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时的口气很是平静,从神态上也看不出一丝怒容来,倒像是在谆谆教导。
沈七城也是无动于衷的表情:“回父亲大人,七城一介白丁,只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对大魏法度并不熟稔尽知,请父亲大人恕罪。”
儿子轻慢的态度,并没有惹恼了沈思,他也一点儿不感到意外:“人可不知法,却不能因无知而免于罪责,这个女子杜氏可是你的元妾?”
沈七城瞥了杜十七一眼:“她方才和父亲大人如此说?”
他的态度变得暧昧起来,杜十七有些糊涂,而且更加生气,这是什么意思,不想承认他自己做过的事情?想偷吃完了就赖账?
沈思沉声道:“既然她与你无关,你也不同为她的过失负责,来人,将杜氏拉下去,鞭背二十,以儆效尤。”
沈思话音一落,过来两个从人就要拉杜十七的胳膊。
杜十七往后一退,大声喝道:“等等!”
眼看着自己就要吃亏了,杜十七瞪着眼睛看向沈七城,沈七城还是无动于衷,而且颇有兴致地看着杜十七,看情形,他很乐于看这场热闹。
一皱眉头,沈思喝道:“杜氏,国有国法,你触犯了我们大魏法度,如果没有父亲或者夫主为你担责,以金银赎之,就要受鞭背之刑,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还有何话说?”
也顾不得周围有人围观,一咬嘴唇,然后努力皱了皱鼻子,挤出几滴眼泪,杜十七努力装出一副哭天抢地的悲惨模样:“大人啊,你要给民女做主!这个始乱终弃的陈世美,他趁人之危,霸占民女,如今又矢口否认,禽兽不如!”
她一边说一边哭,奈何那眼泪强挤出几滴后,就再也流不下来,故而只是干嚎而已。想想自己的模样一定是恶心之极,可是从眼角余光看到沈七城的脸色渐白,露出怒意,杜十七就感到无比惬意,有种要笑破肚皮的愉悦,尤其想到自己居然提到陈世美,这些人如何能知道《铡美案》?这个比喻实在超越了他们所能知识的范围,显得不伦不类。
听到杜十七的哭诉,沈思的脸色也变了,目光异常冷厉起来,和方才简直判若两人,一直紧盯着沈七城,沈七城的脸色越发苍白,垂下目光,沈思沉声喝道:“杜氏,你不用怕,说,怎么回事儿?”
杜十七故意抽噎两下,装得可怜兮兮地:“奴家是逃荒之人,饥寒交迫之下,晕倒在路旁,被小侯爷无意搭救,抬入枫露寺内,谁知道他存心不良,在奴家半昏沉之际,趁机,趁机欺负了奴家,等奴家完全醒转之后,他,他怕奴家将此事宣扬出去,所以才让奴家做他的元妾。奴家,奴家父母双亡,人世间无亲无故,孑然一身,只得委曲求全,苟且答应,谁知道他方才竟然不想承认此事,大人,老爷,你要给奴家做主,奴家已经认命了,他不能如此,没有人性也就算了,可不能再没有良心!”
杜十七发现自己到了陌生的环境后,说起谎来更加得心应手,不过事实也不外如此,她总不能太便宜了沈七城。
听了她的哭诉,沈思已然面沉似水了,眉头紧皱,喝问道:“杜氏所言,可尽属实?”
沈七城的脸,此时从苍白转为铁青,听到父亲的责问,眉尖一挑,居然露出一丝笑意来:“父亲大人觉得,七城会是这等衣冠禽兽?”
父子二人对视,沈思的眼神愈发凌厉,如千年之剑,触目寒芒,令人无以遁形,沈七城被这种刺眼刺心的目光逼视,心头恼怒,还未等沈思说话,继而冷笑一声:“不过父亲大人如此判断看待此事,真假是非,未必如意,她没说假话。”
一听沈七城此时承认了,杜十七反而觉得有种落井下石之感,如果惹得昌安侯沈思性起,会不会对沈七城痛加捶楚?若真如此,杜十七觉得挺对不住他,她也很郁闷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当时他要自己做他元妾之时,她也没用拒绝,在沈七城的眼中,她杜十七自然也不是三贞九烈的善男信女,现在她好像是受尽欺凌的良家妇女,此时杜十七忐忑不安起来。
沈思的拳头,捏出咯咯的声音,杜十七开始紧张地吸气。
谁知道面上凝霜的沈思,忽然间就收敛了怒意,反而淡淡一笑,拍拍沈七城的肩头:“不错,虎父无犬子,果然是将门之后,英雄本色啊!”
最后那个色字,有意无意间被沈思加重了口气,沈思爽然大笑,笑得杜十七脊背生寒,牙关轻磕,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沈思并没再说什么,转身上了轿,也不理会沈七城和杜十七,带着从人,径直离开。
有点儿傻愣愣的感觉,杜十七感觉这对父子的反应都很奇怪,尤其是沈思,最后还能笑得出来,真是莫名其妙。
围观的人看不到什么热闹,议论纷纷地散了,杜十七回头看向沈七城,向他一笑,此时的沈七城脸色难看之极,全然没有方才那种讨人厌的桀骜不羁,好像也懒得去理会她。
小厮苇哥儿和仆从丫鬟一群人,急急忙忙地过来,苇哥儿哭丧着脸:“少爷,少爷,都怪苇哥儿不好,没有驾好车……”
丫鬟小针也哭哭啼啼地道:“少爷,都怪小针,没有看好大姨奶奶……”
沈七城挥挥手,示意他们都不用请罪,然后冷冷地:“你们这位大姨奶奶姓杜,以后叫她杜姨奶奶好了。”
事情好像真的有点儿严重了,杜十七心里惶惶,想和沈七城说点儿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双颊上凝起的笑容都僵硬住了,酸麻不已,沈七城慢慢走过去,头靠着杜十七的头,用低得不能再
低的声音道:“姓杜的,算你狠,趁你现在还有心情,就好好看戏吧,以后你会不会生不如死,
老天爷都不能保证,既然你愿意沈某禽兽不如,沈某绝不会有负所望,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笑意,远远看去,好像在温言安慰杜十七。
方才刚刚涌起的歉意,被沈七城咬牙切齿的几句话,立刻激了回去,杜十七也用低得不能再低的
声音,在沈七城的耳边哼道:“一看到我你就想到过去,就立刻让你血冲到脑子里去,我的心里只会永远的恨你,我跟别人吃香又喝辣去,丢你一个人在这里吹冷空气,你活得好不好真的和我没关系……”
她哼唱出来的几句歌,还稍微临时生智地改动几个字,因为不好意思高声,和牙疼一样地哼哼,也听得沈七城大为光火。
沈七城阴沉着脸:“小针,扶你家杜姨奶奶上车。”
小针连声答应着,过来搀扶杜十七,杜十七抬着头,洋洋得意地跳上了马车,挑帘进去,小针也跟着进来,扶着杜十七坐到一旁,然后沈七城也上了马车,小厮儿苇哥儿上了车辕驾车。
一路上谁也不说话,沈七城隔着车窗,看向外边,杜十七偏偏盯着沈七城的脸看,大约沈七城也感觉到了,脸上的怒意慢慢消散,变得平静沉默,好像不愿意被杜十七看穿他的情绪波动。
马车停了下来,小厮儿苇哥儿在外边道:“少爷,姨奶奶,请下车。”
沈七城先下了马车,丫鬟小针陡然地紧张起来,搀扶着杜十七的手都微微颤抖,杜十七也下了马车,看见沈七城已然挺直脊背,长跪在大门的台阶下,双手垂落,目不斜视。
沈家的大门果然气度非常,杜十七抬头看着那块刻着敕造昌安侯府的牌匾,又看看牌匾的落款有拓跋焘和御笔字样,这才恍然自己原来是穿到南北朝时的北魏。
拓跋焘,就是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三武灭佛”的魏太武帝。
杜十七对北魏的认识也就是“三武灭佛”和“魏孝文帝迁都改俗”两件事情,她甚至连太武帝拓跋焘和孝文帝拓跋宏谁在前谁在后都不清楚。
不过,她现下感兴趣的是可以围观沈七城什么好戏,于是慢慢地走过去,躬身弯腰,低声道:“帅哥,要不要姐姐陪你跪着?”
作者有话要说:愿我深爱及深爱我的人平安
愿深爱着我而我从不相识及我深爱着而从不知我的人平安
愿我衔恨着却关怀着我及衔恨着我而我一直关怀着的人平安
愿心中有爱有恨的人都可以平平安安
爱与恨,永远是双刃剑,如昼与夜,消长转换
有时候,并没有明确的界点
这个文完结后,就开始写红尘的终结故事《浅醉云边》,真正经历了生死离别之后,我会有勇气写《浅醉云边》这个故事。
沈府
坐在酸枝木的椅子上,望着眼下古朴厚实的书案,杜十七对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毫无兴趣,她用手弹了弹书案,发出清越的声音,这书案厚实得可以和棺材板媲美了。
因为杜十七入住沈家的身份是妾室,所以安排给她的屋子并不算大,但是里边的陈设极其讲究淡雅,丫鬟小针帮着在三足两耳仿玉冻石鼎里边添香,袅袅的青烟,甜甜的香味儿,从冻石鼎里边
飘散出来。
本来坐在硬硬的木头椅子上边,杜十七就觉得没有真皮沙发舒服,如今腻腻的甜香吸入肺腑,呛得她嗓子痒痒,忍了又忍,还是干咳起来。
小针泪眼汪汪地过来,从羊脂瓷的套盅里边,给杜十七斟了一盏茶,恭恭敬敬地递过来:“姨奶奶请漱漱口。”
应该是第六感觉,杜十七感到小针对自己很是抵触,她接过茶来的时候,看到一颗晶莹的泪珠儿,从小针的眼角滑落,流过脸颊。
因为偷偷留意着小针的神态,杜十七也没有仔细看茶盏里边的茶汤,噙了一口,清香入脾,她以前总想摆脱既定的身份,将自己伪装成漂泊的蚁族,假作真时真亦假,时间长了,杜十七也乐于沉溺于幻觉中,泡面、卤蛋和牛仔、t恤,摆布着她的衣食饱暖,对于那些可以消磨时光的雅致玩意儿,杜十七很少涉及。
这股子香气,在唇齿间流连忘返,杜十七忘了方才小针是要她漱口,居然轻轻合上眼睛,颇为享受地咽了下去。
啊。
小针不由得惊呼一声,瞪大了眼睛望着杜十七,她已经要承受不了如此刺激,这位杜姨奶奶不但言谈举止怪异之极,而且越来越匪夷所思。竟然把漱口的茶给喝了下去,她上辈子不是渴死的吧?
杜十七当然不能了解,她穿过来的大魏就是历史上的北魏政权,由鲜卑族拓跋氏所见,鲜卑族亦属于游牧民族,保持着游牧民的饮食习惯,膳食以牛羊肉为主,佐以用鲜牛、羊奶加工而成的酪浆。
北魏朝廷上,也有很多从南朝投奔过来的汉人,为了更好地融合入新的环境氛围,很多人都改变了饮食习惯。
最有名的故事就是琅琊王肃,在应对北魏高祖诘问时,曾经说过“唯茗不中,与酪作奴”的话,自此茶在北魏就被称为酪奴,朝贵皆鄙之,朝堂宴会,虽设茗饮,皆吃不复食。
杜十七所处的时代,和王肃还有一段距离,不过北人的膳食习惯由来已久,小针就是地道的鲜卑族女子,自然被杜十七的举动震慑住。
丫鬟小针的惊呼,破坏了杜十七的沉醉,也呛了一下,颇带不满地白了她一眼:“又怎么了?小针姑奶奶,你是不是一定要吓死我才甘心?姐姐告诉你,不是遇事儿就大呼小叫的才是美女!”
无论如何,小针也承受不了杜十七这样的口气,尤其那句姑奶奶,叫得她魂飞魄散,吓得噗通一声跪倒,惊慌失措地:“对不起,姨奶奶,是小针不懂事,没有服侍好姨奶奶,请姨奶奶息怒,求姨奶奶教训,小针会感恩戴德……”
无奈地举起双手,杜十七一脸苦瓜相:“阿弥陀佛,ok,ok?你不要再说这些肉麻兮兮的话好不好,听多了真的会死人,懂不懂?”
小针又愕然地抬起头,听不太懂杜十七在说什么。
看着小针一脸白痴相,杜十七满腹苦水不知道往哪里倒,止不住地摇头叹息:“真是鸡同鸭讲,莫名其妙地一塌糊涂。好了好了,我现在开始说人话,让你听明白,成吧?”
小针心里泛着嘀咕,原来这位杜姨奶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她也知道她以前说的不是人话,看来杜姨奶奶来路绝不简单,小针想到这儿,心就像小鹿儿一样跳了起来,感觉到一丝丝的惧意。
看看外边的天色,已经到了掌灯时分了,她被安排到这里之后,坦然地享用过晚餐,只是除了跟进跟出的丫鬟仆妇以外,并没有见过其他人,也没有人找她,杜十七感觉自己是被晒在这儿了。
异世他乡,人生地不熟,杜十七在未摸清楚状况之前,还没有具体的打算,以前在漂泊的时候,她还可以应征工作喂饱自己,可惜她穿到悲摧的古代,女人要想衣食无忧,除了出卖皮肉,就是嫁为□,到目前为止,杜十七还未想到可以谋生自足的法子。
跑江湖卖艺,这个念头也闪过多次,杜十七在古装剧集里边见过,曝光率也相当频繁,就是不知道可行性如何,而且就算她不介意被人围观地翻劲头赚钱,也得等到她清算完和沈七城之间的烂帐再说。
占了她杜十七的便宜,能抹抹嘴儿就完嘛?
也不知道沈七城现在会怎么样了,有没有被他老子沈思打得屁股开花?
想到沈七城现在很可能被绳子捆绑在春凳之上,衣衫剥落,袒臀露股,盛怒之下的沈思,手持毛竹板子,噼里啪啦地打得脆快,杜十七就有心花怒放的感觉,可这种事情只是yy,没有亲眼目睹,杜十七心有不甘。
放下茶盏,杜十七一把拉起小针来,神秘兮兮地附在小针的耳边问道:“你们少爷现在,可是在祠堂?”
小针的神情,明显地又呆了一呆,然后才讷讷地:“回姨奶奶的话,小侯爷,小侯爷他……还跪在府门外。”
啊?
这次是杜十七呆了呆,扳着手指算算时间,也有小半天儿了,还跪着呢,膝盖不都得跪肿了?
偷看了一眼杜十七,小针犹豫着道:“姨奶奶,因为姨奶奶的事儿,侯爷大动肝火,小针是沈府的家生子,七八岁上就服侍主母,还从来没有见过侯爷如此盛怒,没有侯爷的吩咐,没有人敢叫小侯爷进来。”
稍微停了一下,小针又偷看了下杜十七的神色,更加犹豫不定地道:“姨奶奶,小针没有读过书,知道的道理不多,说的都是实在粗理,万一说错了,姨奶奶别笑话小针。姻缘天定,姨奶奶和小侯爷也算是千里姻缘一线牵,若是为了姨奶奶的事儿,侯爷和小侯爷较了真儿,父子之间感情有伤固然不好,就是姨奶奶和小侯爷之间,可能也有了隔阂,日子还要过得长久,一时之气,不置也罢。”
听小针绕着弯子说话,言下之意,是要自己为沈七城说情。
真是鸡给黄鼠狼拜年,难为她怎么想的,要她在昌安侯沈思面前架桥拨火还行,说情,别指望了。
杜十七本来想一口拒绝,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她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出去,看看沈七城罪有应得的狼狈样儿,于是叹了口气:“哎,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气好置呢?你的话,说得不错,这个
真儿果然较起来,我今后在沈家还怎么呆下去?侯爷的书房在哪里,我去拜见侯爷。”
听杜十七的口气软下来,已然默许了自己的恳求,小针喜出望外:“姨奶奶真是天底下第一菩萨心肠的好人,除了姨奶奶,别人说的话,都没有分量。小针给姨奶奶引路去拜见侯爷,幸而现在夫人并不知晓,不然就是佛祖来了,也没法子了。”
小针是欣喜之下,口无遮拦,杜十七听得蹊跷:“夫人?侯爷的夫人嘛?你以前服侍的主母?”
方才涌上来的喜悦,瞬间就沉默下去,小针好像对口中提到的夫人颇为忌惮,嗫嚅着:“不是,回姨奶奶,小针以前服侍过的主母,是郁久闾的宗女……”
玉九驴的棕驴?
小针的话,声音极小,在喉咙里边打转,吐字含糊不清,杜十七听得瞠目结舌,可是她知道自己一定听错了,不会傻到去问。
小针一边说一边四下偷瞄:“姨奶奶大概不了解,主母是柔然郁久闾氏的宗女,是圣上的左昭仪娘娘的族亲,夫人,夫人姓阴,是南人。”
前边的话,杜十七听明白了,到了最后一句,又忍不住喷了:“啊,夫人是男人?侯爷是gay?”
小针愣了愣,她没听清楚杜十七说的那个词儿:“姨奶奶说侯爷是……?”
杜十七连忙收回话题:“阴夫人是男人?”
小针点点头:“姨奶奶知道,夫人的身份,多少也是个忌讳,所以……”
杜十七连连摆手:“不用说了,明白了,果然是个忌讳,好了,你快点领路,别耽搁了。”
小针点头施礼,提着一只风灯,在前边引路,杜十七跟在后边,心里特别奇怪,真是人不可貌相,看那个沈思长得仪表非凡,颇有风骨,应该是个伟岸丈夫,谁知道居然也好这口儿,幸好她不是叔控,不然得知了真相后,一定会很悲摧地崩溃。
转了几道弯儿,小针停住了脚步,低声道:“姨奶奶,前边亮着灯的就是侯爷的书房,小针身份卑微,不敢冒进,就在这儿候着姨奶奶。”
杜十七顺着小针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亮着灯的书房,窗户上印出一个人影,好在秉烛夜读,从大致身形上看,应该是白天遇见的昌安侯沈思。
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上了台阶,杜十七犹豫一下,想自己该不该叩门,就听到里边传来沈思的声音:“杜姑娘?进来吧。”
声音里边没有悲喜,很淡,也很生疏。
平白无故,这腔调就惹到杜十七的肝火,摔了帘子进来:“老侯……”
那个爷字还没有说出来,杜十七就愣在当场,双眼直直地盯着跪在书房地当心的人,如果她没有认错的话,那个人应该是沈七城,可是此时,越看越不像,因为这个人虽然穿着沈七城的衣裳,
但是那张脸,已经肿得和猪头一般,连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勉强能够睁开。
见杜十七进来,那两条细缝般的眼睛里边,投射出烈烈寒光来,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杜十七马上确定这个人就是沈七城,如假包换。
家翁
苦瓜,又名赖葡萄,颜色青绿,上边不满赘疣状凸起。
仔细盯着沈七城那张脸,杜十七觉得这才是对苦瓜脸最生动形象的诠释,他的脸,不但青中带绿,而且布满了红肿的包块。
不知道这个喜欢招蜂引蝶的公子哥儿,在哪里捅了马蜂窝,被蛰成如此之惨,简直要让杜十七笑破肚皮。
当着昌安侯沈思,杜十七知道装腔作势很有必要,她对北魏的社会风貌并不了解,可是在封建社会里,贤良淑德、贞静娴雅的女德标准总不会错。
一忍再忍之后,杜十七还是哈哈大笑起来。
沈七城的眼中都要冒出火来,杜十七视而不见,笑的时候,双手不由自主地叉着腰,昌安侯沈思淡淡地道:“杜姑娘觉得很好笑吗?”
杜十七乐不可支地摇头:“不好笑,不好笑,怎么会好笑呢,只是很可乐而已,哈哈,我觉得可乐很好,可乐很好。”
沈思看了她一眼:“杜姑娘对小针不满意吗?”
真是老狐狸,难道沈思看见在外边等候的小针?
杜十七的眼神飘忽起来,她思索问题的时候,看上去有点儿贼兮兮地,虽然换了一副千娇百媚的好皮囊,眼神还是属于杜十七的眼神。
一看杜十七闭口不谈了,沈思微微一笑:“如果杜姑娘觉得可乐挺好,就让可乐去服侍你吧。”
一言既出,立时郁闷。
杜十七心里暗道,原来可乐是一个人,这个沈家也太鬼马滑稽,小厮儿就叫苇哥儿,丫鬟就叫可乐,不知道会不会还有叫做七喜、雪碧的人。
沈思眉头微皱:“不然让可乐过去,小针也留下,多一个人服侍总会周到,免得委屈了杜姑娘。”
杜十七终于强自忍住笑:“老侯爷,不知道您家这个可乐是非常的还是可口的?”
尽管杜十七一再无礼冒犯,沈思也并不生气,叫来管家,让他去把可乐带过来,然后冲着杜十七微微一笑:“杜姑娘是哪里人?祖籍何处,父母安在?”
毫无新意的盘查户口,不过是做你们沈家的小老婆,就跟唐僧似地喋喋不休,要是三媒六证地做你们家的大老婆,还不得把人家祖宗八代都刨出来审核?
在心里嘀咕了几句,杜十七情不自禁地翻了下白眼儿,寻思着该怎样回答才能滴水不漏,含糊其辞,让沈思抓不住能揭穿她老底的把柄。
跪在旁边的沈七城忽然道:“她是个可怜人,因为逃荒来到都城,可是路上遇到强盗洗劫,被打晕在路旁,故而有些事情不太记得,连家乡父母都暂时想不起来了。”
因为脸上肿胀得太厉害,沈七城说话的时候,嘴角都在一抽一抽地,给人嘴歪眼斜的感觉,吐字也是含糊不清,勉强能听出个大概意思来。
杜十七看着他嘴角抽动,也跟着抽搐起来,但是沈七城竟然为她遮掩,让杜十七颇为意外。
沈思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道:“你现在的话倒是很多,方才怎么一句都没有?要是也能侃侃而谈,你娘也不会把一篓野蜂都扣在你头上。你还是省省气力,想想待会儿怎么回答你娘的盘问吧。”
哈哈哈。
原来这满脸的包真是蜂子蛰的,还是被他娘用篓子扣到头上,杜十七实在想象不出来,沈七城的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实在彪悍得让她五体投地。沈七城当时的狼狈状比之挨板子,一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笑到一半儿的时候,杜十七感觉自己太不厚道,沈七城在帮着自己掩饰,就算懒得投桃报李,也不该幸灾乐祸,显得她太没有义气。
沈七城根本不看杜十七:“多谢父亲大人提醒,杜氏会代我拜候母亲大人。”
我?
杜十七吓了一跳,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
沈七城冷笑了一声:“解铃还许系铃人,你有胆子说自己无辜被辱,没胆子去见婆母大人?”
这话当着沈思说出来,未免轻佻,可是沈思的表情却相当奇怪,不以为忤,反而有些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娘的气儿还没有消,你要带她去拜会你娘?”
能想出用野蜂蛰得儿子满头包的老娘,不见也罢,天知道那个老妖婆会想出什么歹毒法子来折磨媳妇,杜十七这次抢过话头,忙不迭地道:“我不去。”
沈七城微微侧着头,从肿胀的眼皮里边,射出两道冷厉的寒光,带着嘲讽:“丑媳妇总得见婆婆,你难道会怕?”
如此蹩脚的激将法,如何能让冰雪聪明的杜十七中招?
眼波一转,杜十七垂下头:“很多事情,我现在无法全都想起来,如果应对不够得体,惹得她老人家生气,就是我的不是了。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如果你想推脱遮掩,也不会将我带入府中……”
哼。
沈思冷哼一声,打断了杜十七的话:“杜姑娘,老夫虽然是个粗人,但是还分得清什么是记忆不清,什么是信口雌黄,在大街上你胡说八道也就算了,现在是在老夫家里,如果你再无中生有毁谤七城,老夫就不客气了。”
眨巴眨巴眼睛,杜十七彻底无语,不知所措了。
她已然弄不清楚这个老家伙怎么想的,原来在大街上,自己声泪俱下的那番哭诉,沈思居然一个字也不相信,那就奇了怪了,如果沈思并不相信自己的话,沈七城干嘛没事儿找抽跪在大门口,他娘还赏给他一篓子蜜蜂?沈家的人也太奇怪了,总不会这一家子都脑经短路吧?
沈思站了起来:“杜姑娘,等你想起了家乡父母,老夫会让人登门提亲,沈家纳妾,也不是寻常小事,老夫不想让人笑话沈家仗势欺人……”
等等。
杜十七怎么听这话都不是滋味,好像自己非得赖上沈七城,士可杀不可辱,沈思凭什么这样想自己,于是蛾眉一挑:“我想侯爷你误会了,我杜……杜某可没想要攀龙附凤,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天知地知,我知他知,侯爷臆测妄断,不肯相信,杜某也无可奈何。如果侯爷觉得我没辱了令郎,你让他还我完璧,从此两不相欠!”
她越说越气,一抬腿,左脚就踏到椅子上边,叉腰瞪眼。
杜十七一副无赖混混儿的派头儿,沈思的脸慢慢阴沉下来,可是依然没有发作,沉声向沈七城道:“既然你已经纳了元妾,就该迎娶正妻了。我已经和寒大人商议过你和寒小姐的婚事,寒大人甚是欣然,想来你也知道,寒家小姐才貌双全,是位难得的才女。”
沈七城不动声色地道:“况且寒家小姐的生母,又是北凉的兴平公主,右昭仪沮渠娘娘的亲姐姐。寒家声名显赫,也不过是外头风光里边苦,沮渠娘娘从入宫那天起,就没有得过圣上恩宠,父亲大人要儿子勿忘城门失火会殃及池鱼的道理,难道父亲大人无此忌讳?”
一个郁久闾已经夹缠不清,现在又出了个什么沮渠,杜十七忘了生气,被这些奇怪拗口的姓氏弄得昏头,暗自庆幸自己遇到的这个人再无聊,好歹他的姓氏自己能够听懂。
沈思一笑:“这些事儿,用不着你杞人忧天,我已经送了聘礼去寒家了,明儿你将传家玉佩送过去,亲自交到寒小姐手上。”
沈七城断然道:“父亲大人,七城也已经下聘,沈家的传家玉佩已然有主儿了。”
气氛为之一僵。
那丝笑意,从沈思的眼中慢慢消失,他盯着沈七城:“你已经私下聘定了妻子?她是谁?才貌、门第、家世,会好过寒家小姐?”
沈七城仰着猪头般的脸,眼神之中满是挑衅:“父亲大人能看到的不过就是那几户人家,管窥蠡测,能选出多好的人来?七城定下的这位姑娘,姓豆卢,叫做豆卢汀,论才貌,豆卢姑娘是个马贩子,颇有家资,而且比那些马儿长得出众;论门第,豆卢姑娘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弟弟,相依为命,过得门来,绝对不会仗势欺人,对翁姑不敬;论家世,豆卢姑娘自幼就浪迹江湖,结交天下,她行商贩马走的路,认识的人,比那个寒家小姐吃的米都多,所以七城觉得,豆卢姑娘,强过那个寒家小姐多矣。”
听到沈七城的话,沈思面色凝重地踱着步,慢慢走到沈七城的身旁。
手心里边捏着一把汗,杜十七不由自主地替沈七城担心起来,这神态,这口气,摆明了是削尖了脑袋凑过去找抽,沈思就是一尊木雕泥塑的菩萨,也会被激出火气,还不得大嘴巴子扇他?沈七城他干嘛跟自己过不去?
难道还嫌这个猪头脸不够拉风,非得锦上添花才行?已经被蜂子蛰得够瞧了,不惹毛了他老子死不瞑目?
谁知道沈思背着手,站在沈七城的对面,微微一笑:“好,既然能博得平城七公子的青睐,一定是为绝世无双的姑娘,明天叫她过来吧。”
杜十七歪着脑袋,心里纳闷这个沈思葫芦里边卖的什么药,被儿子如此顶撞,居然一点儿火气也没有?
沈七城愣了一下:“明天?”
沈思淡淡地:“你方才也说过,丑媳妇总得见公婆,你不把豆卢姑娘带来,沈家的人,怎么知道谁是咱们沈家的少奶奶?”
一时无语,沈七城有些恼火,杜十七这才悟然,老头子让沈七城明天就把豆卢汀带到沈府来,是逼着猪头沈七城招摇过市,这一招果然歹毒,和游街示众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沈七城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拒绝。
这时候管家进来,带来一个穿着水红衣衫的小丫鬟,这丫头皮肤白皙水嫩,笑得特别甜美,好像一颗令人垂涎的糖果。
沈思道:“可乐,从现在开始,你就去服侍杜姑娘吧。”
靠,这丫头还真叫可乐!
杜十七心里暗自郁闷,可乐已经走过来施礼:“可乐见过杜姨奶奶,姨奶奶安好。”
杜十七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你真的叫可乐?”
小丫鬟可乐点点头:“回姨奶奶,可乐真的叫做可乐,我们是孪生姐妹两个,七八岁上就到沈家了,可乐的姐姐叫做可喜。”
点了点头,杜十七道:“可喜可乐,挺喜庆的名儿,你姐姐呢?”
皱着眉,歪着头,可乐望了望屋顶,好像思索了片刻:“我姐姐啊?三年前的晚上,我姐姐忒儿地一声,就飞了!”
作者有话要说:很对不起追文看的兄弟,今时难比往日,无法日日更文,奈何老妖我不是一般地雪上加霜,一边厢焦母大悲摧,抚掌哭且吟;一边厢父病已膏肓,须臾阴阳别;夹在中间的我,亦如丧家之犬,身上之疾,反复难愈;心头之痛,拂之不去;来日之伤,无处遁逃。
窗外,夜雨如泪,不知为谁而洒,壶中酒冷,谁还在,陪我同生之八苦,六情七欲,漂一大白????
误卯
当杜十七把可乐带出书房,见到了小针的时候,小针的眼睛瞪得都要从眼眶中掉出来了。
提着灯笼,小针牙疼似地咧咧嘴:“姨奶奶,可乐,她是可乐……”
从鼻子里边哼哼了一声,杜十七很是懊恼地:“对啊,我也知道她是可乐,可喜不是已经飞了吗。”
她说话的声音,也跟牙疼一样,并不比小针好过多少。
在书房里边,可乐回答了杜十七的问话后,就陷入自言自语的疑惑中,居然对外界的事情充耳不闻,视若无睹,依旧带着糖果般甜蜜的笑容,说出来的话,明明算是话,就是没有人可以听得懂。
杜十七的眼睛慢慢发直,昌安侯沈思和沈七城并不意外,看来他们都习以为常,沈七城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表情,微微笑着对杜十七说,可乐这丫头除了脑子里有点儿问题,其他的都很好。
一路上,小丫鬟可乐都低着头叽叽咕咕,苹果般的脸上,笑容甜美,说着说着,还会张开双臂,原地转圈。
杜十七咬着嘴唇,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她也能猜出几分来,这个叫做可乐的丫鬟,应该受到了刺激,大约当时没有把内心的郁结及时打开,结果心头那个结越系越死,逐渐变成一片遮蔽聪明智慧的阴影,平日里都和正常人无甚不同,如果触及到心里的阴影,就会陷入自我封闭状态中。
俗语说同病相怜,其实不同病亦会相连,杜十七尽管郁闷之极,但还是没有拒绝沈思的安排,把可乐带到身边,看着自言自语,嬉笑不已的小姑娘,她就会想象自己的惊悸之症发作时,一定比此时的可乐还要恐怖狰狞,就因为自己患有惊悸症,才在道儿上落下个“杜癫痫”的绰号。
杜滇,杜十七,杜癫痫,三个称谓,相同的人,这个世界,有时候太过荒诞无序。
回到自己住处的时候,已经是二更时分了,伺候在屋子里边的粗使丫头们早已经掌了灯,熏上香,有个小丫头已经困得摇摇欲坠,拿着一把扇子在扇床榻上的衾枕。
原始的风扇。
看着不停科头的小丫头,杜十七叹了口气,向小针挥挥手,示意她把那个小丫头打发出去,小针施礼,然后过去,把那个小丫头带了出去。
可乐就跟在杜十七的身后,看杜十七坐到床上,自己也挨着杜十七坐下了,两只小手交叠着放在
胸前,十指相扣,不停地翻来翻去,歪着头,满脸笑容:“姐姐飞了,姐姐怎么会飞了呢?”
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听到可乐的语言慢慢恢复正常逻辑组织当中,不再像方才,混乱颠倒,看样子可乐的神志也会慢慢恢复。
轻轻搂过可乐消瘦的肩膀,杜十七难得满眼温柔,连说话的调子都亲切之极:“傻丫头,不要想了,飞走了也许会飞回来,只要我们耐心地等待,可乐的姐姐一定会飞回来。”
可乐点着头,小小的脑袋靠在杜十七的胸前,然后满眼是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可是,可是飞走的是姐姐,飞回来的不一定是什么,还是不要回来了,让我一直等一直等好了。”
泪落得更快,可乐抽泣起来。
无端端心头也泛起酸楚,杜十七不知道怎样安慰可乐,因为在她心痛欲裂的时候,只能独自蜷缩
在没有阳光照射到的阴暗角落,仿佛一条丧家之犬,自己舔着自己的伤口,不能让人看透她的狼狈,从小到大,她受了再重的伤,吃了再多的苦,也没有人安慰她。
所以,杜十七心里焦急,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小针已经端着水进来,服侍杜十七净面。
此时的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