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不清,‘嗡嗡’声,我的耳际‘嗡嗡’直响。
我真后悔先前不调头去找大蒙却非要回来,后悔不径直走过厨房非要歪头望一望,后悔这样拖泥带水犹犹豫豫非要来看见这一幕。我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双臂,那样环在女孩儿的腰际,下巴搭着她的发,安安静静地,女孩儿把头抬起了,他就把头低下去,嘴唇碰上她的。
“若伊?”
有个声音忽然响起,突兀地使这静谧遭到破坏。两人就循声望去。
他们望过来,我如梦初醒,连忙捂住嘴退开一步,我感到有些晕眩,我的房间在……那儿。我快步赶往房间,这个世界晃动着有些不稳,怎么越来越模糊?我走得太快撞上了什么人……可我没时间道歉,我得赶快回房间去。我伸手去包里掏钥匙,钥匙在哪儿呢,怎么总也掏不着?我把包扯开,里面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要找的在哪儿?我把包口向下,所有的物件哗啦啦落到地毯上,我蹲下趴拉那些东西,可我看不清,眼睛出问题了吗?我使劲儿揉眼睛,怎么不干脆瞎了!该看的看不见,不该看的却偏偏要去看,你到底在干什么……
“小多,用这个。”有个人蹲在我面前,递给我什么。
我放下手辨认出那张脸,是龙次。他的手里拿着一块手帕,举到我眼前。
我接过手帕擦眼睛,但源源不断根本擦不完,汹涌而来模糊我的双眼使我看不清楚。
“龙次,帮我找钥匙好吗?”我请求。
“好。”
很快,他把钥匙递过来,我接过,起身终于把门打开,推门入内,他怎么还蹲在地上,哦,他在收拾我的那些东西,他站起来把包递给我,我接过,他却不走,我想把门关上,他怎么跨进来一步挡着门了?
“小多,你哭得太厉害。”他说,手伸过来放在我的脸上,“这样对眼睛不好。”
我不再试图关门,扔开包别过脸,我怎么哭是我的事,要你多管闲事……
他站在那里还不走。
我不再管他,别着脸任汹涌的热潮一遍遍冲刷我的脸,划过脸颊又滚到脖子里。我的心里痛得厉害,那持续的疼痛使我手足无措,我不曾感受过这样尖锐的痛楚,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又没受伤,手没断腿没折,哪里也没破,而我现在所忍受的疼痛到底是什么?
“小多。”
我回转头,龙次轻拍他的肩膀,“我可以借你肩膀,我想……怎么样你才能好一点,我能做什么……”
朦胧的视线中他的脸模糊不清,我眨眨眼睛,有一瞬间视线变得清晰,他的双眼为什么也那么悲伤?我摇摇头,我不需要同情,同情什么用处也没有,它不会使我的心里好过一点点。
“不是同情。”他却说,“我只是……只是……”
他把话说得支离破碎,着急又为难,我过去把脸搭上那温暖的肩膀,“好的,谢谢…你,龙次。”我说,发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抽咽,只好再把嘴闭上。我把双眼抵在他的衬衣上,源源不断,源源不断……一会儿就湿透了……怎么总也停不下来?它根本不受我的控制,不是我要哭成这样,没完没了像个不懂事的小孩……
一早我就搭了火车来到隔壁大城市的机场,并在那儿等到下午登机。飞机上,我需要在这局促狭小的空间里呆上十多个小时,飞回家。
一路上我都戴着墨镜,飞机上也是,只在过安检的时候不得不摘下,查看护照的人叫我光了脸给他看看,我拿掉眼镜给他看的时候他却‘哦’地一声问我,你还好吗,小姐。我答没有什么不好的,并且笑笑。
飞机上如果能睡上一觉,眼睛也许能消肿。
昨晚四下里黑漆漆的时候他来敲门,问我明天什么时候走,他开车送我到机场。我躺在床上懒得去开门,不想看见他,也不想让他看见我。
他敲门敲不停,硬要我开门,我感到头疼欲裂,恼了就在门内骂他,我说你他妈的够了,谁要你送,你有那个时间不如陪陪你的女朋友,少来管我!
“你把门打开,我有话和你说。”他仍然不走,声音里也显得累,却始终赖着不肯走,“不需要多少时间。”
我跳下床,怒气冲冲地拉开门,站在暗处,“想说什么?说吧。”
他不直接说却推门进到屋里,伸手就把灯按亮。我在那一瞬之间用手背挡住眼睛,更怒得慌,“谁叫你开灯,眼睛被你刺瞎!”我把灯再按灭了,转身倒回床上去。
他把门带上,就在黑暗里我的书桌旁坐下。
却沉默着。
“我困了,你没事的话走吧。”我翻个身,背对他。
他在黑暗里悉悉索索动了动,终于出声:“小多,我想和你说说若伊的事。”
有那么一会儿我感到心慌,立刻我就感到抗拒,厌烦极了:“我不想听,我困了。”
他却不闭嘴,慢慢说道:“她对我来说很……她是很特别的存在,对我来说。”
我拉起毯子盖住头,真想把耳朵也捂住,他在说些什么啊,那些跟我有什么关系!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希望你……我们还和以前一样,”他说,声音低沉却清晰得可耻,“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觉得我真的没什么好伤心的了,哭什么呢?他都说得这么清楚了,特意敲破了门进来对我说这些话,是怕我缠着他破坏了他的感情,谁说他不知道呢?早看得清清楚楚我对他抱有的可悲的想法,而现在他得确保我不胡来以致伤了他的初恋情人。
“当然,能有什么不一样?……永远都和以前一样。”我答,声音哑在毯子里,但他应该听得清楚。
“在英国定居后不久,我认识了她,是左右邻居。”他说。
他接下来说了很多话,他可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么多话,话里全是他和若伊。
他非要我听,我只好听着,有什么理由拒绝呢?他过来找朋友说说他的往事,他的曾经的叫人心碎的爱情,如今失而复得的爱情,作为朋友我怎么能拒绝呢?
哦……会有什么不一样了,对我来说有样东西变了……再不会一样了。
34他们的故事
飞机穿过厚厚的云层来到上空平流层,不再颠簸,我始终闭着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头昏,空间太小了腿曲着十分难受。我有些晕机,整个人都不舒服。他的声音在耳边沉沉地响着,挥之不去。
他和若伊,他们的故事很精彩。嫚婷写的那些故事不及这个故事一半的精彩。生活真残酷,捏造的事件总归不如生活那样刺痛人。
他说他初到异国,语言不通,生活习惯不同,害怕又惶恐。老杨每日上班忙工作,母亲神经兮兮叫人不安。他一个人形单影只孤独极了。书读不懂,朋友交不上,家里也怕回去。
后来有一天,当他独自坐在校车的座位上时,若伊选择坐到了他的旁边,并且同他打招呼,“你好,邻居朋友。”
从那天起他们共同上学、下学,她还时常邀他去家里吃她妈妈烤的蛋糕。
他认为她是上帝派来拯救他的天使,使他免于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国度孤独至死。他因为她的相伴感到安心,温暖。有一天他甚至鼓足勇气在放学的路上牵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拒绝,反而看着他灿烂地笑,并且也牢牢握住他的手。那年他们9岁,还不懂爱情,但他永远记得心中的感动。
他以为生活越来越好了,很多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他的语言问题不再成为问题,学习也渐渐上手,最重要的是若伊的存在使他高兴,并且一度使他认为日趋变得更加古怪的妈妈也不那么叫人担忧了,一切总会好起来。
但他当然料错了,生活永远不按牌理出牌,不按照你的愿望进行。他的妈妈在某天傍晚他放学回家的时候永远地不见了。哪儿也找不见她。他其实有过预感,每每回家的时候总会提着一颗心寻找妈妈的影子,而那一回他不得不惊恐地承认,她终于消失了。
世界的一半仿若垮塌,10岁的他彻夜痛哭,无法忍受被抛下的委屈,老杨休了假并且报了警寻找她的下落,但是没有任何消息。老杨很快就放弃,回头继续去工作,并且劝说他也要继续向前走,他们或许已经永远失去了她,但地球在转太阳照常要升起。他觉得老杨虽然也为妻子的失踪痛苦难过,但更多的却似松了口气,整个人比往常更显得轻松了。
他恨老杨这样无情。
他觉得谁也无法信任,他被母亲抛下,终将也被无情的老杨抛开,一定会的。
他只信任一个人,那就是隔壁家的若伊,她从此变得更加重要,更加不可或缺。
我能看见那里所有的画面,他尽管并不说得那么详细,我却能看见那些微小的细节。我记得10岁那年他的沉默和悲伤,他在自己周围竖起屏障使我很难接近他,爸妈也小心翼翼对于他的家庭只字不提。
机舱小小的窗户外面晴空朗朗,我拉低眼镜,天空蓝得不可思议,足下是绵绵的白云,铺陈万里,高空之上是这样奇妙的景观……除去速度,坐飞机旅行唯一的好处是能望见这样一片澄澈洁净。
望得久了眼睛吃不消,我再把眼镜推上去,回转头闭上眼。
我始终不明白他的妈妈到底怎么了,那个话题一直是个禁忌,没有人愿意就那人的情况仔细说明一番。她的失踪有理由么?
我昨晚打断他的话再问他,他却只说那不重要,那些都不再重要。
那么什么才重要?
哦,重要的是他和若伊后来怎么了……
他继续说下去,他说若伊很同情他的遭遇,他们一家都很同情他和老杨,就待他更好了,除了待在学校的时间,其他大多时候他都被邀请去她家里,他俩一同玩耍,一同做功课,一同吃晚餐,到后来老杨把请来帮忙的帮佣也辞退了,因为父子俩几乎都不在家里待着,除了晚上回去睡觉。
随着年纪渐渐增长,他和若伊自然而然被认作是一对,学校里是,连若伊的父母也时常开他俩的玩笑。但两人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毕竟年纪还太小。
他们的第一次发生在15岁那年,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那之后若伊就去了美国。
“我没料到她会这样决定。”他在黑暗里的嗓音有些颤抖,仿佛还沉浸在那年那个时刻。
“为什么?”我也不明白,她不爱他么?
不是的,他说若伊坚称爱着他,才决定在离开之前和他发生。她爱他,但必须离开。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低哑,仍然那么困惑,不可置信,“我以为她会选择留下。”
她竟然选择和她的妈妈远赴美国,离开这里离开他。他说若伊的父母婚姻破裂,母亲选择离开旧地去美国重新开始,但并不会强行带走若伊,他们给她选择留在谁的身边的权利。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走了。
她告诉他,她必须离开一阵子,否则她会窒息。她说他的爱困住她,剥夺她的自由,她的世界里好像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别的了,这让她感到害怕。
“怎么会这样……”他喃喃着。
其实他明白,他像个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样把对方困得太紧,在他的世界里,她是一切,也会希望她亦如此。然而不是的,比起他的爱,她却更渴望自由。
“爱和自由并不冲突啊。”我已从床上坐起,抱住膝盖和他这样说起话来,心平气和地讨论他的往事。真不可思议。我摸一摸肿胀的眼睛,不得不对自己感到佩服。
“是你爱她的方式不对,我想。”我继续说道。
他沉默着好一会儿没出声,借着窗外的月光,我看见他把脸埋在手里,一动不动。
“对不起,我乱说的。”我想也许我说错了什么,伤到他了。
又过一会儿,他把手慢慢放下,脸始终冲着地面,沉沉地开口:“你说得对,我不知道怎么爱一个人……”
他从椅子上站起过去窗边,挡住大片月光,使屋内更加幽暗模糊。我偏头去看他的背影,那背影虽然高高大大,却显得那么落寞孤独。
“到最后,她也背叛我,走得真利索。”他说。
我回过头,再把下巴抵住膝盖,眼睛可还肿得难受。
“她回来了不是么,多好。”我叹口气,说。
在离开一阵子之后她终于回来了。若伊申请到交换学生的机会,大学最后一年回来英国读,就在隔壁城市,火车一个小时的车程。
自由够了,现在她渴求爱。
昏昏沉沉,我睡得很不安稳。我一直讨厌坐飞机,尤其是长途旅行,那么长时间困在小小的座位里,即使累得想死却怎么也睡不实,一忽儿醒来一忽儿醒来。整个人都快麻痹。我索性放直椅背坐起,问乘务员要一杯热水,慢慢地喝着,窗外黑漆漆的已经入夜,再没有风景可看。
头疼难忍。何苦受这种罪?
我想我也许应该休学一年。
他说我很重要,他说他也不懂为什么跑来和我说这些,他说他很不安总觉得又会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他在黑暗里来回踱步好像真的不安极了。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不加掩饰的举动,就像个喜怒皆形于色的孩子——即使是孩子的时候他也没这样过。真是稀奇……
稀奇归稀奇,看着他那个样子我又觉得于心不忍,心里头就又难受了。
我问他,你最重要的已经回来,失而复得不是吗?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他停下脚步,愣愣地望着我的方向。透过窗扇洒入的月光不足以使我看清他的脸,我索性闭起眼睛。他就楞在那里不言不语,好久,最终也没有答出什么来。
回到家中,我昏天黑地睡了好几天,除了饭点被老妈拖起来吃饭,其余时候都昏睡不止,老妈有些担心就坐到我的床头来唠叨,不准我睡得就像死过去,我告诉她这是倒时差,叫她别来妨碍我。
过不几天,我的时差倒回来,人渐渐清醒,精神也慢慢回来。我就出门去找工作实习。不难找,我很快在一家广告制作公司找到空缺,就开始在那儿帮忙打杂。
活儿很多,比如公司接到的广告要拍摄,导演如果是个外国人,那么就安排他吃喝住行,给他当助理兼翻译;比如到拍摄现场端茶递水一站就是几个通宵,还要哄骗来拍摄的小孩子演员。忙得虚脱,一天睡上几个小时谢天谢地。
但我很高兴能做这份工,一刻不得闲,脑袋里就没时间想别的,心里也就白茫茫的不再有多余的活动。
只是,一个月下来,我竟瘦了10斤。
这天早晨我回到家,淋了浴躺在床上正准备睡觉,爸却敲门进来,站在我的床头愁眉不展。
“小多,你这些天都在忙什么?”
“怎么了,爸?”我只好疲惫地坐起身。
“你看看你,每天早上才到家,中午就出门,晚上也不见人,你这是在干什么?”
“这阵子公司里接了很多活儿,干不完。”
“你找的什么实习工作?不准你再去,才几天工夫就瘦成这样。”他生气了,语气严厉。
“我正想减减肥……”
本想打哈哈糊弄过去,上方那张脸却铁了又青了……我的话也就渐渐消失于无声。
“爸,我想……”我咳咳嗓子,揉一揉疲惫已极的眼睛,豁出去了,“我的表现还不错,公司领导挺满意的,我想,也许可以留下来。”
“留下来?”
“我决定休学一年,先工作攒些实践经验,再回去读书。”我一鼓作气说出来。
35缘份这个词
家里气氛怪异,一头冷,一头热。老爸所在那头是极寒地带,见到我不发一言,连看都不看,活生生地无视我的存在,这是他典型的生闷气的表现。老妈这头是赤道中央的菜市场,见到我就火星四溅,嘴巴里嗡嗡嗡地叨不停。
“你这是翅膀硬了,啊?才出去这几年功夫就不知道规矩了,好好的大学还没读完休什么学,擅自作主说不去就不去了?当初是谁哭天喊地要出去读书的,死孩子怎么说风就是雨的……”
“我没哭天喊地,你说考上就给去,我就考嘛……”
“考考考,不如当初没考上,跑出去一趟都学会什么了,跟你说以后有一辈子的时间给你工作,读书的时候就好好读,一口气读完把学位拿到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去——”
“我还回去的,就是缓一年,拿得到学位。”
“为什么非要断这么一年?我问你……”
……
这样的对话重复了n+天之后,她总算觉得累了,也腻烦了,见到我就摇头叹气表示她的不满意,话倒是不反复问了。于是我也只轻轻叹口气,表示我对自作主张的愧疚,以及,坚定不移的决心。
后来,过上一段时间,我终于下定决心打电话给大蒙,告诉他我的决定。我说你懂广东话,那里面应该也有‘缘分’这个词,我们没有缘分,他不该再对我抱有任何期待,他值得更好的女孩儿。
出乎意料地,他并不大声嚷嚷或者抱怨,声音里尽是失望,他把嗓音放得很沉,听得出他有些恼怒,他叫我把最后一句话收回去,他说值不值得是他的事,不需要任何其他人来帮他做判断,他讨厌这句敷衍人的话。
我说我不是敷衍他,我无法做到他那么纯粹,有些事放不下就是个疙瘩,我也不像他那么勇敢,很多事还不能好好去面对,只能交付时间来解决。我并不和他说明什么疙瘩什么事,他不该再为这些琐事操心了,我想。我和他说,诚心诚意地,他会找到更好的女孩儿全心全意地爱他,就像他那样全心全意……
说到最后我的喉咙有些哽住了,我知道我将彻底失去他,做不成恋人,也做不了朋友,就像杨恒之于我,我办不到,我就不该那样去要求别人……
我听见他在电话那头极低极低的叹气声。
最后他说,祝你好运,小多。我会想你的。
不等我回答他已把电话挂断。
这是我们第一次通电话,也是最后一次。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我安下心来工作,不必再为新学年的临近心情灰暗、抗拒,也不必为怎么和大蒙说而心中纠结苦闷,犹豫不定。
没有了……什么都结束了。
我一身轻,轻到喜怒哀乐都淡得无味。
暑假结束的时候我和实习所在的公司提出可否以员工的身份留下来,工资不是问题,给活干就成。结果他们让我留下了,待遇也过得去。这么顺利,我觉得我的运气还不算太坏。不是说上帝给你关了一扇门总会为你留下一扇窗么,借着这扇窗,我的日子过得稳扎稳打,一日一日眨眼工夫。这是忙碌的好处。
家里也无可奈何地接受下来,老爸虽然话不多,但不再拒绝与我说话,老妈仍然唠唠叨叨,怪我虽然住家里却见不着人,“原本挺好一孩子怎么竟成了工作狂!”这是她的原话,每一见我必感叹一遍。我有时候挺愧疚,就在一同吃饭的时候和她多聊几句,但说多了又觉得累,来来去去都是工作上的事,她听了也烦,越发认为我变成个无可救药的工作狂。
“和她爸年轻的时候一个样,这也遗传吗?”说到最后她就气不打一处来,给老爸递白眼再把气撒到他身上去。
我就对老爸也有那么点儿愧疚了。
开学后不久,老妈风风火火地来责问我,怎么休学竟没和小恒说,他说打你电话也不接,怎么回事?这么大了怎么一点儿事都不懂,叫人家担心你……
我叹口气答她,你跟他说也是一样的,工作的时候来电话,没办法接。
她当然不因为我这样简简单单的回答就算数了,半夜三更的不让我睡觉坐到床头来唠叨。
“你说你们是不是吵架还是怎么了?”她一副终于恍然大悟的神情,义愤填膺,“难怪一回来就说要休学,什么工作不工作的,还真被你唬了!”
我翻个身闭上眼睛,困得要死。
她又推我肩膀非要我给她解释。
“能有什么事,”我无奈,“他和你说有什么事了吗?”
“人家小恒又不是小心眼的人,他会有什么事?我是说你,你是不是为了点什么和人闹别扭?”
“……”胳膊肘往外拐成这样,我是没话和她说了。
“你说啊,说啊……”她却不放过我。
“我困了,妈。”我拉过毛巾被盖住脸,“明天还上班,让我睡吧……”
日子过得大体太平,我起早贪黑地工作、回家。到家倒头就睡,早上被闹钟闹醒就跳下床三两下准备好出门上班,楼下买俩包子边走边吃早饭。老妈有时心情好了就拖住我非要我把她准备的凉粥喝了才准出门,心情不好时就半夜坐我床头来叹我不该学什么传媒,难道今后都要做这样忙成机器人的工作……
除此之外,一切安好,都是晴天。当然,梅雨季节还是会没完没了地下大大小小的雨。
我工作得十分认真卖命,虽然脑袋不那么好使话也不怎么会说,算不得聪明伶俐人见人爱,好在直属领导也是个实在的人,就颇欣赏我这样脚踏实地勤勤恳恳像头耕牛不辞辛劳的工作态度,时常夸我能干,有潜力。
被领导夸奖当然高兴,不过我也并不真的往心里去,说实话,我不是真像他以为的是因为热爱这份工作才这么苦干实干,他不知道,我只是除此之外无事可干,又不愿闲下来想东想西才这样以工作来消耗手头的时间。
他却真看得起我,某天办公室里四下无人的时候,就来到我的办公桌旁,低声询问:“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啊?”
“两个月后我换去另一家公司工作,那家发展空间更大,待遇也更好,我都已经谈好了,和公司也提了辞呈,你要是愿意来帮我,我可以为你争取到相当不错的薪资待遇。”
“但我的工作经验……”我有点儿发懵,好像天上忽地掉下块硬邦邦的馅儿饼,砸中我的头顶心,晕了。
“那不是问题,你在我这儿做了大半年,我知道你的能力范围,这次过去是要创个新部门,我需要能帮上忙的人手。”
“是这样啊……”我仍有点儿不敢相信。眼前这位领导是个才俊,早前毕业于欧洲名牌大学,他的能力颇受老总的认可,不过谁也都看出他的野心十分不小,不是个安于现状的人,没想到这就要跳了,还……还说要带上我……
“当然,有个条件,你如果和我一起过去,不是只做几个月的事,你得多留至少一年,我知道你休了一年的学,我需要你再休一年。”
我愣住,沉默着一时答不上话来。这在我的计划之外。
我原本是想,休这一年学,等他毕业离开,我就回去把剩下的一年读完,赶快收尾了就彻底回国再同那里没有瓜葛……
“不必现在就给我答复,什么时候想好了和我说。”领导说,然后转身离开。
其实,休一年还是两年都没有关系了,我忽然明白,其实,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那里也都已经和他没有任何瓜葛了。我一直没去想这个问题,就一直还以为这是个问题……
没过两天,我决定把握住这个事业的好开端,跑去和领导点头同意了。
我决定再休学一年。
36剩男剩女凑做对
这期间,嫚婷毕业了,龙次毕业了,阿里、黛西都毕业了,他们在脸书上发布自己的近况近照,我有时上去看看,就知道他们都在做些什么。嫚婷告诉我说大蒙第二年就结束交换学生的课程回国去了。那个女人大概有时会去学校找杨恒,她看见过一次他们俩一起。我和嫚婷提出要求,不必和我说他,我并不想知道,这不是什么口是心非。
嫚婷毕业后不找工作,她决定边打工边旅行,还有写作。她要先慢慢游完欧洲,再游美洲,她要好好把青春用到实处。
“真要饿死了再工作也不迟。”她说。
她果然这样做了,毕业后这一年,我马不停蹄工作的当儿,她从欧洲各处寄来明信片,她去了很多名字很拗口从没听说过的小镇,有时在某处逗留上两个月甚至三个月,她说缺钱所以就得停下来打工。有时她也把新写的文章发去我的邮箱叫我看看。有游记,也有杜撰的故事。她的故事一点点变得鲜活了,读的时候有时能看见那些说话的人,那些人所在的场所,他们的喜怒哀乐也渐渐地分明许多。我把我的读后感说给她听,她显得高兴极了,她纠正我说那不是故事,那是生活,有生活才鲜活。
我真替她高兴。
第三年我暂停了工作回去继续念书。走之前领导语重心长地和我说,读完书你要是愿意回来随时欢迎你,在这个领域继续发展,过不多久你一定可以独当一面。
真是个好领导,不仅能力超群,把这个一手创立的部门发展得风生水起,还懂得时时鼓励手下的新人,使我这个原本只为消耗时间而闷头做事的人渐渐喜爱上这份工作,好像自己真有这方面的天赋,好像自己的能力真是不错,一定可以成为一个人才。
所以读完书拿到学位后,毕业典礼也没心思参加就飞回来归队,继续埋头苦干,一门心思要成为不可多得的人才。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部门,除了我和领导,其余几位都是来自其他各国的青年才俊,有德国的,美国的,澳洲的,意大利的……其他人见了就戏称这是个联合国,原因是这位领导十分偏好有不同生活背景和阅历的人,录用的人至少要接触过两种或以上的民族文化。
他说我们的部门是先锋部队,要把一个品牌从无到有打造出来,要把他国的品牌引进并且在这里打出应有的知名度,你不仅要懂此地的风俗人情、市场背景,也要拥有足够开阔的思维,吸纳并且了解他国的市场文化,以及在那样的市场下成功的理由,且懂得拿来化为己用。
这是个策略计划部门,广告的第一步,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的事业的第一步,也是从这里开始的。
事业这个词真有些大,在我的印象里这东西还是属于男人的多一点。
女人不要谈太多事业,女人最重要的是家庭——这是老妈一直以来坚持的观点,她虽然并不赋闲在家做家庭主妇,除了生我育我的起始那几年留在家中做主妇外,其它时候都在上班工作,但她从不让工作影响到家庭生活,她始终认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工作都是为了更好的生活,更好的生活是什么?是幸福的家庭。她在家的时候就跟我和爸耳提面命,在外就和主妇们以及她们的丈夫们强调她的这个观点。
事业啊,女人最大的事业是顾好她的家,她的儿女和丈夫,顾好了之后再谈其他。
所以我走上老爸年轻时那条拼命追求事业的道路之后,她就相当痛心地时常来和我谈心了。
“差一点,就查一点点!”她的脸上竟然现出痛楚的神情,“你爸一心追求事业,我怀孕呐,那会儿他为了那点事业每晚不过12点不回家,我可真不想和他过了。”
“他也是为了这个家吧,得赚钱嘛……”我安抚她,那些陈年旧事。
半夜三更里,我不停地打呵欠。
“又不是不够花,我宁愿他多点时间在家里,不要命似的赚那么多钱做什么用?家都不要了,钱赚来做什么?”她狠狠白我一眼,“你看看你,没学到好的专学坏了!”
“我每晚都是12点前回来的啊。”我又呵欠,眼睛酸涩。
“还贫嘴!”她哼哼,“回来这几年也不见你带个男朋友给我们看看,工作工作,你能和工作结婚吗?和事业生孩子吗?”
终于又说到重点了……我重重叹气。
“我知道了,妈,我在找着啊。”
“骗谁呢,这话敷衍不了我,跟你说,现在该谈了,谈一年两年然后结婚,在28岁之前把孩子生了……”
“好的,好的。”我打断她,头疼。
“死孩子嫌我烦了?你说你都25岁的人了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就算不结婚你好歹谈一个啊,爸妈又不是保守的人不给你谈朋友,国也出了,你怎么……你、你可别是……”她忽地舌头打结,结结巴巴地眼神竟也变得惊恐起来,还不像是装的……
我一骨碌爬起来,把她从床头拉起死命推出门外。真会被她弄疯!
重重关上门,“你才同性恋,你怎么和爸生的我?我是捡来的吧!”
我才25岁,又不是35岁,急什么!谈什么恋爱,伤神又伤心,那种东西不碰才好,才健康!
公司扩张,搬到更大的地方去,换个区域离家更远了,我提出从家里搬出去住,在公司附近租房子,每日上下班省时省力,况且我已老大不小,早该独立了。
老妈始终臭了脸不同意,老爸是支持的,他说得对,孩子大了得有自己的生活,你不能一辈子守着她。
有老爸的支持我再不顾其他反对,毅然决然在外租了地方,利利索索地搬了出去。耳根子总算清净许多。老妈妥协了这个却不妥协那个,“你以为躲出去就没事了?跟你说,该节解决的事还得解决!”
能躲一时是一时。
公司蒸蒸日上,领导春风得意,我的工作也一帆风顺,一路从初级策划到资深策划,从资深策划再到资深策划经理,待遇更好了,头衔更高了,自然也就更忙碌了,时不时还得这里那里飞来飞去,重要的会议和提案,领导都要求我同行,同他一起飞去各地见客户,谈案子。看得出来,他当真器重我,一直用心栽培我。我很感激他。
只是这眨眼工夫,又两年过去,我的事业很成功,我的生活却越发不得安宁。这不安宁当然来自家庭。
这一次,我同领导又一起出差到另一个城市约见客户,这趟出差不得以用到了双休日,每周一次回家吃饭的安排只好取消,但这不是老妈发飙的重点,重点是,她给我安排的相亲泡汤了。我刚下飞机打开手机就接到她催命般的电话。
“礼拜天你死哪里去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工作,给你安排那么好的对象你不去见,工什么作?你打算这样子到几时?还结婚不结婚了?27了呀都,这是奔三了!你跟我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机关枪似的猛一阵扫射……更年期嗓门还尤其大,我拿着电话又不能按掉,按掉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我的耳朵几乎被震聋。
领导也驻足,放下手中行李,示意我把手机给他。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给他手机做什么?
他却忽地一笑,手就伸来把我的手机抽走。
“伯母是吗?您好,我是蒋忆勋……多悦大概还没和您说起我的事,我跟您简单介绍一下我自己吧,我是多悦的同事,单身,今年34岁,您要是不嫌弃我,我可以和您女儿交往吗?”
他一本正经地和我妈这样说电话,说得就跟真的似的,我的下巴几乎掉下来,一会儿回过神就直瞪他,这个玩笑可开不得,我拼命摆手摇头,她会当真的,那可就更难缠了呀!
他却不把电话还我,仍然煞有介事地说这说那。我只好竖起耳朵听老妈的反应,但她却不像刚才那样大吼大叫了,声音细若蚊虫,我又不好把耳朵凑过去,哪里还听得清楚。
过一会儿他结束通话,终于把手机交还我,并且微微笑地看着我说:“你妈说可以。”
“啊?”
“她说我们可以交往。”他重复道,脚下缓缓挪过来一步,又说,“可以吗?”
“……”我干瞪着眼睛大气不敢出,脑子乱成一团浆糊。这是什么情况?
“办公室恋情不都是坏的,也有调查说有益身心健康,并且促进工作效率。你看,还能解决家庭纠纷。”他说得顺溜,眼睛一眨不眨的。
“呼……”我呼出一口气,拍拍胸脯,“别开玩笑了,领导,你这样活活吓死人。我妈那儿很难交代啊,她一定叫我拉你到家里吃饭去。”我摇头苦笑,“这个篓子捅大了。”
“什么时候去你家都行,看你安排。”他说。
我退开一步,其实真想凑上去摸一摸他的额头,看看是不是发烧了,但领导毕竟是领导,不好造次。
“请不要把您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严肃抱怨,“我们这种剩女逼婚事件是相当严重的烦恼,不是玩玩的。”
“唉……”他突然重重叹出口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样冤枉我,你也知道我三年前就被甩了,打光棍到现在,剩男和剩女,刚好互相补给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