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此奄奄一息的躺在她的怀里,她心中疼痛难言,只得以手捂热他的冰凉。
萧南风看她呜呜哭了,像是小时候那般可怜,又是心疼又是无措,他忽地想起了什么,发颤的指尖探进怀里,摸索一番后掏出挤烂的油纸包,硬是往她手里送去。他说,“别哭,言欢……”
言欢心酸蚀入肺腑,抱住萧南风的颈子,哭道,“哥哥……我们离开这,重新开始……”
“不行啊……今日一战,我已成众矢之的,言欢,我知你一直不想待在圣教,一直想走到光明的地方……那么,现在就去吧……严观白他可以给你……”萧南风断续道,虽是不忍,却是对她最好的结局。妹妹幸福了,他又有何求。“也许有一天……哥哥会来找你的。”
“哥哥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闻言,默不作声的严观白狠狠一震,却是始终不发一言。
“光明吗?”言欢环视周遭,又望见胸口起伏不定的任百风,她抹去眼中泪水,拾起地上的残剑,一掌劈了过去,那剑便不偏不倚地刺入任的胸口。终于,任百风再无声息。
言欢说,“如果哥哥你要走向光明,我拱手欢迎……如果哥哥成了众矢之的,我做妖女,又有何妨?”
如今,是她手刃了仇人,杀了武林盟主,必成正道人士的眼中钉,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她终于有了亲人,有了可以守护的人,其他人与她何干?
严观白启唇,“你……”
言欢抢白,“你一开始不也计划着让我们兄妹替你杀了任百风吗?严观白,你杀了阴不凡,盟主之位,离你不远了。”
惯常的微笑已经了去无踪,严观白面无表情,手紧紧攥着长剑,并不反驳。而目光中却泄露了他深埋的情感,“如果一开始我就知并非你杀了孤人,如果一开始我就爱上你……我并不会……”
言欢与二女馋起萧南风,一如当初地答道,“可是严观白,这世上没有如果。”
第三十五章感极沁泪
城中增霜寒,严观白凝望逐渐远去的背影,独立风雪中,目光中诉不尽的落寞与怆然。眼见言欢便要从自己的视线中走远,犹如从他生命中跳脱出去,再也不会回头。思及此,揪心伴着闷痛,严观白不假思索地追上去,距他们数步远时,唤道,“言欢,你听我说……”
言欢不理会,径自揽住萧南风往前走。
桃花美眸艰难睁开,萧南风轻拍她的手,“略走慢些,我支持不住。”
他分明是替严观白制造机会,言欢怎会不知。从前百般阻挠他们,现今反而当起了和事老。或许过去的她一心走进光明,可是如今世事变迁,一切都比不上失而复得的哥哥。
言欢虽是气闷,脚步仍是放慢了下来,“哥哥,这样行吗?霓裳,你们去外头寻辆马车,我们先离开这是非之地。”
小婢道,“马车已经备好,在外候着。”
言欢又是横了萧南风一眼,“你倒是早打算好了。”
他勉强笑了笑,伤处汩汩流出鲜红,行在雪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路。
严观白受尽冷落,几经挣扎与言欢并行道,“只说两句。”
她停步淡道,“说。”
他似是要把内心所有苦衷倾尽,急道,“哀牢山千年传统由江湖人定下,既然如此,我便要得了天下,由自己定下新的规矩!尔后,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孤人,再也不会有人因此受难。”
她静静听着,漠然回首道,“严观白,我并不怪你。爹娘的死,孤人的离开,无一不让我感到伤心难过,可是,也是失去让我学会了珍惜。”她浅浅一笑,“现在……我有了萧南风,有了哥哥,已经觉得很幸福了。而你呢,又如何?”
严观白闻言身形一滞,他看着她微勾起的唇角,看着她目中的淡然,直觉浑身力气皆被抽空,面前的这个人如此熟悉,却又几不真实。以前那个追着自己的言欢竟已不见,是被他生生扼杀了吗?她曾说,我宁愿你现在理直气壮地指责我,说出你心中真正所想。也好过他日得知真相后,让我看到你悔恨不已的脸。竟一语成箴。
从一开始他就是抱着复仇的念头接近她,从一开始他就与萧南风达成共谋,从一开始他就费尽心机的利用所有人,挑唆秦云玖谋篡并下药控制他,令言欢忆起过往挑起仇恨,一切按部就班,照他预计中的进行,走到今时今日,他为何觉得那般失落?
“言欢,我确实骗过你许多回。”他半垂眼眸,艰涩道,“可是,我对你是真的喜欢。”
马车停妥在隐蔽处,碧衣先行踏了上去,小心翼翼地搀住萧南风,言欢拖揽住他,轻轻推了一把。
严观白一直立在言欢的身后,不言不语,仿似默默待她回头。
当言欢放下挡风竹帘之时,仍能感受到车外那道灼热的视线。
当轱辘碾着积雪嘎吱嘎吱响起声音时,言欢的指尖猛地抽动一下,随即,她终于开始止不住的颤抖。可言欢始终倔强,即便伤感,即便心碎,并不曾答话,也不再掉头。
雪上空留马行处,山回路转已无人踪。严观白僵直地立在原处,耳中嗡鸣,凤眸一瞬不瞬地落在一点上,犹似自问,“孤人,是我……错了吗?”
风里浓重的血腥味直教人作恶,严观白缓缓地闭上眼,任由心尖的疼痛蔓延开来,胸口处像是被人凿了个洞,凛冽的风自前穿透,将心吹凉。孤人死的时候他也曾这样疼过,可悲的是,不懂珍惜的人又再度品尝这等滋味。
忽觉身后一人轻拍他的肩处,“观白小徒。”
严观白一怔,轻道,“师傅。”
鹤青听他声音虚软无力,扳正严观白的身体仔细审视,“徒儿,你也受伤了?”
他摇头,“无。”
鹤青终于瞧出了不对劲,徒儿的眼神远远近近,好似风中烛火,他不由心惊,“观白徒儿,妖女走了?”
严观白内心如潮水汹涌,却只淡淡颔首,“言欢走了。”
鹤青温声劝慰,“成大事者,舍弃儿女私情是必然。”他以为严观白不过是一时失意,一时伤怀,再深的伤口也有愈合的时候,又何况不过半载的孽情?他是自己引以为豪的徒儿,比起常人更能重新振作。“观白小徒,既已如此就别再想了。仇恨已了,你就安心等几日后登上盟主之位。”
严观白又是点了点头,茫然道,“师傅,得了盟主之位,破除哀牢山的旧规之后……我该如何?”
鹤青拍拍爱徒的后背,“自然是一统江湖。”
良久,严观白才苦苦地笑了,回首望尸身层叠,他忍下喉头锈味,逃也似的离开这充满罪恶血腥的杀生场。鹤青寻思着徒儿的太过反常的举动,急急撩袍跟上。
是夜,酒馆的佳酿都被严观白不分味道不分品质地吞咽下肚,四野生黑,唯有门外长廊灯影忽明忽灭,突然间一个闪电劈在天井里,将万物照得毫发皆明,也将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映得通亮。
长腿跨在窗棂之上,严观白已是烂醉如泥,凤眸里早无清明。尔后暴雨如注地扑了进来,直浇得白袍湿透,可他依旧纹丝不动,任肆虐不休的大雨点子砸在面上。
鹤青兴冲冲地自外归来,一把推开门,雀跃道,“徒儿,我与几大门派新任掌门商量过了,三日后你即可登上盟主之……”万丈雨水铺天盖地地冲下人间,雷劈云天,鹤青脑中也如惊雷乍现,他唯恐看错,几步奔了上去,那双眼在明灭中越睁越大,“徒儿……”
凤眸半睁,他淡笑,“师傅,怎么了?”
鹤青点燃烛火,而手却不由地轻颤,他再度回眸细看,痛心疾首道,“怎么会,怎么会……徒儿……你到底在做什么?”
严观白还是说,“怎么了?”
“你的脸。”要不是他早无三千墨丝,指不定会在此日一夜白发!“你的脸怎么会……”
只见那如玉俊颜上多了一道长长的伤口,自额角至下颔,纵横雨水打在面上,已分不清是血是雨,蜿蜒不止地顺着腮面滚至衣领处,墨发赤血叫人分外心惊。
他勾唇轻笑,“我的脸怎么了?”
“徒儿,你这是作甚!”鹤青拾起严观白脚边的匕首,恨恨扔了出去,随即拽起倚身不动的他,几乎带着哭腔,“观白徒儿,你还是放不下吗?”
严观白被晃得难受,抚开鹤青的手,笑道,“我不过是面痒,拿这刀子挠挠罢了。”
鹤青气得发噎,“拿匕首挠脸,休得胡说!”
面向滂沱大雨,他哑声道,“这几日我睡不安稳,梦里孤人问我为何伤了他珍惜的人,言欢与我永诀……还有许多人的面孔……他们脸上都是血,那些都是我害死的人吧?师傅,我再也不敢睡,不能睡了。”
鹤青听得此言,呆呆定在那里,良久后才道,“徒儿,不过是梦。”
雨点如泼,已辨不清黑暗白天,严观白回首,面露些许倦意,他说,“师傅,我累了。”
“累了就休息,勿再多想。”
鹤青心内如焚,他只知徒儿心性淡泊,却从不晓得他骨血之中这般情深,待孤人时如此,待言欢时也是。从一开始严观白不过是为孤人踏上这一条血路,而今尘埃落定,他偏因懊悔与内疚无法入眠。到底该叹一声孺子愚昧,还是夸赞一声少年多情!
严观白一笑,又看向窗外,“师傅,江湖上可有言欢消息?”
言欢?
方才一绿衣姑娘寻来酒馆,没头没脑地到处踹门寻严观白,经他一打听竟是言欢谴来的,说是要请人治伤。幸而他临时截住,观白小徒几日后便要登上盟主之位,哪里还能与圣教中人纠缠不休?
鹤青道,“好像回去了。”
“还平安?”
“应是很好。”萧南风极有可能会接任教主之衔,这样的妖孽还是死了得好,还世上清宁。鹤青自然不会托出他们的行踪,只当何事都未曾发生,只淡淡提醒,“徒儿,你好生休息,三日后……”
严观白打断,“知道了。师傅。”
长风习习,一扇扇木窗次地被吹开,在静静地夜里互相撞击。而那抹白影犹是立在那里,面上的疲倦愈发浓重起来……
暗夜无际,瓢泼大雨敲在石上,落在耳旁仿似听得铸剑造刀的声响,仿似回到了儿时的那一天——
言铁手手拎大锤重重击打在烙红的铁器上头,一面挥汗如雨,一面还回头叫他,“言乐,同妹妹玩去。”
炉火旁热风阵阵,他唉了一声,不甘愿地抱起娃娃,襁褓里的小婴孩冲他咯咯直笑,短短一瞬萧南风只觉暖意充盈,原本厌烦心情竟一扫而空。他眼角弯弯,再也忍不住地开朗笑出,“妹妹,哥哥会一直待你好。”突然,凭空一声霹雳惊天动地,撼得人心狂震不已。一群凶狠的汉子手持兵器冲进村里烧杀抢掠,惨叫哭喊直叫人揪心,那系着小辫的姑娘大声呼喊,“哥哥……救我……”他奋力直追,却被藤蔓一绊,摔下山坡。
画面又转,阴不凡狞笑搂他入怀,转瞬换上一张狰狞的面孔,抬手就是一巴掌,“你不过是我的禁脔罢了!瞧你这狐媚样!”他赤裸着趴在地上,不知何时周遭站满了人,对着他一路指指点点,萧南风方听清了旁观者的私语,他们说,“这种人怎配做言家儿郎?”“娈童!”
萧南风气血狂涌,倏地睁开眸,“哇”的喷出大口血来,直溅在床幔上,这阵势好不骇人。
一直坐在床边的言欢急得紧紧抓住他的手,“哥哥……醒醒!”
他掀开眼皮,定睛许久才看清了眼前的人,萧南风不确定道,“言欢?”
她喜道,“是我。”
“我睡了几日了?”
“三日。”
全城大夫都几乎都请来瞧过,如出一辙的诊断出萧南风是血滞伤多,他们纷纷道束手无策。在言欢的软硬兼施下,一大夫才哆哆嗦嗦地开了方独参续命汤,只说但求吊住几天性命。情急之下,言欢便派碧衣去请严观白,可谁知,碧衣返回一日,却仍未见神医影踪。而萧南风日渐病重,她心头不禁又多恨了严观白几分。如今天可怜见,幸而萧南风忽而转醒,她自是喜不自禁,揽住他的脖子,轻轻偎在胸前,“哥哥……”他轻咳,打趣道,“以前我们只差兵刃相见了,言欢现在待我这般好,我真是不习惯……”
言欢一窘,“那是你以前太过分了。”
他抚着她的长发,低声道,“言欢,你身上的忘忧散,是我落下的。”
“我知道了。”
“你不怨我吗?”
言欢坚定地摇头,“不怨。”
两人良久沉默,似是陷入沉思。
良久,她才说,“哥哥是想我忘记仇恨,每天活得开开心心,我怎么会怪你。”
萧南风抵住她的发旋,怜惜道,“可是,毕竟是我害你毒根深重。”
“要是没有哥哥,按我这冲动的脾气,早就死了不知几百回。”她判定道,“你做得对。”
“傻子啊你。”
“你才傻。”
萧南风忽而记起梦中幻境,不禁胸口绞痛,血气又涌上喉间,他自觉耻辱地略略侧了侧身,避开言欢的触碰。
言欢讶然地看他,“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只是太高兴了。”
她凝眸微笑,忽地听到外头大声叫嚷,似是碧衣。霓裳碰地推开门,紧张道,“堂主,快带着萧护法离开这!一大批人追来了!”
他们一行人隐蔽归教,一路上有惊无险,并未遇到麻烦。而霓裳碧衣一向忠心,如是叛徒早在萧南风重伤在身时就该动手。而今,泄露行迹的人会是谁?难不成又是……严观白!她不及细想,急匆匆地扶起萧南风,欲背着他跳窗逃走。可是,萧南风全身伤口无一不在胸口,浅白伤痕一道又一道,新伤旧痕纵横遍布。她扯了外袍披在萧南风身上,暗自发力横抱起他,屈膝跃上窗棂,正要往下一跳——听得后边杀声震天,恍如多日前的一战,饶是二女使尽全身本事,也有一二漏网杂鱼冲上了楼,那人提刀喝道,“妖女,纳命来!”
言欢懒于理会,纵身往外跃出,而萧南风的声音却残留在狭小的屋里,响彻她的耳畔,他说,“任百风是我萧南风所杀,有仇便来找我!”她心头一震,身形敏捷地落在地上,极快地奔了起来,二女定也无法拦住太久,唯今之计只有逃逃逃!夜静阑珊,雨水不止。萧南风无奈地沉在她的怀里,不知是何缘故并不出声。言欢忧心萧南风一阖眼又像前几日般醒不过来,她一路跑一路喘道,“萧南风,为什么你的伤口都是在胸前,不然,我背你可轻松多了。”
妩媚至极的美目悠悠睁开,他说,“言欢不记得了吗,你自小就喜欢我背着……要是我的背后伤了,怎能护着你?”她唇瓣轻颤,“原来如此。”那略显瘦削的背影……那孑然独立的背影……那永远会为她蹲下身的背影……都是哥哥啊……一滴热泪不争气地掉在萧南风的眼下,他说,“我努力一生,换言欢一滴眼泪……值得。”
第三十六章与君同眠
滂沱大雨砸在道上,豆大的珠子溅得老高,刺骨北风一吹,令得整个人都打起了哆嗦。全仗萧严二子联手血战群雄,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即便是江湖豪侠这两日入了夜也是鲜少走动,卞城更是家家闭门锁户,路无行人。雨水冲刷后的青石板酥骨滋润,黑云一浮,像是通向无止无尽的深渊。
达达的马蹄声更是衬得周遭寂静,言欢一手牵着缰绳,全身心的注意力都放在怀中的人上。桃花眸微弯,几欲阖上都被她生生喝住,“萧南风,我不许你睡!”
他听得厉喝,虚弱道,“言欢,你莫不是存心报复我……从前待你不好,如今才不让我歇息一时半刻吧?”
言欢望见他促狭的淡笑,不由地神色一松,“是了,我有仇必报。”
“如何报?”
她意味深长地一笑,“我这辈子都得缠着你,让你天天看到我,看到恶心看到烦。”
萧南风心头重重一跳,唇边笑意渐渐加深,一双美目中流淌过融化春水的柔情,没有丝毫抱怨,他说,“这是奖励,不是惩罚吧?”
言欢夹紧马肚,因一路紧张额间沁出了汗水,她道,“哥哥难道不愿意?”
即便她再小心翼翼,胸前的伤口还是崩裂了几道,他忍着疼笑道,“怎会不愿!”
红影生风,煞是飒爽,言欢笑道,“那我们兄妹就这样走下去!”余光一扫,似有一抹黑影紧迫尾随在后,她一惊,急急扬鞭催马,生怕惊扰了萧南风,她佯装谈笑风生,心中却是暗暗打鼓。
萧南风忽地静静开口,“言欢,往小巷里走,甩开那人。”
言欢奇道,“伤成这样还知道,不愧是萧大护法。”
“我是伤了,又不是废了。”
“说的是。”
马蹄腾空,驰骋在官道之上,一时间穿街走巷,踏屋跨房,踩猫踢狗,折腾出不小的动静,掩门酣睡的人被惊醒,几有人推窗狠骂,“春天还没到……闹个屁……”
黑影双腿难敌四蹄,饶是绕得七荤八素,想来应是个学艺不精的少侠,半盏茶的功夫,竟已被甩出了几条街。
萧南风又道,“弃马,入客栈。”
言欢质疑,“返卞城又进客栈,会不会引人前来?”
“大多人会以为我们逃回圣教,怎会猜到又折回了卞城。”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言欢眉头微蹙,“可那追来的人……”
他笃定道,“我自有后路。弃马。”
随即勒马而下,卞城以北便是曾踏足过的柳巷,莺燕歌舞升平,桃脸杏腮你拉我扯间娇声俏语不断,好在绣楼一向自诩是花街中的翘楚,并不时兴姑娘在外揽客。言欢钻此空子,轻而易举地潜进厢房之中,不费吹灰之力劈昏了正宽衣解带的男客。
她顺手扯了根腰带,几下将那倒霉男人绑成了粽子样,自外传来浪声笑语,激得言欢忍不住撇嘴,“萧南风,我记得你也常来这种地方。”萧南风抚额,伤药搁在几案上,“咳……为了和人互通消息。”
言欢白了一眼,转身掸净被单,又脱下外袍摊在床榻上,“过来,躺下。”
他见她面色有异,竟乖乖听话地平躺了去,“你倒是对这了解甚多。”
“前段日子为找你才来的。”
忽听得有人推门——
言欢飞身立在门后,谁知狭路相逢,进来的正是当日撒她一头一脸瓜子的艳色姑娘,她“呀”了一声,即被言欢一把捂住嘴巴,只露出一双滴流乱转的眼睛,却未见其中含有惊恐,倒是……富饶趣味。
言欢冷声威吓,“别叫,我们待一晚就走。”
未免多生事端,腾出另一手就要劈昏美娘,那姑娘呼呼地吐着热气,舌尖倏地在言欢的掌心画了个圈,风马蚤入骨,真真荡魂摄心,令同为女身的言欢不由一怔。
美娘眼中带媚,拨开言欢一指,细声道,“小冤家,你可就是那日不愿进门的俊男?”
“我是女人。”
“我那日近看了就知你是个女娃娃。”
言欢不愿多谈,“那又如何?”
“长得一副好皮相,竟是以这营生……”美娘扭腰轻撞她,柔荑握住言欢的手指,“这手糙的,可怜呐。”
瞅着话里的意思,以为他们是打家劫舍的山贼流寇不是?
美娘到底在风月场上打滚多时,见言欢未有伤她之意,愈发胆大起来,她直勾勾地望着萧南风,从头到脚地审视起来,那男人仪表堂堂,俊美难挡,即便不言不语,侧目勾唇间却透出一股邪劲。美娘心里先赞了个好!
唇边媚笑更甚,“那公子怎的生得这般好看?是不是你的情郎?看来你们这对小鸳鸯今日定得大战三百回合,我自是不会坏人好事……”
言欢抿唇不语,可面上犹是被那浪荡之语说得悄然生红。再看萧南风,他佯装未闻,见她瞧过去却是逃也似的别过目光。
媚娘还不肯消停,又暧昧眨眼,“难道娃娃你……还是雏儿?”
言欢脑中轰地一声,全身气血纷纷往脸上涌,羞恼交加之下劈了美娘一记,那美艳姑娘骨碌碌地滚入粽子男怀里,二人梦中终成一对。
“哥哥,睡吧。”
燃香散着奇特的香气,撩人鼻息,直催得面红身软,应是绣楼内为助兴而添,之前尚未嗅到,而今却是丝丝入骨。心湖尚未平定,又多了层层涟漪,她原本扯了条被褥就地睡一夜,可谁知萧南风说——
“地上凉,上来睡。”
言欢瞠目,“不用了,我壮实如牛,一夜无事。”
说着,她慌忙裹紧被子翻身睡下,脑海中鲜明无比的记忆滚滚袭来,萧南风吸吮她唇瓣的霸道,指腹抚过她大腿根部的火热,不顾一切掠夺的狠辣,无一不让她脸红心跳。心内急急喊停,可那疯狂的热度仍是极快地攀爬上耳颈。
又听萧南风轻道,“言欢是不是想岔了?我是说,我睡地下。”
她果然是小人之心了,眼前的男人不是从前的萧南风,而是她的哥哥言乐,他们是兄妹,又怎会想到交颈而眠处去?她讪笑道,“没。我只是想不能让哥哥睡在地下。”
一弹指,如豆烛火应声熄灭,不知过了多久,屋内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言欢听了良久,偷偷翻过身去,正与萧南风面面相对,外头雨势几停,月色抚照进来,她望着他恬静的睡颜,失而复得的欢喜抑制不住。
言欢一瞬不瞬地看着萧南风,仿似要将七年来未曾好好珍惜的亲情全数补回。
萧南风一手枕在颊下,亵衣领口微敞,露出略显苍白的皮肤,长长的睫毛掩住勾人的桃花眸,可那样子却看上去有些青涩,更平添几分妩媚,比起白天更为诱人。眼角微弯,似是带着浅浅笑意,似是梦到了何等快乐的事。
只是……他的唇色极淡,淡得几乎发白,言欢久久凝视他的薄唇,忽觉一股莫名恐惧撞上胸臆,萧南风的胸口起伏极微,似是……无了声息!她狠狠一震,犹记得那些大夫曾说——
“他是伤势过重,就算能活,也是……时日不长。”
言欢惊恐难言,瞪了半晌缓缓探向他鼻下。
萧南风活着。
他不会猝死。
那些大夫都是庸医,什么伤势过重,什么时日不长,统统都是屁话!她定定地看着萧南风颈处的陈年旧伤,那是言家村遭血洗时,萧南风几乎舍命地护她,以至于被乱刀砍伤;她想起他们躲在铸剑炉旁额头相抵,相互安慰的情景;还想起他一身欲血时仍哄她逗她高兴……这些过去,她一一想起,可他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去!
她不许。
萧南风半睁着眼,轻道,“怎么还不睡?”
言欢一愣,慌忙敛去忧色,搬出个拙劣的借口,“认床。”
他捻开被褥,撑起身子,“我下去睡,你上来。”
“不要。”
萧南风扯住她的手臂,“你在扭捏什么?我还担心你半夜里垂涎我的美色会爬上来阿。”
言欢气得哼哼,“谁稀罕你。”
“你稀罕。”
“你!”
她赌气地爬上床,依向墙处。
言欢推了他一把,“那你下去。”
萧南风痛得倒抽一口冷气,她忙不迭地靠过去,细细检视他的伤口,“我下手有那样重?”
“不。”他扯了抹笑,赤足踏在地上,“现在可以睡了吧?”
望着他一身的伤,言欢何止心疼,“哥哥,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我怎么会把你给忘了……你整整背了我十年,比起爹娘和我相处的时间还要长……如果下次谁再给我下忘忧散,我也绝不把哥哥忘了……”
萧南风轻笑,“傻话。”
二人一时无话,只是静静看着彼此。
言欢打破沉寂,“哥哥,你也上来睡。”
“我不能让你睡地下。”
“我是说……我和哥哥一起睡。”言欢顿了顿,“小时候我们不是也一起睡过吗?”
萧南风面色一僵,“我们都不是孩子了。”
她坚持道,“可你还是我哥哥。”
可天底下哪有哥哥会对妹妹生了情欲的?怕,萧南风是怕言欢发觉他有违伦常的情感,怕她开始憎恶他,一想到这,胸口不禁发闷。更何况,他已是不净之身,又何谈与言欢在一起,又有何面目立于言家夫妇面前……
萧南风暗自攥紧拳头,肩膀不住抽动,他倏地背过身去,不想她见得自己难堪的模样。忽然身后一双手轻柔地自后揽住他的脖颈,言欢说,“哥哥,我想抱抱你。”
他猛地一震,苦涩道,“言欢,别碰我。”
她浑不理,轻问,“为什么,上回我就觉得奇怪,哥哥为什么讨厌别人碰你?”
“因为……”终是难启齿。
言欢猜得出七八分,手指轻柔地摩挲在萧南风的颈子里,她低声问,“萧南风你是喜欢言欢的吧?”
他轻嗯一声,身子还是微微一避。
“如果没有萧南风,言欢早就死了。如果没有萧南风,言欢大概会满心仇恨。”言欢又问,“要是我天天想着报仇杀人,你还会喜欢这样的言欢吗?”
萧南风不动,不解其意道,“也许……”要是她死了,要是她整天痛苦,如果一词着实讨人厌阿。
“要是哥哥喜欢言欢的话,也一并喜欢了自己吧。”她埋首在他颈窝处,“因为能成为现在的言欢……是哥哥的功劳。”
萧南风直觉眼中又涩又烫,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情感,他回身揽她入怀,终是垂眸不语。
清亮月色悠悠浮动,言欢肩膀一松趴在萧南风的颈侧,“哥哥,你会一直陪着我吧?”
他毫不犹豫道,“当然。你已说了许多遍了。”
她微扬起头,“我说过?”
“小时候你很粘人。”
她嗤了一声,“多说几次才会成真。”
手指轻梳言欢的发丝,他柔声道,“因为你的咒语是终生的,只需念一次。”
嘴唇极轻地擦过他的,似是不经意,却撩起了小小的火苗。
言欢说,“有句话我一直没跟哥哥说。小时候到现在都没说过。”
他声音略嫌粗哑,“什么?”
“我喜欢你阿。傻。”
言毕,言欢安心地闭上眼睛,任由漫天睡意扑上来。可她未曾了解,勾起人的欲望后无法纾解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身负重伤的萧南风竟是睁着眼睛等到天色大亮,而勾魂的桃花美目下不争气地多了淡淡的阴影,看上去煞是可怜。
碧衣霓裳凭着他们留下的标记,三日后方寻到游城。
一绿衣少女急惊风地踹门而入,就见得萧南风倚在床上,衣衫不整,一身似是荡漾着……春意。她剜了眼从另一侧探出头来的女人,跪地哭道,“护法你受苦了。”
谁知萧南风非但头也不回,先是细心地为言欢拉妥衣服,那模样活生生地就像是陷入情网的男人。碧衣瞬间黑了脸,“护法,我与霓裳回来了。”
“嗯。”
碧衣气结,“萧护法,我们今日动身回圣教吗?”
萧南风不冷不淡地道,“嗯。”
言欢笑嘻嘻地接话,“以后别叫护法了吧,叫萧教主比较动听。”
碧衣切齿,“这可不是随便能说的。”
“哥哥,我以后就是护法了吧?”
萧南风颔首,“你高兴怎样就怎样。”
绿衣少女气得阵亡,又听言欢道,“以后霓裳与碧衣就是堂主。”
霓裳施礼谢过,碧衣面色铁青。
“这样啊……那我既不想做护法,也无意做堂主……”
“那?”
然后,这一日最为震撼地事情发生了——
言欢先行下床,神态自然地宣布道,“回圣教三日后,我与教主大婚。我言欢,即将成为圣教教主夫人。”他的痛,他的苦,她都知。从今以后地狱之中,再也不会只得有萧南风一人,若他受苦,她愿觅他至无间。
萧南风一脸震惊地望住她,薄唇轻启,“什么……”
言欢俯下身,吻住他未尽的话语。
第三十七章萧病言惊
碧衣年少纯洁,又素来喜欢萧南风得紧,见此情景瞬觉全身鲜血都往头顶涌,“放……放开萧护法……”话音未落,一道银影犹如疾风,直扑碧衣门面,幸得霓裳搭救她才免了破相之苦。她愤恨异常地瞪向执鞭祸首,“言堂主,你当众‘玷污’萧护法,如今还想伤我!”
说着,就要撕扯上前,言欢已站直身子,“碧衣这样可不对。”
她气得跳脚,“我哪里不对了?”
“我方才说了,从今往后你该称南风为教主,叫我嘛……”言欢微笑道,“现在喊我教主夫人是早了些,毕竟回圣教还有些时日,过几天再叫也是一样。”
碧衣欲再辩,霓裳一把扯住她,沉稳道,“教主,言堂主,我们先退下打点回教的事。”
她们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霓裳面冷心倒是细,末了还将门严实关上。下一刻,屋里又只剩下言欢与萧南风,言欢踢掉鞋袜,和衣钻进被褥里,“天寒地冻的,还是床上最舒服。”
萧南风双手枕在脑袋下,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喜怒,可身边的姑娘似是个没事人般凑近过来。见萧南风并不推拒,言欢得寸进尺地窝在他的颈侧,柔声道,“哥哥在烦恼什么?”
“我哪里烦恼了?”
指尖拂过他的眉间,“都成川了,够烦恼了。”
温暖的呼吸撒在他的颈间,手指一触碰,他敏感地全身一僵,良久才道,“我只是烦恼……言欢,你……你饿了吗?”他明明想问她为什么突然提及大婚,为什么始料未及地吻他……可是百般困扰却是被一句“饿了吗”毁了。
言欢道,“饿了就叫霓裳她们送上来。”
他嘴角微动,“这是要我死在床上?”
“胡说什么。”她撑起脸,“我是给你机会好好养伤,改明还得让你套上绳子拉石磨去。”
萧南风无奈地转过身,刮她鼻子道,“哥哥是骡子,妹妹自然也是一样的。”
言欢笑嘻嘻地捉住他欲收回的手指,包在掌心里,“哥哥,我们回教后成亲好吗?”
虽不是第一回听到,他还是不免惊愕,“言欢,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你不记得了吗?我是你哥哥言乐。”
言欢白眼一翻,“我怎么会不记得?”
“那……”
她扬起笑靥,“我们又不是亲兄妹。”
“可……也会招人话柄。”
不是,自己并不怕其他人的目光,轻视也好、唾弃也罢,他丁点也不在意。他怕的是,死后无法面对言氏夫妇,也怕言欢对他仅仅是同情。虽然自己珍视她,恨不得两人从此以后不再分开,但这种怜悯,他并不愿拥有。
言欢扣住他的手指,似是富饶趣味,“话柄如何?就算是亲兄妹……我们大不了乱囵好了。”
饶是大风大浪见惯的萧南风也是一怔,他噎了半晌才道,“言欢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她不答反笑,“我这个决定并不是玩笑。哥哥还记得爹娘小时候说过什么吗?”唯恐他记不起,言欢道,“爹娘曾说等我长大了,就让你娶我。”
“那是爹娘的玩笑话。”
言欢可怜巴巴地嘟嘴,“那你是不答应?”
“为什么。”他沉吟良久,轻问,“严观白怎么办?”
她佯装不解,“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萧南风侧首,望进她的眼底,极轻地问道,“告诉我,你还喜欢严观白吗?”墨黑的长发一泻而下,松松散散地落在枕上,萧南风的眉宇间似是透出淡淡的光,可是他的唇依旧是那样白,仿佛万物都无法将它润红。
言欢直视他,“喜欢。”
早知结果,萧南风仍是不免伤感,言欢多诈,却不对他撒谎,坦诚得叫他心口闷痛。她仍是恋着那人,仍是舍弃不了,即便严观白曾骗她、利用她,言欢依旧不改当初。
而他,又能如何?
之所以留在他身边,不过是残余的亲情和无尽的同情在作祟?他知道自己或许已是活不长久,那么,该不该让严观白前来接走言欢?他是否该有成|人之美?
“知道了。”萧南风支起身子,晨间的阳光透进窗棂,将单薄的影子映在地上,扯得瘦长。
言欢没给他离开的机会,从后面抱住萧南风,撒娇道,“哥哥的背真是叫人安心。”
萧南风无言以对,依旧纹丝不动,而双手却克制地垂在两旁,生怕又被她拐了去,又会忍不住拥她入怀。
她又说了一遍,“我喜欢严观白。”
萧南风眸色一黯,言欢何其残忍,何其冷酷,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