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这样一来,忠顺王府或是贾府有何不满,只管找东安王府便了,再也怪不到自己头上。
尽管穆苒不假辞色,贾雨村的心情还是一派大好,打算回府后,赶紧找心腹速速商议了这事。
正文24第二十三章
薛蝌从大牢探望了薛蟠回来,马上回府告知薛姨妈,说哥哥虽下到牢里,但颇得贾雨村大人的照拂,加上银钱到位,倒也不大吃苦,只请太太并嫂子放心。
夏金桂用帕子摁了眼睛,单从眼角漏出一线水盈盈的眼波,嘴里似悲似嗔:“哎,多亏了兄弟出力,这前前后后的张罗着,办事可比你那没头苍蝇似的哥哥,妥当多啦,眼下你哥哥不在,我们娘儿俩也只能靠了兄弟……”
薛姨妈听着话有些不对,眉头一皱,拉了薛蝌到自己房中,将最最不放心的事询问于他。
“你说的那事,我搁在心里两天了,总琢磨着不大妥当,好歹人家也是清清白白的一个人……”
“好教太太放心,莫师爷是极可靠的,况且那人的底细,也都打听过,平日里就是个泼皮,常跟哥哥混酒吃的,如今许了他八千两银子,加上贾大人说了,多半也只判个误杀,杖责几十,流放个两三年,也就完结了。他光棍一个,人又年轻,这就发了一注别人大半辈子没有的大财,如何不愿意?”
“这,这总是坑了人家,这心里总不踏实……”
“唉,太太是个心善之人,只哥哥的对头厉害,这也是实在没法子的法子了。”
原来,因忠顺王府二管事赵顺儿的关系,薛蟠的官司一直拉扯着,前日顺天府里一位要好的师爷,给薛蝌出了个主意,让他寻个人替薛蟠顶罪,只说那天场面混乱,是他用酒坛子砸了周某的脑袋。
薛蝌开始也和薛姨妈一样,觉得这法子荒唐、不厚道,白白栽了别人怎么成?
那师爷只轻蔑一笑,告诉他说这种事他在衙门见多了,有钱有势之人犯了事,要么凭势力硬压了下去,要么就用银钱买个顶罪的,多有轻易便脱身的。
薛蝌仍是犹豫,那师爷再三劝说,且威胁他说,如果没个认罪的,只怕王府那边的赵管事,是断断不可干休的,如若有了认了,赵管事颜面下得来,再厚厚的赔一笔银子,这事也就能过去了。
薛蝌只好硬着头皮,照单抓药,还真给他找到个和薛蟠要好的破落户,当时也在酒桌上的,千恳万求,又许了他八千两银子,并贾大人定然判误杀,才答应了给薛蟠顶罪。
儿子这头的事有了门路,薛姨妈也略略放了心,又惦记起女儿宝钗那边。
虽说小俩口相处和睦,终究宝玉的病还未大好,也不知道宝钗委屈不委屈。再者,薛姨妈也想把薛蟠的事,再跟贾政和王夫人商量一番。
于是,次日用过了早饭,她就匆匆往荣国府这边来了。
这一日,雪雁坐洒扫完毕,坐在青石砌下,目光直直的望出墙去,托腮发呆。
自跟了宝玉和宝钗,住在大屋这边,她没有一日不想着黛玉的。
她不肯回馆,倒不是贪图宝玉这边好,攀高枝儿,除了担心自己扶了宝钗拜堂,林姑娘必定深深怨恨之外,更是害怕林姑娘和紫鹃的死而复生。
老嬷嬷们都说,活了大半辈子,都没听过这样的奇事,必定是邪祟作怪无疑,雪雁素来胆小,就更不敢回去了。
毕竟她才六岁,就离开家乡,跟随黛玉来到贾府,同样过着寄人篱下,看人眼色的日子,这使她不敢像紫鹃那样,断然回绝了琏二奶奶,但对林姑娘,却有着极深的感情,想着她此刻处境孤苦,又多日见不着,更是牵念不下。
“雪雁,雪雁?”宝玉的大丫头碧痕走出来,叫了两声,见雪雁不答,就到她背后,重重拍了一下,“雪雁,耳朵塞住了怎么着?”
“啊,碧痕姐姐?”雪雁吓了一跳,忙站起来,跟碧痕道歉:“我,我刚才走神了,姐姐有事么?”
碧痕嘿嘿冷笑:“走神?怕不是吧,这几天哪回不叫你个几遍才答应?想来是我们这里的姐姐们,都不配使唤你了?”
宝玉房里的几个大丫头,都因宝玉的病,既受他冷落,又要捱老太太、太太的数落,虽宝二奶奶来了略好些,到底心里不舒服,见雪雁呆呆傻傻,游魂儿似的叫不动,又不是这边的人,便忍不住拿气往她身上出。
“姐姐说哪儿的话,要做什么只管吩咐就是。”雪雁忍了泪,问碧痕。
袭人看不过去,先拉了碧痕到一边,又柔声安慰雪雁:“你碧痕姐姐心直,偶尔说话刺耳,你莫要放在心上。”
雪雁强笑着答应了:“是,袭人姐姐,我不放心上的。”
偏碧痕仍心下不忿,远远地骂过来:“嫌这里不好,就回那边去呀。只可惜林姑娘已出了府去,你独自住回去,遇着鬼怕是不怕呢?”
宝玉原站在窗下,痴痴闲闲的笑着,看秋纹用玻璃小杵臼捣凤仙花,这边吵得厉害,他也不管,猛不丁听见碧痕说“林姑娘已出了府去”,不啻贯耳炸响了一道惊雷,忙跑到碧痕跟前,急急的问:“你说的是哪个林姑娘?可是林妹妹?不是说她正恼着,不愿意见我么?怎么就搬出去了?”
宝玉一连串的追问,满脸急切,眼中泪光闪动,把碧痕也吓住了,张了几下嘴,不知该怎生回答。
宝玉急得直跺脚,扯住碧痕的袖子:“你倒是快说,快说啊!”
碧痕知道自己闯祸,越发害怕,想挣脱宝玉,奈何他扯得紧紧的,唬得她也快哭了,只一个劲的叫袭人姐姐。
袭人也只好帮着解围,没想到宝玉反而缠上了她,一把搂住肩膀,使劲的摇晃:“那你告诉我,林妹妹哪里去了?可是还在馆住着?不成,我这会子就要瞧她去!”
袭人才被摇得脑子发昏,宝玉却又放开了她,直直的冲下石阶,奔二门那边去了。
“哎呀,我的小爷,你这又是怎么了?”袭人慌忙追下去,没想到脚下一崴,摔倒在地,眼看抓不住宝玉,只能坐在地上直流泪。
秋纹、碧痕也吓得木头人似的,倒是雪雁惊醒过来,跑到门边拉住了宝玉,扑通跪在他脚边,苦苦哀求:“二爷,你真去不得,你要是去了,这祸是我惹下的,我,我可就活不成了,求二爷可怜一下婢子吧!”
因雪雁原是黛玉的人,宝玉虽然痴傻,对她也格外好些,原指望着,将来通过雪雁到黛玉跟前好言,她能原谅了自己。
此刻见雪雁也跪在自己脚边,还真愣了一霎,俯身拉她起来,柔声说道:“好雪雁,怕什么呢,我只是去瞧瞧林妹妹,她若还在,我就回来了,唉,我也害怕跟她说话呀,她只消看我一眼,我就,我就……”
宝玉抬袖抹了一把眼泪,放开雪雁,拔腿仍要跨出门槛去。
雪雁慌了,也顾不上什么礼数,只死死抱住宝玉的胳膊,语无伦次的哀求他:“二爷,二爷,林姑娘好好的在馆养病呢,等她病好些了,你再去也不迟啊!再说你这就去了,二奶奶知道了,也是要恼的……”
她为了劝下宝玉,已是口不择言,如若放宝玉到了馆,看到人去楼空,林妹妹早已不知所踪,凭着他对妹妹的那股子呆劲,还不知要闹到什么地步,万一有个好歹,这院子里的大小丫头,连带自己,真是死几回都不够了!
“雪雁,怎么连你都这么着?你该是懂我的啊?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们瞧么?”宝玉一时摆脱不了雪雁,也急得满口胡柴起来。
“雪雁,放了他,让他去吧。”只听一个柔柔淡淡的声音,不知何时,薛宝钗已站在门外。
“二,二奶奶?”雪雁的脸刷的就白了,刚才自己一番话,多半是给她听去了。
看到宝钗,宝玉也有些羞惭,略略安分了些,挨到她身边,讪讪地说:“宝姐姐,我瞧了林妹妹就回来,不多耽搁,碧痕说她不在园子里了,见不着她,我心里怎样都不踏实的。”
宝钗通情达理的点了点头:“嗯,你自管去吧,我不拦你。”
宝玉大喜,又看她脸上不见一丝愠色,便放了胆子,拔腿就走。
没想到,宝钗又在他身后静静的说了一句:“只怕你去了,也见不着林妹妹。”
宝玉的脑子嗡的一响,硬刹住脚步,猛回过头来,瞪着宝钗问:“见不着了?为什么,是林妹妹果真搬出去了?”
宝钗淡淡的点了点头:“是的,林妹妹搬去个及妥当的地方养病了。”
宝玉真是如遭五雷轰顶,眼珠子也直了,许久才勉强挤出个笑容:“宝姐姐,你怕我去见林妹妹,才跟她们套了话,来哄我的不是?”
宝钗一甩袖子,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哄不哄的,你去了就知道。”
见宝钗说得真真的,宝玉又怔了好半晌,突然大叫一声“林妹妹”,发狂似的冲出门去。
“二爷,二爷,你慢着些啊!”袭人挣扎着过来,她对宝钗的做法万分不解,又不敢指责她,就只能一瘸一拐的追着宝玉去了。
宝钗阖了双目,长长的叹了口气,平静地对雪雁说:“你也跟了去吧,到底那里是你熟悉些儿,莫要怕,馆是极清静、干净的……”
雪雁早没了主意,听了宝钗吩咐,哪里还能多想,也跟着袭人一同追了上去。
院子里剩下的几个丫头,见平素温和沉静的二奶奶,此刻透着些古怪的神气,忙各自找了活干,避开了宝钗。
回到自己房中,宝钗整个人泄气了一般,跌坐在床沿,看着犹自挂着的喜幛、喜被,触目所及,无不一团喜气,她却眼眶发热,直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几日来,宝玉对自己曲意奉承,也算安分和乐的过日子,可一提起林妹妹,还是疯了傻了,不顾一切,只怕自己这个妻子,在他的心目中,永远是及不上林妹妹的。
这一点,宝钗虽有过幻想,也早有心理准备,她倒不是吃黛玉的醋,而是想着,既然以嫁了宝玉,自然该以丈夫、以这个家为重,总要想方设法让丈夫上进,振兴家道才好。
既然宝玉不能收心过正经日子,就干脆给他下一剂猛药,让他知道黛玉已离开贾府,或许再也不回来,彻底断了他的想头。
再者也不能瞒一世,迟早要叫他知道的,如若宝玉痴情入骨,这一去闹出天大的乱子,老太太、太太怎么责怪,自己也认了,只当是命数不好。
宝钗心中气苦,闭门呆坐,一任泪珠儿不住淌落下来。
正文25第二十四章
宝玉才跑到门外,就碰上迎面走来的薛姨妈,贾政衙门办公未归,她便先过来瞧女儿宝钗,见宝玉风风火火的跑来,忙拦住问:“我的儿,你这是要去哪儿,这样慌手慌脚的?”
宝玉只匆匆给她行了个礼:“去园子里呢,一会便回来!”
话音没落,人已跑出几丈远了。
薛姨妈望着他的背影,还未回神,门内又慌里慌张的跑出来两人,却是袭人和雪雁,前者跟她告了罪:“姨太太且进去稍坐,二奶奶在里间呢,我得追二爷去,太太莫怪。”
“哎,哎——”薛姨妈没来得及答应,袭人和雪雁也消失在假山后头了。
薛姨妈一头雾水,心内有些不安,这宝玉的病还不大清爽,可别是又出了什么事,想到这里,她也加快脚步,跨进院子,往宝玉和宝钗的房里去了。
窗子支起了一半,从外头看进去,薛姨妈见宝钗正低头刺绣,便在窗棂上敲了敲:“里头怪暗的,做针线也不把窗子开了?我刚才见袭人和雪雁撵着宝玉跑出去,怎么院子里也不见一个人?”
宝钗忙放下手上活计,开门将薛姨妈让了进来:“妈,你今儿怎么有空来?可也是巧,再过半月,就是嫂子的生日吧,我正想问你,哥哥可打算操办么?若有,我也该备办份大礼儿。”
薛姨妈听宝钗提到夏金桂的生日,不由鼻子一酸,心想她哥哥现还在牢中,也不知半月后出不出得来,还提什么替媳妇操办生日。
她只觉眼睛热热的,怕被女儿瞧出来,忙捧起宝钗的绣品,装作细细地看,嘴里问:“你这又是绣的什么,不要紧的活,叫丫鬟们做就成,咦?”
薛姨妈正抚摸着绸子上精致的花叶,可触手一片湿凉,感到奇怪,回头看了女儿一眼,发觉她把头扭开,像是不大敢看自己。
薛姨妈心下怀疑了三四分,放下绣品,起身到宝钗面前,低了头去察看她的神情,果然见眼睛还有些红肿,大吃一惊,忙问:“你这可怎么了,莫非是宝玉欺负你不成?前几日你婆婆还说,你两个已经,已经……”
“圆房”二字,她终究是说不出口,心里又急,便把宝钗重重扯了一把:“唉,你倒是跟我说呀,有什么委屈,我陪你到老太太、太太跟前说去,她们纵疼爱宝玉,慢待了你,我也是不依的!”
宝钗忙朝窗外张了张,将薛姨妈往内里拉了些,压了声音劝说:“妈,你别声张,没有的事。”
到底是做母亲的,一眼就能看出女儿笑得勉强,不肯信她,只追问:“莫要骗我,方才我就瞧宝玉大不对头,他是和你恼了才跑出去的么?都成了亲,该是个男人了,这又算得什么?”
“妈,妈!”宝钗焦急的摇晃薛姨妈的手臂,频频向外看,唯恐被人听见。
“好,那你且告诉我,宝玉是去了哪里,还要袭人和雪雁撵着?”薛姨妈不放心女儿,定要追问到底。
宝钗情知瞒不过,加之的确心苦,也想在母亲这里得些安慰,便挽了薛姨妈的手,叹了一口气:“他是……去了馆,瞧林妹妹去了。”
薛姨妈又是一惊:“林妹妹?你林妹妹不是搬去外头,静养辟邪了么?”
宝钗凄清一笑,幽幽地说:“任是搬去哪里,总搬不出他的心罢了。”
薛姨妈明白她的意思,胸口一恸,搂了宝钗在怀里,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真真是造孽,你哥哥是个男子,原指望他顶门立户,偏这般不争气,你倒是个好孩子,奈何是个女子,事事不能自主,唉……”
宝钗虽习惯了人前裝愚守拙,实则是个极聪慧的女子,一听薛姨妈这话不对,忙问:“妈,可是家里有事?是我哥哥又惹祸了,还是嫂子不安宁?”
薛姨妈情知瞒不了她,再者事发以来,她苦苦扛着,几乎快要崩溃,此刻搂着最亲的女儿,便再也忍不住,一把捶上自己的胸口,哭出声来:“莫要提了,你那不争气的哥哥,又在外头吃酒打死了人命,已被顺天府下到大牢里,直要把我也活活气死!”
宝钗大惊失色,赶紧扶了薛姨妈坐回床沿,将自己和宝玉暂丢在一旁,只追问哥哥的事:“那现在哥哥怎样了?顺天府的贾大人,和姨父府上颇有渊源,妈妈可去央了姨父么?”
薛姨妈稍稍收了泪,反过来宽慰女儿:“央是央过了,你姨父也答允尽力转圜,你薛蝌哥哥另在顺天府找了路子,银子是花费了些,兴许那孽障倒能够出来。”
宝钗仍不放心,又问:“是什么路子,薛蝌哥哥是极稳重的,可毕竟是人命官司啊?”
薛姨妈又一五一十的,将如何得莫师爷指点,收买了人给薛蟠顶罪之事,详细地告诉了女儿。
宝钗听候,低着头良久不语,薛姨妈有些着急:“怎么,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宝钗斟酌再三,才拉了薛姨妈的手说:“妈,我们固然想着给哥哥脱罪,但让人顶罪,终究不是善法,且不说欺瞒公堂,犯了律法,只万一那人中道反悔,将实情供了出来,哥哥就是罪上加罪啊。”
女儿的顾虑,薛姨妈何尝没有想到,只她万般束手无策,也只能走这一条路了。
“你哥哥是自作孽,将来有什么好歹,也是他自受。只是你这桩婚事,千万别是妈害了你才好!”
见老母神情凄怆,面容憔悴,眼角皱纹依稀又深了几分,宝钗也是疼在心里,不得不强做轻松的劝她:“妈你是知道的,宝玉一贯就实心任性,且跟林妹妹……情分又最厚,一时转不过来也不稀奇,只日子久了,习惯了,也就慢慢的淡了。”
听女儿这么一说,薛姨妈也觉有理,略略宽了心,问:“宝玉就这样冒冒失失去了馆,你不也跟去瞧瞧么?”
宝钗淡淡一笑:“不忙,袭人是极可靠的,有她跟着,宝玉必不至乱来。再说我若跟去,反倒像是我不乐意他见林妹妹,更要生出嫌隙了。”
薛姨妈无奈,也只能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唉,好孩子,真是难为你了……”
宝玉一路奔跑,到了大观园门口,由于院子里的姊妹,嫁的嫁,走的走,往来的人也少了,看门的只一个苍头,一个小厮,正在玩掷钱游戏。
突然宝玉跑到跟前,才惊得跳起来,忙打千儿不迭,却听劈头一声喝叱:“快闪开!”
那小厮还没反应过来,已被宝玉一把推开,眼睁睁的看着他从跟前跑过。
望着他的背影,小厮瞠目结舌,半晌才吐出口气:“公公,你瞧宝二爷今儿个是怎么了,大火烧了屁股似的?”
老苍头板了脸,才要教训他“莫在主子背后胡说”,又看见袭人和雪雁一前一后,同样是不搭话的跑进园子,登时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馆的粉垣已在前方,从墙头露出数楹修舍,被青青篁竹围着,显得格外的清幽宁静。
宝玉这才住了脚,笑着拍胸脯:“好了,这就到了,还跟先前一样嘛,却骗我说林妹妹不在了。”
他纵然欢喜,内里总是心虚,既想见,又无颜见黛玉,一脚踏上卵石铺成的小径,胸口便砰砰直跳,这馆原是他来惯了的,此时反“近乡情更怯”起来。
然而,当他走到两扇彤漆门扉前,立时呆住了,只见门上挂了把铜锁,细看已薄薄的蒙了层灰尘,明显有些日子无人碰过。
宝玉呆了一会,蓦的扑在门上,挥拳将门擂得山响,嘴里喊着:“紫鹃,紫鹃,快来开门!林妹妹,我来瞧你了,你怎样气恼,要打要骂都好,千万给我开个门!”
他敲得拳头发麻,喊的喉头泛腥,里头哪有一丁点儿声响?
不一会儿,袭人和雪雁也追了过来。
看到宝玉发狂一般,双颊通红,满脸是泪,仍叫着打着,嘴里不住地说疯话,袭人也吓坏了,顾不上雪雁在旁,从后头一把抱住宝玉,苦苦的劝他:“二爷,林姑娘真不在,你把门敲破也没用,不如好好的回去,等你病好了,林姑娘也自从外边回来了。”
谁知宝玉一听“把门敲破”,马上气急败坏的朝前一指,吩咐袭人:“林妹妹定是恼极了我,才不教人开门,你去喊人来把门开了,我看过了才信!”
袭人见他眼中尽是血丝和泪光,又是可怜,又是怕人,担心他更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只好先稳住他:“好好,雪雁,你快去请林大爷来开了门。”
雪雁忙答应了,慌慌张张的跑去找管事林之孝。
袭人又回过头来安抚宝玉:“可别再乱喊了,不管林妹妹在不在,她一向辣文清静,平日里你敢这样大呼小叫的?”
宝玉果然乖乖收了声,任由袭人牵着,在径边的一块大青石坐下,盯着紧闭的门扇,笑嘻嘻地说:“好,我不叫,林妹妹定是在里头昼寝,我要吵扰了她,更要生气了。”
却说黛玉早起,抄了几页经书后,又在莲花庵内信步走了一圈,感到有些乏了,她平时有昼寝的习惯,便跟紫鹃说,要在床上略歪一歪,午饭时分自然醒来。
紫鹃服侍她躺下,放好帐子,又点起一炉子甜香,这才关了门忙自己的。
她才跟庵里的姑子,在自种的菜畦中摘了些新鲜的青菜,用竹匾装了,趁着大太阳,放在院子里晒着。
闲聊时听黛玉说起,颇想念南边的小菜,正好她没穿过来时,也自小在常州长大,跟黛玉的家乡扬州倒是不远,口味也多有相似的。
左右闲着没事,就想着弄点儿腌菜干儿,自己和黛玉也都爱吃。
她正在院子里,趴地上,挨个的将晒得半干的青菜翻面,突然听见禅房那边传来一声惊叫:“宝玉,你,你——”
紫鹃赶忙丢了手里的活,跑到黛玉房前,径直推门进去,只见黛玉坐在床头,以手抚胸,面色苍白,满头大汗,瞪着眼喘气,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
正文26第二十五章
“姑娘,怎么了,可是做了噩梦?”紫鹃赶紧跑到床前问黛玉。
黛玉仍是喘,看着紫鹃的眼中,说不出是惊惶,还是悲哀,并不答话,只指了指桌上的茶壶,示意要喝水。
紫鹃忙要倒茶给她,一摸茶壶,却没有一丝儿热气,便歉意的对黛玉说:“姑娘且等一小会儿,我就去换了热的来。”
紫鹃捧了茶壶出门,黛玉这才颓然靠倒在床头,勉力调匀呼吸,手心仍捏了两把冷汗,整个身体的气力都被抽干了似的。
方才她正昼寝,迷迷糊糊地沿一条小径,走到一处所在,远远望去,粉墙青瓦,墙头千竿翠竹掩映,间或有大叶巴蕉随风摇摆,瞅着很是眼熟,再朝前几步,看见两扇闭锁的彤漆大门,才恍然想起,这不是馆么,我怎又回到园子里了?
黛玉一惊,旋身就要离去,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呼唤:“林妹妹,林妹妹,等我一等!”
她习惯的回头,果然见宝玉不知从何处跳出来,笑嘻嘻的向自己走来。
她先是一喜,正要迎上前去,蓦的又想到,宝玉不是已然娶了宝姐姐,自己万念俱灰,焚稿断情,为了他是死过一回了,既活转过来,昨日种种,便该洞彻看化,再不该招惹他,省得三人徒增烦恼。
这一省悟,黛玉强忍心头恸痛,走得更快,要将宝玉远远甩开。
没曾想,他直奔上来,拦在自己身前,二话不说,便紧紧地捉了手,一个劲的苦求:“妹妹你莫要走,只听我说几句话好么?”
黛玉挣扎着想要摆脱他,连连摇头:“不,我不要听,你快快放了手!”
宝玉神情惨淡,忽然展颜一笑:“好,你不要听,我也不说,我只把心给你看了。”
话未说完,他掌中忽然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小刀子,照准胸口位置,抬手刺了进去!
黛玉骇极了,放声惊叫,便从梦中惊醒。
尽管是个梦境,黛玉瞪着白惨惨的帐顶,犹自心有余悸,勉力劝服自己不要乱想,却还是忍不住担忧,这噩梦难道是个不祥的征兆?宝玉他,他莫不是……
黛玉猛的坐直了身子,用力甩了几下脑袋,头发散乱,被冷汗浸湿,贴在她苍白的面颊上。
紫鹃从小厨房换了热茶来,刚转过回廊,就见主持慈渡师父领了两名年长女尼,匆匆进了院子,面上似是惊喜,又似惶恐,见了自己便问:“紫鹃姑娘,林姑娘呢?这会子可得闲暇?”
“姑娘睡了一会才醒,正要茶吃呢。”
“快,快,让林姑娘准备准备,北静王爷派了府里的人来,给姑娘送礼物呢!”
“北静王府?来给姑娘送礼?”听了这话,紫鹃也着实吓了一跳。
“可不就是!”慈渡一指院门外,“是王府里一位极有体面的大娘,正在外头候着。”
“师父你且帮忙接着,姑娘才刚起身,还没来得及洗面换衣呢。”紫鹃也有些慌了,先拜托了慈渡师父,自己三步并两步的,奔黛玉的卧房而来。
“姑娘,姑娘,快起了!”紫鹃连声催促,推门而入。
黛玉还在发呆,被她叫得清醒过来,见紫鹃关了房门,放下茶壶,手脚麻利地从柜子里取了衣服,捧到跟前来让自己更衣,不觉奇怪:“咦,那衣服早上才穿,还是干净的,怎就要换了?”
“姑娘,好事!”紫鹃一面服侍黛玉穿衣,一面喜孜孜的说,“北静王爷遣了府上管事大娘来,特地给姑娘送礼,人和东西,都已在院子外头了。”
“呀,这,这怎么妥当?”此事全然不在黛玉意料之中,莲渡也是半点口风也无,乍然听见,她也有点儿忐忑起来。
见黛玉愣着,紫鹃忙过来帮她结衣带,“王爷既认了姑娘是同门师妹,便有些赏赐,也是人之常情,怎不妥当?”
数年前,宫里的元妃派人来颁赐端午节礼物,也是长辈拜领后,分派给众姊妹,她又何尝经历过这样的场面?
她对北静王爷印象尚好,存了几分敬意,但终究是不喜欢应酬,没奈何只得草草挽了头发,淡淡扫了娥眉,由紫鹃扶着,前去迎接王府来人。
慈渡等导引黛玉除了院门,果真院外的石砌下,站着三个粗壮的媳妇和婆子,为首一人约莫三十余岁,身穿暗青色罩衫,黑缎褙子,正垂手立着,看上去温和沉默,又隐隐透着一股干练之气。
见黛玉出来,这媳妇马上紧走几步,深深的敛衽一礼:“小妇人魏王氏,外子是北静郡王府上的总管事魏仁博,想来这位便是荣国府的林姑娘了?”
黛玉也略略垂首,还了一礼,轻声说:“魏大娘好。”
魏仁博家的忙道不敢,同时偷眼瞧黛玉,见她纤瘦窈窕,如弱柳扶风,容貌清丽,似芙蓉照水,心中暗暗称羡,先前还想哪家姑娘能得王爷如此看重,原来竟是这般出挑的人物。
她忙侧过身子,指着身后婆子手中捧着的两只漆盒,说:“王爷有话,日前来得匆忙,不曾备了见面之礼,今特挑几件物事,都是府里现有的,算不得贵重,只供姑娘雅玩罢了。”
黛玉本不想收,听了这话,更加谦让:“小女子承王爷厚恩容留,又亲来问候,已是十分感激,怎敢再要王爷的赏赐?还请大娘带了回去,上复王爷,恩典小女子拜领,只东西万不敢受的。”
魏仁博家的听了,会心一笑:“姑娘想来误会了,我来时王爷特地嘱咐,这几件东西并非赏赐,而是送给姑娘的礼物,送出之礼,怎有收回的道理?”
黛玉微微一怔,她却没有想过,这“赏赐”和“礼物”有什么区别,但听魏仁博家的一说,又觉其中似有深意。
魏仁博家的打开其中一只漆盒,取出一物,双手捧到黛玉跟前:“只这一件,王爷说姑娘必定喜爱的。”
黛玉不免好奇,仔细一看,却是一方端砚,虽造型古雅,也未见得有何特别之处,而且色泽暗沉,像是很有些年头了。
见黛玉眼神疑惑,想问又不敢开口,魏仁博家的便把砚台往前递了滴,柔声解释:“王爷说了,这方古砚,是十多年前,姑娘的令尊林大人,在教王爷读书时所用,后来林大人携了夫人到扬州赴任,王爷想念恩师,多年来一直收存着这方砚台。既是令尊之物,便转赠给了姑娘,权作一个念记吧。”
魏仁博家的口才甚好,和声细语,娓娓道来,黛玉先是吃惊,继而伤感,跟着是感激,最终不知不觉的,将砚台接了过来,轻轻摩挲,眼珠儿只在眼角打转。
魏仁博家的见情势对了,忙吩咐两个婆子:“将东西给林姑娘抬进院子!”
黛玉捧着父亲留下的古砚,心神恍惚,又悲又暖,也不及再阻拦,只得看着婆子们将两只漆盒都抬了进去。
紫鹃忙照看着婆子,将漆盒里的东西拣出,摆放在桌上,听魏仁博家的逐一说清,果然只是一盒宫制花笺,说是给姑娘写字用,两端湖水色和天青色的洋纱,说是给姑娘做夏裳穿,还有两盆垂丝白海棠,说清姑娘雅赏,都算不得贵重,只有一串碧玉数珠,颗颗浑圆,晶莹剔透,用黄绸垫着,一看便价值不菲。
黛玉既收了父亲留下的砚台,其他东西于礼便不能推辞,只能请魏仁博家的代为谢恩,并让紫鹃给了两个婆子赏钱。
紫鹃心想,姑娘虽是寄居在这庵里,承北静王爷和莲渡师父看重,更不能失了体面,于是出手就是每人二两银子的打赏,两婆子千恩万谢不迭。
待北静王府的人走了,紫鹃忙上来检视桌上的礼物,口中不住称赞:“姑娘你看,王爷果然是心细的人,选的礼物都这样雅致,不至于俗得让姑娘瞧也不瞧,只这一串项链,怕是要值许多钱呢?”
紫鹃拿起那串碧玉数珠,就要往黛玉脖子上套,赞不绝口:“这颜色,这光彩,配着姑娘的脸,真是漂亮极啦!”
黛玉原本只在意那方古砚,见紫鹃这么着,忙扭头闪避,忍不住也笑了:“这不是项链,是念珠呢,你仔细数数,不是五十四颗,便是四十二颗了。”
“咦,是吗?”紫鹃果真一五一十的数了起来,“真是四十二颗呢,这有什么说法么?”
“就是菩萨修行的四十二阶位,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等觉和妙觉。”
“可惜了,这么漂亮的珠子,不如做成项链。”紫鹃嘴里嘟哝,“北静王爷也真是的,其他礼物件件贴心,只这念珠子,不成真想姑娘天天数着念佛?”
黛玉笑了笑,不答话,依然来回看手里的砚台,她这几日抄写经文,却一向没有焚香念佛的习惯。
紫鹃反复摆弄着碧玉数珠,唉声叹气的像是十分遗憾,忽然她又叫了起来:“姑娘,既然这念珠你也用不上,我有个主意,你看成不成?”
“哦?什么主意,你且说说?”黛玉被她这么一咋呼,也看了过去。
“姑娘虽不念佛,老太太却是念佛的,这串珠子姑娘不用,不如送了给老太太?”
“啊……”
紫鹃的提议,好像令到黛玉一时惊呆,来到这寂寥的庵堂里,她最最思念的,便是外祖母了。
她深深理解,外祖母送了自己出来,也是万般无奈,她纵然满心凄楚,却没有半点怨恨,反而不时想起,宝玉病着,自己又走了,老人家不知该怎样伤心,她风烛残年的身子,可还经受得住?
她只在夜深人静时,独自泪洒衾被,到了人前,却又淡淡然,不显露一丝一毫在脸上。
此刻,骤然听紫鹃提起老太太,胸口又是一抽,忙别开了脸,装作随意地笑了笑:“嗯,那便送了吧。”
“太好了,我这两天就送了去!”
“紫鹃,怕是你这里呆的腻了,寻个藉口出去玩哩。”
黛玉为了不让伤痛形诸面上,故意打趣紫鹃;紫鹃肚子里也另有盘算,并不反驳,只乐呵呵的,仔细收起了那串珠子。
她才不是光想着让林姑娘表孝心呢,而是必须隔三差五的,回去刷个存在感,提醒贾府里的那帮人,别以为把人往这庵里一放,就不管不问了。
眼下北静王爷遣人给姑娘送礼,一看就知道颇费心思,还有如此珍贵的数珠,正好拿去给贾府里的人瞧瞧,他们不拿林姑娘当宝贝,北静王爷可看重得很呢,识相的早些儿把姑娘给接了回去是正理。
这在公共关系学上叫什么来着?对了,名人效应!
正文27第二十六章
荣国府专管田房事务的管事林之孝,听雪雁说了原由,忙跟着一起,慌慌张张的来到馆。
宝玉正由袭人守着,痴笑地坐在大石上等,一见林之孝来了,便一把拉住:“林大爷,快开了这门,妹妹定是还在里头,她们都哄我呢!”
林之孝不敢造次,只拿眼神瞅袭人,见她哀伤无奈的点了点头,只得从腰带上解了钥匙,打开门上的锁。
宝玉迫不及待的推门而入,口中还小心赔笑着说:“林妹妹,我这可就进来了?”
馆四下阒静,除了风过修竹和草间偶尔的促织鸣叫,哪里还有人答应他一声半声?
此时虽已是六月的初夏季节,却仍有一股清冷之气扑面而来。
宝玉又叫了几声,院子里依旧静悄悄的,他也有些慌了,再顾不得许多,提起衣袍,匆匆忙忙地冲上了抄廊。
本来廊下挂了几笼子鸟儿,有一只鹦哥是极聪明的,每次宝玉来,都会伶俐地冲里头叫:姑娘,宝玉来了,宝玉来了!
如今,花格子上的银钩还在,却不见一笼鸟儿,宝玉更是心凉,在原处转了几个圈,视野所及,除了林之孝、袭人、雪雁,更还有谁人?
宝玉怔了一霎,又扑向黛玉的闺房,门是掩着的,倒没有上锁,他径直推了进去,光线倾泻而入,照亮了大半个房间。
纱橱、书架、桌案、柜子,一如往日,只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
微风自外吹来,纱橱上的帐子飘飘荡荡,冷清之外,更添了一种似真似幻,今夕何夕的不确定感。
宝玉在门口,直着眼睛,呆立片刻,突然大叫“林妹妹”,不顾不管地冲进房内,把林之孝等人都吓住了。
他一面在房内乱翻乱找,一面又哭又笑的乱叫:“林妹妹,我知错了,求你出来吧,要?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