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玖颔首,裙子几下塞在腰间,露出一双不算细致的腿,她优雅地“啪嗒”……翻窗而出。那门,明明是敞开着的。
言欢看着,一时间无语凝噎。
尔后,又是一片清宁。
人一走,言欢再无心思躺着,抓起床尾的衣衫,便匆匆地套在身上。她走下塌,一眼就看见老旧妆奁上的雪色外袍,它被叠得整齐,似它的主人那样清淡而耀眼,言欢的指尖一寸一寸划过它,神色极是轻柔,无意间,她瞧见了铜镜中的自己,仿佛被惊吓到了一般,突地往后一退,椅子“碰”的倒地,震得她面色苍白。
定是“笑春风”余毒未解,对,一定是这样。可是,她面对黑熊时,并不会起了杂念,怎么偏偏严观白的一件衣裳就引得她热血汹涌?此刻,仿若他那清淡之气还紊绕在自己的鼻尖,捧在手里的外袍刹那成了烫手山芋,言欢急忙丢下,拂去心头烦恼。
门外,起了争吵声,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
言欢疾步爬回床上,被子一捻,静观其变。
“言雄!你怎么又带女人回寨子了!我们的状况难道你不清楚?随时都可能会遭到官府的围剿!还有……唉。”女人先是暴怒大吼,说到后边,已是无奈至极。
“大姐。那是我妹妹。”一向雄赳赳的黑熊居然服了软,他小声辩驳着。
原来那黑熊一样的汉子名叫“言雄”,言欢一怔,言氏?官府围剿?难不成她是在“铁手村”?那个名叫言铁手的男人一手建立起来的村子里?
“闭嘴!”
女人又开骂了,“你是猪不是,告诉你许多遍了,人死不能复生。小丫已经去了,你就不能醒醒吗。我们还活着,我们没有余力去保护其他不相干的人,言家还剩几个人了?你告诉我吧!你看看,寨子里的兄弟,哪个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你抓来那些小姑娘吃的都是兄弟们舍不得吃喝省下来的!你怎么忍心呢?言雄,你怎么能这么待寨子里的兄弟!”
“噗通”一声,言雄像是跪了下来,一个大男人竟梗咽起来,“大姐,我错了。可是……我一眼看见那小姑娘就觉得她像是小丫……更像,小姐……我忍不住就……”
“言欢小姐?”女人“呵呵”笑了,那声色尖锐,比哭还难听,却也比哭还凄凉数倍,“老爷夫人死了,我们连小姐少主也保护不了。老爷拼尽最后一口气保护了我们。而我们……言雄,你说,我们为什么活下来了?你难道都忘记了吗。”
“大姐!我们是为了救出身在圣教的小姐。是为了找出失踪了的少主。我们要寻回他们。重建铁手村!”
言欢心中一跳,眼内出了神。他们口中所说的“言欢”便是自己么,死了的言铁手和苗璇便是自己的爹娘,而这破落的山寨里,住的都是自己的家人?
不不不,她该是清楚的,自己并非是真的“言欢”,自己不过是任百风安插在圣教中的眼线罢了,她虽名言欢,却是个彻彻底底的冒牌货。甚至,连自己姓什名谁都不知晓,任百风只告诉过她,她是被人遗弃的,他发了善心才带她回庄。给她吃穿,让她活命。
她不是言欢。不是!
可是,为什么会心中钝痛,听他们说及过去,她的心竟跟着难受了起来,仿佛自己真是那个人,那个爹娘死了,村落被毁,村人被覆灭的可怜小孩——言欢。
外头静悄悄,似是和解了,言雄小声地说,“大姐,我这便送这姑娘出寨子。”
“知道就好。唉,别再做这些糊涂事了,言雄。”
门,应声推开,言雄跟在后头,而走在前边的女人,一身素布衫子,洗得已是泛白,却是一丝不苟,她的长发尽数束起,看起来英姿勃勃,虽为女儿家,但是难掩那胜过男人的气势。
她边说边走向床榻,“姑娘,抱歉,误把你掳了上来。”
“没事。”言欢轻道,心思还停留方才的对话中,“他并没有伤我。”她暗暗叹息,这倒也罢,自己和严观白可以安然离去,她也犯不着漏液脱逃。
“那就好,待会会有人带你们下山去。”女人横了眼战战兢兢的言雄,厉色喝道,“还不快给人道歉,你个只生头,不生脑的笨货!”
“对……对不住。”
一直垂首的言欢扬起笑脸,说,“不,没事。”
语声未落,那先前还气势万钧的女人怔住了,惊呆在了原地,嘴慢慢地睁大,脸色更是忽白忽红,言欢注意到,她注视自己的目光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狂喜,手忽的被攥紧,似是怕她跑了一样,那女人颤着声,叫道,“言欢小姐!”
言欢默然。自己真的像苗璇,像那个真正的言欢,以至于所有人都误认了她?
然后她见到……
那女人的脑袋越来越低,几乎低到胸前,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无声,她哭了。
“你是言……欢小姐。”
那一刻,无数热潮涌向心尖,唇齿间挤出几个字,“对……我是。”
一如七年前,她又自称那个名字——
言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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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寨一隅
时逢午后用饭时,山寨内本就人少,云玖仗着二寨主的名头打探了些消息,就朝着南边大摇大摆而去,边走边哼着小曲,“走啊走,一所草屋关了人,关了他,我走啊走……”
她倏地眼前一亮,不远处的草屋应就是关了瞎子的地方了。云玖乐颠颠地踏了进去,心情煞是欢愉。
果不其然,草垛旁倚着一男人,背着光,云玖一时看不清,只得开口证实,“你是……那谁的朋友?”她闭了嘴,竟糊涂得忘了问及那小姑娘的名字,糟糕啊,真糟糕。
“你过来。”阴暗处的男人喊她。
“啊?”虽疑惑,她还是乖乖地走近了些,蹲下身,果然见得言欢所述的丝缎覆目,云玖这才放心地滔滔不绝道,“是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让我来摸清你被关的地方,你不用害怕,这里的人好相处得很。小兄弟,你长得真漂亮。”她咂咂嘴,美色当前不忘调戏,之前她还不信言欢,一瞎眼又怎能与好看挂上关系,今日得以一见,她方知晓,有些美,并非全然出自面孔。
严观白的美不单单在脸上,而是那种淡极却无声无息渗入人心的清淡感,清雅高贵,如白莲般,令人惶遽而不敢亵渎。
“那红衣的姑娘,名叫言欢,你助人,却连对方来头也不问清。这么多年,你依旧没有变化呢,府南小王爷秦云玖。”
严观白幽幽地道,犹如清风拂面,可云玖的脸色却因这一句骤然变了,他刷地起身,之前的淘气之姿瞬间不见,力持平稳道,“你是谁。”
“我么?”严观白又是一笑。
云玖有些恼了,“别装神弄鬼!说,你是谁?”
“我是严观白。”他恍若听不出对方的怒意,依旧淡定得很,“呵……还是说另外一个名字吧,你或许认得。我是……千秋先生。”
云玖拧眉,“千秋先生怎么会是瞎眼?还沦落到被山贼抓回山寨?”
“这事情,说来话长。”严观白笑道,“凭着我知道你的易容是我教的,你的变声药丸是我所制,还不足以证明么?也罢,这缎子系了那么久,也是时候拿下来了。”
说罢,丝缎悠悠坠地。
下一刻,云玖分明见到,那隐藏起来的细长凤眼,仿若藏了天上星辰,煞是夺目。这举世无双的面容,只见过一次便永远不会忘记,亦是不能,浑不似真人的俊容上带着笑,那眼下妖异的绛红泪痣,似是邪魔,一点点吞噬人的视线,人的心。
“看着我的眼睛,你觉得我在撒谎么。”
“千……千秋先生……”
他凝眸微笑,“秦云玖,好久不见。”
第六章杀戮昨夜
薄薄的阳光斜射进来,印出言欢脸庞上的倦意,突生的意外让她措手不及。一时间屋子里极是安静,哪怕一根针,哪怕一滴水落地,也能听得清晰。忽然间,自己的手背一阵温热,言欢一惊,正撞见那双微红的眸子。
那女人一把拭去泪痕,不好意思道,“跟言雄在一块久了,也变笨了,小姐回来了,我该高兴才是。”
言欢也是不好受的,可即使这样又能怎样,扑上去抱头痛哭也无济于事。不如哄得大家都高兴才是,她坏笑道,“姐姐这样漂亮,哭得我心都跟着疼了。”
“小姐真是……”女人仔细端详她,“小姐怎么伤成这样,谁胆敢欺负你?”
“这暂且不提。言雄大哥,你坐下。”眼见壮汉子没头没脑地便拔了刀,一副杀气重重的样子,言欢眼角一抽,不得不喊了声。
黑脸涨红,“可……可是。”
女人双目一凛,言雄乖乖地蹲在墙角,不敢吭气了。
言欢看到言雄面上微妙的神色,略略懂了些什么,轻轻一笑,也不揭穿,只谈及自己的事,“不妨直说,我的记忆啊很早以前就没了,脑子里空空的了。”她屈指敲敲头,诚实道,“所以我根本不晓得你是谁。也不记得铁手村。更不知道你们来找过我。”
“唉。我们几次寻到圣教,都被人拦了下来。”
人都说走进圣教就等于半只脚踩进了棺材,而他们竟可以全身而退,言欢压下疑惑,继而听女人道,“忘了的事,我来告诉小姐。我们言氏本以打铁为生,以铸剑成名,老爷更是闻名天下的铸剑师,手下的每一柄兵器皆非凡品。正因为如此,朝廷一再向言氏施压,逼迫我们为其铸造武器以供军需。言氏虽不愿,却也不得不从。谁知,那成了一切祸患的开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了风声,说‘拥有了玄剑的人便能得到天下,而玄剑天下间只有言铁手能铸’,各路人马竟轻信这番谣言,几乎每日都会有人冲进村里,恳求的、以武力要挟的,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只为得到那莫须有的“玄剑”。幸而那时候朝廷还派兵驻扎在村四周,村民们才无性命之虞。只是……”
女人一顿,坚毅的面容垮了下来,言欢反手握紧她的,企图将温度传至那冰冷的掌心。”
“最糟的是……老爷被圣教阴不凡抓了去,还带走了你与少主,我们猜他是以你们的性命要挟老爷铸玄剑予他。”她深吸一口气,抑制住情绪,“半个月后,老爷回来了,驻扎的军队在一夜之间撤了干净。那一天,正是灾难的开始……”
言欢滞然,像是在听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心内异样感却挥之不去,她催促,“接着呢?”
“不知何处冒出的一群人,竟各个武功高强,他们浩浩荡荡地杀了进来,没了军队,那些人轻易地斩杀了我们的村民。”
“凭什么!”
事情颇为蹊跷,圣教未有任何动作且不谈,成千上万的正道人士装聋作哑且不说,朝廷没来由地撤了保护军总是成迷,这一切,倒像是早已计划的局一般。而言氏便成了第一个牺牲品。
女人银牙咬得死紧,眉目间尽是恨意,“说的是讨伐言氏为圣教铸剑,故而不能容之。我们哪里是那些人的对手呢,老爷让十多个懂武的人带了女人孩子往后边密林逃。”
言欢一下屏住了呼吸,“那老……我爹呢?”
女人冲她惨淡一笑,“老爷他堵在密林口,为的是女人小孩留一条活路。与那么多人拼杀,已无生还可能,我们都是知道的。可不知会那样惨烈,老爷身中数十刀,箭翎扎遍了全身。最后见到老爷的时候……已然面目全非了……到最后……他都用口型说那个字……死都没有闭眼……老爷他说……走!”
言欢眼眶热热的,只因周遭的气氛过于伤悲,而铮铮铁汉的面容也太为悲恸,言雄道,“我是护着女人小孩逃的,言氏三百十六口,经此一夜,只剩二十八人,小姐你和少主都没了踪影……当时在场的兄弟提起老爷,还是忍不住会落泪。他们说,‘老爷身边的人都倒下了,只有他还直挺挺地堵在那,死都不愿让出一步,那时候,他满身是血,不知有多少伤。对方的人边砍边怒吼,怎么不死怎么还不死。老爷……仍是寸步不让。他只以剑相对,只说,谁要再来!”
言欢觉得头晕目眩,明明在这里,厮杀之音却仿佛不绝于耳,仿佛还能见得到那如山一样高大的背影。那个名字令人发笑的男人以生命护住了村民,长眠在了密林之口,死在了原本祥和快乐的村庄里,“那我娘她……也是……”
“是的。夫人护送我们一同逃走。到了安全处,她折了回去,一心去找老爷。”
“她也是被……?”言欢不忍说下去。
女人轻轻一颤,“夫人回去见到已死了的老爷,并不哭,像是整个魂被抽净了一般,任谁叫她也不应。”尔后,她极低极低地道,“夫人紧紧抱着老爷,最后只轻轻埋怨地说,‘为什么死前都没有同我说一句话呢。你这样。太残忍。’她大约以为小姐与少主也已死,所以,拔剑自刎了。能再见到小姐,定是老爷夫人在天有灵啊。小姐。”
言欢看着极力忍住泪水的女人,不由地伸出手,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是的,我回来了。你不要难过了。我不喜欢漂亮姑娘哭哦。”
“是,小姐。”
“不过嘛,要是现在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吧,你掉的眼泪,是替我而流。你们支撑那么久,放下一会也没什么关系。”言欢轻柔地抚着女人的背,感觉怀中的身躯抖抖潺潺,极是压抑。
话落,女人低低抽泣,言雄黝黑的脸上早已涕泪纵横。七年前,他们的肩头已背负上了血海深仇,必定度日艰难,而当时的他们,也不过十来岁罢了。
言欢将头靠在女人的肩头,一言不发,只是望住外边的天色,轻叹一声。
这一天的末尾,天幕在骤然间沉了下来,层层暮霭似幕布一般低低垂下,如此沉重,如此厚重,似承载着千钧之重,那是蒙上了言氏三百多口无辜生命的悲恸。
“为什么我说了自己是言欢,你们就信了,不怕我骗你们么?”她半真半假地试探道。
女人摇首,双目直视言欢,“不怕。因为小姐这双眼睛,这张脸跟夫人几乎完全一样。”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记得。”
言氏的过往,拼合起来像是钝器,一点一点打磨过她坚硬的心,本不该伤痛的,却无法阻止自己的鼻酸。假使一日,自己真的忆起自己的身份,又能否扮演好“言欢”这个角色。不敢回忆不敢想,像是一头巨兽横在记忆的出口,怕遇见过去,怕遇见过去的故事,怕遇见过去故事中的自己。
“如果言姑娘想找回遗失的东西,严某可助你一臂之力。”
他们齐齐循声而去,只见得一个人立在门口处。
长发飘飘,酒窝浅浅,带笑凤眸下一颗绛红痣,妖异耀眼。
赫然是半日不见的人——严观白,只是蒙眼的缎子不知所踪。
“你……你不是瞎子?”
“不是。”
原来,一个人的外貌是会骗人的,一个人的眼里写尽的也并非全然真实。
一如她,亦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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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幻莫测的秋夜,雨水不断,淅淅沥沥地砸在耳边。
言欢盯着严观白好看的唇一张一合,“我可为言姑娘施针治疗,每三日扎针走|岤一次,加以浸泡汤药辅助,不过三月,姑娘的记忆便可恢复。”
她良久说不出半个字,眼儿直勾勾地瞪住不远处的凤眸,连身旁的人喊她,也是一动不动,如同石化了一般。
尔后,言欢出人意表地扭过身去,再回过头来时,苍白的腮面上呈现突兀的红艳,“你又不知道我的病症,怎么能夸口说施针便可以?”
“我为言姑娘切过脉,你的病症不才在下也略晓一二。”严观白并不为她的挑衅而气恼,反而是好脾气地笑笑,笑得所有人都耻于再去质疑他的医术,分明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怎会起了害人之心。
他一笑,颠倒众生,“不过在施针前,我需向言姑娘确认一件事,你的头部有否受过重击?”
她摇头,“无。”
“言姑娘的头部未见伤痕,也不曾受外力重击,那最有可能的便是人为致使的失忆了。”严观白淡淡接口。
言欢滞然,若真如他所说,那么让自己忘掉过去的人应该常伴身边,那人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身边危机重重的感觉真叫人惊骇呐,她环手而坐,冷笑道,“在这些得到真相前。不如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在下严观白。”他说,“也是千秋先生。”
言欢听得答案,面上也无惊异之色,仿若早已料想得到,她由衷道,“怪不得你的药丸这样有效。原来你就是千秋先生。”
只不过这个人显然不喜欢那个名号罢了,别人巴巴争夺都没机会,他倒好,一副弃之如履的样子,事实怎样都好,她只记得谁在荒漠中赐予自己一滴水,凭这情分,足矣。
更何况,他为她施针,期限是三月,那便证明他们还有许多天可以在一块?思及此,言欢心头涌上莫名热潮,她佯装一本正经道,“需要三个月那么久么?”
“欲速则不达,稳中求进,方是上策。”严观白微笑道,“言姑娘还信我么?”
又是以笑蛊惑人心,可偏偏她一点抵御力也无,言欢依着自己的心,重重点头,“信,怎么不信?”
他若想要她的小命,在青云弟子面前不保她便可以,在乱石滩上不必救她也可以,无数次机会摆在他面前也没有动手。他与她可以是朋友了?往后会发生什么无从得知,至少在这一刻,自己是那么信任眼前的男人。
“那好,各位请先出去。我这就为言姑娘施针。”
女人领着言雄往外走,临到门前,说了句,“小姐,我们就在门外候着。忘了说了,我叫言静。有事你就喊我。”
言欢点头,眼睁睁地看着木门悠悠合上,屋内几度陷入宁静,而这一次,最为不同。她听得见自己的呼吸,更是听到了响亮的让自己脸红的心跳声。她觑看严观白,他正抽出银针,神色温和,不受周遭惊扰。
他是永远那般冷静,冷静得仿若天下万物都不能激起他心底的波澜,细看下,那笑容,反而是硬生生扯开与他人之间的距离,礼貌而又疏离。这世间,有没有人能让他真的快乐,有没有人能让他兵荒马乱?
她真傻,再见到他的那刻,居然心跳加速,还为了让自己的脸色好看点,转身捏自己的脸颊。言欢为此懊恼不已,一手支住额头,避开严观白的目光,正满心悔意地自我反省。
“言姑娘,因你身上毒素未清,为保万全,你先把这丹药服下,走针时毒性若是有所转移,这药也可护住你的心脉。”严观白掌心摊开,一颗小巧的朱色药丸静静躺在上头,犹似他眼下的绛红痣,似是他一眨,就会随精致的面庞淌落。
言欢吞下,“谢了。”
夜风捎来他温暖的声音,似是不经意的询问,“真不怕?”
她坚持,“怕什么。做妖女要有妖女的胆魄。来啊,扎吧。小白你的手可别抖呀。”
严观白明眸一闪,笑道——
“好。那言姑娘把身上衣服都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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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融冰焚情
脱……脱衣服?
她双眼瞪大,下巴掉了,嘴巴半张说不出话。
迎着他清淡的笑容,她回魂了,“啊?”
讶然的目光触及他无秽的眼神,两者偶然的相撞,在刹那间,她已然清楚不过,严观白只为行医之便才出此言,可她偏是为了这一句不争气的红了脸。病容上两抹淡淡的粉,衬得言欢别样的娇艳,她拉着衣襟,轻道“都要脱掉吗?”
“嗯。言姑娘只需以背示人。我先去屋外。”严观白说着,便往外走,末了,还关切道,“不必担心。我会蒙眼的。”
言欢应了一声,几下脱下并不繁琐的衣裳,她穿的布料自来就少,为的就是符合她贯彻始终的妖女形象,袖袂宽大,一抬手,隐隐可见明晃晃的肌肤,她从前还觉得这衣服心思灵巧,如今看着却有点刺眼。
她兀自沉思,从今往后该不该改了风格,穿得工工整整?
“呸呸呸,谁见过魔教的人穿得人五人六的?”她摇头否决,脑海中竟浮现一抹妖娆紫影,“呸呸呸,我还会想起萧南风那风马蚤男。我怎么能跟他学。”她拂去胡思乱想,半/裸着身子就往床上一扑,坚硬的木板咯得她闷哼一声,该是喊他进屋来了吧?
不成,虽不是头一回坦诚相见,但言欢心中生了股变扭,她又顺手扯下床帐,这才叫道,“严观白,你进来好了。”
尔后,她听见门“吱呀”一声轻启,听见他轻踏而来的脚步,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她的心上,言欢不由地侧过头去,隔着床帐偷偷瞅了来人一眼,果真双目蒙住白缎,分毫便宜也不占她。
夜风撩过,透明轻纱掀起一角,擦过严观白素白的薄衫,他拨开床帐,手持针包,轻道,“言姑娘请别动,在下这就为你施针。”
说罢,他伸出“魔爪”……
言欢觉得自己就像是砧板上的肉,等着屠夫将她剁剁剁,即便下刀的人那样貌美如花,她也不免心尖一抽一抽,等了又等,对方都还不落针,她不禁出声提醒,“严大夫啊,您怎么了?我等得心里慌。”
“我先想想从哪里下手。”他平静地答道,实则是在挑选用针。
“这还用想?”
严观白明显觉察到手下的人一僵,凭着她焦躁的声音可以猜得到她此刻风云变幻的表情,想毕,他竟起了捉弄她的心思,又道,“我还得在脑中回想下言姑娘的身形体态,不然不好找|岤位,怕扎错。好了,别动,在下这就扎下来了!这里是肩膀吧?”
他的手明明搁在她的手臂上!
言欢几乎泪洒当场,忙喊停,“等一等!”
“怎么了?”严观白状似不解,漂亮的唇早已抿成了一弯半月。
无一物遮盖的背脊凉飕飕的,不晓得是不是吓出来的,她反手抓住他的,移至自己的肩膀,笃定道,“这才是肩膀,你可别随便下手啊,我已经只剩半条命了,经不起您折腾呐。您就发发慈悲放过小女子我吧。”言欢煞有其事地抽了抽肩膀,作出哭泣的假象。
“我怎么才算是慈悲?”他陪她贫嘴,手中银针悄然刺进她的|岤位,言欢急着跟他辩驳,居然一点未发觉身上多了几根刺。
言欢皱眉思考,“你蒙着眼能施针么?要是刺错会怎样?”
“轻则略有痛楚,皮肉伤而已。”他淡定。
她一抖,“那……重则会怎么样?”
“重则血脉逆流,当场暴毙。”他平静如斯。
她抖得像是受惊的小白兔,“那你还是拿下麻烦的丝缎吧?”
一个姑娘家还可怜兮兮地央求对方瞧自己光裸的身体,这等勇气,这等痴傻,怕是普天之下无几个人可以做得到,可她言欢就是做得到能屈能伸,就是做得到为了小命甘心成为二百五。她又懦懦地商量了下,“神医啊,您就把那丝缎取下来好了,我保证不对外声张,也不要求你对我的清白负责。”
他停了手,接下来的几针扎下去|岤位会酸疼,以防猎物太早觉察掉进“陷阱”,严观白慢条斯理地道,“言姑娘真要这样做?”
“没事,来。”她一派慷慨赴死的神情,嘴上却故作轻松,“清白之类的对我而言不过是身外物而已,大夫你何须介怀。除了性命不能丢,什么都可以舍弃。”
他不冷不热道,“什么都可以?”
她倏地面色一沉,“是。”
不消片刻,言欢变戏法似的又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笑颜,手往上一抬,不偏不倚便触碰到了严观白的丝缎,她恶意一抚,“小白神医,你还害臊了?”
“不。”他忽略她给自己取的那些多姿多彩的外号,严观白直身而立,笑意淡淡,俊朗的线条上撒满月色,整个人看上去像是发着光。
总是这样笑,总是这样毫无破绽,仿佛是无思无欲的仙人似的。她讽刺一笑,恶向胆边生,若这样的仙人见了未着寸缕的她,会脸红?会惊慌?还是会拂袖而去?真的很想看看他破功的模样阿。
百般克制住了冉冉而生的“兽性”,几经挣扎后未向他下手,然而,心口却仍痒痒的,像只猫儿在那不停地挠爪子,最后,言欢的指腹仅划过那柔滑的丝缎,“小白神医。拿了缎子扎针,不仅仅是为了我的小命,也是为了你千秋先生的美名呢。”
忆及他的谎言,原来她的心底还是有一丝愤意的。
“别的没有,对于医术在下还是信心满满的,言姑娘尚能放下心。”
严观白居高临下,他突然俯身,而她的手仍傻愣愣地留在丝缎之上,言欢从没有那么仔细地看过他,在山洞时虽离得近了,不过碍于没了亮光,她瞧得朦胧,这一回……看着那毫无瑕疵的俊美脸庞,她着魔般脱口而出,“比女人还漂亮的……妖孽啊!”
他不在意地笑笑,“言姑娘,你可以数到三,先行深吸一口气。因为……最后一针会有点疼。”
言欢唉了一声,“什么最后……一针?哇,好痛。”针体刺进皮肤中,言欢哀哀惨叫,这妖魔,莫不是为了她说他比女人好看而生气了?这算不算挟私报复?神仙也会生气报复?神仙……也会拥有这样诱人的酒涡?
一松手,冰冷的缎子慢悠悠地往下坠,她一慌神,撞上那几乎将自己融化的目光,乌黑发丝擦过妖异的绛红痣,分外惊心。他的眼中暗藏了什么,藏了什么,藏了……
啊,裸背的她!
言欢错愕,方才吃痛之下竟一把扯下了他的遮眼布,她的心思也仅止于想想的程度罢了,绝不是刻意而为,可是……这一遭荒唐事真真切切由她成功做成!心慌下,言欢顾不得刺猬般的体态,忙捻起薄被掩在身前,旁人看过去,只剩一双滴溜乱转的眸子。
他淡淡地扫了一眼,仿若看得不过是一枝花一棵树,“言姑娘歇会吧。一炷香后,我来取针。”
说完,严观白头也不回的走了。
门,轻轻掩上了。
他不鄙弃她的身份,也不轻看她的性命,但是,她对于他,大约只是如同空气一样的人物,救她让她活,也只是他的医者父母心罢了。方才那双清冷的眸子已印在她的心底,即便温暖,却无一丝感情,却无一丝波动。
时间似是无温度的冰,在不动声色中渐渐融化,融化后显露出了真实模样,真实得叫人难堪。快要蒙得她无法呼吸的被子缓缓放下,言欢闭了闭眼,心中生出了一种莫名的酸涩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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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欢欢。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一道长影挡住了阳光,言欢不睁眼也知道是哪路神仙,她倚着老树,懒洋洋道,“云玖姨,这都能让你找到,嗅觉不一般呐。”
浓郁的香气扰得言欢忍不住去揉鼻子,秦云玖一屁股坐下,脑袋靠在她的肩膀,惬意道,“小欢欢,人家想你了嘛。”
这些日子,这人极是黏她,除了睡觉以外,她都会不遗余力地将言欢从各个角落挖出来,聊天调侃贫嘴,凡是该干的正事一件没做,凡是不该做的她们倒是玩得尽兴。前几日还偷偷下山劫了两家黑店,云玖出卖色相,她出力。
而她与严观白仍是不冷不热的相处着,他日复一日的替她施针浸药,非但身上的笑春风被化得连沫子都不见,连旧伤的疤痕也少了许多,只不过,两人自从那夜开始,便心照不宣的少言少语,偶然擦身而过也仅止于微笑点头。
言雄和山寨大姐头——言静对她又是百般的好,每日大白馒头伺候,她只顾着胡吃傻睡,半月下来已胖了一圈,原本瘦不拉及的锥子脸上也生了一层大白肉,浑身散发着健康的光辉。
“小欢欢,你又胖了。”秦云玖不怕死地捏了捏她的脸蛋。
言欢一下拍掉她的手,“你也挺壮实。”
秦云玖吊儿郎当地捧着脸,“是啦,作为女孩子我是壮了点,可小欢欢你也不要这样直接嘛,人家小心肝好受伤的。”
她瞥了一眼乐颠颠的云玖,伸了个懒腰,“话说……像你这样人高马大的女人,我还头一次见识到。”言欢的目光嗖嗖嗖地在云玖身上打着转,对方挺起骄傲的胸部,昂了头,任她参赏。
言欢若有所思地笑道,“要不是你生得挺漂亮……我真会觉得你是个男人。”她拖长的调子,拖下了秦云玖高嘴角的弧度,那故作温柔的神情僵在脸上来不及撤去,看上去分外好笑,言欢嘻的一声笑了出来,“云玖姨,别自卑。就算雄大哥不喜欢你,还有千千万万好儿郎喜欢你这样的。”她意有所指地戳向秦云玖的胸口。
秦云玖巧巧避开,娇嗔道,“你坏死了……人家还要靠这个骗那群色鬼呢,你不准碰啦。”
“好啦。”言欢拨了拨秦云玖乱了的发鬓,“瞧你那德行。”
“小欢欢,你有喜欢的人么?”她突然问。
言欢快人快语,“没有。”
“真……没有?”她眼中闪烁着无敌的光彩,直把言欢逼得靠紧树干,“那你为什么总是待在这?”
“这里可以看到寨子全景啊。”
“骗人!”秦云玖越逼越紧,壮硕的胸部撞得言欢差点倒地,“你明明……是看的严观白吧?他采药必经之路,只有这里能一目了然哦,哦吼。是不是啊?”她瞧着言欢脸儿绯红,小人得志地叉腰狂笑了起来。
“你赶紧找严观白去诊个脉,你这病拖久了我怕传染。”言欢嘴皮子不示弱。
秦云玖本就是个没火气的人,她非但不恼还大声嚎了开来,“严大夫,严观白!”她边叫边跳,身前两坨肉疯狂地上下跳动,晃得言欢咬牙切齿,她猛地扑倒秦云玖,恨声道,“闭嘴。”
“你心虚?”
“闭嘴!”
秦云玖正色,劝道,“我以医者的身份来开导你,你知道医者最容易喜欢哪种人么?”
言欢谦虚地摇头,转眼龇牙道,“说!”
“一,病患。”
“……我是。”
“但是,病患与大夫待一块能几天?这种露水姻缘没几日就会飞灰湮灭吧。感情是什么,一飞冲天,缠缠绵绵到天边!”
言欢被云玖神乎其技的成语劈得满眼金花,“等等,你还是说二吧。”
云玖一脸鄙视,“二,同为医者的人。朝夕相处下,怎能不生出感情,两人为病患接骨熬汤、执手天涯,轰轰烈烈地创出一个个奇迹,最终两个人的关系是血浓于水,鱼水之欢!”
“……”言欢噎了半晌,青着脸点点头,道,“你……说的对。”
“你看起来很勉强……”
“……请你别用成语了好吗?”
“好吧。”她真诚地应允,“那你认为我的提议是不是惊天地泣鬼神?”
一道视线落在身上,言欢小心翼翼地抬头看。
人果然不能过于安逸,来人站在五步开外,她才惊觉,自己的反应已迟钝退化至斯?不,武功自己无法与他匹敌,但她的生存能力却敢称第一,可耻的是,她竟全然没发现他。从前是,现在亦是。
来者正是严观白。
他徐步走来,临风而立。
“惊天地泣鬼神?”严观白复述,带着困惑。
秦云玖立即起身,春风满面地扑上前,一千零一句的问候道,“严大夫,人家好想哦。”
严观白一笑,“在下承受不起。”
“怎么会承不起。”云玖风情万种地朝他眨眨眼睛,一旁的言欢看得嘴角抽搐,“严大夫正巧路过这里?”
“不,我听见有人唤我,我便过来看看。”严观白不着痕迹地推开云玖的纠缠,言欢颇为欣慰地松下了紧绷的晚娘脸,笑眯眯地坐在树下,心情霎那间由阴转晴。
忽而,云玖冲言欢狡黠一笑,笑得人心儿直发颤,上回她拐自己去打家劫舍就是摆出这番无害的嘴脸,言欢警戒地眯起眼,耳边听得那甜腻腻而又该死的声音,“严大夫,之前我叫你,是因为我家言欢想见你,有事想跟你说。”
严观白合作地朝她看去,眉目柔和。
“嗯,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言欢扯了一抹笑,朗声道,“云玖说对严大夫有爱慕之心,可她女孩子一个,开不了这个口,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