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见出几分清素来。黛玉新来,或许不知。但迎春却是知晓的。宝玉往常的衣服配饰,大多鲜艳,倒是比女子还要明丽几分。如今能选出这么深稍微淡一些的,已是不易了。
再瞥眼去瞧探春等人,也是换过了衣饰,虽并不为白,但也非红绿之物,多以暗青为主。便是王夫人,衣饰未换,但好歹头上金钗步摇,臂上钏镯等物却也已经褪了不少。虽则不是自个儿的心意,而是因着周氏前言,才半途换了装束,不免显得刻意。但能做到此处,没再一味红绿大装地在黛玉面前惹眼,便也罢了。黛玉瞧着,脸上也好了几分。
许是因着此前王氏在众人跟前丢了脸,若是平常的家宴倒也罢了。只如今黛玉也在。贾母心里到底有些小九九,不愿意让王氏如往常一般伺候布菜,媳妇伺候婆婆,本属应当。可这会儿,贾母不想让黛玉将王氏的伏小做低瞧在眼里,平白坠了王氏几分地位,反倒又抬高了不在场的周氏去。因而,开口免了王氏的伺候,叫她自去。
待得贾母往首位上坐了。宝玉便大喇喇坐了右手第一。贾母又笑着拉过黛玉,坐了左手第一的位子。黛玉推了一回,只贾母言及宾主之礼,不好再拒,便也坐了下来。
宝玉于黛玉对面,一双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黛玉,不说黛玉,便是迎春见了,也不免有几分不喜来。这边儿贾母还未来得及动筷子。那边宝玉已忍不住了,道:“不知林妹妹可也有玉没有?”
黛玉侧头望了望迎春,心中直道:果然,二姐姐料得半分不错。只她不知,这话自方才见面,宝玉便想问,只因被周氏噎了好几回,这才没来得及开口。如今没了周氏在场,宝玉哪还能耐得住,自是迫不及待了。
这厢还未等黛玉回话,但见迎春弯嘴一笑,眼珠儿乌溜溜往宝玉面上一瞧,眼底眉梢满是趣味,噗嗤一声,道:“宝玉可是老毛病又犯了?”说着又状似无意与黛玉道,“林妹妹不知道,每回见着女孩子,他总得问上一回。想当初,史家妹妹来的时候,只说了声没有,宝玉便急了。直将那玉往地上摔,吓得史家妹妹大哭呢!”
黛玉听了,也笑着作那好奇状,“还有此事不曾?”
迎春抿嘴不答。黛玉颇有些委屈地瞧着贾宝玉,“你那玉是稀罕物,哪能人人都有。若我说没有,你可也要摔玉不成?既这般,我倒不敢与你说话了!否则,若叫你闹出事儿来,岂非我的罪过?我知你一派赤子心性,本没坏意。只因你有个玉,便想人人都如你一般也有个玉。可这等‘不凡之玉’自然是要配你这等‘不凡之人’的。我等凡俗,如何担当得起?”
宝玉见了这神仙似的妹妹,心里本很是欢喜,听得她自比凡俗,略有不喜,且那言中又说不敢与他说话,心中一急,忙站起身来,“林妹妹可别听二姐姐胡说。”
迎春嘴角一抽,哼道:“什么胡说,谁人胡说,我只问你。史家妹妹第一回来的时候,你可是也问了这话,可也摔了玉没有?”
迎春说的句句属实,宝玉又羞又恼,憋红了脸,不知如何作答,又见黛玉之前话语之中便有不喜之意,怕其当真再不理自己,更是心急。没得法子,只得又拿了脖子上的玉撒气,一把扯了下来,“什么凡与不凡的,都是这劳什子惹得货,不要也罢!”
见他作势又要摔,黛玉忙道:“你既这会儿不要它,当初又为何带了它来这世上?”
贾宝玉听她语气清冷,心中一惊,也不顾得再去摔玉,转头瞧着黛玉,只见其面色冷峻,不免生出几分慌乱来。
只黛玉却又不往下说,转而又问道:“你可读过孝经不曾?”
宝玉不知她此话何意,只见她面色稍缓,肯与自己说话,心里又喜了一分,忙道:“自是读过的。”
黛玉点头,又道:“那可还记得这孝经里头有一句便是‘身体发肤,受诸父母,不敢损伤,孝之始也’。这玉与你出生带来,便自与你一体,同那身体发肤无异了。你这般动不动便摔上一回,岂非不孝?”
宝玉一愣,只觉这话诡异,怎地摔玉也能与孝道扯一块去。可又觉这话处处在理,挑不出不妥来,一时又有些羞愤,忙低了头去。
迎春捂嘴偷笑,瞧着黛玉。要说此前种种对黛玉的亲近皆因周氏嘱咐,那这会儿便是真心对黛玉生了几分欢喜。她往常早已见不惯贾宝玉,此时见他吃瘪,心里难能不高兴,遂又接着道:“林妹妹不知道。宝玉最恶读书,四书五经,经史子集,虽二叔逼着认得一些,却常被他拿来说道:此等庸碌之物,最是害人。你若再说下去,只怕他便要与你翻脸了。”
黛玉侧头,奇道:“孝经岂是庸碌之物?且那四书五经,经史子集,哪家子弟不读?我虽是女子,爹爹也曾教过我一些。况乎男子,自当以此为道,学修身齐家之理,治国平天下之法,方能鼎力门户。便是方才所言孝经,后头还有一句,‘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宝玉既读过孝经,怎会不解此意?这般言谈,想是二姐姐记错了。不说悖论常理,只想来二舅舅在此上也对宝玉寄望甚高,如此,岂非更是不孝?”
宝玉一听,没料想这神仙似得妹妹竟说出这等言语来,心里的欢喜不免减了几分,面上自是满脸的不屑,张嘴便要辩驳,却被贾母拉住。
贾母冷眼瞧着,本是念着都是孩子,打打闹闹也无甚关隘,且越是打闹越发能增进感情,便也乐得观望,只后来瞧着黛玉所言,越发得让宝玉受挫,三言两语,便说出了两个不孝来。心里不免惊骇。不孝之言,谁人担得起?此番童言稚语,过去了也罢,只需不被人揪着便好。可若叫她们再这般论述下去,或是宝玉那等言语冲出口来,岂非坐实了罪名?
虽则宝玉还小,可耐不住贾母看重得很,是断断不许留下丁点把柄的。忙出面止了话题,“二丫头往日少言,今日话儿却多。”又转头将宝玉拽在手中的玉重新挂在脖子上,“快带上吧!”倒是半分不论三人言语对错,更是不谈那孝与不孝的话题。待得宝玉安稳坐了,便宣布开席。
只这席上众人却吃得颇有些不自在。探春惜春自是大气不敢出。宝玉见得黛玉说出那等“经济之言”,心下也有些不舒坦,只道:可惜了这神仙似的妹妹。
贾母不时瞄向迎春,眼里满是厉色,今日几番唇舌干戈,都因大房而起,叫她怎能不气?只迎春自顾吃食,对于加在她身上的视线并非不知,却只当不知。
贾母不喜大房,她早便知晓的。贾母心里只有二房,只瞧得见宝玉。便是她巴结着贾母,也得不到半分好处来。这又何必。贾母对她何种看法,她是半点也不在意了。左右她的婚事,自有周氏,也不会叫贾母做主,便是周氏身子不好,倘或等不到那一日便去了,总还有父兄。贾赦虽不大管事。贾琏却待她极好,不会叫她吃了大亏去。
迎春嘴角含笑,虽低头吃饭,瞧不见贾母神色,却也可知,贾母心中怒气。不知怎地竟隐隐有了几分得意。
21第二十一章朱朗来信了
第二十一章朱朗来信了
晚间,暗香端了水进来与黛玉梳洗,黛玉净了面,道:“东西可都收拾好了?你们也忙乱了一日,可曾用过膳食,休息过没有?”
暗香一笑,“劳姑娘惦记,我们还好,只在老太太那里磕了头,自有府里的姐姐领了沁园来。只是姑娘和盈袖姐姐,忙着拜会各处长辈,想是累得紧。”
黛玉略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暗香观其面色并不甚好,转头去瞧盈袖。盈袖今日整日跟在黛玉身边伺候,各处拜见也都瞧在眼里的,哪里不知,朝暗香摇了摇头。暗香按下心思不提,转而道:“奴婢今日在这沁园里转了个圈,怪道是太太住过的地方,一应摆设布置,便是那花花草草与咱们林家都很是相似呢!”
听得此话,黛玉面上难得一笑。
暗香又道:“虽说太太出阁多年,这园子许久不住人了。只奴婢今日瞧着,却是修整得极好。各处洒扫丫头婆子也都尽有。只是,还有一个丫头,名叫鹦哥,说是今日奉了老太太的令过来的。奴婢不敢自专,想问问姑娘,如何安排。姑娘是这会儿见见,还是等明日再说?”
黛玉微微皱眉,她新到此处,贾府规矩又与林家不同,自然需要贾家的人在身边引领较好。长辈赐了丫头过来,本也是虑着这点。只是,今日她大半时间与贾母一处,贾母未曾开口与她言明半句,直直地遣了人过来,却是进了园半日了,才叫自己知晓。贾母此番何意,她不得而知。可,想起今日种种,心里不免有些不喜。
盈袖瞧见,忙道:“今日晚了,姑娘又累了一日,明儿早上再叫她来见过姑娘吧!”说着又使了个眼色,暗香忙退了下去。盈袖笑着上前为你黛玉更衣,伺候其休息。黛玉也未曾推拒。
只躺在床上,好一翻辗转,不得入眠。本就是换了个陌生之地,且甫一进府第一日,便生出了这许多事。黛玉如何能不思量?
往日便听得母亲言及这位宝玉表哥,语里颇有不喜之意。今日一来,先是众人服饰上大红大紫,于母亲不敬。让她心中难受。贾母不言不语,半分不曾指摘。宝玉言语涉及她清誉,贾母更是无话训诫。拜访二舅母王氏,却又受了个下马威。如此种种,黛玉心里不免对二房生了厌恶之心。对于贾母的几场袖手旁观,又想起初见时那句“我这些子女当中,最疼者为有你母”。心中不由一滞,只觉酸酸涩涩,说不出的滋味。
盈袖闻得动静,掀了帘子进来,点了灯,果见黛玉明亮的眸子带着几分水汽,眉宇紧皱,面带忧色,哪有半分睡意。忙上前掖了掖黛玉的被角,道:“姑娘可是在想今日之事?”
黛玉点点头,又摇摇头,叹道:“外祖母来信要接了我来。父亲虽不曾明说,但我知父亲初时是有几分不愿的。那时,我只疑惑,不知内情。如今却有几分明白了。怪道父亲每每谈及外祖母总是欲言又止,又再三嘱咐我,若遇着事只管去寻大舅母与琏二哥哥,对祖母与二舅母却是半句不言。
我本不愿上京。只父亲说让我上京,是免他后顾之忧。朝政之事,我不清不楚,也无从深虑。父亲既这般说,自有他的道理。我怎可成他负累。可是,现今思来想去,我总觉不安。父亲既对我上京不放心,为何还送了我来。怕是不得不为之。盈袖!”黛玉蓦地抓住盈袖的手,“盈袖,我心里着实慌乱得紧。父亲所说‘后顾之忧’有何深意?我只怕……只怕……我在此间受些委屈都还罢了。左右至少大舅母一家待我真心,总不会坏到哪里去。可父亲一人身在扬州,我是担心,担心……”
黛玉本就聪慧,扬州之时,虽她年幼,也曾与母亲参加过不少贵人的聚会,对于扬州朝政之事或许不大知晓,却明了自家与甄家不合,而也有听闻不少甄家言论。且,此番上京前,因她起先坚持不肯。林如海为使她转意,与她说了不少此间关隘。只她那时听得云里雾里,不曾明白。如今想来,虽然仍是不太明白,可却也瞧出不少端倪。
贾府今日众人所为,以及林如海初时的不愿,既不愿,却仍是放了她来。林如海待她之心,甚之重之,若非实在不得已,如何至此?这般一想,那么,身在扬州的林如海岂非危险?
盈袖一惊,瞧着黛玉忧心焦虑,又生不出法子,只得安慰道:“姑娘想是累了,快别胡思乱想。老爷在扬州执掌盐政多年,何等大风大浪不曾见过?姑娘只管放心。姑娘若是不安。可时常与老爷通信。老爷不是说京中老宅安排有人吗?且,不是还有琏二爷?”
黛玉听了,也觉父亲任上十来年,向来平安无事,许是自己多心了。如此,心里又宽慰了些。盈袖又好一番安抚,这才渐渐睡了过去。
次日,黛玉起了个早,带着鹦哥自往贾母屋里去,先是请了安,又谢了长者之赐,言明将鹦哥改成了紫鹃。贾母自是无可无不可。紫鹃得主子赐名,也只有欢喜,如此,便算是正式更了名。只黛玉跟前大丫头已有了盈袖暗香疏影,自是够了。紫鹃在贾母处乃是二等丫鬟,如今便也只占二等丫鬟的位子。
贾母允了。黛玉又陪着贾母用了早饭,略说了回话。这才辞别往周氏处来。
秦艽已为周氏看了诊。周氏的病症时好时坏,已经拖沓多年,想要痊愈,只怕难有可能,听得此言,贾琏虽然难受,但早有预料,也便并不很失望。秦艽又言,“在下虽无才保太太平安,但若太太照在下的方子来,各处注意吩咐也都做到。在下可说,十年间应当无碍。”
贾琏等人皆是大喜,周氏已至了这把年纪,有得十年,也已够了。贾赦忙命人照了新开的方子去抓药,又亲自送了秦艽出去。
迎春自屏风后转出来,挽了周氏,道:“太太可听见了。以后太太万不可再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了。”
周氏莞尔一笑,又与贾琏道:“你自哪儿得来的这大夫,我瞧他小小年纪,医术比之咱们此前请的许多太医都不遑多让的。”
贾琏只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民间杏林中自有好手,未必比不过宫里的太医。只各人有各人的追求。并非人人都想入宫为官,大富大贵。”
周氏深觉有理,点了点头,便也不问。贾琏对秦艽来历有所隐瞒,她是贾琏亲母,如何瞧不出来?只贾琏不愿多言,她也不忍逼问。左右也是为了她的病,这份心她自懂得,便也罢了。
三人正说笑着,便有丫头挑帘子道:“林姑娘来了。”
双方见了礼。贾琏因是外男,与自家母亲妹子也便罢了,只与黛玉,却不好多呆。略说了会儿话,便起身告辞。谁知被黛玉叫住:“琏二哥哥留步。还要劳烦琏二哥哥一件事。我听父亲说过,京里林家祖宅这些年一直留有管事照看,且此番上京,父亲还另派了人。我想请琏二哥哥……”
贾琏一笑,不待她说完,道:“妹妹是想见见管事?”
黛玉面色一红,略有些尴尬,“我知自己内宅女子,与外男相见,着实不妥,只是……”
话未落音,周氏噗嗤一笑,“自家人,哪里便谨慎成这样。那是你家的奴才,没得如今主子进了京,反倒还识不得小主子的道理。方才琏儿还在与我说这事呢。”
贾琏忙道:“妹妹多虑了。林府的管家已拖了信来,也是想见见妹妹的意思。只我瞅着妹妹一路奔波,想着许是要歇上一歇,便命了他明日再来。”
黛玉喜不自禁,起身道谢。周氏一把拉住,“何须如此见外。听说此次上京的人乃是你的奶兄。稍后我拿块牌子给你。你若有事,自将这牌子给你||乳|娘,叫她就自这院里寻角门出后巷,或是走旁边仪门出去,也很是便利。这府里头人多嘴杂。只需不惊动旁人便也还是不惊动得好!若有自个儿心里没底的,或是不知如何是好的,也只管来寻我。大家一家人,很不必如此客气。”
黛玉听得,竟不知周氏贾琏竟处处都为她想的周道,心中感概,不免又要落下泪来。迎春在旁巧笑趣言逗了好一会儿。贾琏见已无甚事,自告退出来。刚走至自个儿屋子,便见旺儿满脸堆笑,将手中信封端给贾琏,“二爷,朱爷的信来了!”
贾琏一喜,忙接过来一瞧,只观那信中所言,指尖一抖,竟险些失态了去。贾琏以往从来不知,原来朱朗已早在他心里,一个消息,便可叫他惊喜如狂。
22第二十二章天香楼(上)
第二十二章天香楼(上)
贾琏的书法学自林如海,幼时得林如海执手描红,后林如海远去扬州,也自日夜临摹。因其年幼,不曾初始便选名家书法,用的便是林如海往日字帖。如此十年下来,倒与林如海有了几分相似,苍劲有力,中锋挥毫,意到笔随,润峭相承。只是,林如海的笔墨侧重于圆转如意,润泽天成。而贾琏的行笔之间多了几分凌厉。虽比不得古来名家之技,却也得了几分“书已尽而意不止,笔虽停而势不穷”之意。
最后一字落下,贾琏将玉笔搁在笔架之上,拿了信纸,仔细吹干了墨迹,这才小心地折好放入信封,转交于旺儿,道:“你去一趟镇国公府,交给朱家的人,让他们快马送去给朱朗。朱朗身在军营,朱将军又振威大周多年,朱家自有途径,比我们快马加鞭,驿站送去要便利许多。”
旺儿一笑,“哪用这么麻烦,给朱爷送信来的人可还在外院等着呢!没拿到二爷的回信,他怎么敢走?也不怕没法和朱爷交代不成?”
贾琏想起朱朗性子,摇头失笑,他倒是忙着回信,忘了这一层,“却是如此。你为何不早说。人家快马加鞭送了信来,咱们总得好生招待一番。”
“这还用二爷说。好吃好喝地供着呢!朱爷的人,咱们哪敢怠慢!”
贾琏瞧着旺儿一双眼珠儿乌溜溜直在自己身上转,哪里不知他那些小心思,竟是对他也起了打趣之意,不由板了脸,作势拿了镇纸去揍。旺儿忙抬脚道了声“小的去送信”,便一溜烟跑了出去。
贾琏无奈,淡笑着放了手,将朱朗的来信加入书页,转身放置书架之中。那书架之上,自上而下,经史子集,路怪奇谈,杂学话本,琳琅满目。而那中间一行,却全是兵法。孙子吴子,六韬三略,三十六计,唐李问对等等尽都齐全。且书脊颜色褪了不少,边角略有损毁,又放在最易拿放之处,几乎是只需伸手便可够到,不必低头,也无需抬头。可见,是常被人翻阅的。
贾琏手指一本本划过,最终在一本毫不起眼的书上停了下来。那书书脊不宽,贾琏抽出,可见蓝色扉页,虽有些褪色,但比起其他书籍,却已显得新了。更令人的奇怪的是,扉页之上竟是一字也无,连书名也没有。里面书页竟是大多空白,只前四分之一有字。如今大周早已有了活字印刷,可这字却非印刷而来,而是由人笔墨书写,定睛一瞧,岂不就是贾琏的笔迹?
贾琏静静翻开,只见第一页上,书着三个字——战争论。
这书是他三年前写的。却并非他著作。战争论,乃是前世世界中克劳塞维茨在总结以往战争特别是拿破仑战争的基础上写成。里面不凡许多精彩战役,战术战略上的精华之作。但要说他强于国内古人所成,那倒也不见的。只是,此书在大周没有。贾琏前世在祖父书房中见过,也曾翻阅数次,略记得大概,便想着依着记忆,攒写出来。
可还未等他写多久,朱朗便失了踪,随后周氏身体又有了反复,比以往更甚,叫他一时没了心思。便这般耽搁下来。
贾琏这会儿想起秦艽所言,周氏若真能十年无虞,倒是可解他后顾之忧。他心中所想或也可去试一试。如此,贾琏弯了弯嘴角,透出一丝笑意来。虽说,如今大周内外环境与前世战争论上所述,多有出入。但自古以来,战争之法,也尽有同理之初,也可有所借鉴。且若能凭着记忆述出一些,再与这世上兵法兵略结合运用,或能演出不同惊喜来也未可知。
这般一想,贾琏兴致高涨,摊开书页,提了玉笔,一时思一时想,又铺了宣纸,在纸上打了几回草稿,待定了,这才一点点填入书中。不知不觉,竟已忘了时辰。
只贾琏身边大丫头阿青来送过两回饭菜,贾琏匆匆吃了,便又继续。阿青自六岁上被周氏选了,便跟在贾琏身边,平日里也常为贾琏整理书房。深知贾琏性子,也不敢加以打扰,更不敢劝。只收拾了碗筷,又退了出去。
如此至得深夜,贾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待得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再瞧那书,也算完成了大半。贾琏也知不可欲速则不达,站起身来,揉了揉脖子,将书放回书架之上,便见旺儿小跑着进来,“二爷可算是停了。二爷若再写下去,太太可要急了!”
贾琏忙问道:“太太的药可都吃了?”
“吃了。都按照秦大夫的吩咐吃了。正是太太叫小的来瞧瞧,二爷可是歇了没有。”
贾琏莞尔。旺儿又道:“对了,二爷,今早上,方家大爷身边的小厮过来了一趟,说午时天香楼,让二爷过去呢!”
贾琏失笑,方槐的性子最是急躁,知晓他回来,只怕早已忍不住了。抬头瞧了瞧时辰,又道:“你去太太处回话,我这就往天香楼去。让太太不必担心。”
天香楼,居于内城,可说是京中达官贵人,富商大贾宴客聚会常去场所。自是客似云来,宾朋满座。
二楼雅间设计精巧,且隔绝了大厅吵闹,尚算清净。众人听得贾琏所言,皆是瞠目结舌,瞪大了眼珠子,满脸的不敢置信。方槐更是将方吞了一口的茶水全喷了出来,闹得贾琏等人尽是皱眉。
“晏之,你说的这个,当真是朱朗?”
贾琏笑而不答。方槐啧啧称奇,“识难预料,不过去了福建三年,朱朗竟已有了这般造化!”
周崔二人连连附和,“如今他设计抓了倭国王子,可又是大功一件。倭国这次损失惨重,可需休养生息,消停一阵了。”
贾琏嘴角抿笑,深觉与有荣焉。当初的计谋,没料到朱朗竟是想的这般长远,趁倭寇逃亡之际,遣人混进了败兵之中,跟着上了岛。如此里应外合,一次海战之中,朱朗佯装败退,倭国王子好大喜功,又极其自负,加之混入的j细从旁唆使,本是想趁胜追击,却没想到这竟是一出伏兵之计。朱朗借此倒是将倭国王子给生擒了回来。
崔岩又道:“朱朗信上可有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贾琏摇头,“他虽没说,不过,也有料到,皇上这边已是收到消息,这两日怕是便会下令,朱朗自是要押着倭国王子进京的。”
周译等人也觉如此,此等重要人物,自是要进京交予皇上处置。此番大捷,不可谓不振奋人心。
四人都觉欢喜,又聚了一阵,见得天色不早,也便散了。临走,周译趁人不注意,拉了拉贾琏,贾琏会意,慢了一步。待得方槐与崔岩走了,周译这才道:“方才方槐与崔岩在场,我不好多问。如今左右无人,你不妨坦白告诉我,你与朱朗二人……”
贾琏一时如同做了坏事被抓包的孩子,心虚地低下了头。
周译一声叹息,贾琏此番姿态,不言而喻。又思及周氏,几度启唇,终是忍不住,道:“朱朗虽从前有些不堪,但对你尚算一心。你与他有此机缘,也是天意。我只有欢喜。只是,我也知你性子,若认定了朱朗,便不会再理会旁人。但,你可曾想过,你是家中唯一嫡子,姑妈可是日夜盼你成家立业呢!前些日子,母亲去瞧姑妈,姑妈还说要为你留意京中大家千金呢!”
贾琏身子一震,呆呆地瞧着周译。周译撇过头去,苦笑道:“你可知姑妈为何这般急着要为你选妻?姑妈素来疼你,你当真以为,外间的事,姑妈半分都不知晓不成?”
知子莫若母。贾琏心思,周氏如何能猜不出几分。贾琏往日并不曾往这上头想,如今听得周译之言,竟是怔愣半晌,久久回不过神来。
只听得耳畔周译又道:“便是朱朗,朱家唯有这一点血脉?皇上太后又怎容他不娶?此番他得胜大归,只怕宫里便会张罗亲事了!”
23第二十三章天香楼(下)
第二十三章天香楼(下)
这一句恰似一记闷雷,砸在贾琏头顶。贾琏身子一晃,面色端的惨白。这些事情,他不是不知,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心底没来由的有些抗拒,不愿意去想。可周译此番却将话摊在了明面上,叫他再躲避不得。
他是家中唯一嫡子,娶妻生子,若无朱朗,也是平常。便是不能如胶似漆,但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平淡一生也当不错。可如今与朱朗明了心意,对娶妻之事,贾琏再无法接受。每每念及此,脑子里总浮现出朱朗龇牙咧嘴的邪笑来。
而朱朗,朱朗……
他怎地忘了,便是他不娶,难道朱朗也可不娶吗?倘或皇上下旨赐婚,朱朗又如何能撇得开?便是皇上太后再如何怜惜他宠爱他,却也容不得他抗旨不尊。
贾琏轻咬下唇,眼底一片苦涩。
周译一惊,忙道:“不过都是为了子嗣罢了。只需你们有了后嗣,姑妈也不会再计较。况且,咱们大周,不都如此嘛?”
大周素有男风,不少也是家中妻子俱全,外头知己不少。也算是两全。只是,周译素知贾琏性子,若贾琏如旁人一般模样,也不必自扰,方才那番话也便不必说了。大周素来的惯例风尚,到了贾琏与朱朗这里却端的是一大屏障,难有破解之法。
瞧着贾琏面色凄苦,不似来时欢喜模样,只恨自己多嘴,本想安慰几句,可出口之言,却更叫贾琏心烦意乱,不由只得闭了嘴。
周译抿了抿唇,一时尴尬莫名。半晌,才又试着转了话题,道:“明年春闱,你可有何打算?”
贾琏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明年春闱,距今还有半年,天下学子已6续来了京。周译说的,乃是拜坐师之事。考前坐师,此间还有许多章法讲究。于科考之上,大有利弊。
贾琏一笑,略放下朱朗之事,自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与周译。
那信封之上写着:子由亲启。落款处,乃是黛玉之父,林海表字,如海。
周译一惊,转而一笑,“可是左都御史谢大人?”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现今左都御史姓谢,名泽,表字子由。正是出自此诗中“王谢”的谢家。王谢之名,源远流长,跨径数朝数代,虽则如今败落,没了往日繁盛,但数百年底蕴,依旧不可小觑。
谢泽承继谢家正统,幼承庭训,七岁赋诗,冠盖京华。十五年少科举夺魁,名冠大周。不可谓不是一传奇人物。入朝为官数十年,深得帝王之心。同元七年,也便是五年前。内阁徐阁老年迈归田。皇上欲着谢泽入内阁。谢泽婉拒,言有满腹诗才,却无阁臣之韬略,自愧有负圣恩,上书请罪。
皇上哈哈一笑而过,非但不怪罪,更不再勉强。只又特许了谢泽入宫之便,常伴君王之侧,时有一同论词赋诗。皇上喜好诗词,最爱风雅,如此几番下来,倒于皇上脱出君臣,有了几分知己之义。偶有遇着朝政难抉之事,虽不在御史职责之类,皇上也多有问及其意见。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能在君王身侧数十载,得君王如此看重而不忌讳。不可谓不本事。何止传奇二字可言?
以谢泽的身份地位,以谢泽如今再士林间的名声威望,若能拜其为坐师,至少可减奋斗十年。可谢泽此人性格怪异,深居简出,朋友不多,更无名下弟子。要想他收入门下,可谓登天之难。
周译看着手中书信,有了林如海推荐,便又有不同。林如海为长乐二十一年探花,入职翰林院任小小七品编修。彼时,谢泽还不是左都御史,正是翰林院从五品承旨。同处任职,一来二往,气味相投,竟是成了知己。谢泽好友不多,屈指可数。但,既入了他的眼,自会放在心上,但又所求,定不负辞。只是,众好友也知其性子,但凡不会去叨扰。
说来,林如海比谢泽还小了十岁,可二人交情却远胜一般好友。
若不是贾琏,只怕没人能得林如海推荐,又哪里有拜入谢泽门下这份福气。
若说周译心里半分没有嫉妒,那时骗人的。可到底是姑表兄弟,自小一起长大,比之嫉妒,更多的自然是欢喜。灿然一笑,周译一拳锤在贾琏左肩,“行啊!如今有了你姑父这书信,你便不用发愁了。你准备何时去拜会谢大人?”
贾琏笑着摇头,“这倒要问你了!你准备何时去?”
周译一愣,“你的事如何问我?是你去拜师,又不是我去拜师。”
贾琏笑的越发灿烂,“是啊!正是你的事,如何来问我?是你去拜师,可不是我去拜师。”
这却是将周译说的全还给了他。周译呆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颤巍巍道:“你是说,你的意思是?”
贾琏点头,“这信是给你的。姑父虽与谢大人有些交情,只是依着谢大人的脾气,我哪点才学,只怕他还瞧不上。且拜师虽然重要,可若无过硬才学,科举之上,依旧要落榜。岂非浪费了姑父美意,污了谢大人威名?不过,我不行,并不代表你不行。”
周译又惊又喜,“晏之,你,你特意向你姑父为我求的这个?”
贾琏但笑不语。
周译又道:“那你,你怎么办?”
贾琏摇头,“你知道的,我志不在此!”
周译想起贾琏素来喜好,也是点头,“听说你寻了个好大夫。姑妈的病或是有转机。”
“大夫说,若按他的吩咐来,可保十年无碍。”
周译一喜,沉思了一会儿,接着道:“这些年边陲一直不安稳。皇上这两年也多有重视。看皇上的意思,迟早是要用兵的。况且,如今,朱朗在福建立了大功。倭寇之事恐会消停一阵。皇上正好可挪出时间对付北戎。这般一来,料想时日也不远了。你若有意,这倒是个好机会。只是,沙场之上,生死难料。”
贾琏眼前一亮,半点不见颓靡,反多了几分闪光,喜道:“表哥这么说可是有门路?”
周译点头,“我记得父亲有一好友,是在边关任参将。若你执意,倒是可将你弄到他门下去。”
虽说要去从军,但却不能贸贸然无任何准备去。贾琏想要依靠自己的努力干出一番事业,挣个功名来,可这与军中有人相罩并不矛盾。最重要的事,京中朝局看似平稳,实则暗涌澎湃,而边关中将领,也非一系,倘或军中无人,独自入军,一朝走错,便是身家性命。
因而听得周译此言,贾琏甚是欢喜,想了一回,又道:“左右现在还早,便是用兵,当也是明年之事。如今且先看秦大夫开的方子效用如何吧!”
周译点头,因与贾琏相交熟稔,也不多谢,将那书信收入怀中,又将贾琏所求入军之事记在了心里,想着回家先与父亲商议一番,倒是贾琏若要去,也便利。
如此,天色已经渐黑。二人自散了各自回家去。
果不出三日,皇上下诏,着朱朗押送倭国王子进京。
七月初七,朱朗回京。
24第二十四章朱朗回朝
第二十四章朱朗回朝
这一日正是乞巧节。大家之族,规矩森严,但小户之家却有不少女子带了帷帽,往街市上来。乞巧,乞巧,正是女儿家的节日,如此喜庆,一群,结伴同游,又有家人一旁相看,也不算出格。
只这一日,朱朗回朝。押送队伍自城外一路直去皇城,百姓欢腾,呼声不断。朱朗立于马上,威风凛凛,英姿飒爽。更有那大胆的女子,隔着帷帽,投去倾慕的眼神。又有小声与身边之人议论者,贾琏听不真切,却也可知,定是赞赏之语。
贾琏站在天香楼二楼围栏,凭栏而望,心里突地有些酸涩。瞧着自下方打马而过的朱朗,神采奕奕,目不斜视,又轻笑了起来。
不知是否因着心有灵犀,朱朗似是察觉什么,回头一望,便瞧见了楼上的贾琏,言笑晏晏,嘴角也弯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至此,车马继续前行,朱朗却是一踱步,一回头。
贾琏噗嗤一声,失笑起来。面上无奈摇头,可心里却欢喜地紧。远目望去,直待得朱朗一行渐行渐远,再瞧不到身影,仍是不肯收回目光。人流退场,喧嚣散去,周译推了推身边的贾琏,“走吧!他既回来了,想必今晚便会去找你。他那性子,自是等不得明天的。莫再看了。”
贾琏一时有些尴尬,讪讪地转过头来,顾左右而道:“你上次说的事,怎么样了?”
周译自知他说的是参军之事,笑道:“我已与父亲说了,如今只需你一句话罢了。”
贾琏又朝朱朗消失方向瞥了一眼,此前有所犹豫,他虽想从军立业,但若能与朱朗一处,便再合适不过。只可惜,那时朱朗尚在福建。而如今,朱朗回京,这福建,皇上自是不会再叫他去了的。前镇国将军朱朗之父,久居边陲,大煞北戎。至今离世多年,北戎听闻其名号,依旧会抖上三抖。此等余威。无人能及。
若皇上当真要对北戎用兵,出战人选,必定会有朱朗。其一,朱家在军中声威,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