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辨是非的正道人士。
幸而瞎子实诚,他摇头否认,道,“这儿离庄府应不远了,两位少侠不如护我一同去,可好?”
“自然……是好。”师兄互换眼神,应允道。说着,便要搀他。
“无妨。我自己起来。”他拒绝旁人碰触自己,转而对言欢说,“言姑娘,不如放了你手里的女侠。我保你无事。”
呸呸呸,他真真忘却了自个儿身份,居然大肆指使她起来了。如今,该自危的人是他才对,这一去,岂不是立刻就被人拆穿身份,眼前的三个家伙自是“单纯好骗”,可人精似的任百风怎会被三言两语就轻易敷衍。
“你担心自己才是。”她语气漠然,听在旁人耳里恰似威吓。“我当然会放了美人,只是,为了自保,我不得不委屈美人一会。”言欢应景地邪笑两声,直把恶人本色发挥得淋漓尽致。
“退后退后,我手一收,美人儿就香消玉殒了……”
“你别乱来。”青云派小师兄边顾着“千秋先生”,边尾随言欢,生怕心爱的小师妹遭到不测。
言欢退无可退,身后便是一望无垠的倾海。且听水流湍急,波涛戏逐裙裾,侧首一望,间或有游鱼顽皮地徘徊在岩石边,它们不察彼岸风起云涌,无声地游来游开。
“好了,别再跟着。”言欢承诺道,“瞎子,不,‘千秋先生’,我答应你,不伤美人儿一根毫毛。”
“你如何渡过倾海?”他轻声道,不似逼问,倒像是……饱含关切。
她一愣,“我自有法子。”
浮云遮圆月,黑色羽翼笼罩了整个夜空。
“那你走吧。”
“千秋先生!”师兄们不认同的喊。
他伫立岸边,迎风展臂,夜风夹着水雾一阵阵地刮了上来,雪色素袍似是天边的一缕白光,为她辟出一条逃命的生路。“我们就等在这儿。不会追上来。”
言欢诺了声,趁他拦住青云弟子之际,挟持着女侠疾步离开。
未料到,那瞎子竟这样仗义,不过是萍水相逢居然也陪着她演完了这场逃命闹剧,要不是他,自己何以这般简单脱逃,然而,瞎子跟了青云派的人马回去,又会遭受怎样的待遇?
言欢心中左右不定,忽听得身后响起破空之音——
第三章倾海之箭
似是撕裂风,扯碎了静谧的天空,笔直地朝着自己而来,言欢凭着本能,一把推开女侠,可是那尖利的羽箭已不偏不倚地没入自己的肩处,鲜血喷溅而出。
言欢神魂俱骇,猝然回首。亮光处,那个面容如同冰雕般冷酷的男人,已不知在合欢树下等待了多久,他又迈前一步,满弓震弦,瞄准的人——
是她。
言欢不敢置信地吼出那个人的名字,“庄天赐!”
他静默,羽箭离弦如同追星逐月,直指她的心脏处。
言欢因震惊而浑身发抖,凌厉无比的箭她似见不到,双眸里写满了惑然与……不信,怔忪间,一道亮光已逼至眼前,她拼尽最后一分力气,足下一点,翻身朝后一倾,顷刻浪花飞溅若繁花朵朵。
红影似是一道虹,眨眼不见。
庄天赐走过去时,岩石畔留下一枚沾血的羽箭,是他的,上面的鲜血,是言欢的。他与她,因这一箭,从此应是背道而驰。
一个霹雳划破夜空,带来了短暂的光芒,酝酿已久的春雨终不堪重负,转眼成了倾盆之势,狠狠地砸向人间,尘土中的鲜红,一冲便淡了。
天地之间,雨幕相连。
他仰首,自语道,“言欢,莫要怪我。”
言落时,转了又转的水滴,滑下脸颊,分不清是雨是泪。
言欢落进了倾海之中,任凭彻骨奇寒席卷了自己,她扯了扯嘴角,笑了。今日为了不让庄天赐的喜宴成了血海,她孤身犯险。她以为他们总是有几分青梅竹马之情的。她不盼他感激,至少从未想过会落得刀剑相戈的田地。
血流失得越多,言欢的神志愈发混沌。
“虽然它叫倾海,可是不是海,下面还暗藏了玄机哦。庄天赐。你不会死的。”
“朋友?我只得你一个。言欢。”
那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视线里,那个少年的身影依稀可见,唇边难得而又羞涩的笑容仿若镜花水月,慢慢远去了,消失不见。记忆,已随着倾海的冰冷而冻结。早一些让她失去,未尝不是一件乐事,沉在水里的感觉,摸不着边际,爬不上岸,多么可怕。就像从前投身火炉一样,死亡逼仄而来,但是,无论如何,无论多少次……
她言欢一定会杀回来……
从今往后,她可以不再顾忌朋友,她可以真正的成为“言欢”……
只是,她依旧猜不透,那个人为何陪自己投身倾海……
说吧,为什么——
“千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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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更天,夜色浮浮沉沉,倾海之上独留半江明月。鸥鹭低低鸣叫,音色直抵厚土,浪涛一掀再掀,刺骨冰寒煞是催人。
“千秋先生”先行醒转,他念及一同坠海的人,不及站起,便已出声,“言姑娘!”
可回应他的,唯有河水拍打岩石的声音。
难道言欢被河水冲走了?他眉头紧蹙,静心谛听,周遭仍是静得令人发慌,他真怕这个不好的预想会成真。顾不得别的,五指猛地扯下早已湿透的丝缎,视线顿时一片清明,“千秋先生”运目四望,突然身形一顿。
岸边有人。
她就伏在那里,孤单地躺在冰冷的水里,仿佛马上就要被水冲走的浮萍,又仿佛是刚刚从水中浮上来的露珠,乍看之下,更像一具没了生息的木偶。
他一愣,几步上前,一把捞她出来,言欢似是汲取到了温暖,整个人往他胸膛处又靠拢了些,瘦削的肩膀不再颤抖。知她尚存一息,他高悬的心稍落,“千秋先生”垂眸望住怀里的人,推也不是,搂也不是,双手空落落不知该摆到何处好。
言欢浑身湿透,薄如羽翼的红衫上早已血肉模糊,更令人惊骇的是,她的左手臂上现出一道扭曲的伤痕,从手腕处一直延至臂肘处,无一片完整的肌肤,看上去像是火灼后的疤,应是未及时医治所造成的。
这伤,从何而来?
“疼……哥哥……”她睫毛微动,睁开的眸中瞳光涣散,言欢扯了扯“千秋先生”的手,又哀哀叫道,“哥哥……”
“言欢,快醒醒!”
她凄惶无比地低喊着,跟初见她时的彪悍模样截然不同,她此刻的神情更像是稚儿在寻求庇佑,言欢死死地拽住他的手,不松分毫,霎那间,仿若天地间只剩下了彼此。“哥哥……不要走!是我不好!你不要死!”她依旧喊叫,目中泪水却不敢掉下一滴。
“千秋先生”不及多想,一手攫住她的双臂,逼着言欢面朝下,平压其背部,但听她干呕两声,朦胧间还在殷殷切切地唤着,“哥哥……”
“快醒过来!言欢!”他摸出怀中幸而未失的长瓷瓶,一手托住言欢的下颚,迫她张开嘴,他掌心一抬,药丸顺势滚入她的喉头。
“咳咳……”言欢虚弱地挣开那双碍她美梦的手,“瞎子……你做什么……”
经她一嗓子,他松了手劲,悄无声息地蒙上了丝缎,待她翻身看他时,已毫无差错,“我助你吐出腹中积水。”
“你刚给我吃了什么?”
“止血生肌的药,保姑娘暂时无性命之虞。”
睁开眼便见到了他,碧空之下,“千秋先生”淡淡地笑,晶莹的水珠顺着长发落下,将他的俊容勾勒得更是毫无遮掩,一时间,言欢竟失了神,那一瞬间,她以为他是上天派下来拯救自己的谪仙。可惜,谪仙有憾,这一句可惜,在她脑中不断反复。
可,这人怎么会陪她共赴倾海,素昧平生罢了,犯得着以身相救?
“你为什么在这?”
“坠河。”
“他们怀疑你的身份了?”
“不,夜深露重,一时失足。”
言欢嘴角一抽,“原来如此。”
“正是。”他又是笑得无比纯净,叫人无法生疑。
晨曦尚未破晓,二三艘破船载水停靠,岸边一个伤重,一个眼疾,两人之间半晌无话,任凭风呼啦啦的吹。
“喂……”
“言姑娘……我听那些人喊你言欢,是这个名吧?”
“嗯。”
“我说,反正已经这样了,不如我们一同渡过难关吧。现在,你当我的腿,我当你的眼,北边有个小山洞,我们先去避一避风,太冷了。”言欢见他抿唇不语,应是谦让于她,她便也不客气地接过话茬,噼里啪啦地指点江山。
他颔首,没有一点不自然,“好,言姑娘,你站起来些,我背你。”
“我……”言欢试着动了动腿,奈何无力,她面有难色。
见她迟迟无动静,“千秋先生”直起身,微笑问,“难不成言姑娘喜欢横抱?”
“不,不是。”这个面皮斯文的家伙,完全不顾男女有别也就罢了,还成心调侃她。言欢瞪他一眼,赌气着支起身子,不及两步,她倏地一崴,欲哭无泪的面朝下……
“千秋先生”及时地伸出援手,稳稳地环住她,温润的呼吸轻擦在她的耳畔,“小心……”待言欢站定,他单膝抵地,体贴地蹲低,让她好攀上去,“言姑娘,上来。”
言欢依言搂住他的脖颈,将整个人的重量交托了出去,她伏在他的背上,却扯着“千秋先生”的肩膀,一刻不敢轻松。
他未曾回头,老实地照着言欢的指挥挪步,这路有些陡峭,可他却一点不曾绊到,似是平地行走,甚至比常人还要稳当,只是他们的模样都那般狼狈,画面看上去并不那么唯美,倒是……足够温馨。
言欢唇边挽起一抹笑,“喂,你叫什么名字。总不能以后就叫你喂喂喂吧?还是你喜欢我叫你‘千秋先生’?不好吧,冒人名讳。”
他静默良久,轻道,“严观白。”
“严观白。”她一字一字念着,忽地轻拍他肩膀,笑道,“真雅。同你这人外表倒是配得很。”
他埋首前进,平静道,“名姓一事,于我无谓。”
“怎会无谓,这世上,或许还有人不知道自己是谁,叫什么。”她声音低了些,晶亮的眸子悄悄黯了下去。
“我们从何而来,归往何处都无从得知,小小名姓又何足介怀。”他察觉她的不对劲,转而问道,“言姑娘身体稍微好些了么?”
她爽快一笑,“好了好了,之前你是不是给我吃了颗药,我感觉现在精神百倍,老虎都可以打死一只了。”
“是么,那我放姑娘下来?”他作势停了步子。
“不,不,不。”言欢死命摇头,“我这是玩笑……”
话音未落,听得身下的人“扑哧”地笑出声来,她知道上了当,窘得没了言语,只得暗自抱怨,“我本以为你是个老实人,谁晓得你欺负人还一套套的。”
他不语,低垂的面上带着笑意。
夜色依旧深沉,一排脚印遗落在乱滩之上,风,越吹越狂,发尾擦在言欢的脸颊上,她轻轻一拨,直率道,“严观白,你的医术这样之好,怎么别人都不晓得你呢?光让‘千秋先生’一人占尽了好处。”言语中,颇有些为他鸣不平,患难与共,两人之间似是生出了莫名的亲近感。
他反问,“何为好处?名声?金钱?”
“唔。”她微地一怔,又听严观白继而说道,“千秋先生,心性高洁?医术卓然?是么?可这世上,谁人真的高洁?”
她嘿了一声,“严观白,你是我见过的人里头,看得最透彻的人。”言欢直觉他意有所指,自己又不便多嘴,只是顺着话头说,“你不喜欢‘千秋先生’。”何止不喜欢,简直不屑一顾。
“可以这样说。”他不否认,直接得很。
“我也不喜欢。我倒是觉得你比较好。”朦胧月色印在她的眼底,没有半分虚伪,半分讨好,言欢扬言,“论关系,我好歹与你相识一场,论医术,我吃你的药才捡回半条命,论名字,你也略胜一筹。更何况,论长相……”
她骤然收口。
“我的长相,如何?”他抿唇,掩不住嘴角高扬的笑意。
言欢轻咳一声,有心转变话题,“没什么……啊,你那药真有效,有效,嗯嗯……”
他不依不饶,“你话未说完。我长相怎么,很难说出口?”
言欢含糊应着,脑门上直冒汗,这人事事通透,偏偏喜欢在这些寻常小事上与她较真,仿若逼得她无言以才乐得松口。她与严观白,犹如猫与老鼠,猫儿似是不在意地休憩,目光却是一刻未曾远离过,只等磨利爪牙,随即优雅地将猎物扑倒在地,由其左右。
他明明是斯文瞎眼一个,怎会让她感觉这样危险?
言欢心下一紧,下意识地勾住他的脖子,身子更是往前探了探,欲看清严观白此刻的神情。言欢没有察觉此举使得两人之间紧得毫无间隙,更没有料到他的神情竟使她心魂为之一震——
那短短一瞬,她分明望见那俊美的侧脸上漾起一抹恍如春花尽放的笑颜,严观白愉悦的声音响起,“相争虽是我不愿做的事,不论皮相,不论医术,不论其他,但严观白这个名字比起‘千秋先生’,确实让我觉得更为悦耳。”
“我随口夸夸,你别当真。”脸上余热散尽,言欢没了方才的激|情,整个人软软地偎了下去,脸颊隔着衣料触及他的背脊,她竟觉安心。
他的身体很暖,连同湿透了轻衫也感染了这份暖意。
她微微地阖眼,似曾相识的感觉悉数涌上心口,像是许多年前也有一个人就这样扛着她到处跑,她仿佛还可以听到那个人的喘息,那个人的话语,那个人爽朗的笑声……
可是,她却忘了那个人,是谁。
她一僵,登时醒神。
“怎么了?”
言欢脸色难看,心内所想尽数深藏,她敷衍道,“没事。”
“药的作用支持不了多久,过了今晚,我替你寻药草。”
“嗯。你那药丸,我刚才没品出味道,倒是现在,我觉着有股茉莉香气在全身上下窜。”她眉头一动,“这药,我像是从前吃过。”
遮掩的眉目一动,他平静开口道,“言姑娘有个哥哥?”
言欢想也不想地答了,“没有。我打小就是一个人。你偏了偏了,往左,再左一些……对!就这样往前。”
对于言欢之前哭喊一事,严观白只字不提,明明对她那样重要的“哥哥”,在清醒时候,就像是未存在过一般。这其中,哪里出了错?
他道,“是么。”
两字极轻,一出口,便被风吹散了去。
殊不知,隐在丝缎后的那双眸中,已现出洞悉一切的锋芒。
第四章便宜大哥
天色渐渐亮,晨曦携风而来,狭小的山洞中滴着水,落地的声音分外清晰,言欢不得已挨着严观白的臂膀,浓重的睡意一拨一拨地袭上,可身上的湿衣粘得紧,过路的风一撩,她冻得牙关直颤。
严观白依旧精神极好,面上丝毫不见倦色,言欢觑了一眼,暗叹一声妖怪。
“言姑娘好像很冷?”牙齿打架的声响倒是听得清楚,看来有人冻得不轻,他掸了掸湿衣,自袖中取出一个小锦囊,道,“你周围拾些木条来,把火点上。”
言欢连连点头,拢了些枝条架起个火堆。
她几下除掉了湿透了的重衫,一抹艳红倏然委地,火星荜拨伴着布料的悉索声,她仅着亵衣,围火堆而坐。虽不至全/裸,可薄薄衫子哪里挡得住春色无边,她瞥了眼一旁似入定的严观白,疑道,“你怎么不动?一夜冷风你一文弱书生扛得住?还不脱了外袍烤烤火?”
“咳,好。”他默默背过身去,声音淡定自若,只不过,那波澜不惊的面容上竟浮起了可疑的绯红,为掩尴尬,他又咳了数声。
“严观白,你病了么?”言欢膝行几步,绕到他的身后,手儿毫不避讳地搭上了他的额头,“果然有点烫,医者都是不自医的?”
严观白侧首,不自然地避开她关切的手,“虽然如今我看不见,可言姑娘这样……似乎不妥。”
“少罗嗦。”
言欢边说边主动地扯下他的腰带,素色袍子应声而落,严观白来不及反应,赤/裸的肩头已落入她的眼中,“观白兄,你的背我方才靠过碰过了,也不差现下再多看那么一两眼,你别怕嘛,我不会起色心的。嘿嘿嘿。”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不以为意,豪爽笑道,“再说了,赤身捰体的男人我见得多了,正面反面都看过,江湖儿女哪里在乎那么多虚名!哈……”
严观白道不明心下情绪,只垂首淡道,“这似乎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言姑娘。”
“迂腐。”
言欢大声啐道,她站不起来,手上力气倒是分毫不减,没几下功夫便扒干净他身上碍事的湿衣。严观白身形颀长,衣衫被褪至腰间,松松散散地落在身侧,可谓以玉为骨,以雪为肌,美不胜收。穿堂风刮过,他的长发随之轻舞,似泼墨一般,那毫不修饰的清淡之气,已然令人无法挪开视线。
言欢在一瞬间微微失神,指尖犹似存留他肌肤的触感,极细腻极有弹性,男人的皮肤那样好,真教人再摸摸看,她一怔,突然像是触电一般,急忙缩回作乱的手。
她……她这算是动了什么可耻的念头?
严观白仿佛未察身后的事情,任她脱,任她说,任她突然逃开,他都不闻不问。
言欢更加烦躁,她时而瞪着那白皙精壮的背脊,时而扭头叹息,若旁人看了,定会以为她魔怔了。“哎……”她哀怨地叹出声,美目直勾勾地望着远处一点,直把那处都快看穿了去。
她怕,怕美色惑人。怕只一眼,就会被他魅惑了去。教主阴柔至极,却蛇蝎无比,萧南风光一双桃花眼就可倾尽众生,却手段狠辣,行事诡异,两大美人的神话在她面前一一破灭,难道她还会自陷囫囵,被表皮的幻象所迷了心智?
言欢忆起那两人,头皮一阵发麻,奇迹般地压制住了内心澎湃的色心,心湖霎那间平定。
她倚靠在山洞一角,有一下没一下地抖着湿衣。严观白也占据一边,一直没言语,也不知是否已经睡了过去。
静默的两人相安无事,似在享受这难得的平静时光。
言欢不胜睡意地眯起了眼,不一会,她便歪倒在地上,半干的衣衫掉在脚边,整个人蜷成一团,竟很快地睡着了。逼仄的山洞里更静了,唯有火星溅开来的细微响动,还有言欢匀缓的呼吸声。
山风露重,严观白生怕言欢会着凉,几欲喊她,又不忍毁她美梦,他拣起衣裳,正要给她盖上,忽听得她喃喃着,“哥哥……”
她咂嘴,吐字模糊却依稀辨得出是“哥哥”两字,严观白闻言,手猛地收了回去,像是时间停留了般,他迟迟都没有下一步动作。最终,他还是悄无声息地退至原来的地方,严观白的侧脸在忽高忽低的火光照耀下忽明忽暗,爱笑的唇角已无笑意,那肃然的气势与平日里的他判若两人。
雨又停,风又遮,忽而严观白道,“言姑娘。醒醒。”
声音不高不低,却让异常警觉的言欢忽地一下惊跳起来,“怎,怎么了?”
“把火弄灭,有人来了。”严观白轻道。
言欢揉眼,哪里有人,她也未听到什么异响,可严观白言词中的确凿却令自己无法反驳,她将信将疑地蹲身在柴火旁,奈何双腿无力,根本无法踩灭正旺盛的火焰。
洞外传来一阵锵锵的打斗声,紧接着咆哮笑闹一阵高过一阵,言欢侧耳听着,说话声更为真切,似已离这不远了,她不及想,捡起尚未燃过的树枝,往着湿衣上蹭了两下,急急地探进火堆中,用力拨开正烧得欢快的火薪。
言欢的双眸里印出张牙舞爪的火苗,她不由自主地别开眼睛,妄图忽视令自己惊痛的火光,热感似在指尖,她禁不住地一颤。
外头动静渐大,洞口的藤蔓不及遮住里边的火光。
严观白当机立断,撩起手边的长袍,往后一抛,精准地覆在几乎不蔽体的言欢身上,他随即转过身来,一脚踢开柴薪,带着火星的枝条咚咚咚地滚向四下,只剩袅袅余烟,洞中回归了黑暗。
言欢双眸微怔,回过神来时,全身已是温暖,鼻尖淌过淡淡的药香,是严观白的衣裳,他的双臂牢牢地将她锁住,“言姑娘,冒犯了。”
她耸肩,“无所谓。”这瞎子,比常人的耳力强也就罢了,偏偏还身手敏捷,一点不像是个身有残疾的人,言欢心内生疑,她仰首,欲在他面容上看出一丝破绽。
一抬眸,他的呼吸落在眼睫,“别出声。”
一张俊脸离得她极近,近得让她嗅得到他的味道,言欢屏住气,疑虑仍在,内心却被更大的一场痛苦所煎熬。好闻的药味,好看的唇形,上等的男色,她身上起了一股巨大的燥热感,这“笑春风”的催|情效用恰恰在这时候发作了。
言欢恨得面目扭曲,萧南风那混账喜宴上设局下毒也就算了,下得居然还是春毒,还有那该死的庄天赐,居然不分皂白的狗咬吕洞宾。若有一日大仇得报,她定要给他们服下双倍的笑春风,然后将他们关到一处去,以泄她心头之愤。
思及此,她面上浮起了阴森的j笑。
忽而,他附耳轻道,“你身上血腥气真重呢。”
幸而山洞中一片漆黑,他不晓得出呼吸擦过她耳垂的时候,言欢的身躯明显的一震,她没好气地应道,“不是说别说话么,你说什么说。另外,谢谢你的夸奖,我是妖女,杀人多了,自然就是如此了。”
“不,我是说你的伤真多。姑娘家,总该多照顾一些自己。”
言欢抬起眼眸,直直地看着他,黑暗中,严观白的嘴角依稀勾起,她一时忘了痛,许是“笑春风”的毒素蔓延开来,她心底生出的暖流汩汩窜出,“你……这算是关心我吗?”
“嘘……”严观白支在山壁上的手倏地松开,他说,“看来我们是逃不掉了。他们来了。”
话音未落,洞口便起了杂乱的脚步声,随着一阵呼呼喝喝,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各个执刀,领头大胡子虎眼一瞪,看清了眼前两人,随即豪迈道——
“把这里的人拉出来!”
言欢傻眼,窄小的洞口已被挤得水泄不通,别说逃了,连只蚊子也飞不过去。老天爷,你可以再玩得更狠点么?
眼前一行人无一她认得,来人虽不至于衣衫褴褛,却也没一件好衣服,除了带头的身材健壮点,后面几个跟班的男人都是瘦巴巴的,看上去非但不可怕,甚至还有点可怜。
言欢身上带伤,不敢与他们正面冲突,只得细声细气地装柔弱道,“请问……各位是哪路英雄?”她因强撑太久,连小腿肚也跟着不听话的抽筋,几步下来已是冷汗涔涔,只是她仍旧摆出一派自若的模样,只身挡在严观白的身前,护他之意不言而喻。
严观白手握成拳,忍了又忍,终是没有走出来。
大汉笑得畅快,“啊哈哈哈……我们是黑风寨的山贼啊……啊哈哈哈哈哈……你们这对野鸳鸯打哪里来?”
野鸳鸯?言欢眼皮微跳。
汉子举起火把,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灼灼火光照亮言欢的脸时,他猛然咋呼道,“妹妹啊妹妹……”
那缠绵高亢的调子,像是在唱戏。
谁是你妹妹。言欢心忖。
“大哥,真的很像小丫姐唉?”有人奇道。
大汉又叫,“哇叻,真她娘的象,越看越像!这是老子这么多年来见过最像的叻!”他双目放光,绕着言欢转圈圈。
言欢被审视得一头雾水,“喂,大哥们,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要想在歇歇,我们让你们就是了。你们不必客气。”
“好嘞,老子不客气了!”
言欢最后见到的就是这张带着狂喜的面孔,大熊般的汉子咧嘴而笑,笑得满山山花都谢了,他说“妹妹仔,咯咯带你回去了。”
言欢颈后被一劈,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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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碎的谈话声,惊醒了言欢,她记得自己与严观白躲在山洞中,记得几个山贼冲了进来,接着就浑然不知后事了。那一声声叫人啼笑皆非的妹妹恍若还未散去,她如今被置于床上,而不是锁在哪个阴暗角落里,就证明这一切对自己而言,并非太过不利。
她不解,那熊样的汉子为什么口口声声喊她妹妹?
一阵浓郁的香气铺天盖地袭来,呛得言欢鼻子发痒,有人正一步步靠近床榻,并且,是个女人,即使不睁眼,她也从香气中猜了几分。要是男人也这般浓妆艳抹,那……定是变态了?
声音更近,她识得其中一个,叫她妹妹的“黑熊”,还有一个就是“香香女”了。
“大夫,你看看我妹妹,她到底生了什么病。”黑熊紧张地搓着手。
多了去了,笑春风,教主秘方毒药,萧南风赐给她的蛊毒,严格意义上来说,她是个毒人,寻常庸医便只知一,不得其三四五。思及此,她不免记挂严观白,他应该也一同被抓了回来,现下又去了哪,偏偏他还是个盲眼,若是山贼弃他不顾,又或者……
如此想,她的心紧紧地被揪了一下。
耳畔女人咯咯笑道,“我摸摸脉再说。”
一只手轻柔地搭上言欢的腕处,那人的骨节修长,指腹细腻,却是起了一层薄薄的茧?她心下疑惑,面上仍佯装昏睡,而大夫的手一直摸不着脉门就让她更大为不解了。
“大夫,听说你的神针是例无虚发?”熊大哥结结巴巴地端出一四字成语。
“哈哈,是啊,村口的狗蛋,二妞家的喵喵都是我治的,几针下去都该吃饭的吃饭,该归圈的归圈,听话的很呢!”“香香女”大夫夸口,可怎么听她口中的那些名字都不像是属于人的,怕是黑熊再迟钝,也听出了其中怪异。
他终于道出了言欢的心声——
“你……你……该不会是兽医吧?”
“对的,对的,我就是村口有名的美人兽医了。”她引以为豪地大笑,索性坐在床沿,又对言欢上下其手一番,嘴里嘟囔,“手没断,脚没残,小脸也没遭殃。也就肩膀上有伤,身上零零总总有几十个小伤口吧,外边看上去挺好挺好。”
黑熊此刻也是乌云罩顶了,山下掳来的大夫居然是个半吊子兽医。现下,他深刻认识到,背着药篓的并不是只有郎中。
女人笑意不减,“大兄弟,你别紧张,我给你妹妹先扎个两针,试试效果,说不定一针下去,她就哇一声,醒了。”
平躺的人儿手扬起,紧抿的唇中蹦出几个字,“不必了。”
迎着两个人诧异的目光,言欢又说了遍,“不劳费心,我醒了。”
“看吧,我说吧,你妹妹没啥事。”
“咚”一声巨响,“香香”大夫被撞飞开去。
黑熊大汉挤在言欢跟前,双眼晶亮,他嚎了声,“妹妹,你可算是醒了呀!”
映入眼帘的,除了自称“哥哥”的黑熊外,还有一张挂着鼻血的漂亮面孔,她颤颤巍巍地匍匐前进,好不容易攀到床沿,嘿笑两声,“姑娘,醒了?”
第五章身世之谜
“姑娘,醒了?”
言欢差一点被逗乐了,她撑起身体,更清楚地看清周遭一切,寥寥可数的陈旧家具,破落的门窗,哪像是掳人劫财的山寨,倒像穷困潦倒的普通人家。心中积累的疑问愈多,却被一长串的问题逼了回去——
“妹妹,你好点了没有,要不要吃点啥,还是要喝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黑熊说着,忙不迭地献殷勤,黝黑的脸上有着毫不遮掩的讨好。
看他这样兴奋,言欢拣了个最不伤人的问法,“这位大哥,你会不会认错人?”
黑熊置若罔闻,依旧待她周全,她渴了倒水,她饿了端饭,就是忽视言欢提及两人间的关系。
“香香”大夫趴在床侧,富饶趣味地望住忙前忙后的黑壮汉子,见他走远了些,她才神神秘秘道,“我进寨子前就听说过,这二寨主只要遇到像自己妹妹的女人便劫回来,掏心掏肺地对那些女人好。想来,他应是有恋妹癖的。”
言欢惊疑道,“他妹妹难道已经……”
“是啊,听说死了好多年了。”“香香”大夫安抚她,“你别怕,他不会伤你的。我也是被掳上来的。嘿嘿。”
“我倒不担心这些,你知道同我一起被带回来的男人在哪里么?”言欢比划起严观白的样子,“他的眼睛上蒙了缎子,右边有个酒窝,一笑起来极漂亮的。你见过没?”
“香香”大夫摇摇头,看着言欢懊丧的神色,又道,“你的朋友应是安全的。这寨子里头的人都不坏,有了他们,山脚几个村子反而太平呢。他们不是真正的山贼,可以说,是他们守着这方水土。”
言欢因他口中的肃然而抬眸,她分明见到“香香”大夫的眼里藏了些许令人费解的复杂之色,“我信你说的,但是,我还是想找到那个人,他眼睛不好,我怕他遇到什么事应付不来。”言毕,她轻轻笑了,心下自嘲不已。
真心待一个人又有何用,那人未必领情,肩膀上的箭伤还在隐隐作痛,自己怎么又一次学不乖了?也许是太孤单了罢,她从来都是一个人活着,一塌糊涂地活着,瞪着天空不敢入眠的情形时常出现,可她竟在严观白面前轻易地放下了戒备,默许他走进她的防线之内。这一切都说不得原因,只能归功于缘字了。
“你这样还要去找他?那个人对你很重要?”“香香”大夫拧了拧帕子,递给她。
言欢接过,单手蹭掉额上薄汗,“我跟他认识不久。”
大夫微现惊讶,“那干什么要这样?”
“如果没有他,我大概已经死了。他是我的恩人。”言欢顿了顿,紧接着道,“朋友,不该是不离不弃的吗?”
难道被人背叛就不该再相信,难道被人放弃就该同样去质疑他人。不,被人背叛和再信任人没有一点干系,她忆起严观白浅浅的笑涡,唇畔悠悠地勾起,“我必须要找他。大夫,你可以帮帮我吗?”
“我?”“香香”大夫被点名,愣愣地执着言欢递回来的帕子,“怎么帮?”
“你在这里能四处走走么?如果可以,你能不能替我去摸清我那朋友被安置在哪,行吗?”
闻言,大夫默默转身,屋子里起了水滴声,良久都没有下文。
言欢不禁心下忐忑,原以为这大夫和和气气,又是与她同样被掳上来的命运,应是不会拒绝这无关紧要的要求,可她这不阴不阳地撇过脸去,算是个什么意思?
大夫甩净帕子,悠悠回首,那神情灿烂得可比冬日暖阳,灿烂得让言欢差点从床上滚下来,“好啊,听上去挺好玩!我要不要变个装?”
“……”言欢望着过度兴奋,上蹿下跳的大夫,哽得没了言语。
“我告诉你他在哪后,你打算怎么办?”“香香”大夫安静下来,水汪汪的双眼盯着言欢,双颊红光勃发。
“这个么,晚点你就知道了。唉唉,大夫,你没听说过,知道的越多的人,完蛋的越早。”言欢不正经地调侃起来,看着对方的失望的样子,免不得又是一阵好笑。
大夫低声嘟囔,孩子气得很,“算了,人家也不想早死,别看我这么美,可还没传宗接代呢。”
言欢从她手中抽出帕子,一心专注在她的脸上,她确实是个美人胚子,不过比自己还不正经了点,她手腕一转,轻柔地擦在“香香”的鼻下,一点点血污蹭在素净的白帕上,红艳却浮现在大夫的面孔上。
“黑熊真是一身怪力,瞧瞧这么多鼻血。”言欢拎起帕子,在她眼前晃了晃。
“……”“香香”大夫傻乎乎地瞪着她。
言欢伸手摆了摆,企图呼唤回飘远的神志,“怎么了?大夫?”
“……我叫云玖。”
“哦。”言欢揉了揉发酸的双腿,看来歇了一夜倒是体力恢复大半,她笑眯眯地建议道,“云玖,趁着黑熊走开了,要不你现在就帮我去探探?要是他回来,我就说你替我煎药,你看怎样?”
云玖执起言欢的双手,四目相对之下,热情的火花在空气中劈啪作响,“好。人家这就去了。”
“一路保重!”言欢挥手,“记着呀,蒙着眼睛,很漂亮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