了。两清了。当然最重要的是:没什么好和你王建军谈的。 但王建军还是坚持说要谈谈。他显得特别软弱。眼睛也有点红。他说只要给他十分钟,只要十分钟。有些话虽然现在安弟可能听不懂,也不愿意听,但他还是必须要说。说了他心里可能会舒服些。他说可以吗,安弟。他轻声地叫着安弟的名字,眼睛有点红。 安弟说你舒服不舒服和我有什么相干。安弟说你舒服不舒服和我根本就是没有关系的。 说是这样说,但安弟还是有些软下来了。她说:“你说吧,有什么话要说你就说吧。反正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王建军就说了。王建军说:“对不起。” 安弟的嘴边露出一丝冷笑。 王建军继续说:“我这个人,已经是千疮百孔了。输不起了。” 安弟把头别过去一些。 还是王建军在说:“这次我输得很惨。惨到要把“海上繁华”都赔进去了。只有老魏可以帮我……” 安弟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你说完了吗?”安弟说。 “我知道你恨我。” 王建军把头沉了下来。他把头沉下来的时候,安弟发现他的头上有白头发了。不是一根两根。而是许多根。 “我为什么要恨你?”安弟的声音也很冷,像白头发一样冷。 现在是王建军不说话了。 “你一直在骗我。”安弟说。声音有些发抖。 “我没有骗过你。”王建军说:“有些话我也一直想对你讲。但我不能。你和我不一样。我已经走得很远了,回不去了。” “你这个人有原则吗?”安弟说。 “原则?”王建军拖长了一点声音:“以前有。现在搞不清楚了,现在谁胜谁就掌握了原则。” “你很卑鄙。”安弟说。安弟的声音不大,但非常有力。 王建军像是给震了一下。他抬起头,眼睛恰好和安弟的眼睛碰在了一起。又是那双有些柔软的眼睛了,又是那种有些虚幻的表情了。但现在安弟觉得那里面全都写着一个词语:卑鄙。 王建军点了一根烟。吸了一口。吸得太猛了,以致于给呛了一下。 “你是个好女孩。但有些事情,以后你是会知道的。总有一天你是会知道的。”王建军说。 安弟回答得很快。安弟说:“现在我就知道。” 王建军摇摇头。叹了口气。王建军说: “当然,我倒是希望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事情发展到了中间环节
其实,中间环节还有另一些词可以拿来替代,比如说转折。比如说渐进。再比如说突变。很多事情,人与物,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慢慢积聚了一些气力,要拿出一点它自己的手腕,不再那么依势而行了。 就像一个在十宝街闲逛的客人。开始时他是陌生的。东翻翻,西瞧瞧。他还是那么弱,谁都可以欺骗他,谁也都可以不欺骗他。慢慢的他有些门道了。在欺骗与不欺骗之中,他逐渐定下神来。他和人吹牛了,和人聊天了,有些旁门左道、枝枝节节的东西了。人家瞧不清他,他却是越来越清楚了。 也有点像依然走在十宝街上的安弟。 安弟离开王建军后不多久,就穿了一双很漂亮的高跟鞋上街了。安弟换了个地方打工,做翻译。并且收入很高。安弟脚上的鞋也值很多钱,是王建军以前和那块绿翡翠一起送给她的。安弟曾经想把它扔掉。就像扔出一根抛物线那样简单。但到后来还是没有扔。这双鞋价值1000多元。虽然这个男人是个坏男人,但这双鞋是好的,穿着这双鞋的安弟走在街上,也是好的。这就够了。至于其他一些事情,其中的不舒服,它的弧形弯度,它的微妙的痛感,以及内里的扭曲变形,那就是纯粹的其他的事情了。 这些都是显示中间状态事物的情况。 再比如说王小蕊。年轻漂亮的太阳一样的王小蕊。隔着玻璃窗,她指着一个女人,她说那个女人是鸡。后来她就不说了。她跟着一个男人去酒店的吧座,那个男人捏了她一把。她急了,把他弄疼了。后来她就不急了。她也不再对保安说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了。她镇定自若地做一切事情。对那些银光玻璃下面的商品,她也不再光是说着“真漂亮”了,有时候,她也会优雅地从皮包里取出钱夹,买下一件两件的了。一个镇定自若的人就渐渐地会有许多办法。一个镇定自若的人还常常是有钱的。 并且,有些神秘。 或许中间状态就是一种有些神秘的东西。不知道突然就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因为一切基本的条件都已经具备了。毛茸茸的土壤。根须。一眨眼的工夫,十宝街上又开出了一家两家新店,几个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漂亮姑娘。一个安弟。三个王小蕊。十个“妹妹”。还有城市。还有街区。以及人心。它们的体积都在不断变化着。有些像种子。有些则像细菌。 时光也呈现一种暧昧的状态。可以飞速向前,也可以突然转后。今天那里在上演一部喜剧作品《上海往事---红玫瑰》,明天格蕾丝·鲍泰利的钢琴独奏音乐会就开始了。还有空间。经常有人会在梦中途经那些老街。隔着栅栏。然后如同一切梦中人,具有了非同一般的能力,他们悄然穿越过那些黯淡、黝黄的障碍物,来到一个曾经存在过的地方。 色泽也在变化。并且无从把握。丝绸、白金、动物皮毛、女人的歌喉。橱窗里悬挂着的衣物。它们出奇的宁静,出奇的自然。微微闪现一些光芒。它们的占领,是一种铺天盖地的占领。一个物质世界突然到来了。 强悍,单纯。因此也显得相当无辜。 它要求简单的事物。简单,明确。并且不喜欢伤感。至少需要看起来简单、明确、毫不伤感。它告诉王建军的姨妈:小资产阶级也受到了威胁。因为至少那座老式公寓也面临着拆迁的危险。当然问题也不是不可以解决。比如说,一定数额的人民币,也可以使拆迁的路线稍稍改道。它伸开双臂,热情拥抱离队归来的王建军:他终于找到了这个时代的准则。他终于成为了一个简单、明确的真正的商人。 它也回过头来,不无遗憾地看了一眼“妹妹”。“妹妹”已经被十宝街的灯光掩盖住了。“妹妹”几乎已经成为了十宝街灯光的某个部分。有许多河流,到了中段就枯涸了。有一个大家都知道的词语,叫做:物竞天择。 当然,在这种中间状态的环节里,真正的主人还是时间。 它往往过去得很快。  
市民与市民的相遇(1)
“几年以后,两个多年不见的成熟女人,两个因为多年不见,彼此显得非常神秘的女人。她们将非常夸张地发出叫声: 安弟! 王小蕊! 她们热情地抓住对方的手臂。迅速而不动声色地彼此打量。” 有些预言,往往也是这样不动声色地实现的。当然,部分细节或许会有改变。比如说,光从外表看起来,她们都还相当年轻。王小蕊手里还牵了一条浅色纯种狗。毛茸茸的。耳朵竖得很高。安弟则戴了一副黑墨镜,把脸上的肤色清晰地划分为二。 她们现在都很漂亮。像阳光。更像已经飞起来的鸟。羽毛长好了。羽毛很漂亮。 更重要的是,她们现在与身后的巨型商厦、弧形的向上提升的城市、街道、匆忙而面无表情的人群、甜腻如名品般的空气、组成空气的纤维,她们与它们协调起来了,融合到一起了。 她们已经成为了巨变的一部分。不再孤单了。 “很多年后的那一天,安弟将满脸笑意地看着不期而遇的王小蕊。她看着面前的王小蕊。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神奇地跳出了这样一句话。这句话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王小蕊说过的。 那天晚上王小蕊说:我一看到她,就觉得她是一只鸡了。” 她们在商厦的吧座里坐下来。 王小蕊抢着要买单。王小蕊雪白的手,从雪白的皮包里取出一只雪白的皮夹。然后从皮夹里轻轻取出一张大票子,放在银色的托盘里面。 相当优雅。 安弟笑咪咪地看着。安弟认得那种皮包的牌子,也认得那种皮夹的牌子。至于王小蕊那双保养良好的手,上面至少戴了两只钻戒。都是今年刚上市的新款。 “你蛮好吧。”安弟说。安弟边说边用眼睛继续打量着王小蕊。好几年过去了,皮包换了牌子。皮夹换了牌子。手上戴了戒子。连眼睛也长大。连眼睛也改变了。现在它是锋利的,像一把剥皮的小刀。 王小蕊说她现在蛮好的。从学校毕业后就去了南方。去了两年,在一家公司干事。王小蕊说南方可真是热,特别是那些湿热的夜晚。空气里都是水份,粘乎乎的。缠在身上。但那里的海非常好。她常常下海去游泳。人一下到海里,就把什么事情都忘了。 王小蕊是这样说的。 “后来呢?”安弟继续问。还是笑咪咪的。 王小蕊说后来她就回来了。在南方她没有成功。做生意做不过人家。她很失败。王小蕊说她天生就不是那种女强人的料。她其实是个蛮简单的人。蛮简单,也非常实际。只希望自己生活得好一些。别人有的东西,自己也能有,别人能享受到的,自己也能享受。 安弟点点头,示意她讲下去。 王小蕊说女人做事情太辛苦了。她不能让自己这样辛苦下去。女人太辛苦了,就容易变成老太婆。她可不想变成老太婆。 安弟就笑了。安弟说你哪里像什么老太婆呵,你现在是这条街上最漂亮的女人。 安弟不知道王小蕊现在究竟在干什么。 她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彼此沓无音讯。有许多传闻,关于王小蕊的。安弟将信将疑。有时候安弟想,即便那些传闻全都是真的,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她们是好朋友,曾经有过许多相似之处。她们都喜欢漂亮的东西。不安于现状。她们都喜欢钱。受过时代的诱惑。她们一起走上十宝街。 但安弟觉得她们还是有区别的。相当大的区别。 如果说,王小蕊是个很简单的人,那么安弟或许就要复杂一些。如果说,王小蕊只是希望:别人有的东西自己也能有,那么安弟就绝不仅在于此。物质,在于王小蕊是一种终结。在于安弟,则是一个过程。一架阶梯。她希望通过它,通过它们,到达一个她自己都还无法描述清晰的所在。 在那个地方,她安静地与王建军的姨妈相对而坐。她们相对而坐。那个奇怪、威严而又华贵的姨妈。在那个地方,王建军不是那天晚上的王建军。虽然他也对安弟说:走得太远了,回头万事空。但他紧接着立刻紧紧握住了安弟的手,他说:安弟,安弟,相信我一次吧,让我重头来过。还是在那个地方,一切都是静谧的,富有规则的,边缘光滑的。 安弟还是相信这些的。以前不是不相信,而是茫然。相信是从失望开始的。当然,失望同时也抵消了部分的相信。不管怎样,安弟认为这多少显示了自己的力量。王小蕊则不是这样。王小蕊从来就不曾相信过,因此也就从来都谈不上失望。她与现实的联系,就是空气与空气的联系。就是鱼和水的联系。 没有疼痛。 “结婚了吗?”安弟问道。 王小蕊摇摇头。 “你呢?”王小蕊问。 安弟也摇摇头。 两人同时沉默了两秒钟。 “该结婚了。”安弟说。 王小蕊点点头。 “你也是。”王小蕊说。 安弟也点点头。 又沉默了两秒钟。 还是有些话不适合说,不能说。于是就不说了。两个人站起来,走到橱窗和柜台那里去。有许多香水、发胶、烟草和德国甜品的气味混合着。弥漫在那里。现在她们已经有能力拥有它们了。至少看上去是如此。还有许多看上去有能力拥有它们的女人,她们也在这巨大的商厦里面走动着。沉浸在物质世界里。物质让她们面露红光。心存喜色。或许女人生来就是喜欢这些东西的。但如果全都是辛辛苦苦劳动换来,又不免少了些快感。所以很多女人的旁边都站了个男人。或者背后。在影像中。  
市民与市民的相遇(2)
安弟挽着王小蕊的手在香味与光芒之间行走时,忽然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安弟想,有人说过,两个女人很可能为了一件衣服的彼此媲美,就毁了彼此之间的友谊,但安弟觉得问题还不仅仅在于此。那些背后的影像。正是它们,加倍反射出物质的美质:衣服的横向、纵向纤维。钻石的亮度。更重要的是: 那种喜悦的来源与归属。 如果说,识别影像是女人的天赋,如同月亮对太阳的反射。那么,走在安弟、王小蕊后面的任何一个女人,只要她走在她们身后,走上那么几分钟、几秒钟,她都会非常明显地感觉到: 其实,这两个女人,她们仍然都很孤独。  
艾温公寓以及一本电影
王小蕊约安弟到她住的地方去喝茶。 她说,她现在住在艾温公寓。 艾温公寓是临海的。准确的说,在房间的大晒台上可以看到黄浦江。还有江风。阳光和雨水浸润过的滋味。据说,大面积的水域常常具有多种功能。既能带走邻近地面的热量,又能减少城市中的噪音,甚至还能繁衍一些鸟类。王小蕊说,她和对面孔太太她们搓麻将时,就看到过两只鸽子。它们停在晒台上,探了探头。一只是白色的。另一只则灰白相间。王小蕊还说她现在麻将玩得特别好,总能赢。她糊牌时的那种尖叫,简单就抵得上一个花腔的歌手。 然后安弟就看到那条狗了。躺在地板上。斜着眼睛看着安弟。 王小蕊带着安弟参观房间。客厅。卧室。厨房。晒台。安弟注意到了几个细节。客厅里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它像受热膨胀的大菊花那样开放着。从上面垂下很多枝瓣来。每个枝瓣上都开满了花。 王小蕊解释说,那上面每一片都是货真价实的水晶。 而且都是进口的。王小蕊又补充道。 还有就是卧室中间的那张床。双人床。 上面并排放了两只枕头。 安弟的目光在那张床上停留了两三秒钟。然后王小蕊就在外面叫她了。王小蕊说出来喝茶吧。茶准备好了,还有一本新的碟片。可以边喝茶,边看碟片。 是本外国片。讲一个电视台女播音员到机场迎接母亲。母亲是个演员。年轻,甚至还有点风马蚤。在女播音员小的时候,母亲经常抛弃她外出拍戏。而她憎恨继父,把他吃的药换成了安眠药。继父开车犯困出了车祸。她知道她丈夫早年与她母亲有过关系,所以三人相遇时,她紧张地观察着母亲与丈夫的表情。当晚,三人去了一家夜总会。夜总会里有个男人能够男扮女装,模仿她母亲的演唱。在后台,她怀着一种非常复杂的心情与那个男人发生了关系。一个月后,她丈夫被人枪杀,她在电视上公开承认自己是凶手,但又说不出细节和凶器。母亲与她会面,她对母亲说出那种又怨又爱的心理。母亲很受震撼。一天,她晕倒在法庭上,被查出已经怀孕,法官把她放了。她发现法官正是那个男扮女装的人,而法官也发现她怀的正是自己的孩子,要求与她结婚。与此同时,母亲得知自己患了不治之症,将不久于人世。母亲准备承担一切,在手枪上按上了自己的手印。 片子蛮长的。大约要两个多小时。两个人看片子时都没怎么说话。只是演到夜总会后台那场戏时,气氛有点尴尬。女播音员穿着袒露的小礼服,走到昏暗的后台去。她的男人,和她的母亲。他们那种眉目传情的表情。即便他们并不真正是在眉目传情。又有谁能够知道呢。女播音员的眼睛被后台的灯光衬出一些亮色。嫉妒。悲凉。哀怨。欲望。或许,还有罪恶。 安弟和王小蕊都有些紧张。知道底下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虽然这紧张并不针对事情的本身。然而,这样的场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