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我不嫌你烦!”
姑娘巧舌如簧,孤人不由地眉心舒展,不由地想象她此刻的模样,是不是偏着脑袋,一双明眸亮晶晶,似是天上星辰那般耀眼,她的眼中是不是流淌着倾海的湖水,清澈得叫人安心。
唇边勾笑,他说,“可我什么都看不到,也不能走远,这样的人能做朋友吗?”
她倔强应道,“你看不到的,我说给你听。你走不去的地方,我背你去。你少啰嗦就是,我言欢看中的人,没得逃了。”
孤人沉默半晌,突然出声道,“言欢啊……”
“什么?”
他问,“今天的梨花漂亮吗?”
言欢嗯了声,“柳絮翻飞,梨花满城。很美。”
“听你这么一说,是很美。”
言欢,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看一看,哪怕……只有一眼。
(二)笑世间无常,笑身侧是狼,笑……我自成殇
他如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两袖清风穷酸破落,除了一手医术,已与废人无异。原以为一辈子大概会在等待中度过,他以为人生已可有可无,以为活不活下去亦是无妨,直到,言欢的出现,这不公的上苍竟给予了他短暂光明。
她霸道,二话不说便冲进他的世界,不管他乐意与否,一径搬了进来,一住便是一年余。
她嘴毒,时不时激他动怒,不许他摆出冷漠的假面。
她凶恶,动不动就将上门威吓他的痞子抽得遍体鳞伤。
她顽劣,偷偷地拨去他碗中的米饭,偷偷藏起他的药篓不让他出诊。
她痴傻,日日坐在门槛处待他归来,四季不换,风雨不变。
也许,孤人永远也猜不透言欢是如何的人,但在心中,他已描绘了千百遍她的模样,该是耀若星子的一双眸,不点而朱的唇瓣,骄傲高挺的鼻梁……笑起来肆意而又张扬。
听闻邻家人说起,她红裳一席,是个极漂亮的女孩,长大后必成令青年才俊趋之若鹜的美人儿。可是,无论她生的怎样,毫无疑问的是,这个孩子在他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想到她将来嫁为人妇他竟会生出不舍,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犹似亲情又似友情。
他忧心她直言不讳,若得罪了人怎么办?他忧心她女红琴棋无一通,将来遭人嫌弃如何是好?他忧心她性子躁,惹怒了夫家怎收场?他就像是初为人父,时时脑中会冒出一些莫须有的念想,恨不得能在有生之年一一为她解决。
他已是时日无多,剩下不过一年半载可活。那毒先至人瞎眼,再使人残废,最后暴毙而亡。那毒,极狠。那下毒的女人,让他毕生难忘。
幸而,她成天闯祸捣乱,让他自怨自艾也无时候。
幸而,她什么劝慰的话也不曾说,只是默默地伴着他。
幸而,最后一段人生路上,有她相陪。
而他,只以沉默回应。
思及她,轮椅在双掌中急切地转,似是听到何种呼唤,心情难以名状的迫不及待。言欢是否又像上回一样挨着门处就睡了过去,这秋末,极易染上风寒,可容不得她再胡闹下去,就算是她吵闹不依,这回他也要劝服她从今往后在屋中等他就是。
身后,一声讥嘲的长笑留住了他,那人应是素不相识,可风中尚未散尽的尾音却叫孤人动容不已。
那人说,“你当言欢是什么人,她是圣教护法,一心来杀你。我瞧你瞎眼残疾才告诉你。”
孤人不反驳,不言语,逃跑似的重重一推轮椅,可手,还在不听话的发颤。陌生人还在背后声声笑,孤人的喘息越来越重。怎么一直以来以为的快乐全然虚幻,怎么身边的孩子竟是匹狼,怎么……他仍是会痛,仍是会在乎,孤人抡起双拳,狠命砸向自己的心口,“不准疼……我不许你疼!”
轮椅停驻在倾海之畔,风如往日激狂地吹,仿若亘古千年也不过一瞬,往事如烟,又似回到初相遇的那一天,他仍是无力改变命数的怪人一个,而言欢,依旧是娇蛮任性的小姑娘。
红枫褪色,万物零落。
言欢轻拍他肩膀,“喂,孤人大哥我们回去了。”
孤人先是一怔,听得是她声音,怒气倾巢而出,“别碰我!”
她的手被狠狠甩脱,不禁委屈,“你疯了?”
他吼出怨意,“我不需要你虚情假意!”
“我怎么虚情假意了!”言欢这日火气甚大,拔高声调,“你不知道我今天去……”
孤人冷冷地彻起嘴角,突然笑了,阴阳怪气道,“去做什么?”
言欢气不过,连珠炮似的一股脑说了出来,“你不是说解身上的毒还缺天山雪莲那一味药么?我听说那‘赤发老头’手里头有,便去跟他讨。谁晓得那老头脸皮忒厚,我打得他满地找牙了,他也不愿给我。好说歹说,那老头非要我的长发绞下来给他才能交换!气煞我了!”
“你……”
言欢气愤跺脚,钝钝一声,“你什么?你不是骂我骂得凶吗?”
“我……”
“我什么我?枉我喊你大哥,你就这么不分好歹骂我!我不过就今日没在门口等你,你就同我闹脾气!”言欢越说越轻,似是带着哭腔,“好了,我错了就是,回去咱熬解药去。听说雪莲摘下便要入药。”
心被牢牢捉紧,他听着她说,听着胸臆内涌出的热潮,他依心而为伸出手去,“言欢,你过来些好吗?”
“哼!”言欢似是不忍他倾身太久,还是依言凑了过去。
手触摸她短短的发梢,眼角生出湿润,孤人怜惜道,“小妹,女子该有一头美丽的青丝才是。”
言欢不在意,“无所谓。”
孤人低头,沉默无言。
“孤人大哥……”
“嗯。”
他忽而抬首,铁面跌在双膝上,言欢终于看清了这张隐藏许久的面庞,真正的孤人醒来,他拥有一双如画的眼眸,却是静寂如秋,他轻浅一笑,“小妹,谢谢你。”
她呐然,“不必谢。”
这一回,他拉紧她正往回收的双手,“还是叫我哥哥吧?”
“嗯。哥哥。”
孤人腾出一手,轻轻抚摸她的短发,“嗯,小妹。”
风无止尽地吹,他面前的人是神仙,是妖魔,他辨不清,不愿分。什么是缘,什么是份,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即便是让人鲜艳到令人绝望的未来,这一刻,他也甘心因她毁灭。
孤人说,“小妹,我本就不想活,你若要的,我就给你。”
他笑了,如落叶归根,很轻很轻。
那是……
很轻很轻的哀凉。
番外二孤人吟(下)
(三)那天你我,那个山丘,那样的回忆已足够,已足够我独自品尝寂寞
初醒直觉数倍寒,雪花怒放的声音落在耳畔,孤人临窗正欲探出手,一人拽住他的袖袂就往屋内带,“天那么冷你连鞋都不穿,讨打吗?”
他啼笑皆非,“岁数越长,言欢你的脾气越发暴躁了。”
“哼。”
她默默给他穿上鞋,随即走开了去。
孤人自知理亏,小声道,“小妹,我肚子饿。”
言欢又是一记冷哼。
孤人见她不搭理,也不作声,只一人孤零零地坐在那,他低首,暮色将身影拉得愈发单薄,沉默良久,言欢终是心下不忍,“孤人大哥……”
许是日夜相对没了避讳,他竟愈发厚颜。孤人故作委屈道,“你对我这样凶,还当我是大哥吗?”
“孤人大哥,你一把年纪的人了,能不能别让我一小的为你操心?”她絮絮叨叨地抱怨着,可暖呼呼的馒头却塞进他的手中,“我不过十六,已跟六十岁老婆子一样唠叨了……”
十六了?原来当年的小姑娘,已至豆蔻芳华。
眼角微弯,孤人温柔一笑,添了无限疼爱,“老婆子?”
她叫他,“老东西。”
闻言,他笑了出来。
习惯了铁面覆脸,也习惯了她在他身边使坏,在最需要的时候最简单最及时的出现,往往是最珍贵的。即便只是听见这少女的声音,他的心中也会生出一股莫名的欢喜。由抗拒到依赖,由怀疑到相依,就在倾海之畔,已然留下了一生之中最为美好的光阴,这就是人人所羡的一同变老的日子,也是人人都会悄然忽略的琐碎幸福。
他从未向她道清那日忽然愤慨的缘由,她也只字不提,仿佛彼此早已预料到终局,却仍是视而不见义无反顾。
时至今日,他已可模糊看及周遭,靠的是那年秋日她以长发换回的千山雪莲。鹅毛飞雪飘进屋内,他依稀见得一红影合上窗,回身时突然僵住不动,她以袖掩口,极压抑地咳了两声,他仍是辨不清她面目神情,却能强烈的感受到她的痛楚。
那年秋,那陌生人还与他说过,言欢杀他之日已不久矣,只因她若再不回圣教复命换解药,就会一命呜呼。
可一季远去,言欢仍未动他分毫,一如既往地待他,生活平静得仿若什么都未曾发生,仿若他们不过是倾海水畔的平凡兄妹。可孤人无法欺骗自己,他曾无意间窥见言欢蹲地猛咳,也曾瞧见她夜中舞剑,他知她惯用长鞭,却不知她从何日起没日没夜的练起剑术来。
“孤人大哥,我给你买了个拐子,你试试站起来。”她恐他不快,忙又接道,“也就这几日用用,等你身上的毒全没了,你就可以自己走了,用不着这破玩意。”
他身上的毒解了,可她又如何呢?
孤人伸出二指,轻抚过无弦琴,“小妹是不是身子不好?”
言欢“啊”了一声,像是被他突然出声吓到,支吾应道,“还好。”
“那怎么咳的那样厉害?”
她回得极快,“天寒,一时不适应。”
他几经斟酌,还是道出,“以后不要在门外等我了。”
言欢良久不语,忽地“咚”一下重重地扔下碗筷,“知道了!”
孤人叹息长长。
他与她说了不止一回,每次她都是气得摔门而去,可却无一次真正听话过,但愿这次她能允他一回。
因这次,他一去便是三日。
他孤身涉足雪积三尺的高山,犹如淌在一条深沉的大河中,望不到边际,那古医书上记载的药草毫无踪迹,犹如神话,永见不到其真相。已不知走了多久,又走了多远,前后一望,白茫茫的一片,本就无力的双腿终于跪倒下来。
孤人仰面卧在雪地上,白花如同温柔的河水,一波波袭上,一波波将他冰冻,全身似是被巨蟒纠缠,盘着自己的身体沉在滔天白浪中,再无余力挣扎。陷入无底的黑暗之中,天地万物化为乌有,寂静夜空下仿佛卷着八方恶鬼,直把他魂魄夺走。混沌的回忆纷至沓来,各种影子穿行不休,哥哥……师傅……师兄……还有言欢……
最后一刻,他甚至感谢师傅将他逐下山,仿佛之前的所有苦难为的不过是与她相遇,他甚至想不起曾经倾慕的那张脸生得是何模样,苏水墨错了,他也错了,世上有一种美丽比外表更为叫人心动,有一种情感比一见钟情更为牢靠,有一种关系比情人更为纯粹。
言欢……
可惜的是,未将解你身上之毒的药引寻到,若他死了,她又否得到解脱?若是能,也罢。耳边突然传来遥远而急切的呼喊——
“孤人……”
啊,只有那个人永远学不乖,永远不听话,永远让人跟着她一同着急。
“孤人大哥,你在哪里……”
唉,满山满谷的大声咆哮,哪里有一点女孩子的矜贵,可他的世界却在那一声声高喊中明媚如春。
“老东西,腿脚不方便还到处跑,被我找到我一定要打断你的腿!”
喂,这样毒辣,哪个男人敢娶你,可明明是那样发狠的话,为何她的声音却在微微发颤,细听之下,竟带些哭音。
“孤人,我以后听话,不等在门外就是了……你别走……”
仓促的踏雪声顿住,她似是被什么绊倒,索性放纵情绪嚎啕大哭起来,像个丢了宝物的孩子般,哭得可怜。初识言欢的时候便知,她是个狡猾不过的人,哭笑不过信手拈来,尔今,他知她是真的在悲伤,为谁,为他。
他以肘抵地,用劲一撑,终于翻过身,孤人匍匐在地,一点点往前挪动,向着仍在抽泣不停的红衣姑娘而去。他手脚已僵,极其迟缓,朦胧间,孤人望见不远处的她,心下一宽,“言欢……”
言欢顾不得被枯枝撕了大半的裙摆,冲过去就揽起他的身子,离得极近,他方看清,她的神色是那样急切,可谁知她一开口就是,“你这老东西不要命了?”
孤人长叹,“也算是劫后余生,小妹你……”
她不客气地驳斥他,“你这是自找死路!你……”
“我们回去吧?”以免被骂得狗血淋头,孤人及早地截住她的话头,“小妹,我好冷……”
说着,身子配合着瑟瑟发抖几下,温暖的掌心包住他的双手,言欢朝里头呵气,团团白雾浮在眼前,间或问一句,“这样好点吗?”
他颔首,轻道,“我今日出来不过是寻些药草,并不是寻死。”
“嗯。”她搓热他的掌心,又把玩起手指,“然后呢?”
“……我错了。”
“嗯。”她又点头,“再然后呢?”
他本就不善言辞,又遇上这一得理不饶人的主,脸都憋红了还接不了下句,只婉转道,“我看你咳得厉害,想来山里跟你寻药草。”
言欢一怔,哼道,“雪都能把人埋了,要有药草那是仙草了吧?”
孤人老实承认,“我错了。”
“算了。”言欢站起身,一力将孤人扯到背上,小小的身躯竟将他一大男人不费吹灰之力地扛了起来,“回去再同你好好算账。”
铁面后的那张脸,苦极。
他攀在她的肩头,微微困窘,好歹自己也是一大男人,居然就让一个姑娘如扛米似的背在身后,孤人抚额,“下山的路不是在南边么?”
“我想让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
她依旧保密,“见了就知道了。”
忽而视野一亮,苍茫天空坠下纷纷扬扬的白花,雪点大如席,漫天覆了下来,万里北风摇曳着梅枝,那些孱弱的花苞次第开放,争先恐后,似是带着舍生忘死的决绝与骄傲,恰如一副宏大的雪景图。
言欢说,“从这里看出去,这山是最美的。”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绕了那么一大段路?”
她点点头,“我只是……想让你看看这个美丽的地方!”
孤人眉心舒展,笑声淡淡,“谢谢你……来找我。”
“嗯。”
“以后还可以等我吗?”
她终于也笑了,“不等你等谁呢?你是为了替我找药啊,不是么?”
什么男人才值得等——
如果他都不算的话。
言欢脚步微动,“孤人大哥,等春天到了,我们去倾海看梨花。那时,你应该全能看见了。”
“好啊……”
如果他们还在一起的话,如果还可以一直相守下去的话,如果那时言欢未曾毒发的话……
可是,如果是个凉薄的词。
永远,都不成现实。
(四)当一阵风吹来,梨花飞向天空,无论在哪的我,都会默默守护你
月色几许,春风扑面。
夏夜,与她背靠背静看萤火虫飞舞;秋日,与她采撷一地红叶凋零;冬晨,与她蜷在各自被窝里天南地北地扯;又到春季,她叫闹着要与他一同去瞧新生的梨花,可那惨白的面色已令人不忍睹视。
只能每日熬些汤药让她化掉些许痛苦,可这毒根迟迟无法拔除,他内心的焦急一天多过一天。
“小妹。”他轻推她,“起来喝药。”
言欢似是睡得酣甜,他喊了数声才唔哝着醒来,“又喝?你饶了我吧!”
“不喝不行。你这……病好不起来。”
她一顿,接过汤碗,“啊,是啊,这是病。”
孤人别样诱惑道,“你喝下去,过几日我们一起去倾海,昨天我路过那,梨花开了。”
言欢抿嘴,“孤人大哥,我觉得你话越来越多了。”
“不好吗?”
她吐吐舌头,“不像你。”
“怎么不像?”
“我觉得你像是对着一个快死的人……然后恨不得把想说的话通通说给她听。”
一听及这死字,他竟生生怔住了,静了一会才艰难地说,“胡说八道。”
言欢几口咽下苦药,皱紧了眉头,“呸呸呸,你就当我童言无忌。”
“喝完药睡下。”他为她捻高被褥,“别踢被子。”
她嗔他一眼,“啰嗦。我还是觉得你冰人的时候比较有趣。”
孤人垂首看着她,轻道,“小妹,我听你说过,你自小就没有记忆,是吗?”
言欢望进他的眼底,“嗯。”
“是不是不够爱所以才会忘记?”
她撒娇,“谁知道呢,也许吧。孤人大哥说什么都对,只要以后不喝药就成。”
“鬼灵精。”孤人伸手抚开她额前的发丝,极温柔地道,“睡吧,这一切……就由我来结束。”
“结束什么?”她挨不住困意,眼皮沉重不已,隐约中察觉到不寻常,“那药……”
尔后,他又抚过她紧合的双眸,抚过她小巧的鼻尖,抚过她毫无血色的唇瓣,然后,手指久久停在她的脸颊,孤人俯下身,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极轻极轻,似是梨花与风擦身而过,再无交集。
他说,“言欢,我不是你爱的人,所以……你也忘了我吧。”
他说,“言欢,你要活下去,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替我去看,替我去听,替我去感受……
他说,“替我在这季节……去看梨花吧。”
他说,“小妹,再见。”
这一去,竟成永诀。
那人持剑立在树荫下,一身青衣,似是地狱死者,面容严肃得紧。孤人不禁想笑,当初言欢见他时,自己是怎样的一张脸,是否也是这样的不近人情,也难怪她要啐他一声,怪人。
黑衣人面色铁青,“笑什么。”
“没什么。”孤人掩唇,并无一点怯意。
“第一回见到要死的人还那么高兴。”
“是啊。我也没想到。”孤人一笑,“情感是人离世时唯一能够带走的东西,它让死亡变得从容。”
“铮”的一声,剑气长鸣,而孤人依旧面不改色。
黑衣人又说,“护法吩咐,你若躲得过这一剑,他会救你,也会帮言欢。”
“嗯。谢了。”
“那你最后有什么话要说么?或者有什么话要我带给言堂主?毕竟你是为了言堂主而死……”
倾海之畔,风犹在,梨树犹在,乱蝶飞舞落新衣,孤人掬一把细碎白瓣,轻柔捻在指尖,他倏地抬眸,凝眸微笑道,“不了,别再带给她任何话。就当,我是突然走了。我这一生,堂堂正正地活,痛痛快快地死,足矣。”
黑衣人沉默颔首,“你是个……”
“好人?”孤人摇头,细长的双眸中流转着柔和的光,他说,“只求你一件事,待我死后,请把我带离这里,我不想言欢看到我这幅模样。”
“嗯。”
“那么,杀我吧。”
一阵白光直袭上身体,孤人只觉心口一痛,蹒跚着往后倒去——
那把梨白,与血一同坠落下去。
谁人在耳边说,“柳絮翻飞,梨花满城。”
……
言欢。
此日的梨花,真的……
很美。
第二十四章永世不变
言乐。
这最初的名字已随岁月更迭而逐渐褪色,最终几乎无人记得。世人皆唤他萧南风,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恶名,可无论多久,无论相隔多远,言乐,那慢慢念读出来的名姓仍毫不费力地穿越风雪深深触及他的内心深处。
是的,他是言乐,言氏少主。
“我知你不会……承认的。”
严观白骤然收住话尾,只见萧南风嘴角微微勾起,眼中却无笑意,他说,“言乐这个名字无法保护言欢,而萧南风……可以。”
未料他这样坦然不讳,严观白捧着酒壶的手也是一顿,“言欢身上的忘忧散也是南风兄落下的吧?”
萧南风敛了唇角,嗯了一声。
虽知不该管此等闲事,心一动话已出,“是否因为言欢并非你的亲妹,你才舍得对她下了忘忧散?你可知,那毒伤身。”
“我原不过想她简单活下去。我待她……”萧南风欲言又止,口吻并不轻松。
严观白轻笑,“简单?言欢的生活可称之简单?”
纵死也不露半分怯色的男人,如今却对空长叹,“造化弄人……我并不想她是言欢,我宁愿她是一个天真的乡野姑娘,也比现在来得强。”
一纸障眼已被戳破,萧南风再也不掩饰,提及言欢时,眼瞳深处更是放柔几分,可那神色却叫严观白看了去,直觉刺眼无比。
“她总有一日会记起的。”严观白踱步,“她已记起了七八分,我以为你不该瞒她,言欢有知道真相的权力。”
萧南风凝视他,淡道,“所以我不曾阻止你为她施针,忘忧散长久服用总是伤身。”
“当她忆起一切时,你会如何?”
“不如何。”
媚眼如丝,薄唇如刀,萧南风说,“言欢记不记起,都无事。因为她的恨,我一生背负。她的仇,我一肩单挑。这一件永不会变。”
谁说唇薄者情淡,只是,活着的时间太短,遇不到对的人罢了。
严观白端壶饮了一口,放下时,才笑道,“一生太长,南风兄莫要说得太早。”
桃花美眸宛如月,萧南风脸色更是平静,他正视严观白,“那我们拭目以待。”
聪明人,点到即止。
严观白抱拳浅笑,“南风兄慢走。”
萧南风望住那状似谦卑的身影,平静道,“你我皆是谎话连篇,我自是无资格来对你指手画脚,但严观白需牢记一事,言欢,你动不得。”
严观白声色不动,言辞不改,话语不应,只道,“南风兄,请……慢走。”
风雪犹在,萧南风不在,严观白不在,那雪地上以枝条划拉“言欢”两字已渐渐辨不清其本来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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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爷,让属下来背吧。”
有人逞强,“不必,别看我那么美艳无双,其实力气还是很大的。”
言欢本就装晕,闻得此言更是牢牢闭紧双眼,难得府南小王爷身体力行,她着实没道理让他失了这锻炼筋骨的机会。
还有人不识相地劝,“可这等事让小王爷亲力亲为,属下怕王爷会怪罪下来。”
秦云玖爽朗一笑,“离王府尚有万里,怕什么,我家老头只爱骂我,你们莫要担心。对了,那四块石头怎么样了?”
“随行御医给包扎了伤口,石将军已无大碍。”
说曹操曹操到,一阵噼里啪啦的骂声由远及近,中气十足,显然已是无事,秦云玖判断无误,莽夫的生命力总是顽强过常人,石磊煞气冲冲,“小王爷,末将要是没看错的话,你背着的可是那个女人啊?”
秦云玖避重就轻,“石将军眼力过人,是个女人。”
石磊犹如一拳头打在棉花里,连个响应都没有,他额头青筋微跳,“我是说,这女人心狠手辣,还是我们抓捕的对象,小王爷你这么做恐怕落人口实!”
“啊?我们这次上山不是抓兔子吗?”
“小……王……爷!”他一身狼狈,犹如地狱煞神,可秦云玖依然嬉皮笑脸,石磊气得双目殷红,“这可是有百来号的石家军,到了皇上面前你还能这样抵赖吗?”
秦云玖挨了上去,脑袋还往石磊身上蹭了几下,娇声道,“啊呀,石将军不要总那么严肃,多不讨女子欢喜呐……”
石磊整个人僵如千年老石,“小王爷,恕末将无礼,这女子心性狡诈,应让末将一刻不离地看着她,以免她逃跑。”
云玖退开数步,粲然一笑道,“石将军,这之间怕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
“这女人是我将接进府中的小妾,哪里会心性狡诈。”秦云玖又召来个把小兵,笑问,“你们说,我这回上山为的是什么?”
小兵们异口同声道,“猎兔子。”
猎……你个鬼,大冬天哪里来的兔子!可这群小子竟纷纷倒戈在秦云玖一边,石磊猿臂一捞,怒指其中一人,“你,你们都在说些什么混话!”
那小兵吓得双膝泛软,可仍坚持,“小王爷确实是领着我们一同上山去猎兔子。”
“你!”
石磊正要一掌拍下去,只听得秦云玖突地笑了起来,荒僻地方四周极静,那暗藏讽意的句子声声入耳,他说“石将军,你可是忘了,石家军中大部分出自我府南军的旧部,你手下的兵士,十之八九都是府南军出身。我今日即便说是上山杀鬼,他们也会随我之意。”
一语道破,石磊面上难堪,“皇上将他们归于我麾下,便是我的人了,哪里可以有从二主的心!”
秦云玖将言欢交给身旁之人,杏眸敛秋寒,直叫人寒彻骨,他步步逼近,石磊被那股逼人气势压倒,不由地步步后退,“小王爷……末将并未说错!”
他笑了,眼神却是凌厉破空,“石将军说的自然没错,可你知,人可以随意调遣,而人心却不能任人左右。”
“我……我不听这些。我只知道要衷于圣上!”
转瞬,秦云玖又摆出喜气洋洋的笑容,“自然,我与将军之心无异。”看来这块木疙瘩是开窍不了,枉他还有心笼络,自己曾亲眼目睹石磊在战场上英勇杀敌的样子,凡是敌人他毫不手软,手起刀落不曾皱眉。这样的人大好,但前提,他得是自己人。
石磊火气略消,“那言欢怎么办?”
秦云玖刚要接话,一直昏昏欲睡的言欢立身起来,“谁说我是言欢?这位将军是不是误会了?”
秦云玖这人扯着笑容,却几无真意,这种人才是真真可怕,而石磊在他面前犹如纸老虎,利爪全无作用。既然小王爷已替她编派了身份,她不过是顺杆往上爬,何乐而不为,“小女子并不是你口中的什么言欢啊。”
石磊今日受的刺激颇多,本就不灵活的脑子打结得更为厉害,连话也说不完整了,“你……你胡缩!”
“小女子不叫胡缩。”言欢似笑非笑道,“小女子名叫苏大大,家住苏州湖畔。”
“你……明明是……”
石磊还想说,又被言欢打断,“小王爷要迎娶小女子,小女子应是喜不自禁。不过想来也在常理之内,我这般貌美如花清雅如天上谪仙,温柔中略带些淘气,淘气中又不乏高贵,高贵里又少不了一点点平易近人,举手投足间不小心就散发出夺人心魄的气质来,小王爷迷恋我这姑苏一朵花也是寻常之事,石将军莫要再说小王爷,小女子会脸红的。”
秦云玖“噗”地抚掌大笑,言欢睨他一眼,又转而看石磊,这厮已是面色泛青,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妖女……”
言欢伸手一戳石磊胸膛,俏声道,“啊呀,这位将军莫不是迷恋上了小女子才硬扣上这言欢的名号予我?”
石磊粗眉已斜,“我……”
她完全不搭理,甩他一头一脸长发,“好了。小王爷,我们上马车回府,我这娇弱无比的身子再也挨不住这等大风的摧残了,呀,又下雪了,小女子好怕怕。”言欢唯恐气不死石磊,又上前搀住秦云玖的手臂,随即朝他矫揉造作地挤眉弄眼。
石磊终于承受不住,一口血喷在雪地上。
言欢登上马车,笑容灿烂,“小王爷,我们一如既往的有默契。”
秦云玖强忍笑意,揽她一把,“苏大大,我喜欢这名字。”
石磊由几人扶着,嘴中还是不甘,“小王爷,你这样是无法瞒天过海的!”
秦云玖哈哈大笑,扬鞭策马,远远抛下一句话,“有本事你就从本小王手中抢人就是!”
尔后十多天,他们都在匆忙赶路,所有人皆是风尘仆仆,也只有小王爷尚有闲情还去逗弄石磊一番,虽气氛诡异万分,却也一路相安无事。凭着秦云玖的令牌,马车顺利地通过一道又一道城中关卡,正疾驰在郊野的官道上,言欢撩开车帘望出去——
风雪渐止,天际云层漏出一丝缝隙,几缕阳光悄然洒落,又被漫山的积雪反射出银白色的光芒,剔透无暇,不染尘世。绕过南云山,就是即将到达的地方——出云城。
车厢里只有她与云玖两人,坐于左右两侧,显得疏离有礼。言欢看着向后倒退的风景,状似不经意地问,“小王爷,你就这么带着我去了王府,不怕石磊转身就去说与那皇帝听?”
秦云玖不以为然,“小王爷?别叫那么生疏嘛……叫人家小玖就好。”
“我以为还是恭敬点的好,哪日你看我不顺眼直接赐我一不敬之名。”
他闭目养神,轻笑道,“这么说好像我多无情似的。”
言欢侧目看他,“王孙贵胄其他品质没有都可以,但是无情这一点却是怎么也缺不得。”
秦云玖微睁眸,双瞳散发着柔和,“说的也是。至于石磊的事……你自不必担心,我说了护你,自然护到底。”
“哦?那你打算怎么做。”
云玖撑起些身子,长长的睫毛下掩住厉色,他笑道,“必要时,就让石磊回不了都城吧。”
言欢一怔,正身坐好不再说话。秦云玖到底打得什么算盘,她既猜不出也摸不透,但有一点自己清楚不过,他并不是那种为了莫须有友情而费尽心力的人,那……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秦云玖一力维护。难不成是言氏铸剑密书?而他一个被闲置在外的小王爷又要这来做什么?她将一切串联在一块,脑海里竟生生冒出一个念头——
秦云玖难不成……要造反?
外头有人道,“小王爷,到府了。”
秦云玖友好之手伸过来,言欢视而不见,一闪身就跳下车。这府南王府除了门楣还亮堂,与其他大户人家也无甚大不同,这一干仆从小婢立得倒是端正,比起东倒西歪整天没个正经的秦云玖来,更像是从小受过严谨的教育。
石磊几乎是被架了进去,他的怒声嘶吼响彻云霄,“放我下去!”
仆从小婢淡定如故,仿佛习以为常。
言欢打了个哈欠,安于现状地跟在秦云玖身后,她不经意一扫,视线蓦地顿住——
美目轻眯,她忽然揪住秦云玖的袖袂,杨眸笑道,“怎么走这么快?”
秦云玖一愣,之前还避他如蛇蝎,怎地转眼间就主动送上门来,他反手握住她的手,疑道,“怎么了?”
“没。”她笑得愈发灿烂,直把人都融化了去。
他见她笑得开心,也放开了怀抱,“这样亲密才对,不然哪里有一点将成夫妇的感觉。”
言欢不露声色地暼过那人面上熟悉不过的绛红痣,随即双手攀住秦云玖更紧,“那不过是骗骗四块石头的。”
两人说笑间踏入宅子,绿色小品不在少数,每一朵都是悉心浇灌下的结晶,在数九寒天竟不衰败,也不知这养花人是以何邪术驻留岁月的。秦云玖将言欢安置在“洗心阁”,还不及坐下来喝盏茶,奴仆来报圣旨到,他不无遗憾地去了前厅,临走前,一本正经地对她说,“我一会就回,你待着就是。别逃。”
言欢烦他,急急挥手催秦云玖快滚,茶盏搁在桌上,她眼波流转,又在外头守候的小厮里一眼瞧见了那抹身影。
她不爱猜谜,索性喊那人进来,又重重将门甩上。
青衣小厮面容普通,静立在旁,一声不吭。
言欢猛地扯住他的衣襟,冷声笑道,“严观白,你终于来了。”
第二十五章将计就计
“我来晚了。”严观白应道,声色清淡得听不出情绪。
言欢掸掸手,皮笑肉不笑道,“我还怕自己是认错了,您老倒是不遮不掩。”她左右端详严观白的面孔,好奇之至还摸了几把,“这怎么能做得跟真的似的?难道真是扒下来的人皮?”
“并非如此。”严观白垂首看她,凤眸专注而又平静,“我是来带你离开这的。”
言欢闷声不答,兀自低头扯袖子。
忆起与他相识至今的经历,她心下不禁喜忧参半,迷|药系他所给,难保严观白没在秦云玖上山追捕言家人一事上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即便没有,也是知情不报。如今,她该上蹿下跳地痛骂他不仗义,还是使出全力与他拼杀,亦或者借小王爷的刀反来杀他?
百种想法在脑海里窜了一气,最终还是冷静了下来。自己毕竟是亏欠了他的,孤人之死虽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