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烈,惨烈到她怔怔听着,出不了声,呼吸也为之一滞。
之前还说喜欢她的漂亮的唇轻启,严观白说——
“是因为……若我不回,那个人孤孤单单,太寂寞了。”
心随着一字一句陷落了下去,直至堕入谷底,言欢熄了大半的怒火又在霎那间被挑起,她双拳紧攥,全身因抑制愤怒而战栗了起来,被包在他掌心的双手也气得忘了抽回来,“……她是哪路神仙?”
严观白落寞道,“他……死了,如你所说,应是成仙了。”
两两相望,隔空而视,彼方的他依旧清雅出尘,一袭轻衫净若素雪,过路的风一吹,衣摆微动,宣纸哗啦啦地飘出几张,奈何风再大也吹不动她心底的沉重,严观白见她面色有异,焦心道,“我……下月初五回来,你等我。”
言欢忽而笑了,淡道,“不等。”
“为什么?”
他既执意为别人离开,她又何必傻傻等待,这世上无这等便宜的事,她言欢尖酸刻薄彪悍惯了,怎会欣然披星戴月地等着情郎归来。更何况,当他以落寞的神情,以感伤的口吻陈述另一个人的时候,是否还把她当做是倾心待之的人。
感情一事,即使是面对死去的人,她也绝不愿分让出一羹。
严观白恐她摔门而去,只得牢牢握住言欢双手,谁知一直静默的言欢忽地叫起痛来。
他低首急道,“怎么了?”
“手被你抓得疼!”言欢面色略白,不像说谎。
有这样疼?
严观白心下疑惑,却不由因她泫之欲泣的神情而紧张起来,他急急松了十指,言欢趁空抽回双手,哪里还有方才的可怜模样。
严观白愕然,“你这是……”
她退了数步,扬起双手,不在意地笑道,“我骗你的。”
“那……”
“严观白,你怎么能在我面前说起别人,还说得一脸深情?”言欢见他走上来,她便步步后退,“我言欢要的是全部,你的三魂六魄,七情六欲,每分每毫都属于我。若是心有旁骛,我会剜了你的眼,掏出你的心!”
终是站定,指尖抚过绛红痣,言欢笑道,“走与不走,你自行决断。”不等他答话,便旋身离去。
严观白僵立良久,双目中的红影逐渐变成小小的一点,随即不见。他忽地弯身,赫然是——几张陈年旧纸,几枚凋落鸽羽。
冷风吹罢,终是黯然伤神。
第二十章破灭殇情
“言欢。我回哀牢山了。初五回。”
天光破晓,言欢方转醒,昨夜思前想后竟过了二更才睡过去,饱眠已经不曾,又听得外头恼人的声音,她一把拉高被子,盖过头顶,翻身面墙闭紧双眼,全然不理会外头响动。
又听得严观白敲门轻唤,“我留了字条予你,压在门口石头下。言欢,我走了。”
踏雪而行的声音渐远,言欢心口闷痛,他们共历祸事,几经磨难的过往一一浮现眼前,明明是两情相悦了,明明可以欢喜收场,可怎么忽然就冒出另一个人?禽兽之间相处久了尚有感情,可人怎么一转身就变了?她攥住被褥的双手几近麻木,良久才缓缓放下,言欢的目光怔怔落在一点,面上无喜也无悲,只是静静低喃道,“还是……走了。”
晨雪片片吹落,沾湿窗棂,四望之下,天地间尽是白茫茫一片,什么人也没有,利索干净。也不知,那单薄的只字片语可抵得住狂风,若吹跑了怎办?也不知那白纸黑字被雪一砸,若模糊了怎办?
言欢挣扎几下,还是躺了回去,打定主意睡个天昏地暗,也免得出门让怒火燎原、殃及池鱼。忽听得门外又有悉悉索索的摩擦声,她眼帘一动,疑惑地扭头去看——
“小欢欢……起了没?没起啊?那我进来陪你睡……”
话音未落,秦云玖大摇大摆地晃身进来,春风满面地笑道,“小欢欢,你别用那么凶的眼神看这人家唉,你那门闩不是没用么,我这才……”
言欢撇嘴道,“门闩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
秦云玖嘿嘿笑,扯了凳子坐在床边,“我刚遇见观白兄,他跟苏美人一块走了,你不拦着?”
神色一低,她轻道,“要留的自然会留,要走的拦不住。”
“你这口吻好哀怨。”云玖看着她一动不动的后背,“佛让人舍得,道让人无为,可真要这样,谁愿意呢?这么消沉,还真不像你言欢。”
“难得听到你嘴里说句人话。”言欢眉头紧拧,反问道,“你说,我能如何?”
云玖摸着下巴,煞有其事道,“以你的性子,不该是打断了观白兄的腿,让他滚不出这山头?”
言欢面色不善地起了身,“言之有理。我这就去挑了严观白的脚筋,然后把他绑在我背后。”
秦云玖摆出和事老嘴脸,“别别,我这不随便说说么,观白兄说了初五便归。”
“同你说的?”
他支吾道,“……偷听了一会。”
“好听么?”
秦云玖不满道,“还成,只是小欢欢你太过无情了,就让观白兄跟苏水墨走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强你百倍,人又漂亮,温温柔柔,哪像你……”
声音更为阴沉,“我怎么?”
“你……更美,更温柔,更让我爱,爱到骨头里去,啊,我怎么会那么爱你呢。”秦云玖瞥见言欢愈发难看的脸色,这才知悉自身危险处境,识时务地吐出一串串溢美之词,“让我给你暖被吧?我也一夜没睡好呢?”
言欢哼了一气,嘴上更是毒辣,“鞭子在左边,刀在右边,你要陪我睡,选一样。要是没事,出去!”她被秦云玖异于常人的穿戴刺得快要眼中流泪,绿襟大红袍,活脱脱像棵跳错染缸的大白菜,云玖请求道,“那我看着你睡,如何?”
言欢奉上亮晃晃的刀锋,“你认真的?”
“我还是算了……对了,我刚在外头捡到封情信!”秦云玖扬了扬手中之物,小人得志道,“没想到今日起得早还有这收获……观白兄有什么话不能直接同你说,还搞得那么神秘,唉,小白脸就是小白脸,勾引良家妇女的功夫不错,他日我要讨教……厄,不,是防着点!”
“拿来!”言欢劈手就夺。
秦云玖左闪右避,几经失手,他索性整个人一倾,跌坐在言欢床上,笑嘻嘻道,“给你给你,咱们一起瞧?”
言欢面孔板得死紧,“我不同你闹,快拿来,不然我真生气了。”
云玖见她难得的严肃之色,随意递出,“喏,看不出你那么看重那小白脸。”
言欢不辩驳,抽出薄薄的纸片,忍耐与坚持在触及那信时已溃不成军,她展开,显得急切,一字一句掠过眼,一字一句镌刻在心,血色一点一滴从她面上消失,指尖甚至也在打着抖。
秦云玖也不偷看,兀自倒了茶,一回转身就见言欢目光失焦地坐在床上,那纸片掉在地下,任风吹来滚去,她也浑然不觉。
他心下略觉不妥,轻拍她肩,“小欢欢,怎么了?情信那么震撼?”
言欢不应,一手死命地攥紧被褥,似是在强忍何种痛苦。
“小欢欢,你莫吓我,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啊?”秦云玖推她臂膀,言欢才恍惚回过神,眼直勾勾地盯着那雪白纸片。
秦云玖弯身捡起,“小欢欢,我可以看这信么?”
言欢不答,算是允了,云玖看她一眼,又挪回目光,那上面写着——
“那人便是孤人,而孤人是我弟弟。”
不过寥寥数语罢了,在旁人眼中并瞧不出玄机,偏偏言欢就像是失了魂。秦云玖看她苍白面色,不禁有些焦急,“小欢欢,若有什么事,你同我说,你不是说你当我是朋友么?”
言欢夺过信,眯起眼又反复看了数遍,像是证实是否一笔一划错了,那目光专注,神情……略显悲哀。云玖望住她,也不敢说话,呼吸也放得轻轻的。
忽而她幽幽道,“云玖,孤人这名字,你听说过么?”
云玖摇头,“未曾。”
言欢靠着床头,任由思绪飘远,“五年前,江南一带出了个颇有名气的大夫,他医术颇佳、行事诡异,那个人就是孤人。可与千秋先生比起来,孤人就成了地上的泥了,既无令人遐想的声音,也无漂亮的脸蛋,终日都是以铁面示人,还不爱说话,在任何人眼中都会是一怪人吧?”
严观白,何等神仙般的人物,别说孤人,世上几人可及?秦云玖虽不愿承认,却也只得诚实点头,“与观白兄一比,确实。”只是未料,言欢口中的孤人竟是严观白的胞弟,世上奇事堪多,这也算得上一件。
言欢叹息,“这些倒是其次,孤人云游四方也就罢了,偏偏与圣教公然作对。别人不敢医的伤患他就医,别人不敢触碰的地方他偏碰,只差没待在圣教门口摆个摊大喊一声杀我吧。”
秦云玖忍俊不禁,可一见言欢面上肃然,他忙正襟危坐,又听言欢轻道,“孤人胆子很大,真是很像……当年的我,只是谁想得到,孤人会是严观白的弟弟,孤人从来没同我提起,问他师承何处,他也从不说。”
“你说的那个孤人……”秦云玖拧眉思索一阵,忽而叫道,“经你这么一提,我好像有些印象!”
“你也知道他了?”她呵呵笑,声音苦涩,“比起才能,孤人应是不在严观白之下,可他却是一生苦命。孤人曾与我说过,自己倾心的女子不爱他这副样子,又被尊敬的人逐出家门。可是……若他没有得罪圣教,或者没有遇到我,孤人会不会过得好一点?”
秦云玖不明她所言何事,可也不打断,如今的言欢需要的应该不过是一个感情倾泻的出口,孤人与言欢之间的旧事,言欢与严观白之间的牵绊,似是围成了密密的网,将痛苦欢喜全部束住,任言欢无法挣脱。
“我第一次看到孤人的时候,是在倾海,他带了铁面,坐在轮椅上,一个人孤单单的,长长的影子被夕阳拉扯得消瘦单薄,看上去很是可怜。”言欢勉强一笑,“我去找他不过是奉了教主之命,阴不凡命我假装与做朋友,然后再杀了他。”
秦云玖疑惑道,“做什么不一刀杀了他,还待在他身边,难道他武功很高?”
言欢苦笑,“他不会武,又瞎又残。”
“那……”
“教主说,一刀杀了太便宜他。”言欢缩了缩手,眼神游离,“教主要我毁他希望,与孤人做了朋友再背叛他,要以孤人全身鲜血来洗净他对圣教的亵渎。”
秦云玖唾弃道,“阴不凡真是变态至极,这样阴损之事也做得出来,世人称他一句禽兽真真合适不过。”
“我接了这任务,天天想着法子赖在孤人身边,他先是很烦我,后来习惯了竟也不再赶我。他这人不爱说话,我倒也不必编出些话骗他,日子并不会难过。”
言欢忆起那段过往,竟有些不好意思,“我那时心性顽劣,偶尔还会捉弄他,趁孤人不察,就把他碗里的饭拨掉大半,可那傻瓜也当作无事发生,吃净了就走,从不说我半句,他越这样我越是戏弄他上了瘾。后来我才发现,三更半夜总有一人悄悄起来找东西吃,再后来,与我混得熟了,孤人就大大方方地扯住我,他说……小妹,我饿了,那声音太无辜。那年,我十四,他二十。”
云玖听得仔细,瞅着她一脸笑意,“听你这样说……你不讨厌他?”
言欢扯了扯嘴角,“一点也不。”
“那他如今?”
“死了。”言欢红唇轻动,眼儿垂得低低。
秦云玖极轻极轻地开口,即使再轻也触痛了言欢心底的伤疤,他问,“是你杀了他么?”
言欢唇边泛起一丝怪笑,亦是轻轻“嗯”了一声,她道,“言欢十六岁斩杀孤人,名震江湖。”
秦云玖闻言浑身一震,艰难道,“不是朋友?怎么……那严观白知道么,他的弟弟是你所杀?”
“孤人死了以后,再无医者敢招惹圣教,也再无医者敢救圣教要杀之人,孤人一死,算是杀鸡儆猴了,你说,严观白会不知?”她望着上空,平淡至极,低低自语,“怪不得苏大姑娘那么怕我,要是你身边的人系我所杀,你怕不怕?”
世人皆道言欢心狠手辣,即便相处两年,到最终也是说杀就杀,说斩就斩,任曾经喊她小妹的男人倒在血泊里,任落魄一生的孤人无人收尸,任曾经的喜怒哀乐分寸不剩。不知三尺黄土能否掩埋她骂名,不知孤人他是否还一如既往的孤独,不知……严观白会如何恨她。
秦云玖定定望著言欢,来回想着她所述,虽无错漏,他却直觉哪句话中藏有玄机,似有些不对劲,他又问,“言欢,你与严观白以后如何?”
言欢干脆道,“不如何。他若要来报仇,我也不会束手就擒。若有本事,我的命给他也就是了!”
他一惊,抓住她的双肩,“你这算是气话?”
她直视云玖的眼睛,清晰不过地道,“在学会生存前,我已经会杀人了。圣教言欢,并非只是个头衔。”
风过境,吹得人心都凉了。两人静默,兀自陷入沉思,不知多久以后,云玖提起,“小欢欢,除夕快到了,我要回去一趟。”
“好。”言欢说,“云玖,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秦云玖颔首,行至门边时,忆起一直介怀的事,问道,“你何时发现我是男的?”
“从一开始。”
“哪里不对?”
言欢半真半假道,“即使外表像女人,声音像女人,可你所言所行却是一身破绽,云玖碰过的女人不多吧?”
云玖一愣,尔后眉心舒展,竟朗笑出声。
门“吱呀”拉开,长长的影子洒在地上,秦云玖道,“言欢,别怪自己。”
“我没有。”言欢闭上眼睛,“我要活下去,谁也不能阻止我活下去。”
云玖步出,阖上门,他仰首,眼中飞雪陨落,一片又一片,不曾停留半分,手指搭在门上,他轻道,“言欢,再会了。”
屋外人走远,屋内人默然。
言欢裹了被褥,和衣躺平,信折成原样,小心藏在枕下。
空旷的山野地方,风雪呼啸如在耳畔,举臂在眼前,十指摊开纤纤素白,上头鲜血却似沾了满手,言欢颓然放下手,覆在眼上,双目干涩,已然无一滴泪水。
这日梦境紊绕,恍惚间望见铁面男子出现在倾海之旁,轮椅碾地,夕阳无力,他微笑着说,“小妹,我本不想活,你若要的,我便给你。”
这日,言欢梦呓,“孤人,不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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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漫漫,空气中施满了凛冽的风,一支浩荡马队破冰而来,忽而领头壮士勒紧缰绳,不待马蹄停下,他已翻身一跃,其动作之迅疾,不似普通人。
他扬手,“全数下马。”
“是。”
夜深几许,小镇静如一潭死水,唯有整齐一致的领命声,分外响亮。
周围几户人家受得惊扰,朝外望了望,嘟囔几句又关上窗,仿佛何人何事都未曾见未曾听,林家小子最后缩回小脑袋,手还在那指指点点,“娘,好神气的马,那些哥哥好像是……”
还没嚷完,已被一把捂住嘴巴,拖进屋里。
领队人面色冷峻,风雪映得战甲凛凛,平添威武之气,他步入驿站,瞧见那书生模样的公子,竟毕恭毕敬地躬身下来,“末将石磊见过小王爷。”
秦云玖站了起来,伸手扶了他,“石将军辛苦了,三更时分还赶来这里。”
“不辛苦,这是末将该做之事。”石磊应承道。
云玖已是一身男装,月色下,银钉在耳上泛着冷光,“闲话不说,是什么事那么急?”
“蛮夷来犯,皇上圣旨已下,将在半月后去往前线,御驾亲征。”
秦云玖假意无知,“哦?那皇上可是需要臣等效力?”
“正是。”石磊道,“皇上感怀小王爷您身骄体贵,唯恐您太过辛苦,故而把捉捕言氏中人的事情交予末将,望小王爷能回府休养。”
“哦?要我打道回府了?”云玖眯起眼,指节吱嘎作响。
“皇上如此说,末将只是转达,小王爷将言氏藏身之处告知末将,已是帮了皇上、助了吾国,小王爷对吾皇的忠心日月可见。”
秦云玖冷冷一笑,“我本以为你不过是一介武将,却不料每句话都说得这样漂亮,石将军替我连马屁之词都想好了,我这闲散小王爷也不得不说声佩服阿。”
石磊始终谦逊如斯,“末将不敢。”
既是圣旨,天下苍生谁敢不从,杏眸眺望远处,那山仍在,山上的言家人仍在,而他却在一切发生之前,走得干干净净,“石将军,何时上山?”
“……”石磊不答。
“圣旨上可有说不得与我说?可有说你石磊可以无视我这个小王爷了!”秦云玖不怒自威,银钉霜寒,目露冷意。
石磊这才战兢道,“天一亮便攻上山。”
“我与你们同去。”
“小王爷?”
秦云玖笑意犹在,但目内凝霜,令人骇然不已。他又重复一遍——
“我与你们同去捉回言家人!”
第二十一章敌友难分
天边雪止,云隙中露出一线光芒,这座大山依旧沉睡,仿佛已默默伫立千年,任凭人来人去,几番周折。山路崎岖不平,马匹都栓在驿站中,一行兵士打扮的人简单行装便踏上前路。
又至山腰处,同是天色晴好,同是料峭寒冷,身边的人却是大不相同,无了唯唯诺诺的苏水墨,更是无了肆意张扬的言欢,犹记得她悠然指天,说,“我要成为它们。”
她道出他所想,道出了他心中所盼,二十年载,自己身居小王爷之衔,却过着比任何人还闲散的时光,为了父命他不得不隐藏锋芒,作出一派庸碌之态;为了不遭人毒手,他不得不荒唐胡闹,混不管他人暗地里的鄙夷眼光;为了一尽那可笑的愚昧忠诚,来这山里探出言氏铸剑密书。
飞鸟徘徊盘旋,声色低迷,秦云玖唇边淡笑,他心中所求不过两字——自由。若真有下世,他能否成了它们,与言欢共效于飞,怕是不行了,以她那有仇必报的性子,就算成了飞禽也非得把他剔骨抽筋,还是离得远些以策安全。
“小王爷,你看上去心事重重。”石磊与他并行,放慢脚程。
秦云玖笑嘻嘻道,“哪里?”
石磊摸摸鼻子,“方才还是……”
“石将军看错了,我会有何不快,锦衣玉食、安逸生活,若这样还重重心事,莫不是要遭天谴了?”秦云玖打趣,话似真似假。
“那是末将眼花了。”
昨夜即便天暗如斯,他见得秦云玖面上的神色也不禁心内一凛,那双杏眸中那样骄傲,那样寒光毕现,比起当今皇上更是多了几分威严,自己过去为何从未察觉?石磊一愣,竟拿小王爷与当今圣上相提并论,那是大不忠!
“小王爷,快到言家人所在了。我先去前头探探。”石磊几乎是逃走了,秦云玖嗯了一声,视线久久地落在高耸入云的山峰处,天地之间隐隐有尘烟掀起,似是有人家晨起炊事。
云玖心中万般心绪,终是化成一声长叹,隐于偌大山间,轻若柳絮。
此时,言雄正打着哈欠懒懒地坐在大石上,对面的小子早已持着长枪,脑袋规律地一点一点,应是乏极,忍不住睡过去了。这孩子不过十一二岁,言家村遭遇浩劫时,他不过是襁褓里的婴孩,过去惨烈的一幕幕并未曾目睹。不过,索性如此,他才能睡得酣甜,其他村人皆是浅眠,一有风吹草动便会惊恐不已,害怕一睁开眼,梦魇又始。
言雄也是在十六七岁时肩负起守村口的重任,那时候村里幸存的妇孺居多,每日惶惶不可终日,他一想起血腥往事心中也是后怕,可是,那时候是一个瘦巴巴的小姑娘第一个站出来,她拉住他,坚定道,所有人由我们保护,你和我一起去守护!
那个姑娘,便是言静。
从那一天起,他喜欢上那凶巴巴却坚毅的女人——言静,不介意她打他骂他,只要天天与她见面,心里就会充满了甜蜜。别人骂他孬,骂他傻,骂他是狗熊,他都无谓,他只想有一天可以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地对言静说出心里话,那一句,藏了十多年的喜欢。
言雄粗厚的掌摸过新打上的补丁,憨憨地笑了,忽而,一种不易察觉的声音响起来,逐渐迫近,他霍地立起,揉了揉眼睛,仔细辨清这幅不寻常的景象——一行陌生人正趁着天光初晓之际浩荡而来,翻扬旗帜刺痛了心中某根弦。
他一把推醒正好梦的小子,破靴疯踏在积雪上的声音听上去异常混乱,言雄呼吸急促,神情紧张,在雄鸡破晓前,言家村中响遍了言雄的吼声——
“朝廷的人来了!大家快逃!”
梦境骤断,言欢一闻外头异动,一个激灵翻身下床,顾不得乱发蓬蓬,朝窗外望去——
门未栓,言静冲进屋来,故作镇静的面孔已是苍白如纸,光着双足就奔来了,“小姐,快走,朝廷的人攻上山了!”
眼见村民们慌张地四下逃窜,却又无处可躲藏的焦急之色,言欢心弦也随之绷得紧紧,即便也许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言欢,可零星的片段依旧可证,她定是言家村里长大,那些可怜人极有可能是自己的亲人。
言欢立刻道,“朝廷那群人到哪了?”
“已逼至村口。言雄正通知所有人。”
她冷声问,“知道对方有多少人么?”
“大约百人。”言静见她还气定神闲地坐下来,急了,“小姐,你功夫好,快走!”
言雄急惊风得扑了进来,浑厚的男声充满了不安,“小姐,小静,你们怎么还在这?村里男丁都已集合在村口了,你们快趁乱逃了。”
“这里有我们就行了,小姐你快走!我们不能再让你被带走了!”言静真挚道。
言雄面色骤变,“大姐头,你好歹也是个女人,走走走,别在这碍事。刀剑无眼!”
言静不依,“言雄你反了不是,敢对我下令!”
“老子就敢了,你要不走,我就扛着你走!”言雄霸气道。
对上他暴怒的虎目,心中漾起难以言说的滋味,言静只说得出一字,“你!”
大敌当前,儿女情长,在艰难困苦中方显真情可贵,在痛苦中微笑方显弥足珍贵,前方是死是活难以下定论,每个人都必须勇敢活下去,而她言欢需做之事,就是守护珍贵之人,珍贵之事,好不容易寻到的家人不可能如此放弃,好不容易觅得的家园不可能如此被毁。
当言雄言静回过神来时,言欢已然全副武装,刀锋在冬日清晨泛出寒光,“这山前无去路,退无维谷。强行突破的话,死伤定然惨重,我们不如先看看情形再说。”
“小姐!”两人异口同声,又要劝她,“你不能留下啊。”
“我走了,你们怎么办?”言欢笑了,“何况,我看起来有那么弱?”
“不……”
“百来人,我也能杀个十来个吧。”言欢不紧不慢道,“静姐,雄哥,你们如果不想再看到旧事重演,那么就听我的。”
言静犹豫道,“可是……”
“没有可是,我们先出去稳住村里的人。”言欢大步朝外走去,忽而顿住脚步,回首笑道,“这里所有人都会平安无恙,只要,我还活着。”
那一眼云淡风轻,却也坚定无比。
言雄一怔,一时间目中恍惚,过去像是与现时交叠在一处,誓言似是来自十年前的夜暮,言铁手自知一去不得复还却仍义无返顾的壮烈之言清晰如昨,而今,言欢又步上相似的路途,这一回,会不会又被命运之轮碾得七零八落?
“小姐!”
言静拉住言雄,疾步跟了上去,既已劝不住,只能与其共同进退。
村中妇孺结伴而行,各个面色难看之极,小豆子混在人群中,他也敏锐地感受到不同一般的紧迫气氛,滚圆的双眼中露出小小的怯懦,一见言欢一行人走了过来,还是不由地高兴起来,“言欢小姐……”
“乖。”言欢揉揉撒娇的小东西,将他推给言静,吩咐道,“静姐,你先去每家每户都瞧瞧,看有没有人待在屋子里,要是有,全都集合到这里。我先去村口探探,有了消息我让言雄来告诉你。”
言静不敢有违,“是。”
“言雄,跟我走。”
晨色中的言家村就像是重围中的困兽,缄默却又暗潮涌动,不远处正有人虎视眈眈,谁也无法预料究竟前路会是怎样,也许是化险为夷的侥幸,也许是避不开的灭顶之灾。
两方对峙,却还未曾动起手来,气氛却是紧迫得一触即发。
言欢在众人中一眼看到了他,一席月白色衫子顺着风向左右飘动,杏眸无比清明,天地未曾改变,而他们之间的沟壑却无限扩大,形成了永远跨不过去的敌友之界。
秦云玖似也感应到了这道视线,一抬眸,四目相交,他颇无奈地笑笑,“言欢,你来了。”
仅仅短暂失神,言欢便笑道,“云玖还是男装好看得多。”
云玖没个正经,“喜欢么?”
“喜欢。”言欢颔首,不愿虚与委蛇,“如果你不是敌人的话。”
秦云玖连连摇头,“小欢欢,我自也不愿与你为敌的,可是……吾皇圣旨,谁也不能忤逆。你若要怨,就怨我吧,他日若要寻仇,就记得寻上府南王府秦云玖就是。”
言欢溜了一眼在场之人,依然笑容不减,“言重了,既然是圣上旨意,民女定当竭尽全力达成,可就不知小王爷这次费尽心机为的是什么?”
秦云玖直截了当道,“言氏一族的铸剑秘书。”
两人谈话非但不像两方对垒,倒似是闲话家常,这小王爷平日里没个轻重也就罢了,今日竟还这般闲散,也怪不得皇上拔除了嫡亲中的有能之辈,却独独留了秦云玖这一独苗,石磊心忖,两道粗眉拧得死紧,恨不能发号施令将言家人统统抓回去,一了百了。
言欢回身讨教,“哦?言氏密书,有这东西么?雄哥。”
言雄直接道,“只听过,没见着过。”
“你听着了吧?小王爷,我们这可没你要的东西呢。”言欢抱歉地耸肩,又厚颜地冲着一脸阴郁的石磊将军笑了笑,她早早瞧着这块呆石头不顺眼,跟记忆里那个冥顽不灵的冰人倒是有的一拼。
石磊一个箭步,“你以为……我会信你!”
秦云玖身形一动,恰到好处地堵在石磊前面,一顿抢白,“小欢欢,凭这一句,即便我信了,我们石大将军也不会放过你们。”
“那要怎么样你们才信?”
奈何秦云玖挡住他的去路,石磊只得歪着脖子喊道,“怎么都不信!我要抓你们回去复命!”
言欢悠悠一笑,冷道,“抓?怎么说?是请我们回去大家坐下来好好谈谈,还是把我们统统打入牢中,不分男女老幼?”
石磊未曾想过那些,一时语塞。前者他不敢承诺,倘若选了后者,又显得他们以官欺民,以多欺少,欺的还是一帮子手无缚鸡之力的山野村民。要是传出去,别说是他面子挂不住,整个石家军都会成为街巷里的笑柄。这简单一问,却是难以回答,未料眼前小姑娘嘴皮子这等利索。
石磊反复思量,仍决定将难题丢给小王爷,伸长的脖子顺势缩了回去,一张冰脸绷得死紧。
秦云玖不负众望,接道,“你们是去吃香喝辣,还是入了大牢,我不敢保证,可若你们愿意将言氏密书双手奉上,我秦云玖亦愿一力保你们。”
言欢不驳,眼睛对上他的,“云玖,你觉得我还会信你吗?”
“你会的。”云玖笃定地回视她,“因为你没得选择。”
言欢微笑,“我可以选择同归于尽。”
云玖眉头紧蹙,“你!”
“玩笑罢了,莫紧张。”言欢挥挥手,轻道,“我有句话想单独与小王爷你说,你凑过来些好不好?”
云玖不疑有他,走近两步,就听言欢道,“你不怕我挟了你,来换取这村的平安。”
秦云玖浑身一僵,又极快恢复镇定,“你不会。因为你在乎这村的人,你若挟持了我,那些村民不一定能全数保全。你会留下来就证明……你不会弃他们不顾。”
“言之有理。”言欢轻拍他的肩膀,以手掩嘴,贴上他的耳旁,神色极其凝重,似是在说何等机要之事。石磊瞪大双目,为看得到听不着急抓耳挠腮。
忽而,言欢退开两步,朗声道,“小王爷,多谢成全!”
他们达成何等交易了?
石磊傻愣住,来回瞪了一气。
秦云玖道,“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答应?”
言欢无辜摊手,“若你们要带我们回去,不也要下山?难不成你们要像犯人一般锁住我们一同下山?诸位大人莫不是仗着手中有刀有剑,有武功有权势,就欺侮我们这一群老弱妇孺?更何况,方才我已承诺,会将密书交予你了。”可她没说何时,或许明日,或许后年,或许下辈子!
石磊最怕言欢提到他们以多欺少这一茬,他急促地撇开目光,假意四下赏风景,这积雪满山,村落破败,又有何可看,这村民面黄肌瘦,武器持手看上去都是颤颤巍巍,又有何惧?枉费他们一干兄弟学武几十载,折腾半天竟来山野地方,抓捕无辜村民,想来,真真杀鸡用牛刀,所作所为势必令天下人所不齿。
“小王爷我倒是无谓这些,只是不晓得石将军有没有这等本领,有这等信心同意带着你们这群妇孺村民一同下山。”秦云玖微微眯眼,杏眸中精光尽数敛去,看上去慵懒至极。
石磊闻言,心中豪迈之情倾闸而出,他脑仁子一发热,无比大声地道,“小王爷,末将以为同他们一起下山,绝不会有问题!就算是我们先行,在山下等他们,也定然万无一失!”
秦云玖状似无心道,“哦?不上锁链也成?”
石磊犹豫,“这……”
“好,石将军既然愿意担上这责,我们便请各位村民一同下山,不用锁链!”不待石将军说完,秦云玖径自替他许诺,借花献佛道,“小欢欢,这下你满意了吧?”
“我是满意了,可石将军好像要跳下山的样子。”
石磊张口结舌,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便钻了进套,他傻呆呆地望着山谷,面如菜色。
“没事,武夫嘛,跳下去应该也不会死。”
“咦,是吗?你真无情啊。竟然对他使坏。”
秦云玖搂住言欢的肩膀,“你的功劳也不小,要是他真以死谢天下……”
言欢推开他的手,“也别托梦给我。”
石磊恨不能时光倒流,恨不能从未冲动,恨不能戳瞎那对男女的坏心眼,他几乎是咬碎了牙,看着言欢和秦云玖相视而笑,他摆出来的冰脸终于绽开一大道裂缝——
“j夫滛/妇……”
第二十二章厉目相向
山峦峨峨起,大风掣旗帜,晨雪拦不住他们的脚步,石磊领头昂然在前,数十名小兵殿后,相比之下,言氏村民看上去更是落魄,他们混迹在队伍里,衣衫破烂,步履拖沓,时不时有人频频回首,漫天飞雪积满山头,片片白花落在肩上,已然望不到家。
言欢悄悄放慢了脚步,等言雄来至身边,她悄声道,“雄哥,弓箭都带了么?”
“嗯。”言雄拍拍包袱,“幸好他们没搜。”
“这会子不搜,过会可不一定了。”言欢说,“雄哥,你敢杀人吗?”
言雄愣了愣,抓头道,“为了小姐,为了……小静,我敢。”
言欢抿唇一笑,从来都是独身闯江湖,从来以为情感不过是负累,而遇见言家人开始,从遇见严观白开始,她的世界从此一一改变,时至今日,非但不厌恶这种被人保护的感觉,还心生了依赖。当听得朝廷来捉人时,竟第一反应是想起严观白,想他现在在何方,想他若听得消息会如何,想他……想得莫名。
“小姐要我杀谁?”言雄小声问,丝毫不敢怠慢。
言欢慢步巧笑,“傻雄哥,我说说罢了。不必杀人。”
言雄明显地舒了口气,“吓死老子了,别看我五大三粗的,其实我还真没……杀过人。”
言欢微微一笑,“这才好,一生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嘿嘿,不过说真的,为了小静和小姐,我……我什么都敢做!”言雄拍着胸脯保证,又偷偷瞧了眼队伍后头的言静,脸孔诚实的一红。
一切都落在言欢眼中,她道,“这次脱难,你对静姐是不是也该说些什么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