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只能劳我帮忙了。严大夫,你明白了么?”
闻言,严观白淡淡地看了眼呆掉的云玖,“谢谢了,我承不起这份情。”那一眼,极轻,轻得似地上的枯黄树叶,清渺无比,任谁都看得出其中的不以为然,他连考虑都不曾便推拒得干干净净,即便是玩笑也不免伤了秦云玖的自尊心。
言欢心下喜忧参半,可一看云玖涨红的脸还是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秦云玖斜睨了严观白一眼,使劲一跺脚便扭腰跑了,那花花绿绿的袍子不消片刻便成为一道远景,看来的确气得不轻,不然以她摆臀的姿态应是老半天才能下了这个山头。
严观白说,“既然无事,我便去采药了。言姑娘,我先告辞了。”
“留步。”言欢踱到他面前,笑嘻嘻道,“云玖说得没错,我确实有话想跟你说。”
他略略凝神,脸上照例是瞧不出任何情绪的温和,“什么事?”
言欢轻柔而坚定地道,“我对药草针灸很有兴趣,不知严大夫你能否指点我一二?”
严观白望进她弯如月牙的双眸,一时间,他竟有些说不出的异样感受。
第八章南风一言
“桔梗一两,甘草二两,加水三碗,煎成一碗,趁热服下。大娘,你按着这方子抓药,待脓因咳吐出后,即可痊愈。”
“谢谢严大夫。”大娘捧着药方,又是一顿千恩万谢。
严观白劝不了,只得微微一笑。
而言欢则是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暗自嘟哝道,“又是一桩赔钱买卖。”她不情不愿地抠出钱囊里的几枚铜钱,塞进大娘的手里,“去抓药吧。”
秋末冬至,树影萧条,深水静流,正是一年中最为冷冽的时节。而破庙中却是人气鼎沸,已然再也塞不下多一人,言欢望了望又在执笔写方子的严观白,不得不出声道,“各位乡亲父老,大家不要着急,一个个慢慢来,我们严大夫今日还留在这替大家诊症。”
严观白那日允了自己的要求,这几天便带着她四下诊病,去的都是些穷困的小村庄,病患大多付不起诊金,有时候他们连药钱也得跟着赔进去,想来,她劫舍而得的财物已散得七七八八,更别提严神医预支给她的银子,早些天便用了干净。
她言欢何时成了慈眉善目的散财童子了?
不禁气闷地斜了“神医”一眼,他正安抚着一男童,神态温柔,仿佛融了的春水,别说那小东西被唬得一愣一愣,连她也是迷醉不已。严观白的笑很美,清雅绝世,恍惚间,已被夺了心魄。
他察觉到言欢的视线,对她报以一笑,“言姑娘,给这孩子药钱吧。这药方味苦,多给枚铜板让他买些蜜枣。”
“谢谢哥哥。”小孩也知谁待自己好,他清脆的童音引得众人也跟着快乐起来,“哥哥长得好漂亮,心肠又大大的好,真是活菩萨。”
言欢嘴角抽动,“小弟弟,拿着吧,回去买……蜜……枣……”她勉强挤出来的笑容颇为森然,小孩子结接过,粲笑一下,“姐姐也是大好人。哥哥姐姐生的小孩一定是很漂亮。”
言欢闻言一怔,嘴角的弧度泄露了她的欢喜,“去吧去吧,玩去吧。”她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板——严观白俊美胜仙,而众人皆以为他们是一对情人。这怎能让她不骄傲?
严观白并不辩驳两人的关系,正专注地提笔写方,飘逸俊雅的字体稳稳落在宣纸上,“黄芪、芎各一两,糯米一合,水三碗,煮至半到后,分次服下。”他抬首安抚面前的妇人,“按此方服用,腹中胎儿必能保全,大嫂放心。”
她瞧着他淡淡的笑意,心情也为之一悦。
随严观白行医为的是可以朝夕相处,别人得不得到救治她并不关心,只盼他多瞧她一眼,多给她些笑容,多跟她说上几句。骤然心神一顿,莫非……真如碎嘴云玖说的……自己喜欢严观白?
她捏着钱囊的手紧了紧,脸色泛白。
那厢大嫂谢过严观白,挺着大肚子缓缓走来,道,“大姑娘?
言欢忙应声,手忙脚乱中易出差错,她指尖一不稳,铜钱叮叮当当地滚开了去,它似是长了眼,绕了个弯,飞快地躲进了转角处。
言欢追了上去,见它静静躺在水沟里,一弯身就去捡。
但是,有人快一步地挡在她的面前,言欢一头栽在那人怀里,一双臂膀有力地搂住了她的腰,将言欢往后一拽,她一下子望进那双熟悉不过的桃花眼里,直觉浑身的恐惧纷纷冒头。
“是你!”言欢眉头大皱,使劲挣开那人的双臂,她可不想惨遭毒手,“萧护法大老远来这,所为何事啊?”
来人正是圣教护法萧南风,他掐了掐言欢的腮帮子,笑意盈盈道,“怎么那么生疏,该叫萧哥哥才对。”
一阵恶寒。
言欢瞪他一眼,从水里拣出铜板,冷道,“我近日无任务在身,萧护法你打哪来,就回哪去,恕言欢不招待了。”
“言小妹你真客气,难得没对我恶语相向。”他欣慰地接口道,“难道是跟着那个好脾气的神医,你也跟着转了性子了?”萧南风轻声慢语,在静落落的巷子中听上去分外森寒,似是带了杀意。
言欢波澜不惊,脏了的铜板蹭在萧南风的袖上,她笑道,“我的事你别管。否则难保我一时错手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嗤笑道,“凭你?”
“凭我。”言欢藏好干净了的铜板,抬眸道,“兔子急了还咬人。”
“算命的说我能活到九十九,要是你真要杀我,你可得陪着我耗一辈子了。”萧南风勾起她的下巴,眼眸中流淌着淡淡的光,“说不定做我的枕边人更好下手。”
言欢眯起眼,“你确定那算命的不是个神棍?”
萧南风手下使力,“你这次伤的怎么是肩头呢?把这狠辣的小嘴毒哑了才好。我看着也高兴。”他状似疼惜地望住她的肩膀,“庄天赐一点不念旧情呢。”
她握着他的手腕,一根根指头从自己下颚处掰开,这个人还是一样的令人厌恶,总能洞悉他人心中最不愿忆及的片段,肩膀上的伤口虽痊愈大半,只剩下浅白的伤痕,可庄天赐拉弓的无情模样,她却终生难忘。
“我伤了肩膀,你疼不疼?”她蓦地冷笑,“容我提醒下萧护法,你可是在我身上下了珍贵的双生蛊。”言欢步步紧逼,“我死,你也活不了。我哑了,你也会落个残疾。你最好别刺激我这颗脆弱的心,我要是哪天想不开了,拔剑自尽你可别怨我。”
与萧南风,她功夫比不过,口角倒是能争个高下,而且,他的命牢牢地攥在她的掌心。双生蛊,顾名思义,就是两只命运相连的蛊虫,二蛊虫各寻一寄主,住在人体之内。遥遥千里,乃至万里,它们之间也会产生奇妙的感应。一人若受伤,另一人也会跟着痛,一人若死,另一人也当场暴毙。
它们一入人体便不亡不灭,直至寄主死掉那日,那两只金翼蛊虫方破人体而出。
言欢想不通,萧南风当初是哪根筋出了问题,竟会在她身上投下双生蛊,这不是平白无故将把柄放在她手里手里任她拿捏?一向作风毒辣的萧南风,恐怕她是一辈子也猜不透了。
“是了。所以我才那般呵护你。”萧南风理所当然地揽住言欢的身子,热气吹在她的耳畔,“蠢人才会连摔两回,庄天赐的事,你该记清。这是……我给你的礼物。”
“你。”言欢垂下眼帘,说出一直以来的揣测,“你故意让人告诉我,庄天赐的婚宴上你预备落毒?”
他轻嗯一声,手中把玩她的长发。
“为的是让我识清他的真面目?要是我一命呜呼你跟着陪葬了怎么办?”
萧南风埋首在她的颈间,那语调犹似咏叹,“我不会让你死的。我知道你是怎么个性子,也知道你真把庄天赐当成生死相托的朋友。我是要你明白,像我们这样的人,怎么都不可能有朋友,也不可能有人把我们当成朋友。只有我跟你,即便无法互相相信,却是真正的生死相依。言欢,你明白么?”
一切,都是他操纵的局。从开始的假意漏出风声,到最后庄天赐出庄伤她,都尽在萧南风的掌控。
他不过是想告诉她,世上无人可信。唯有彼此?
言欢气得浑身发颤,胸口起伏不定,她狠狠地反身推开他,一手指住他,怒道,“闭嘴。你这么冷血无情的人懂什么。你这样就是为了我好?我愿意做梦是我的事,我愿意被人骗是我的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既不是我亲人,也不是我朋友。你在我眼里不过是个杀人如麻的禽兽罢了!你滚远一些!”她与他口舌之争是家常便饭,可像这样激动难忍的时候,却是第一遭。
“你愿意被人骗?”萧南风幽幽地笑了,目光发狠,“对啊,其实你早知道我布下的局,不是么?你不也仍抱着可笑的朋友之情,喝下毒酒给人警醒?你不也索性将计就计想看看庄天赐到底会怎样?”
言欢被戳中痛处,声音沉到了谷底,“我不会再上当的。没了庄天赐,我也不会把你当朋友。”
“我……也并不想与你做朋友。”萧南风面色微变,眼底似有复杂心绪纠葛,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余下冷然一片,“言欢,他对你的好并不一定来自真心,而我待你也并非全然假意……你要记住。”
他,哪个他?
雨丝随风轻扬,萧南风立在朦胧处,杏子眸如画,嘴角噙着一抹嘲尽世间的讥笑。言欢与他相识七年有余,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有去无回实属正常。而他,是与她相伴最久的人。
她见过他面对教主的严酷对待,亦见过他被正道人士追至崖边,一直以来,萧南风始终冷酷如故,他的冷酷与庄天赐的不同,庄天赐不过是淡漠所有人,像个无情的冰人。而萧南风,他的冷酷深入骨髓,挥剑拔刀间,从未眨过一次眼,那是对他人性命的漠视,更是对自己性命的淡薄。
他横加干预她的事,她自然气恼,但大半是迁怒。说穿了,他不过是以自己的手段让她识清一切,她知道的,萧南风的残酷已不是二三天了。
她之前骂得痛快,郁结已舒,再这么一想,神色也缓了不少,“我记住了。再会了,萧大护法。”
“等等。”
她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干嘛?我可不想同你一起被雨淋,一点都没趣味。”
“药给你。教主那毒方恐怕你那神医一时半会也解不了。”赤黑的药丸,是教主每月发放的解毒剂。
言欢恨不得一拳打掉他嘴边那抹讽笑,拳头收收放放,她接过,“麻烦你了,没事别出现了,至少三个月别出现。我怕晚上睡不着。”
他不怀好意地撩起她一簇发丝,“想我想的?”
“滚吧你。”她粗鲁地扯回头发。
他走了几步,忽地回头,“你不送我?”
“我目送你。”言欢咬牙切齿地挥手,顺道瞧了瞧瘪在腰间的钱囊,翻出来数了数,剩下不到十枚,她不禁感慨钱途坎坷,再抬首时,那抹紫影已悠悠地飘远。
也许是此情此景过于相似,也是那么个下雨天,也是在不经意间瞧见萧南风的背影,言欢双眸轻眯,脑海中浮现那一夜,那一刻,萧南风一身紫衣,茕茕孑立,看上去如此孤独。
“言姑娘!”巷口有人唤她。
言欢奔上前,明亮的大眼睛凝注在素衣之上,带着欢愉地道,“小白神医。铜板我找到了。”她扬起手,得意得像个小孩。
“庙里人已散了,天色也不好。我们先找一处落脚。”严观白微笑道,全身上下无一不柔和,他面色如常,看不出任何异样,应是未曾听得她与萧南风的对话,她心中暗忖。
扬起笑靥,答曰,“好。”
两人并肩而行,言欢一路叽喳,严观白静静倾听,偶尔回答一两句。细雨蒙蒙下,路上小贩纷纷收了摊子,偌大的街道里已无几人,言欢收了口,忽而眼儿一亮,快步走到一个棚下,只见十多枚姿色各异的簪子摆成一道,虽无宝石点缀,却美得令人驻足。
摊主是个年轻的妇人,她也不多话,任言欢挑选。
言欢拿起一支尾饰似云的木簪,问道,“这簪子怎么卖?”
“七文钱。”
言欢回过身来,正欲问好看与否,恰好看见这一幕——
严观白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一点,面上的神情极淡极淡,笑容亦不似平时那样温和,像是罩了一层水雾,令人看不清晰。
言欢心头一阵紧缩,萧南风的话不紧不慢地袭上耳边,他对你的好并不一定来自真心,而我待你也并非全然假意……
顺着严观白的目光,他看的正是萧南风离开的方向。
这,是巧合吗?
言欢丢下铜板换了木簪,笑嘻嘻地竖起在严观白的眼前,“好看么,我觉得像是一朵云,老板说应是纠缠不清的藤蔓,所以叫做情惑。”
“好看。”情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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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走,一路说,已行至方圆百里内最热闹的酒楼——大龙门客栈,纵然雨帘重重也挡不住一拨拨来往宾客,楼前湖面画舫几艘,歌姬轻歌曼舞犹有余音荡漾在水色间,门庭处两株瘦骨嶙峋的梅也在一夜竞相开放,煞是迷人眼。
店内小二忙得像个陀螺,擦净了桌案,迭声道,“客官请坐。需要什么叫我声就成。”说罢,又跑个不停,周旋在各个角落。
“这两日出了皇榜,就为的是找出言家人。”旁边那桌不小的声音传来,听清了内容,言欢面色一凛,更是全神贯注地听下去——
“言家人不是很多年前就被杀了干净?就算没杀光,又何必赶尽杀绝?”书生模样的悲天悯人地叹息。
“听说,言家人手中握有铸造兵器的密书。”那人压低了声音,却是越说越起劲,“北面离国一打过来,我们这就损失惨重,皇上似乎把这责任全归咎到兵器上头去。我说啊,就算是一等一的刀剑,咱们也打不过人家离国,谁不晓得啊,皇上砍了一个又一个好官,朝堂之上还剩几个能人?”
书生按住他,“嘘……别说了。”
“没事没事,这山野地方无人听得。梁兄,还有个消息更可气,我们这几个村的药铺都是县老爷的儿子开的,药材出售价钱更是贵得惊人,可生了病又不能耽搁,总是咬着牙买了药。不过呐。”男人握住酒杯的手一松,幸灾乐祸地大笑道,“近一个月听说都是生意惨淡,无人上门。县老爷恐怕气得胡子都掉了。”
“这事我晓得的。我府中的好几个下人也回来与我说了,好像是在破庙里遇到一个神医,医术一流,还分文不收。这事有什么可气的,大快人心了!”书生摇摇扇子,饮了杯酒。
他们口中的神医应是严观白,言欢竖起耳朵——
“哎哎,你有所不知,那大夫被盯上了,县官那老混球正派人抓他。”
第九章正邪难融
骤然天色又变,傍晚时分已似深夜,如织密雨落在梅枝之上,徒生残红一地。邻桌的谈论主题一改再改,从星月沉浮言及诗词歌赋,尔后说到丈母娘的父亲大人身体状况好转了大半等等。
言欢听得无趣,注意力又转了回来,她抿了口茶,不咸不淡地道,“小白神医,你听到别人的话没有?”
严观白笑容恬淡,“略听得一二。”
“凭你的能耐就听到这么些?”言欢挑眉,“我可不信唉。”
“我不爱管别人的事。”指尖在杯沿轻点,他又说,“更何况,言姑娘不正听着么。我又何须多此一举。”
话中隐有笑意,言欢直觉得那目光压得自己快抬不起脸来,她逃开得太快,以至于都未曾见到一汪深潭中的起伏。
“行走江湖,没什么小道消息可不行。”她理直气壮地回了句,说完也无意再续之前的话题,言欢扬手一挥,“小二哥。”
小二身如疾风,嗖地窜到桌前,“两位客官,要些什么?”
“你先把你家的名菜一一说来听听?”
“成叻。”小二哥训练有素,一张嘴就巴拉巴拉个停不下来,“松鼠桂鱼,熏干丝,雪菜肉丝,烧鸭,地三鲜……”
言欢听得云里雾里,她忙叫打住,“小二哥,我就要你最后说的那十个菜。”
店小二连连点头,来个冤大头没道理不欢迎不是?
“等一等。小二哥。”一直不发一言的严观白出声,小二与言欢齐齐朝他看过去,他说,“只需两菜一汤便够。”
言欢听罢,爽朗一笑,“你别这样虐待自己,虐待他人啊。小白神医,我们一天下来也该犒劳自己不是?”
小二也是跟着点头,吹嘘道,“我们这的菜肴可是名声在外。客官要是不尝尝可要后悔了。”
言欢一向阔绰惯了,她虽爱财,却也爱花钱,不花出去的钱,与废铜烂铁无异。她颇不认同严观白的节俭精神,一掌轻拍在他的肩上,豪气干云道,“今个儿就我请。你放心大胆的吃。”
严观白含笑,微凑近了些,以两个人听得到的音量道,“言姑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钱囊里最后七文钱已经买了木簪。”他顿了顿,望见她飞快红起来的耳根,又道,“那家黑店里劫来的银子应该已是花得分文不剩了吧?”
言欢一怔,茶水呛着了,她眸色一红,“你……你都知道?”
“略知一二。”他冲她友好微笑,她却深觉落入深渊中的惊惧,“取之不义,用之仁义,方为正道。”
言欢郁结了,且不说他一直“算计”着自己,就凭口口声声的正道就够她上肝火,“别跟我提什么正道歪道的。我不爱听这个。”
严观白低首抿了口茶,并不辩驳。
他们之间难得的陷入了沉默,小二一看情况有异,识时务地先跑去别桌。
她望住他的侧脸,突生了距离感,即便他英俊非常,却也令她察觉到那里头似是暗藏一种凌厉,仿佛稍不留神,就会被刺伤。不,严观白是枚璞玉,温润无比,怎会突然变成棱角分明的石头了?
自己定是被萧南风的话所影响了,言欢有了结论,不禁松了口气,“小白神医,你别忘了,我是圣教言欢唉,别人眼里的妖女,你跟我谈什么正道,无异于对牛弹琴。”
他循循善诱道,“我倒是希望言姑娘能过正常人的日子,重回正道。”严观白全然出自真心,没料到她会反弹这样厉害。
“正道?”言欢的眉头越皱越紧,“杀人者不偿命,言氏三百口无辜枉死却没个说法,害人者不制裁,钱如山一家压榨穷人强掳少女却依旧逍遥快活,这世间有什么正义公理存在?说起来,最清楚的不应该是你么,明明是救死扶伤,却还被利欲熏心的县老爷追着跑。”
言欢身侧的拳头牢牢攥紧,似是奋力抓住内心那头咆哮的巨兽,一个不小心,它便会倾轧而出,一发不可收拾。而此刻,她显然是脑袋瓜子一热,竟全部脱口而出。
一说完,她似是撒了气的圆球,这才轻飘飘地落坐下来,耳边仍在不明其意地嗡嗡作响。静了半晌,她才意识到自己的鲁莽,言欢甚至不敢去看严观白,害怕从他眼底见得鄙夷之色,他连驳斥她一句也不愿,应是认为已与她这类烂泥无话可说了?
这张没关闸的嘴,什么时候才能收得住?
她懊恼不已,只差没捶胸顿足了。
良久,严观白不发一言,眼神深沉似海,他抬手,对着招来的店小二道,“小二哥,你先上菜吧。就按着这位姑娘之前说的办。”
两人之间依旧静得可怕,她提心吊胆地闷头吃饭,偶尔觑看他,每每写满了冀望的眸子都会在见到他沉默的模样暗了下去,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瞧上去鲜嫩无比的鱼肉,嚼在嘴里却全无味道。
严观白轻叹了口气,忽然道,“言姑娘是个性情中人。你说的一点也没错。我不该一味想让你回到正道,是我一意孤行了。”明明是喧哗吵闹的酒楼,却似在他与她说话的瞬间安静了下来。
言欢停筷,“我也有错,不该说话那样冲。”
她这样直率,他唇边的笑意更盛,“我再多说一句,言姑娘不爱听就当没听见也行。”四目相对,言欢看得清他眼中的认真,“所谓的正道,应该有能力的人,以自身的力量去保护弱小的人,尔非拘泥于形式。言姑娘劫了钱如山家虽手段过激了些,但也是出于善心,我知道你那天还把那些禁锢在钱府的那些姑娘小厮都放走了。”
严观白一席话,应算是变相认可了她的所作所为?比起这般含蓄,她更喜欢直白一点,不如坦言说,言姑娘,你做的真好。明知不可能,言欢还是偷乐了一会。
言欢抿唇,努力矜持道,“恩,是的。”
“吃菜吧,都快凉了。”严观白体贴地提议,“今晚恐怕赶不回寨子了,我们在这住下,言姑娘,你看如何?”
言欢想也不想地道,“好啊。”
“那我去问问掌柜还有房间没有。”说着,就要起身。
她忙按下严观白,马屁道,“吃饭住店都得你请,这跑腿的事就交给小的我去办。”
言欢放下筷子,几步上前,喊了声埋头算账的掌柜。
掌柜堆笑,“客官,啥事?”
“两间上房。”到底是朴素的严观白请客,她一开口就是上房,会不会显得她太为奢侈浪费,思忖间,掌柜正神秘兮兮探出身来,肥硕的身子压在柜台之上,他极力倾向言欢,道,“客官,我看与你同行的少年很美呐,有福哦。”
“啊?”
“这样吧,一间上房二两银子。两间上房一两银子。”
言欢拧眉,“那就两间。天底下还有一间比两间贵的,奇了怪了。”
“客官你有所不知,一间的话……指不定……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嘿嘿嘿。”掌柜笑得狡狯而又……滛邪,“小姑娘你不知道了吧?江湖上一对男女夜深求宿往往只得一间房,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呐规矩。”
言欢眉头皱得更深,这江湖黑水可真深,她已迷茫得快被灭顶,“你的意思是说,其实根本不是只剩一间房?”
“你好,我好,大家好嘛。每回只要有男客官来问住店的事,大多最后都会选了一间房哦。”掌柜像条蛇,吐信勾引着言欢的心。
她呐然,“可我是女的哎。”
“可那男客官不是生得比你还美吗?”
言欢白眼一翻,不得不承认掌柜说的是真心实话,正犹豫间,一阵药香飘至鼻间,严观白问她,“怎么说了那么久,没有房间了?”
她结巴了,“不,不是。”
严观白以为掌柜为难她,屈指轻击柜面,“掌柜,还有几间房?”
掌柜笑得更为深意,“有,只得一间了。”
十里之内,已无客栈,他们今日是住定了。
严观白毫不犹豫道,“那便这一间吧。”
言欢当场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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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狂风骤雨,云卷云舒,里头,一池温泉氤氲缭绕,一室燃香静谧无声,石门将池水内外阻隔成了两个世界,彼端发生的事情再过美好再过惨烈,也似与此处全然无关。
紫色长袍搭在屏风之上,滴滴答答地坠下水来。
石门咔咔一动,启了一条缝,只能供一人走进。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的挪步而来,待到屏风处顿下步子。
绿衣少女声如脆铃,“萧护法,你的衣服都湿了呢,碧青给你把新衣取来了。”
“碧青,拿进来。”声音慵懒至极,空气中宛有酒香。
“是。萧护法。”绿衣小婢闻言雀跃,连跑带跳地入了屏风内,面容上掩不住的娇憨之色,她摆下衣裳,眼儿却不由地朝着一隅望去——
萧南风正泡在水里,双臂抵在池水边沿,脸上犹有潮湿的水汽,他双眸微闭,唇瓣泛出淡淡的红晕,那神情怎么看怎么诱人,那张脸怎么看怎么妖异动人,而带血的亵衣,染红的池水几可忽略。
虽已不是第一次见这场景,碧青仍不免紧张,“萧护法,你受伤了?”“没有。别人的血。”他一动不动,又唤了另一个静候的小婢,“霓裳,进来吧,我要擦身。”
红衣小婢应声进来,她毕恭毕敬地行礼,双手捧着白绢,冷静的脸上毫无波动。碧青咬着唇,心下不乐意,却也不好发作,她剜了一眼霓裳,退至一旁。
萧南风带着一身热气从池中踏了出来,他接过白绢一裹,精壮的身躯赶极快地隐没,以至于碧青直勾勾的眼神尚不及膜拜,已落了空。
“霓裳,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萧南风的面容有点倦意,说话间也是闭着眼。
霓裳从容答道,“已经办妥。”
“教主有所行动?”
“是的,教主听得消息后大怒,他在教中下了令,‘对言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毒手堂的千手毒君已寻到了言堂主的下落,正追过去。”
“哦?千手毒君?”他睁开眼,脸上焕发出嗜血的狠辣,“霓裳,是他用毒厉害还是我?”
“自然是萧护法厉害。”她应道,冰冷的口吻一点不像是奉承。
萧南风冷哼一声,“要动言欢,自然要有与我为敌的准备。但愿千手毒君别让我觉得太无趣才好。”
插不进话的碧青已耐不住性子,她悄声埋怨,“萧护法什么事情都告诉霓裳,总是冷落碧青。”两个圆髻低了下去,她越说越委屈,眼眶泛红。
霓裳着手擦拭萧南风的长发,眸中静得仿若一滩死水。
“碧青,怎么耍起小孩子脾气了?”萧南风牵住她的手,轻声安慰道,“不告诉碧青是为了让你开心的活着,不受这些事的烦扰。”
碧青撅起嘴,“可我愿意为了萧护法烦扰啊!萧护法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我才不开心呢。”
“那碧青想知道什么?”萧南风语气放柔。
碧青没心眼道,“我想知道啊,萧护法为什么一会设局害言欢,让她阻止你下毒,一会又那么护着她?”
萧南风道,“我害她,是因为她可利用,言欢中了我的计,教主就会以为她是教中j细,定然不会放过她。”庄天赐一事,一是毁了言欢与那人的单薄友情,二是利用言欢卖了个人情给盟主任百风,三是……
“那怎么利用她?”她不解。
他极缓地勾起笑,字字掷地有声道,“我在言欢身上下了双生蛊,若她死了,我也活不得。若教主要杀她,就等于杀我……”乌丝轻扬,薄薄轻衫束敛不住他的野心,萧南风低道,“那么,被逼急了的我,不该反抗?”
圣教有圣教的教条,而邪魔外道也自有它的规矩,即便教主口碑再差,无缘由地弑主仍会招来各方口舌,他这“谋反”怎能大张旗鼓?如果言欢顺水推舟,他倒也顺应天意,到最后,不过是为己搏命罢了。若能最后洗清言欢的j细之嫌,他这未来教主之位,才能坐得更为稳当。
“萧护法是说,你要……你要带着言欢离开圣教?反抗教主的命令?”碧青会错意,可脸上却是真真切切的慌张。
萧南风笑笑,也不澄清,只道,“碧青放心,我不会丢下你的。”
碧青颔首,说道,“那让我给萧护法你擦头发吧。”
他嗯了声。
碧青夺过霓裳手中的白绢,为萧南风细细地擦拭起干了大半的乌丝,她指尖轻柔,似在描绘情人的模样,自十二岁那年,萧南风的五官便深深地镌刻在了自己的脑海里,即使是黑暗中,即使是背对着她,碧青也有信心可以一点不错地想象出他的样子。
那一年村里遭到洪灾,爹娘叔伯都没逃过,只余下她一个靠着乞讨度日,那时的她头顶生疮、夏穿冬衣,像个疯子。可路经的萧南风却一点没有嫌弃她,将她带回了圣教,并悉心待她。
她偶尔会甜蜜的想,他是喜欢自己的吧,可大多数的时候,碧青却总觉得那目光像是穿过了她,看着另一个人。
碧青扁扁嘴,心一动,已从背后轻轻揽住萧南风,“南风哥哥……”
一直如同雕塑般的霓裳眼见这一幕,嘴角一动,想出声已经来不及。
萧南风一拂袖,碧青已狠狠地摔得老远,她傻眼,怔怔地问出长久以来的疑问,“为什么?为什么萧护法你从来不让人碰你的背?为什么你的伤口全部都在身前?”
他淡淡回眸,道,“碧青,你们的身后,只留给可以信任的人。”
言毕,披上紫衣,步出石室。
霓裳顾不得仍歪倒一边垂泪的碧青,跟了出去。
风雨飘摇下,那素来寡言的霓裳终于开口,“那萧护法的身后留给谁呢?”
他说,“我的身后,只留给我要保护的人。”
俊容上依稀有一丝柔情,转瞬即逝。
第十章从此陌路
“客官,这边请。”
两人随着小二哥上了楼,前脚刚踏上台阶,就觉四周投来了异样的眼光,言欢注意到,那些目光无一例外是投注在严观白的身上,由此可见,生得太美也成了一种负担,她不禁同情地睇了他一眼。
小二将门推开,便颠步离开,临走前还朝着言欢暧昧一笑。
上房内的光景尽收眼底,成套家具雕工考究,连同绣花被褥也像是崭新的,那摆设全然是照着喜房而设,只差没贴个大红的囍字,大龙门客栈掌柜的用心可昭日月,恨不得将年轻男女逐对推进房里促成美事。
言欢首先发话,极力自然,“小白神医,你看今晚怎么过?是下棋还是就这样聊天?”
“你不累?”严观白临窗远眺,风阵阵吹进来,夹着雨丝,不过显然那狂暴的雨声已歇了不少,想毕不久就会放晴,不过外头的天色依旧昏暗,辨不清是夜是日,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似在思量。
“累是有些。不过,我睡床你睡地下,我会觉得心里过不去,毕竟是你付的银子。”言欢巧舌如簧,“可要是你睡床上我睡地下,就算我肯,你一仁心仁术的神医也不忍心吧?”
严观白收回目光,温声道,“言姑娘不必烦恼,我们都不用睡地下。”
“啊?”
脑袋飞快地思考了起来,严观白的意思莫不是说,两人同睡一张床上?自己倒是不怎么介意,只是一夜之后,他们又成了何等关系。这荒唐的想法令她愕然,怎么叫做不介意,她虽身负妖女之名,却也没做过此等出格的事来。
言欢愁眉苦脸道,“不好吧,我怕辱了你的名声。”
他看她阴晴不定的神色不禁笑出声来,严观白打趣道,“言姑娘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今晚我们这里看来是待不下去了。不过,还真令在下另眼相看呢,前几日言姑娘还嚷嚷着不在乎清白。”
她抿嘴,脸颊上不由地浮起一阵热,“为什么这里待不下去了?”
“瞧见楼下的那些人了么?”他倚在窗棂处,手指门处。
言欢立即反应,心头惊跳起来,“盯着你看的人?”
“他们虽然扮作普通人,可却露出了极多的破绽。”严观白沉吟道,“过路行人怎会走路都无足音,显然是平日训练有素的结果。”
她苦笑一声,“我还以为是你长得美,所以……”言欢猛地忆起了什么,接着道,“按你这么说,那些人肯定不是县官派来抓你的,官府的人没道理要装成路人吧?”
严观白冷静颔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其中有一人是用毒高手——千手毒君。”
是那厮?
圣教中人从来都是来去不留影踪,千手毒君与她偶然间有过一面之缘,虽称不上交情,可倒也没结过仇怨,这会子来逮她,如无差错,就是要押她回教受审了。
她心中暗火骤生,这桩祸事改日非得与萧南风一一清算!
怔忪间,忽听得楼下一阵嘈杂,喧嚣直上,言欢扭头问他,“怎么办?”
“不像是千手毒君那些人。他们故意低调装扮,应不会突然自揭身份。”严观白依旧淡定,仿佛他随性而来,只为凭栏而观远处美景。
正要开口,杂乱的脚步声渐近,听得有人拔高了调,横道,“快把那江湖郎中交出来!县老爷等着我们交差呢!”
掌柜说,“哪里有什么江湖郎中,大龙门里只有美酒佳肴,美女俊男,其他我什么都不晓得。”
“哟,你个胖子了不得了不是?前几日还有人告官说你诱拐良家妇女。你要不交个人出来,一会也跟我回衙门。”
言欢一时忍不住,笑得岔了气,她知道这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