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焦躁踟蹰的小子,言欢一眼认出那人便是大师兄——空悟,取了个清净的名,心却一点也不平静。他手端汤盅,双目直勾勾地望住苏水墨那方向,想毕又是爱慕大军中的一员。
言欢冷笑过后,迎了上去,不消分说地抢过那盅爱心汤水,主动承起了跑腿的事,她朝他暧昧地眨眨眼,“大师兄请放心,我这就给你送去,苏姑娘要知道你拿真心三分熬的参汤,定然很感动。”
大师兄搔搔头,也就任她去了。
苏水墨这屋却是径深,她七绕八拐下才停在一清雅的院子里,天井种了棵梅树,开得正艳。堂屋里还坐着个妇人,一见言欢问了姓名后,又低头绣花。不难看出众人平日里对苏水墨的照顾,连一小小宅子也是用心非常。
比起孤人,又如何?
言欢踏进屋里时,那孱弱的美人儿正靠床翻书,口中轻吟伤春悲秋的诗词,苏水墨一见来人,连声声叹息也忘了,扑愣愣地瞪住她。
“苏姑娘。”言欢手端汤碗,挪步靠近,“安好?”
苏水墨心中百般压下去的惊恐,因看见言欢而一下子炸了开来,炸得她截然色变,“你……言姑娘来这做什么?”
“做什么总是那么怕我呢?苏姑娘。”言欢好声好气,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诗本,“苏姑娘不愧是一代才女。”
苏水墨强自镇定,谦虚否认,“不……”
谁料言欢语调一转,“卿本佳人,奈何心……狠手辣。”
“什么……”
抄起的诗本一下子砸在苏水墨面上,她猝不及防,被砸得眼冒金星,“你……做什么!”
言欢忽地单膝跪在床上,整个人倾身下来,一双美目中似是烧起了火,直把苏水墨惊得往床内退,连一身病痛也忘了干净。
苏水墨“啊”地叫了起来,“你到底要做什么!”
“苏大美人记得孤人么?”言欢笑,“我原以为你怕我,为的是我杀了孤人……后来一琢磨,才想起是你怕我说出……你对孤人下毒一事吧?严观白知不知道你做的恶事?那群爱慕的傻师兄知不知道?又或者是你济世为怀的鹤青师傅,又知不知道?”
她节节后退,扬臂挡住言欢,“胡说!我没有!我没有!”即便再惊骇,死无对证这一句终是让苏水墨心定。
言欢诈她,“孤人大哥可是有留下书信。”孤人偶会提笔写字,也不知鸿雁传书送的是谁,可彼端定有那个人,严观白亦或是小师妹?
苏水墨双眸蓦地睁大,话说一半顿住“不可能!他寄回哀牢山的书信都……”
闻言怒意更盛,言欢袖袂一捞,青瓷碗端在手里,她一把掐紧苏水墨的下颔,猛地将满满的汤水强灌进佳人嘴里,那汁液还散着温热,淌在指尖,像是心头激起的热潮,一波又一波,直把零星理智燃烧殆尽。
苏水墨拼命挣扎,口鼻中酸痛不已,她双手乱挠乱抓,天香国色的美人在这一刻狼狈不已,堪堪只悬半口气,苏水墨视线渐渐模糊起来,魂离之际挣扎哭道,“救命……”
言欢忽地一松手,苏水墨似是抽了骨头一样倒了下去,她急喘痛叫,“你在这汤里放了什么!你要害死我!你这妖女!”
“不过是参汤。”
苏水墨涕泪纵横,大声叫道,“救我啊……朴大嫂!救命啊!”她边喊边从枕下摸出一把小刀来,笔在胸前,“你别再过来,否则……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言欢扑哧笑了出来,可眼中泛着冷意,“你以为我要杀你?”
“救命啊!三师兄救命!朴大嫂救命!”苏水墨学乖了,不与她口舌之争,放声大叫起来,怕是不过一会众人就会赶来这里。
她放下汤碗,笑意盈盈,“苏大姑娘,你知道坏女人是怎样的么?便是你这样表面温柔,背地里坏事做尽的呀。”
苏水墨一愣,手中刀锋锃亮。
远远的,有脚步声传来。
言欢诚恳道,“可是……只要我愿意,我也可以。”
苏水墨本就深恨言欢,新仇旧恨袭上心头,她仗着自家地盘,两人又是撕破了脸皮,一腔毒汁竟喷涌而出,“言欢你这妖女,你还需装坏女人,你本就天性下贱!看你那眼睛媚的,怕是早被男人玩遍了吧?”
她不怒反笑,啧啧有声,“苏大姑娘真失水准。”
见她不恼,苏水墨更恼恨,“你这恶毒的女人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恶毒?到底谁才是恶毒?披着正道的外衣就是好人?一身温柔的假象就是好人?言欢哈哈大笑,随即眸色一沉,轻道,“死无葬身之地么?我求之不得!”
言欢毫无先兆地扑了上去,苏水墨一惊,下意识乱挥小刀。
霎那间,艳袂被撕了一道口,言欢的手臂涌出鲜血。
门,这时候开了。
第二十八章鹤发童颜
变故突生,苏水墨顿时傻眼,染了血的刀子锵声落地。
言欢捂着伤口倒退数步,她委屈道,“苏姑娘,你要是喜欢严观白就去同他说,拿我撒气又有什么用!”
苏水墨张口莫辩,“我……”
亮光大敞,严观白立在门口处,云端素雪,他袖风不染,俊美之姿自是天下无双,但那双凤眸袒露出来的心绪,已足以让苏水墨无所适从。无需言语,一刹那她已明了一切,三师兄心中袒护言欢,而那贱人此番是故意陷害她。
苏水墨牙咬死紧,垂首泣不成声,煞是楚楚可怜,“言姑娘你不能信口开河……明明是你……”
言欢哪里容得她啰嗦,犀利打断道,“难道你拿刀刺我还是假的了?难道这刀是我的不成了?”
指缝里渗出鲜红,她不管不顾,径自道,“苏姑娘,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是这事就算说到天边你也没个道理阿。于理,我是你三师兄请来哀牢山的;于情,我与你相识一场,又是同住一屋檐下,你对我动刀子总是不妥。”
言欢望着那越来越苍白的面孔,越发说得来了劲,“这事我自不会与你计较,虽我比你小了几岁,可这点尊老的品德我还是有的。”
苏水墨急欲辩白,“我……”
“苏姑娘,不必道歉。”
自然是不用,即便说了她也无法接受,即便说了也难消她心头之恨,言欢背对着严观白,唇角的笑意愈发蔓延开来,她以口型讥讽道,“苏水墨,你败了。”
反复几遍,苏水墨被生生气得轻颤起来,“三师兄……”
言欢佯装一惊,扭过身去,“咦,小白你怎么来了?”
严观白不应,反而轻道,“水墨。”
师兄还是向着她的?
苏水墨闻言一晃神,欢喜即刻溢满心间,她顺杆而上,“师兄,我头好疼,你能不能替水墨把把脉。”
“好。”严观白语气平静,波澜不惊。
言欢不快,正要发作之际,未伤的手却被人轻轻牵住,严观白又说,“待我为言欢包扎伤口后再来为师妹把脉。亦或师妹等不及,我可唤大师兄来此。”
苏水墨呐然,“我不要大师兄来。”
“大师兄医术并不逊于我。”
声音虽低,却刺痛了苏水墨,爱慕的人明明知晓她的心意,却一径将她推向别人的怀抱。比起才情,比起样貌,她哪一点不如那妖女!苏水墨又酸又怒地看着言欢,“水墨偏要三师兄医治,大师兄……还是算了吧!”
严观白淡道,“大师兄并无不好。”
“他再好也跟我无关。”女人一耍起性子来绝然是没完没了,哪怕是貌若天仙的苏水墨。一张宜喜宜悲的脸孔上变幻莫测,忽嗔忽怒,真真倾国倾城,可惜独独无法倾倒那个人。
他又道,“大师兄为人老实憨厚。”
她极力撇清,“大师兄知道我无心于他,还偏偏自作多情地追着我,令我已是烦恼不堪!三师兄你休得提他!”
瓷器碎裂的声儿乍响——
苏水墨偏首望去,空悟自阴影中缓缓步出,他一脸的错愕与不信,半晌才道,“小师妹……我不知你这样讨厌我。”
风云际会不过如此了,她喜欢的人扶着另一个女人,喜欢她的男人在她面前眸色渐冷。苏水墨声音愈发低微,一时寻不到辩驳之词,“大师兄……”
空悟垂头丧气,“我为小师妹拿来了小米粥,熬了整整一天。”
女人总是这样,轻视追求自己的男子,却宁愿在喜欢的人面前低微,苏水墨身处尴尬,绞着帕子无言以对。屋内良久没人说话,她忽地瞥到那案上的汤碗,终于找回声音,“大师兄,三师兄,我方才不是故意要伤言姑娘,是她非灌我喝下那汤,那里头定是有……问题!”
苏水墨力图逼真,虚弱无力地歪倒下去,“我现下觉得好难受。”
大师兄本就脸色难堪,听得此话如遭雷击,“那汤……不会有毒。”
“连你也护着她!”苏水墨愤恨不已,泪哗地掉下来,“大师兄,我心口好痛,水墨一天滴水未进……只喝了言姑娘那汤……我原把她当成朋友,谁知她这样狠……”
大师兄面容凝重,低身拾起地上的碎片,犹如碎了一地的心。
苏水墨登时迷惑了,怎连平时言听计从的大师兄也变了,难不成言欢那贱人真有妖术?
言欢似笑非笑地回视她,“好心”道,“苏姑娘,这汤可是你大师兄熬的,而里面有没有下毒一试便知。我倒是无谓,可你这样平白糟蹋人家一番好意……”
苏水墨羞恼之至,饶是狡猾多端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言欢内心暗笑,任由严观白带她往外边走,她腾出流血的手臂,胜利地挥舞两下,“苏姑娘,我过几日再来瞧你!”
天将向晚,暮色重重,两人相对而坐,夕阳将背影拉得长长,乍看之下像是密合的一体,极尽缠绵纠缠。严观白取出雪白帕子,细细擦净言欢臂上的血渍,嘴上说着,“一会上的药有些疼,你要忍着些。”
言欢根本不领情,“你一路走那么快做什么!我连那没伤的手也差点被你掐紫了。”严观白一路拉着她疾走,大手如铁钳般牢牢捉紧,任凭她挣扎耍赖都逃脱不开,此时一看,手腕处已是红了一大片。
严观白言语中隐含着肃然,“你非要血流干了才高兴?”
“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
跟孤人受的苦难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今日给苏水墨上的不过是头盘小菜,往后还有满汉全席等着她一一尝遍。当初苏水墨如何冤枉孤人,如何向孤人落毒,她必将一一付诸彼身!
言欢凝起冷笑,那药粉浸在伤口处,竟眉头也不皱一下。
严观白起身洗净帕子,又是仔细擦了擦她的手,“即便不喜欢水墨,也不必伤了自己。”
她笑得更冷,“你以为我只是意气之争?”
“不是么?”
言欢摔开他的手,凿凿道,“不是!”
严观白语气淡淡,眉头微蹙,“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一个朋友。”言欢略略平息心头无名之火,“反正你别管,那是我自己的事。”
若说是为了孤人报仇,严观白又会如何想?以为她是惺惺作态还是纯粹为博他的好感?不,这是她与苏水墨的战争,女人与女人的战争,又怎需男人横加插足。即便她今日全盘托出苏水墨做的恶事,严观白又会信了几分?没有十成把握的事,她不愿贸然而为。
言欢陷入深思,却未注意严观白愈发冷凝的神色,连春风般的笑靥也全然无踪,他拧紧帕子,轻道,“不用我管?”
“恩。”
“我是无意去管。”严观白一顿,“今日你刻意冤枉苏水墨,我可以不管吗?”
严观白猜得到来龙去脉她并不惊讶,可若他一意护着苏水墨,她非但替孤人不值,更是难捺自己心头暗火!言欢尖锐道,“你是要替她出头?”
“我不可不管。”
言欢哼笑,霍地站起身来,“那你尽管来管。”
严观白扯下她的双手,转而浅笑又似春风拂面,“怎么这么容易生气?这样喜怒形于色太吃亏了。”
言欢依言坐着,抿紧唇一言不发。
他叹气,“苏水墨与你不同,她藏得比你深。”
这算是夸还是贬?她抬眸,“那你要我如何?严观白你能不能别管我的事?”
凤眸弯弯,宛如半月,严观白轻笑摇头,他说——
“我说的管,是管住你不再受这些乱七八糟的伤。既然不能接受你被伤,那只好接受你伤别人了。”
言欢怔忪间,直觉手上一热。
严观白正低首,温热的唇花绽放在她的手腕处。
唇瓣轻轻地覆在手上却是重重地压在她心上,这比任何一个吻都来的让她心动不已,那短暂的温度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灭顶的战栗。月色如水,两人靠得极近,言欢仿佛还能嗅到他身上清淡的药草味,过路的风吹过,挑起严观白的发丝,拂过殷红泪痣,擦在她的手腕处,一时间,言欢失了神。
“还生气么?”
言欢猛地缩回手,“不了。”
说着,她急不可耐地站起往外走,“我累了,想睡去了。”
“晚饭你还没用。”
“不吃了。”
严观白若有所思道,“言欢,你与从前似乎不同了。”
言欢回首笑道,“没有人是一成不变的。”
严观白望着她的背影,生起了股莫名的失落。即便言欢从未说过,他也知道她是喜欢自己的,认真而执着地追逐着他。可如今,她即便不拒绝,即便主动诱惑他,却似是少了以往的冲劲。那感情,不像是自心而发,倒像是计划之中。何时起,他开始恨起筹谋的滋味,又是何时起,这深深的失落感浸透内心。
他淡淡一笑,那其中,又夹杂了几分苦涩。
风一吹,记忆停止了。
言欢撇下了严观白,却不是转身去睡,而是窜在墙头待众人歇下。谁知丹药房门口的把守到了三更也不离开,她心忖他们吃了仙丹,竟连个哈欠也没打一个。天色渐亮,言欢已是等得不耐烦,指间小石一拨,两人应声倒地。她趁着人无人路经,一跃下地,悄悄地推开这神秘的丹药房。
那日严观白带她四下走走,每个地方都是细心描述,唯独这丹药房——立春阁,他草草两句便掠过了,使得这进深的药房更为神秘。不过无论它是龙潭,还是虎|岤,她今日偏就要闯一闯!严观白那药书可是帮了她不少的忙,非但可临摹字迹,还可寻迹到害人无形的药方。而找出这毒草,也非得来这立春阁。
这时的苏水墨在做什么,吟诗作对伤春悲秋还是怒火中烧?无妨,也仅仅剩的没几日逍遥日子了,苏大美人及时享乐才是。立春阁轩敞阔大,连一窗户也无,但是数支臂粗的牛油蜡烛烧得正旺,将堂内照得明亮如昼。一整排的大柜呈在眼前,言欢一一对照药本,一炷香的功夫仍是收益不多,奈何密密麻麻的药草名一排连着一排,看得她眼花缭乱。
“曼陀罗……夹竹桃……”
寻常毒粉可要了苏水墨的性命,但一经盘查马上便知下毒者是谁。她想破了脑袋,却无意中在药书中找到答案——燃香!无色无味的燃香竟能杀人于无形,夹竹桃本身有毒,好在花期漫长,晒干之后毒素减弱,它若磨成粉末投入燃炉中,可致人心律失齐,长此以往,即便苏水墨不死也身体崩溃。而曼陀罗的毒性更不必说,短则舒缓精神,长用则迷乱心神。
她眼儿一亮,抽出一屉,随手抓了张纸,将干花细细包了起来,塞在怀里。黑暗静持,言欢听到一阵突兀的爽朗笑声,她回身循向源头。
那人鹤发童颜,白发挽在肩胛处,他随意地坐在门槛处,却是说不出的大雅。他笑问,“小姑娘,你在找什么呢?”
言欢并未见过这人,想必也是哀牢山的某一位师兄,她谨慎道,“小女子路经此地,见门外两位睡着了,门又开着,怕有小贼闯入。”
“大半夜的路经?”男人温柔一笑,又指指倒地两人,“他们是被人打晕了,手法狠准,应是高手所为。”
言欢假意惊讶,“是吗?会是谁呢?”
男人笑得深意,“连你也不知吗?”
“自然不知。”言欢亦笑,“半夜睡不着竟遇到这档事,不过有幸遇得这位大哥也是缘分。”
“大哥?”他撩起一簇白发,道,“我已过不惑之年。”
言欢这回真真讶异,眼前的人除了一头白发,哪里有一点老相,倒像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你……”
她灵光一现,素闻哀牢山鹤青师傅不老不死,难不成他便是……
可这男人先开了口,“看姑娘一身红裳,又会‘半夜难寐’,应是劣徒请上来的贵客——杀人如麻的妖女言欢,是吧?”
言欢眼锋越来越冷,反唇相讥道,“你应就是人们口中所谈的不老之人,那老妖怪鹤青,是吧?”
“是了。”他突然攻过去,言欢毫无防备竟被他反剪住双手,鹤青大掌探进她的怀中,“小姑娘,半夜不睡觉作甚?”
言欢面色一阵青白,怎能甘愿受辱,阴曲膝盖,一脚踹向他的小腿,鹤青不避,受痛之下手依旧不老实,几经抚过纸包却不抽出,轻佻地在中衣内探来索去。
不远处传来一声厉喝,“言欢,你何时那样无能了?”
她不及怒骂,像是见得亲人般激动不已,这紫衫变态一如他所说,她何时有难,他便会出现……旁观。只望他这回仗义一些,一刀子捅死鹤青这不要脸的滛贼!
言欢叫道,“萧南风!”
鹤青听得此名竟缩回魔爪,一手仍钳住言欢,笑盈盈道,“南风小兄弟,怎么有空来老夫这?”
萧南风立在月色下,棱角分明的俊颜似是凝了寒冰,桃花美眸中尽是狠意,“老妖怪,放开你的脏手。”
鹤青讪讪笑着,“你们两人还真一个脾性。”
“你要砍断左手,还是右手?”
他倏地松开手,无害道,“南风兄弟,借一步说话。”
萧南风冷冷道,“借一步?拿你的命借吗?”
“……南风兄弟。”
“烦。”
萧南风大手捞过言欢,一把扛在肩头,潇洒离去。
眼见紫红双影消失在视线中,鹤青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亲妹……果然够亲呐!”
第二十九章南风望月
绛紫金线衣袂受风飘动,晚风飘飘,如银月色照拂在萧南风身上,越发衬出他如玉俊颜,可那股肃杀之气令萧南风好似三更出没,专来锁人心魄的妖孽一般。言欢放低脚步声与他同行,途中几欲甩开他。可顾忌到萧南风阴沉的面色,她才忍下冲动,任由他拖着前行。
萧南风始终一言不发,啐了毒的嘴里也竟也没吐出半句刻薄之言,平静得委实叫她心慌。
言欢暼他一眼,“萧护法,你怎么来了?”
他冷冷道,“我哪里不能去?”
“这里是哀牢山。”并非圣教阿,他怎能如入无人之境,嚣张地扯着她到处晃荡,也不怕哪个热血方刚的提剑出来捅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想来古怪,萧南风与鹤青似是旧相识,言语之中透出熟稔之感,“你和老妖怪从前认识?”
“嗯。”
萧南风难得寡言,言欢讨了没趣,“哦。没想到。”
他停下步子,四下已无灯火,言欢兀自沉思竟一头撞在萧南风身上,“不走了?”
夜色朦胧,萧南风的面上仿佛蒙上一层青色轻纱,桃花美眸更是深不可测,他轻道,“要不是我来了,你要被那老妖怪上下其手到何地步?你嘴上说喜欢那小白脸,一会又和老妖怪纠缠不清,言欢,你喜欢这样吗?”
言欢委屈叫道,“谁喜欢了!”
他讥讽一笑,“你以后在江湖上闯荡,一转身就遇到一个与自己有肌肤之亲的男人,难道不难受吗?”
言欢闻言,心头澎湃怒海抑制不住,她抓住萧南风的手臂就狠狠一口咬下去,不知怎么的萧南风竟是没躲,硬生生的挨住她这股疯劲。
直至嘴角酸痛言欢才松了嘴,她哼道,“你这破嘴能说句人话吗?难不成你会喜欢上大几十岁的妖怪吗?难不成你会喜欢被那种人摸吗!我只觉恶心的很!”
萧南风先是一怔,尔后瞳孔慢慢紧缩,他忽地笑了起来,“是啊,谁会喜欢?谁会喜欢!连我都厌恶,怎会还这样来冤枉你!”
她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任何狠话都比不上方才的咄咄逼人,并非有心伤他,却仍是粗暴地揭开了萧南风内心最为隐秘的一道疤,也连同掀开了尘封在心底里的记忆。
曾拥有一段纯净美好的回忆,那是他与她的。
儿时的言欢干瘦如柴,又无武艺傍身,时常被一群刁钻的教众百般戏弄。而那时,就会有一紫衫男子及时出现,他安慰她,他替她拭去脸上的泥水眼泪,他教她识字画画,他给了她许多的阳光与笑容,可那些仅止于十四岁前。
当得知孤人系他派人所害之时,她还是恨上了他,还是与他疏离了,与他一言不合就会大打出手。
那个“他”,从她见到阴不凡的第一天起,一并知晓了他的名字——萧南风。他是阴不凡身边最为宠爱的护法,也是让她恨过也怜悯过的人,让她喜欢过也怨过的人。她犹记得曾因犯错而差点丢了性命,可那时是萧南风一力替她承担,她再清楚不过教主狠辣的手段,可阴不凡却放过了她。
那夜,也像今日一般黯淡,那风,也像今日一般激狂。
那抹紫影主动投向阴不凡的怀里,细柔暖语一番,竟让盛怒之中的教主面露喜色。尔后萧南风一把将她推出门外,他的脸是那样白,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四目久久相视,一双大掌抓萧南风进去,她见到那双桃花美眸中闪逝过一丝惊恐,他还是笑了,仿似安抚她。
萧南风说,“言欢……不要看我……不要听。”
萧南风说,“言欢,走。”
然后,门关上了。
然后,她捂着耳朵飞快地跑了,像个战场上丢兵弃甲的逃兵。心里隐约是知道萧南风将要承受的痛苦,她欠他的,何止是一条命!即便杀尽天下人,独独不能杀他。即便抹尽世间事,唯不能擦净过往!
而今,她狠狠地伤了他,比起拔刀捅他,更为残酷。
言欢呐然,“萧南风,是我说错话了。”
萧南风淡笑望月,凉风吹过,眼中无泪却是一片冰凉,他说,“我像是那么不堪一击的人么?你那些话还不足以击垮我。”
直愣愣地望着他臂上渗血,又看看那黑得不见底的眸子,她还是说,“今天的事谢谢你,萧护法。”
“嗯。”
“那我回去睡了。”
萧南风并未拦她,却道,“可以陪我去看日出吗。”他动了动手臂,“顺便……给这狗啃的伤口上个药。”
言欢气闷不已,却没扭头就走。良久,她才微微颔首。
他露齿一笑,活像是只绿眼莹莹的狼,盼着把猎物吞腹下毒。
半夜黑漆漆,除了月色,别无其他。野径云俱黑,红艳艳的灯笼亮在极远处,几已失色,鹤青一干人也未前来打扰,言欢与萧南风立在哀牢山最高处,极目远眺,浮云缭绕风光水色尽收眼底。
她无意欣赏,伤药投给他,“涂吧,听小白说这药涂上好得快。”
萧南风接过,在指尖转来转去,却不拔开瓶塞,“小白?这名字真适合那小白脸。我改明就去乡野地方牵条狗回来,叫什么好呢。”他假笑,“小白不错。”
言欢白他一眼,“爱涂不涂,我还要回去睡觉了,没工夫跟你闲扯!”
他假意失手,那瓷瓶就从崖山滚下,叮叮当当好不快意,千里快哉风,心情大为爽利!桃花眼微眯,萧南风道,“呀,掉了……如何是好?”
“那你等着伤口化脓,最后烂到脸上,你萧南风就背负第一丑的名头了。”言欢嗤了一声,撞见他深沉的目光时,竟下意识地别开脸。
“你真忍心我变丑?”他长叹,“言欢,这回你来哀牢山为的什么,严观白?”
她冷笑,“相识七多年,你对我的了解不过如此?”言欢眼中波光流转,眺望高山远雾,似有万千脉脉不得语,萧南风强扳她的脸,笃定道,“你是要报仇,为孤人。”
“嗯。”她轻轻拨开他的手,“我这一生只有孤人一个朋友,他是我唯一珍惜的人。”
唇瓣讽笑勾上,也不知是在嘲笑她或是自己,她心中全无他的位置,连个生死未卜的人也比不上,真真可笑,真真无常。
萧南风问,“那你要怎样报仇?毁了那个小师妹?”
“不。”
“那么?”
言欢冷冷道,“岂止毁了苏水墨,我要毁了全部。”
他盯着言欢的眼睛,“严观白,也是么?”
言欢半晌不语,似是无思无欲,可身为旁人的他也觉察她内心的波动。
萧南风居高临下,傲然之色渐渐退却,他问,“还有我,也是吗?”声音低低的,静静的,像只迷人的猫。
言欢避而不答,转而道,“小时候我们也曾一起看过日出。”
他忆起过往,神情一松,“你还记得?”
她耸肩,“是啊,我还记得第二天你的忠犬碧衣就会烧我衣服、砸我屋。”
萧南风挑眉,“她敢这样做?”
“你不是无所不知吗?”阿弥陀佛。这口恶气藏了许久,此日总算纾解,她也是心中大呼爽快。而满心记忆跟着倾闸而出,言欢看着他,忽地笑了出来,“那时我们俩被那个冷面霓裳骗了,她说天天待在一起肚子里就会有孩子……我那时候吓得直接掐住你脖子……”
他也笑,“你小时候不是一般的疯,明明看上去伶俐的姑娘,偏偏那么好骗。”
“你不也傻,还认真想我们孩子的名字,那时我才十一啊,你这老牛妄想吃我这颗嫩草!”
萧南风眼色柔和,脸庞如宝石般耀眼,“最后……你说那孩子叫什么?”
两人指着对方异口同声道,“叫欢乐!”
话音未落,都为过去的稚嫩而大笑起来,可四目相接时,嘴角的笑意逐渐冷却,最终敛住,再无声息。
苍茫云海间,红日冉冉升起。
她极低地道,“小时候傻子一样想过有了孩子怎么办。可是我想我这样的人还是孑然一身的好。你看……外面风太大,又吵。”
萧南风扯了扯嘴角,“是啊。”
欢乐。
言欢,言乐,咫尺相近,却是,终不成结局?
日出东方之际,他们之间又回到平日的剑拔弩张,冷冷相望之下竟然失语。仿若昨夜一切不过梦幻泡影,仿若过往前事不过念想一场。
“断肠天涯。”萧南风自怀里扔出纸包,“哪一日严观白负你,你拿这药毒死他,或者自尽都成。”
言欢恨不得生生撕开这张毒嘴,可口上还是好声好气,甚至还带些谄媚,“谢了,萧护法能不能帮我去做一件事?”
“哦?什么事。”
“替我放出风声,就说言欢被抓上了哀牢山。”言欢眼中亮光灼灼,“你说那些想要言氏密书的人会不会明日就冲上来?”
萧南风听得这话,心头万千情感如同决堤。她欲做之事不就如同当初世人待言氏,哪怕再恨再狠,亦不愿见过去一切周而复始,更何况,她不惜以已为饵,一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自己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仇恨蒙蔽,又怎能成全她这般愚蠢的谋划!若是苦,他一人足矣。
言欢见其不睬,不解地仰起头,“就这么点小事,你不会不答应吧?”
他仍默然。
“萧护法,你意下如何?”
萧南风长臂一伸,轻佻地搂住她的腰,“你要我办事,拿什么回报?”
“我……”
“差人办事,总要付出。”萧南风恶意地凑过头去,知她生平最恨什么,他偏作势吻下。
本是玩笑罢了,细长眼眸深处却愈发幽深起来,他记起咬她细颈的滋味,还记起她被严观白吻住时一脸迷醉的模样。如果是他,她会如何?终其一生他也不会告诉她,有多少次他在她门前静静站立,静静看着细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灯火之中。
他待她真的只是难以割舍的亲情么?
言欢羞恼,举拳便朝着萧南风门面狠锤,萧南风一把包住她的手,身体紧贴着身体,他凑在她耳边轻佻说道,“容我提醒一句,□这招对我不管用,再说了,以你这姿色……差我办事,还不够格。”
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言欢道,“滚。”
萧南风看着她的眼睛放声大笑,“会骂人会生气的才是言欢你啊。”
说罢,也无意逗留。他噙着j笑得意离开,而转身的那一瞬,嘴角笑意慢慢跌落,剩下的只有淡淡的惆怅和……无限的迷茫。
鹤青不知在梅树下蹲等了多久,眼见紫影独行,他才一跃而起,“南风小兄弟。”
萧南风脚步不停,“守株待兔?”
银发与雪同白,这老头还如顽童般凑上去,“南风小兄弟怎么看也不会是只温顺的小白兔呐。”
“知道还不快滚。”
“哎哎哎,我可是从小看你长大,怎么越来越俊脾气却越来越差了,你要学学我,清心寡欲,长居哀牢。”
萧南风不耐,“鹤青,你人老了,话也多了。”
鹤青落寞一笑,“我虽面容不老,心却老了。”
第一眼见得萧南风,少年不过十五,正该是风华正茂书生意气之时,可那孩子身躯单薄却眼神坚定,如同沉睡的猛兽,随时随地将吞噬世间万物。他了然,阴不凡又怎会驽钝至此,还不是惜才之心作祟,才放任他越做越大。
萧南风勇于行事,作风狠辣,又是英俊无匹,甚得邪魔外道的推崇,更兼他树大招风,正道人士恨他入骨,更有小人议论纷纷,一时间蜚语漫天,什么难听的话都有,说他做了阴不凡的娈童,说他靠着大腿上位。
可萧南风从未理会,只一句,有本事便来杀我,闲话休说。
此人张狂却胸怀坦荡,让鹤青也不免心生敬意。时如白马过隙,当时少年已成大势,邪教中人以他马首是瞻。纵然怜才,权利之前岂能退让?酣睡之塌,岂能容他人侧卧?阴不凡终也意识到不妙形势,欲力挽狂澜。
眼前只看萧南风如何一力拔除唯一障碍,登上巅峰之位,同时,也将成为众矢之的。鹤青从前不知道萧南风为何这般执着,这般坚毅,时至今日,他渐渐明了。可惜的是,萧南风有一软肋,也是致命的——言欢。
鹤青道,“你有把握扳倒阴不凡吗?”
他眸轻眯,反诘道,“我有说过要扳倒他吗?”
“南风小兄弟,我也希望你与我徒儿密谋之事能成功,如果不成……”
南风打断,“没有如果。”
他朗声大笑,“和我那臭小子一样自负得叫人讨厌呐。”
“我与他不同。”萧南风笃定道,“我从来赌上的便是自己的所有。所以,从不有失。”
鹤青忧心不已,“真是叫人头痛的两个人……还有你那个言欢妹妹,也是毒得很。”
听得她的名姓,萧南风微微一笑,“舍妹的毒,不过世人所逼。”
谁人心甘情愿毒辣,不过是情势所逼,世人所迫罢了。
沉吟半晌,鹤青提点道,“南风小兄弟,若要成大事,定要舍去私情,他日必成祸患。”
萧南风冷道,“我本就不要天下。何来大事?”他要的不过是平淡生活,不过是言氏一族的太平日子,天下落入谁手,与他何干?
鹤青卯上劲的劝上,“言欢虽非你亲妹,但你若是一心执念,只会招世人唾弃,这不伦之情自然世间难容!”原想言欢与萧南风不过是青梅竹马两心相知罢了,可他清楚不过的看出,萧南风看言欢的眼神热切,言欢遭戏时又是杀尽一切的决然,这绝非是哥哥待妹妹该有的情感与!
南风连连大笑,笑声又蓦地中止,他柔声道,“唾弃?我萧南风还不够恶名昭彰?难容?我与言欢何时为世人所容?鹤青,你真的老了。”
“南风小兄弟,你心中的女人,不可。”
“鹤青老妖怪,我心中只有两种女人,一种是自己的女人,一种是别人的女人。”萧南风一笑,看着哀牢山之巅,弯弯眼角,“而伤了自己的女人的人,便是敌人。”
鹤青张口欲言,终是收住,他又何尝不知爱人的各中滋味。
言尽于此,萧南风飘然引去,始终孤身一人,行走在天地茫茫白雪中。
不几日,忽闻山下传来消息——
萧南风竟被盟主任百风擒住,正囚于地牢之中,待十天后江湖公审!
严观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