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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欢第15部分阅读

    你要说便说,别每回都以色惑人!”他不挣不动,似是乏力到了极致,再看严观白,面孔纸白,嘴唇青紫,手掌颈间的血痕都已凝成斑,伤口还泛着乌黑。言欢当下明白,严观白是中了毒,她轻推几下,“醒来。”

    依是不动。言欢又是重重晃他几下,严观白终算是睁开眼,淡淡道,“你是要折磨死我吗?”

    她心中一喜,还是冷道,“神医,你拿出点灵丹妙药自己吞下吧。”

    严观白悉悉索索地探向怀里,他说,“你这几日可让我好找。”

    “我……唉。”多说无益,言欢抿唇不语。

    他知她是个嘴硬心软的人,故而假装委屈道,“言欢,我三日未睡,连一口饭也没好好吃过……”

    言欢口上凶巴巴,“有病。”可还是伸出援助之手,帮他拣出药丸,“是这个?吃吧!”

    他接过,听得言欢又道,“急什么,我这不好好的,况且我也留书与你,你何必这么……懊悔?”

    严观白静静听着,眸里印出清亮的月光。若是再早来一步,言欢的颈子里不会有那碍眼的东西。若是再早来一步,他现下就不会那样气她。若是再早来一步,他如今……也不会这样怨自己。

    她避重就轻道,“虽然遇到了点事,可我这不好好的么。”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眼,轻轻地笑了,“是啊,你好好的,已经够了。”严观白语气一转,“可言欢不觉得欠我一句话吗?”

    她茫然,“什么?”

    手指轻触她的颈子,有意无意地擦过那吻痕,他轻道,“你让我担心了。”

    言欢脖子一缩,生怕他看出端倪,忙讨好道,“好,我滚回去跪算盘就是了。”

    他挑眉轻笑,毫无诚意道,“跪什么算盘呢……疼在你身,痛在我心啊。”

    她一抖,这肉麻话确不像是清雅白莲能说出来了,今日一摔是魔怔了?言欢忙躲开视线,轻咳道,“那随你怎么罚。”

    严观白一脸无辜,“我怎么会罚你,过几日就是除夕,你陪着我就是。”

    她心疑有诈,“这么简单?”

    他笑着点头,“还能如何?你莫不是想……”

    话题虽是绕了整整一大圈,言欢心内的刺尚未拔去,仍是隐隐作痛,她涩然道,“小白。你有什么瞒着我吗?你有骗过我吗?”

    严观白一怔,还是清淡一笑,“有。”

    “那是什么?”

    他坦率回视,“总有一日,我会全部告诉你。”

    她追问,“什么时候?”

    他悠悠轻叹,“不远了,不过半月我便全与你说。”

    言欢颔首,也不愿全盘接受,“好,我只等你十日。”

    “嗯。”

    他颔首,困极了的严观白靠在言欢的腿上,任由睡意袭了上来。他听得林间的风淌在耳畔,像是一首轻快动听的小曲,绕在心头如同暖流,听得她轻匀的呼吸,像是抚在发上温柔的手,常驻留在额间,像是记忆里娘亲的温暖……却比那感觉更叫人想亲近过去……即便是扑火,也想亲近……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清凉入喉,严观白微微睁眸,言欢正掬着把水,一点一点地滴进他的口中,“醒了?”

    严观白坐起,发现手上已被包扎严实,“言欢倒是很适合行医。”

    “伤得多了自己得学会治伤。”言欢不以为然地扶起他,“况且跟着小白也学了不少。”

    他笑了,笑容如淙淙山泉般纯然,严观白说,“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再为江湖事所扰,索性做对隐姓埋名的游医。”

    言欢一愣,严观白说这话算不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求爱?算不算是说他对她是极喜欢的?喜欢到何种程度,可以抛却凡尘琐事,可以为她隐姓埋名?可是,显然如今的她比不上江湖,比不上他心中所想。严观白到底要的是什么?

    “小白,你愿意离开江湖吗?”

    他仰首一笑,“为什么不愿意?”

    “那为什么还不离开?”

    严观白转身,笑看她的星眸,“因为你还在。”

    有好多的因为,可是不是所有的因为都会有一个所以解答。言欢脱下男式外袍,披上严观白的肩头,“我有一天会离开的。”

    衣上还有她的淡香,更浓郁的是一股子血腥气,严观白眉头轻蹙,还是没有推拒,这带着萧南风味道的衣裳在自己身上,总比穿在言欢身上来得好。

    她环抱着双膝,诚然笑道,“我也会。我也想,有一天可以离开这烦得要命的江湖。学世外高人归隐呐,然后养一窝小鸡小鸭,简简单单地过日子,看言雄他们成亲,看小豆子长大。永远都简简单单。直到老死。”

    严观白跟着她描绘的未来而想象,那副画面是这样美好,美好到自己也笑,他觉察言欢体温比起常人更凉,轻拥她入怀,“就怕你到时候待不住。”

    她爽朗道,“待不住的时候,就跟你四下玩耍,拖钵游医去。”

    他提醒,“拖钵的是和尚。”

    “你分文不收治病比起和尚还穷呢!”她靠住他的胸膛,望向漫天星子,忽而道,“不过……那么一天,真希望早点到呢。”

    看着她眸中的笑意,严观白轻轻地闭上眼,“会的。”

    声音太轻,以至于凉风一吹就散去无踪。

    这日的风极是温柔,风情万种地扯来喜气洋洋的除夕之夜,客栈内人丁冷清,而院外却是鞭炮不断,孩子们叫嚷欢笑声不绝于耳。言欢推开窗,飞雪掉在手背上,眼看着它化成小小的一滴水,然后滚了下去。红影凭窗而立,在这热闹的日子里,显得分外孤清。

    她忽然望见一个人,他仰首微笑,扬扬手中的酒壶,“言欢,下来吧。”

    言欢应声下楼,就见严观白坐在偌大的厅中,酒杯摆好,盈笑等她。还是第一回在圣教以外的地方过除夕,还是第一回除了萧南风还有人陪她过除夕……言欢忽地心暖,听得水酒入杯的声音才回过神来,“原来小白前几天说要我陪过除夕是真话。”

    “我经常说假话吗?

    她但笑不语,抬手饮了一杯。

    二人各怀心思的接连饮酒,像是不怕醉,亦或是求醉的喝法杯杯见底,壶壶翻地,不过一盏茶的时候,小二已抬上大酒缸,招呼道,“不好意思啊,两位客官,我要回家吃团圆饭,你们慢慢喝,这酒就搁这了。”

    一看外头天色,已是黑翼遍天,飞雪满地。

    言欢喝得大舌头,“小白,你自倒吗?我酒量不好。”

    “知道。”

    “那还让我喝?”她击节道,“我好像有一回醉倒在你怀里,然后……醒来是在秦云玖那!这回……你又在想什么?”

    他弯起唇角,似是带着无限温柔,“除夕时好多人都会去庙宇许愿,言欢有什么愿望。”

    “我啊?”言欢面孔绯红地趴在桌上,已是不胜酒力,全身时而发烫又时而发冷,她想了半晌,才道,“我小时候……想和萧南风在一起,天天看到他,不要他死,不要他被阴不凡折磨。我一直一直都是这个愿望,每一年都是……只有十六岁那年……我想,我要杀光所有伤害过孤人的人,一个都不放过。”

    严观白酒杯一停,“那现在呢?”

    “现在?”

    言欢摸上他的手掌,五指轻轻扣上,另一手又牢牢包住交握的十指,这才放任自己昏睡了过去。

    严观白静静地看着她,久久也没有挪开目光,外头鞭炮爆竹震耳欲聋,可言欢还是睡得酣甜,无一丝醒来迹象。他这才抽手离开,临走前轻抚过她的发旋,轻吻她发烫的额头。

    然后,他走了。

    言欢在他走后醒来,那眸中已无一丝醉态,谁人轻叹,“严观白,你一次又一次骗我。即便你有再多苦衷,即便我再喜欢你……也总有一天,我不会再原谅你。”

    悲伤与快乐,寒冷与温暖,生与死,不过是令人心寒的对比罢了。暗牢之中无一丝光明,连热闹的节日气氛也一点攒不进去,悠长烛影拉长那萧南风的身影,有人正用热巾替他蹭去血污,那动作粗鲁得简直要把南风身上的皮都蹭了下来。

    那人不情愿地嘟哝,“大除夕的,我还给你这渣滓擦身,真够晦气的。”

    桃花眸中掠过一丝讶然,“竟是除夕了……”言欢又跟严观白又在一起吧,今次的除夕夜,是不是会比较快乐?比起同他一块,更为欢喜吧?“小兄弟,除夕夜与谁在一起你最开心?”

    那小子听得萧南风这般温柔,不由地看了他一眼,“自然是……家人了。”

    只一眼,他的魂魄就像是被勾走了般,居然不由自主地答了萧南风的话。小子心跳加快地举高烛台,仔仔细细看着这长相妖媚的男人,那红唇呐字,道,“小兄弟,我也想有一天能再和家人团聚。”

    会的。

    那人差点脱口而出,一想自己的心不由己竟骇怕起来,他飞快丢下热巾转身就逃,尖叫着道,“明日就是你的死期了,莫要再用妖法惑人心了!”

    “明日?”

    萧南风半垂眸,让人看不见他黑沉不见底的邪气眼神……

    以及,沉在阴影之中的嘴角——

    在狞笑。

    第三十三章杀生场上

    晨起推窗,塞外雪千里万里堆街巷,银白中夹杂艳红,除夕夜爆竹喧天过,而那人又一次走了,他明明说一同过除夕,如今却连人影也不见,甚至连一句告别也未曾留下。

    言欢这间屋子正向着大河,横贯苍茫云雪,河面已结了薄冰,一老翁一身蓑衣、头戴斗笠,蹲在岸边垂钓寒江雪,看上去极似世外高人,几不被周遭所惊扰,唯有一头与雪同白的长发迎着西北风吹高吹低。

    言欢眯眼看了一会,不声不响地缩回身子,正要阖上窗户之际,忽听得那老翁哆嗦喊了声,“言家小姑娘,先别走,是我!”

    她早认出那背影是何许人,只不过故意假装不知,言欢不理,执意摒弃外界声音。

    那老翁身形矫健地跃上高墙,随即翻进屋内,一把甩掉斗笠,露出那张恰如少年的小脸,“是我,鹤青,观白的师傅,你未来的……”

    言欢斜睨一眼,“有事请说。”这老滛贼对她犯下的罪行仍历历在目,她哪有好脸色给他。

    鹤青讨了没趣,摸鼻子道,“今天萧南风被江湖公审,你既来了卞城,怎不去看看?”

    她半垂眼眸,淡道,“无闲。”

    “我瞧你倒是闲得很。”鹤青不以为然,单刀直入道,“南风那小子对你情深意重,你怎的这样无情?”

    言欢面色一冷,腾地站起,“鹤青师傅,我当你是前辈才没拿扫把赶你出门!你不了解我与萧南风的关系,就别胡说!”

    鹤青低声,“这闲事我本不想多管。可徒儿托付的事,我不敢不从。”

    她哼笑,“师傅怕徒弟倒也是一桩奇事。”

    他从怀里掏出一纸包,小心翼翼地折开,“观白徒儿让我把这药给你服下。”

    言欢重新坐下,并不伸手,“什么东西?”

    “药啊!”

    “做什么的?”

    药包摊展放在案上,“恢复记忆的。”

    言欢捻起药丸,在指尖滚来翻去,“谁知道你会不会借小白之名害我?又或者小白要我的命。”严观白明明说她的记忆需再扎针三回才能恢复,而今又对她用药。到底从前与现在,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鹤青也是不快,想他清修半生,比不上大罗神仙,也堪堪算得上是人间一朵奇葩,而今屈尊降贵送药来此,还被一小姑娘质疑动机,他挠心挖肺郁结不已,一掌拍在案几上,桌脚立刻碎成两段,“我与小徒都没这样想!”

    言欢靠着椅背,闲闲道,“如何证明?”

    火气撒尽,鹤青神色稍缓,“你要怎么才信?把我绑起来?还是也喂我吃药?”

    “主意不错。”言欢击掌笑道,“就这样办。”

    趁着鹤青错愕不定之时,言欢手脚麻利地撕裂床幔成条,几下捆紧他的手脚,随即摸出几颗蜜枣塞进鹤青口中,笑意盈盈道,“哀牢山神医不会连这点小毒都解不掉吧?只吃了一点点断肠天涯一时半会应是死不了。”

    “你……”正欲抬手指她,奈何四肢被紧紧缚住,鹤青哼了一气,“水墨已被你的燃香弄疯了,加上断肠天涯……唉……”自从遇见言欢开始,他的小徒一个死,一个怪,一个疯,自己明明是恨得咬牙切齿,偏偏为一世盛名而累,无法随心所欲。“水墨的教训已经足够,她当初也是为了观白才毒害孤人。”

    言欢一震,“为了严观白?”

    “哀牢山世代传下的规矩,最为优秀的两名小徒一人离开,一人继承掌门之位。而这掌门,极有可能会得到盟主之衔。”鹤青心中不是滋味,“水墨为了观白能得此位,不惜冤枉孤人……”

    她负手望外,轻问,“既然已经成功了,又做什么下药害孤人?”

    鹤青深吸一口气,“我想是水墨怕观白会让着孤人……也怕孤人会借此博同情……”

    言欢双手紧抓着窗棂,骨节撑的雪白,她垂着头,肩膀剧烈的耸动,只是一言不发。孤人与她相处的一幕幕在眼前掠过,那样冷漠却温柔的人,那样不爱说话却善良的人,那样受尽磨难却从不说一声痛的人,哪里会求人同情,哪里会耍心机了,哪里会藏一点恶意了……

    可是世人抹黑他、不信他,硬是驱他下山,可是鹤青即便了解真相也佯装无知,可是他倾心相待的小师妹为另一个人而狠心落毒……孤人他该有苦!

    她拼命张大了发热的眼,硬是不让眼泪掉下来,现在的她还没有资格为孤人哭。言欢说,“鹤青,你为什么不救孤人,严观白和他都是你的徒弟。不是么?”

    他艰难启齿道,“哀牢山千年的规矩坏不得。”

    言欢返身,抬脚就踢了上去,鹤青料想不及又是周身被绑,狼狈地连椅带人摔在地上,顿时满面啃灰,抑住的火气又上扬了,“你这妖女,我好心送药来,你竟对我不敬!”

    “不敬?我还可以更不敬!”她怒极反笑,单膝弯下,倾身看他,“你现在这幅德行,我今日要醋溜还是红烧你,还不是随我一句话?”

    鹤青脸色煞白,“不过是些破布,还能奈何得了我!”

    言欢闻言放声大笑,“破布自然不能拿你如何,可天蚕丝却是软硬不吃,你就先饿个十天半个月再说。”她更凑近了些,指尖划过鹤青的手臂,冷冷道,“我等这一天好久了,就没想到你会主动让我绑上。”

    他先是气恼,尔后也平静下来,“原来你早有预谋。”

    “今日除外,我倒真是没想到。”

    言欢踹着他的周身大|岤,一字一|岤,令得鹤青面色愈加难看,不过他始终咬牙挺住,只一双眼狠狠剜她,良久他才喘息道,“这几脚,踹的好!踹到老夫心坎里去了!”

    她冷眼看他,“别装疯卖傻。”

    鹤青咳了几声,“老夫装疯卖傻几十年,不敢清明,不敢面对现实……想来还不如你这妖女。怪不得孤人如是说……”

    听得孤人之名,言欢抿紧的唇才微微一启,“他说什么。”

    他幽幽笑了,目光定定地落在言欢的身上,“孤人他说……‘我与言欢虽为世人所弃……她却是我最珍惜的人……’”

    言欢瞪着嘴角沁血的鹤青,在四目相交的那瞬,他忽然笑了,言欢也是生生一怔。也许,鹤青并不是不心疼孤人,并不是不自责,只是命运太过强大,强大到每个人都无力反抗。

    “孤人给你写过信?我原以为是写给小白或者苏水墨的。”

    “他那性子……”鹤青轻轻摇头,“孤人是绝不会让人忧心,也不会死缠烂打的。他只会静静的等在一边……”

    言欢接话,“他不会怪任何人,即便只有一个人想起他,孤人还是会高兴。”

    鹤青点头,“正是。”真是傻孩子。

    “他同你相处的两年,应是很快乐,寄回来的信里都是说,师傅我过得很好……原以为他是安慰我的,后来才知是真的。”

    言欢不答,捧起酒壶,就口喝下,粗鲁得已无半点姑娘家的秀气。

    往事和烈酒梗在喉中,眼角的湿润被热烫所驱逐,还记得梨花满城的那天吗,还记得苦尽甘来的快乐吗,还记得相争之下没有好好珍惜的日子吗?十指紧紧地掩面,到底是身体在哭,还是回忆在哭。

    良久,言欢才问,“你既知道苏水墨房里的燃香还有蜜枣是我的所作所为,怎么不阻止?”

    “观白小徒不许。”

    她疑道,“他怎么会……”

    鹤青喟叹,“观白的心也许早就充满了仇恨。只是,我一直没有察觉。”

    “你真是个失职的师傅。”言欢断定。掌心的药丸赤红,散出一股茉莉香,像是记忆里的味道,孤人做的药,观白的药都是这般,她仰首吞下,以酒喂药。

    “你还真敢吃。”

    言欢扬笑,“我不想再被任何人任何事蒙在鼓里。”

    嘴角的血渍已凝住,鹤青扯起笑,“好胆识。”

    艳红身影袍袖一挥,勾唇一笑,“妖女要有妖女的气魄。”

    她不多言,推门出去,后头人喊,“你去哪?”

    “去你想让我去的地方。”

    鹤青了然地笑了,刺探道,“终是放不下吗?”

    言欢亦笑,“若我活着回来,就给你松绑。若我回不来,劳你陪葬了。想来真是快活,百年难遇的奇才竟要与我同生共死,快哉快哉!”

    言罢,她已阖门遁去。

    卞城最北即是审判之地,一些人立在高楼之上呼风唤雨,如同这世上的主宰,手一挥大刀便斩落一颗人头。森森白骨堆至顶峰,火焰一烧便了无踪迹,燃尽那些“罪人”在世上活过的凭证,那激烈的红令人心神震撼。圣教教众的生死在正道人士的心中,犹不及一羽之重。

    两旁是观礼的各大帮派,众人面色肃穆,竟几无人谈话。

    中央那人被双手反剪,黑布裹眼,他一身绛紫轻衫,虽是破败不堪,却仍难以遮掩自他身上而来的慵懒之气,死到临头,薄唇仍是在笑,似是睥睨众生的轻蔑的笑。忽地,他高昂起头,仿佛听到了高楼之上长如裹脚布的斑斑罪状,又仿佛正在等待着谁。

    任百风边念边投下纸卷,夹杂着飞雪,天地之间看上去愈加清寒,他厉声大喝,“萧南风,你可知道自己犯了弥天大罪?”

    他静静地笑,仿似在听个逗人发笑的故事,而里面的主角并不是自己。萧南风想起儿时言欢写的句子:不管三岁还是八十岁的阿婆都是喜欢哥哥的,因为哥哥是个美人,而我也喜欢哥哥,因为哥哥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杀生场上忽起乐声,众人不解其意地四下观望,左右寻了整整两遍,才在高楼楼端寻到踪迹,那人白衣铁面,指尖在弦上拨弄,琴声叮淙随风而扬,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静下来。

    挤在人群中的言欢也随人们的视线望去,这回她不会辩错,那人并不是孤人,而是严观白。他所作一切令她越发迷蒙起来,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颀长白影,严观白铁面一抛,露出风华绝代的面孔,随身带着却从不示人的古玉佩在剑柄上。绛红痣如枫似火,他微微一笑,竟透出一股邪佞之气。

    任百风惊愕大喊,“贤侄,你怎会在这,我不是令你去三里庄截住圣教魔人吗?”

    他飘然引下,柔柔一笑,脸上却有宁有玉碎的决然,“铮”地一声,琴弦尽断,木琴被弃之一旁。严观白扬声说——

    “敌人不在三里庄,而在……卞城!”

    而无人发现,本跪在地的萧南风悠然起了身,绳索掉在地上,他扯去黑布,悄悄地勾起一抹极冷、极嗜血的笑容。

    就在人群一霎那的失神,杀生场四周忽地旗帜飞扬,又是杀声震天,直把整个天地翻了过来。任百风直觉气血倒涌,紧张道,“大家莫慌,我们这里高手如此之多!那些歪门邪道哪里是我们对手?”

    可一说完,奇异的景象发生了——

    两旁看客竟如疯了般,互相砍杀起来,性命与兵器如同可以随时消耗的东西,顿时哀嚎遍野,方寸大乱!

    言欢一跃而下,扯住萧南风的袖子就道,“傻了吗,还不快走?”

    他眉一挑,目中印出血路,邪气笑道,“可我还不舍得走。”

    萧南风正欲杀入重围,又被言欢牵住衣袂,他扭头,“放手。”

    她嘟嘴,“不。”

    他威胁,“想死吗?”

    北风呼啸在耳边,却吹不去她的声音,言欢淡淡地笑了,淡得以至于让他误以为她的眼中有泪,她说,“言乐,你是我哥哥啊。”

    第三十四章我欲成魔

    萧南风一怔,瞳中印出言欢的笑容,内心波澜就此宁定下来,尔后,他缓缓地扯开衣上捉紧的手指,退步、转身,至始至终不应那句哥哥,他念想了七年的二字,今日却听上去这般沉重。自己的双手为了复仇沾满了鲜血,往昔单纯的言乐已然不存于世,留在这里的只有一个为世人所不齿的萧南风,他是她的哥哥,可是,而今的萧南风并不能等同于言乐。

    “哥哥。”言欢又喊,“别去!我们离开这里。”

    他不由地顿下步子,说时迟那时快,身侧突然冲出一个蓝衣青年,他大声呼喝着挥刀砍来。萧南风手起鞭落,鲜血溅在眼下,他抬手蹭去,再睁开时,眸底一瞬而逝的柔色烟消云散,他冷道,“不要挡着我,言欢。”

    言欢咬唇,“为什么非要去以身涉险!故意被任百风抓去也是,这次又是!哥哥你到底要做什么?”暗牢里任百风一行人使尽阴招,将萧南风百般折磨,他浑身是伤,又怎么再战?言欢再度游说,“我们离开这,回言家村。”

    萧南风卷鞭在手,视线凝注在言欢的眉眼之间,深深地狠狠地,仿似将一生的难以言说的情感在这一眼中倾诉干净,他忽地一笑,“家在何方?今日的我只能选择被杀或者自尽,不会也不能离开。言家村的血债要以血来偿!”

    战鼓齐鸣,刀光剑影撒热血,言欢松开了手,可是坚定地道,“我不管其他,我只知道哥哥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他一怔,还是笑了,桃花美目中平添几分温柔,“言欢,此次若成功了,你再叫我哥哥。”

    言欢又怎不知他心里想的什么,萧南风不过是怕她受牵连,不过是想她安稳活下去,从前是,现在亦是。可是,在她心里认定了他,即便万劫不复也是一样,“好。”

    萧南风将长鞭扔在她手里,仿似一只沉睡多时的野兽,迅疾地杀进重围之中。府南军旗帜迎风招展,兵将声势浩大,掀云滔天,齐齐高声喝道,“杀……”他们一小部分留在高处,其他人势不可挡地由四周围向场中,挡路者皆死在刀刃之下,彪悍之极不亚于恶狼扑羊。杀生场上大多人猝不及防,身上又无护具,竟如萝卜青菜一样被砍倒在血泊之中。

    不过片刻功夫,已是鲜血纵横,腥气弥散。无论是正道魔教或是庙堂中人,都是杀红了眼,但求保命而豁了出去。一时间敌友难分,一时间杀孽漫天。

    言欢定睛望去,府南军中并无秦云玖身影,不过严观白此人善用心计,能向小王爷借兵也并非奇事。只不过秦府正集结兵力攻陷京都才是,怎有闲暇之力来管这等江湖事?秦云玖也非等闲,更不会为了毫无好处的事情而大动干戈。他们之间到底又在谋划什么?

    她无闲深想,挥鞭抵住一波一波的攻势。

    萧南风与严观白的计谋奏效了,以虚打实,攻其不备正是制胜之法。那些正道人士都被混乱的局势而蒙蔽了双眼,胡乱往外冲着,可哪里逃得掉,内有圣教众人,外有府南玄甲重兵把守,恐怕是插翅也难飞。卞城三面环山,外有大河横跨,当初杀生场成了埋骨处,是谁也料想不到。

    教主阴不凡竟也来了,他手舞金刀,面色阴霾。任百风欲图力挽狂澜,可失了理智的众人哪里还理得了他。而两位首领短暂视线相接后,无需言语,下一刻便缠斗到了一处,金银碰撞,铿锵出了火星。

    严观白跃上高楼,一派事不关己的悠然之姿,他忽地投了个眼风,不远处一直号令众兵的石磊亢声道,“掷山石!”

    兵将领命,齐声喝道,“掷山石!”

    刹那,在场所有人面色骤变,高处兵将扬刀挥向捆石绳索,那巨石就如奔腾河水般冲下坡,沉而快地往众人身上撞击,阴不凡与任百风难得有了默契,二人撤了攻势,向着手下咆哮——

    “圣教教众听令!快跑!”

    “各帮派听令,速速避开,速速离开!”

    言欢被二人架住双臂,她正要挣开,就见那两张熟悉的面孔,正是萧南风身边的小婢碧衣和霓裳,一人自是懒得与她说话,令一冷面不咸不淡道,“是护法命我们护着言堂主。”

    言欢恩了一声,扫了一眼混乱的局势,“萧护法有没有告诉你们,他到底想做什么?”

    “自然是让任老鬼死了,还能怎样,笨。”

    不止!并不是只要任百风的命,他们要的结局是不剩活口!

    任百风当初杀进言家村的时候,不过也是个门派的掌门,而经那一役,夺了不少神兵利器,暗中还藏了发家的财宝,几年下来竟拥上了盟主之位。外表光鲜,也不过是小人一个。杀伐妇孺小儿时,也未见他有半点怜悯之心。这样的人怎配号令群雄。所以,萧南风要杀他。

    当年若不是阴不凡点燃那导火线,言家人怎会引起地狱之火烧身?萧南风入教时便是深埋了报复之心,尔后还受尽屈辱,自是不会放过他。所以,萧南风要杀他。

    可是,严观白的立场就显得颇为古怪,他既与任百风无仇,也与阴不凡素无积怨,怎会助萧南风一臂之力?而今大石投掷,无非是要在场所有人性命,他的心中莫非真的只剩仇恨,而无一丝……人性了?

    孤人之死,同时也毁了严观白?

    她抬首看高楼之上的白衣青年,风飘万点白雪飞,他袖风不染,俊美之姿自是无人匹敌,杀生场上哀恸遍地,血流成河。严观白却仍清淡地笑,仿似一切与他截然无关,凭栏而立,眼中却是如雪封霜。

    他似是察觉到言欢的视线,向着她微微一笑。

    言欢呼吸一滞,别开目光。从头到尾,这个男人无几句真言,他对她何时不是在演戏?

    言欢随着二女跃到高处,底下一切饶是她铁石心肠也不忍睹视。分不清谁是谁了,血污蒙在眼前、地下,积雪之上无一不是红艳,残肢头颅分外狰狞,九霄之上幽魂冲天。府南军扫清活口,石磊一声令下后,他们便踏步远离杀生场,如一阵风来去,下一刻便没了踪迹。

    此年此日,正道几乎无一幸免,圣教也是几乎全亡。

    任百风、阴不凡环视四下惨状,杀心顿起,想他们枭雄(英雄)半生,却被黄毛小子算计得一无所有……此恨,怎能平?他们抬首死死瞪住严观白,仿佛要剜出他的骨血。

    可严观白还是笑,眼波流转犹是柔和。

    任百风大声骂道,“严观白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亏我还信任你!让你带着我的心腹去截住魔人。要不是……”他蓦地想起什么,不说下去了。

    严观白似笑非笑地步了下来,每一脚踩着的都是血腥,“要不是你的两位侄儿被鞭子抽得起不了身,你也不会托我办这事,是么?”

    一切被人设计了去,任百风怒不可遏,“你……难道那日想劫走萧南风的,就是你!”

    “非也。”他温柔地侧首,“我来的目的,本就是让两位公子身负重伤的。”

    风声萧萧,一阵阵血气吹得人晕眩。

    言欢忍住喉头恶心,安静地做一看客,也许,所有的困惑将在今日有了答案,她抚着颈间那块刻着“孤人”的古玉,神色愈发凝重。原来,突然来到暗牢的他并非为了救她,而是别有所图……那么,为了她而不离开江湖的甜言蜜语,皆是虚幻一场?

    绛紫轻衣被风鼓起,猎猎作响,萧南风居高临下道,“任盟主,知道为什么我要故意被你擒住么?”

    “你们蛇鼠一窝!”

    萧南风径自道,“因为卞城乃是偏远之地,地势低洼,周边高山林立,即便水遁也是九死一生。任盟主不觉这里与言家村极像吗?”

    任百风一脸见鬼的惊恐,“你……难道是?”

    “我原还想,若是山石不够,那我便凿了堤坝,这浪急风大的,想必你们这些人也会如瓮中之鳖一般,毫无生路。”萧南风倾身冷笑,“可惜,任盟主确实是无能之辈。”

    “你……杀我正道,屠尽无辜,为的什么?”

    桃花眸中荡开邪气,他说,“为的就是这样俯视你的一天。”

    任百风哪里忍得住,削铁如泥的宝刀再次出鞘,萧南风讥嘲一笑,足下轻点便至大河之上,二人各逞绝世功夫,薄冰在重量之下却无一点裂痕,新仇旧恨系在一块,自是斗得天昏地暗。

    任本是怒焰甚高,萧南风矫如游龙,口中还道,“盟主,七年了,你仍是没有任何进步,也难怪了……你的资质是那样平庸……”

    任百风提刀猛击,“那就用言铁手造出最厉的刀来终结你这条小命吧!”

    “要不是我爹娘的刀,你能活到此时?”萧南风冷冷一讥,腾挪避闪,翩若惊鸿。

    阴不凡早已按捺不住,身形一挪便欲加入战局,可谁知,来路被人拦住,衣袂飘飘,谪仙般的严观白拱手笑道,“不如,就让我会会阴教主的盖世神功。”

    阴厉目一眯,媚声媚气道,“小儿,不如去做我的爱奴。”

    唇边温润一笑,“那就请教主一试。”

    四人势均力敌,百招来回都无胜负之分。而言欢的目光死死地锁住那抹紫影,萧南风身负重伤,又与任百风这号人物耗上,即便赢了也是自损八百,她越看越心惊,并不是怕双生蛊令得两人同死,只不过,她并不想刚刚回笼的记忆,刚刚得到的亲人又被命运剥夺了去。

    他们原该重新生活,可如今为何仍是为了满腔仇恨而豁出性命?如果爹娘尚在人间,他们又会怎么说?

    萧南风猛地咯出血来,趔趄一步,任百风趁势砍了过去。紫影一动,虽无中要害,可是肩头又负新伤。

    “小子,幸而在暗牢里我给你服下毒药。你不是很能耐吗?哈哈。”任百风长笑,激得言欢攥紧掌心,她前脚一跨就被二女抓住,“萧护法吩咐,绝不让言堂主涉险。”

    她眸色一冷,“若我一定要去呢?”

    “那就请从我们的尸身上踏过去。”

    “你们以为我不敢?”

    二女垂头,“不是不敢,是不忍。”

    霓裳又补充道,“请言堂主信萧护法。”

    言欢忍住心头焦躁,只得再投去目光,萧南风更是现出败态,竟往尸首层叠的场中退去,任百风紧追不放,刀风凛凛。

    忽地,紫影挑起地上长矛,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避过凌厉大刀,斜着扎进任百风的腹部,这一招极妙,又是料想不及,任百风捂住伤处不敢动弹。萧南风一注入内力,他就痛得死去活来。

    萧南风道,“爹曾与我说。刀是兵器中的王者。”

    任百风疼得切齿,又听萧南风幽幽地道,“而长矛是专插王者的。”

    长矛穿透任的身体,他挂在上面,丝毫不敢动弹。

    萧南风伤口不知崩裂了多少,衣袍已辨不清原来的颜色,阴不凡本就武艺并非上乘,早被严观白打得毫无招架之力,眼风一闪,见萧南风占了上风,还伤势极重,他倏地投出一剑笔直向着心中的叛徒而去,与此同时,他的心口也牢牢地扎进一柄长剑。

    阴不凡看也不看严观白一眼,而是直勾勾地望住萧南风,他狠道,“南风,你可知这一世我最疼最爱的便是你!我要你下地狱陪我!”

    变故就在那一瞬,言欢顾不得许多,飞身便冲了出去,长鞭急挥,欲图揽住长剑去势,可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那柄剑没入萧南风的背,直直透过他的身体,剑锋带着鲜血,滴滴往下跌。

    任百风也在同一时刻倒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气,看来是尚未断息。

    言欢慌忙扶住萧南风,“还撑得住吗?”

    萧南风笑而不语,满身满脸的血,那张俊脸已不美艳,却有股绝然的美。

    她喊他,眼中盈盈水光,“萧南风……”

    他勉强地扯了扯嘴角,萧南风说,“现在……你可以叫我哥哥了,言欢。”

    言欢再也忍不住,热泪从两腮滚滚落下,她唤道,“哥哥……”

    方得了的亲人就此奄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