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打要骂都随意,只别让我再见不着你!”
他钻进书架背后,爬到桌案底下,甚至打开了柜子,简直恨不得将房内每一寸土地,都掀开来找。
袭人担心宝玉撞到哪里,只好没头苍蝇似地跟在身后,见他又跪在地上,撩起床围,探头进去,又是心痛,又是可笑,伸手去拉他:“傻子,林姑娘是什么人,怎会躲在床下?”
宝玉嬉笑说:“你莫忘了,晴雯才来时,就曾躲在床下唬我,兴许林妹妹也好玩呢……啊?”
他话未说话,跟着又是一声低呼,像是真给他发现了什么吃惊的东西。
“怎么了,里头真有什么?”袭人也顾不上许多,跟着他趴在地上,往床底下张望。
床下倒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有一只铜盆,盛了小半盆的灰烬,面上犹有一角没有烧尽的白帕子,隐约看得见几笔墨迹。
宝玉直勾勾的等着帕子上,一朵小小的梅花残瓣,他认得,这是自己遣了晴雯,给黛玉送去的三块旧帕子,其间深意,只有自己和黛玉明白。
如今黛玉人不见了,帕子也烧了,真是要断情绝意,永不相见了么?
看着半盆子冷灰,宝玉的胸口却宛如烈火焚烧,将铜盆整个儿拉了出来,双手再灰烬中一阵乱扒,叫着:“不能烧,不能烧啊,林妹妹你怎可以都烧尽了呢?”
纸灰被他扒得满地,一部分被风吹起,粘得到处都是,袭人见宝玉又疯了一般,也是急火攻心,只想铜盆抢了过来。
宝玉也不想让,两人来回拉扯,只听咣当一声,铜盆掉落在地,灰烬也尽数倾倒而出。
宝玉一时被吓呆住,跟着颓然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他终于相信,林妹妹不仅是走了,而且还狠了心,要将和自己的种种过往,焚烧得干干净净。
林之孝见场面混乱,袭人摔倒,宝玉只管坐在地上哭,没奈何只得上前搀扶。
他才蹲下,就看见一堆灰烬里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隐隐泛光,顺手扫去上层的纸灰,那里竟躺着一枚小小的卵状玉石。
雪雁是见过这东西的,当下惊叫起来:“玉!这不是宝二爷的玉么?”
袭人也赶忙扑过来看,犹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待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枚美玉,也只瞧了一眼,鼻腔便一阵酸热,霎时泪如雨下。
这可不正是“通灵宝玉”,宝玉的命根子么?莫名不见了这么些日子,累得宝二爷疯癫,阖府上下不得安宁,自己更不知悬了多少心,挨了多少骂。
原本都下了决意,即便宝玉这么疯傻一辈子,自己也跟定了伺候,没想到,“通灵宝玉”突然在这里出现!
丢玉的时候,府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细细找过了,自然也不拉下宝玉最常来的馆,当时并没有,这会子怎又有了呢,还是被埋在林姑娘烧的这一堆纸灰里?
尽管事情蹊跷,但袭人惊喜交集,哪还有心思细想,忙将通灵玉捧了给宝玉看:“宝玉,快瞧,你的玉,它可回来了,想来你的病就要大好啦!”
宝玉僵直的转过脖子,愣愣地瞥了一眼袭人手心,不见半点儿喜色,反而眼皮一翻,整个人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宝玉,宝玉!”
“二爷,二爷,你可醒醒?”
登时房内的人又哭又叫,乱作一团。
待宝玉悠悠醒转过来,已是躺在自己床上,看见床头坐着贾母,她身后则立着王夫人和宝钗,还有更后头看不清的不知几人。
“宝玉,你可醒了么?”先叫出来的是宝钗,她平素矜持,此时已掩不住惊喜。
贾母、王夫人毕竟有了年岁,纵然万分挂心,守了半日,都有些疲惫失神,被宝钗这么一叫,果然看见宝玉睁了眼,忙竞相扑倒床前,各自叫着“宝玉”、“我的儿”。
“老太太,太太,我怎会回了这里?”宝玉一一答应了,醒转后头一件事,仍是黛玉,便挣扎着要起来,“我只记得去了馆,却怎样都找林妹妹不到,她,她真是出了府去,再也不回来的么?”
他殷切的眼神,只望着贾母和王夫人,渴望极了能从她们口中,听到一个“不”字。
贾母和王夫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怎样答他。
黛玉只有舅家可靠,固然还是要回来的,可宝玉已成了亲,黛玉也绝无可能做妾,如再给了宝玉希望,一来对不住宝钗,二来岂非也误了他?
贾母毕竟是经事的人,只犹豫了一会,便点了点头,摆出认真的神气,说:“是,你林妹妹身子不好,换了个清净地静养,我正和你伯父、父亲商量着,给她寻个妥当的人家,嫁了之后,自然就少回来的。”
此话一出,宝钗等人固然是吓了一跳,不知真假,宝玉却如遭雷殛,呆在了当场。
他自醒来之后,便觉得脑子似乎清醒许多,清清楚楚地记着,如何贾母和凤姐都告诉自己要娶林妹妹,如何进了洞房,新娘却变成了宝姐姐,又如何宝姐姐对自己百般迁就照顾,自己终和她谐了鱼水之欢。
跟着就是听丫头们说起,林妹妹已离了馆,自己慌忙去找,果真人去楼空,徒留一盆子灰烬,却是将她过往的心血,连带自己的一片心意,都焚烧殆尽,真要将这亲厚得如同前世就带来的情分,一把火就勾销了么?
如今再听贾母也说这样的话,真是有如在滚烫的心房,再猛泼了一盆冰水,冷热交煎,痛楚得令他几欲昏厥。
只黛玉就此离去,一句半句的交待也没有,虽是自己娶宝姐姐有错在先,但终究不是本意,如果不跟林妹妹分辨清楚,让她就这样带了对自己的恨意,出府、嫁人,自此永不相见,自己便是死了也不甘心的!
宝玉突然支起身体,就在床头跪下,给贾母和王府叩下头去。
贾母忙不迭的要扶他,口中气急地数落:“有什么事好好说便是,何苦这么着?快,快,鸳鸯,扶了宝玉躺好。”
鸳鸯应声上前,宝玉却往后一缩,避开了她,依旧向贾母跪着:“只求老太太依我一件事,之后我必定乖乖孝顺,再不生事的。”
他说话古怪,但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眼神清澈,不似先前散乱。
贾母心头一喜,不大敢相信,只一把握住宝玉手臂,关切地问:“宝玉,你这可是大好了么?这,这玉可真是命根子,可千万莫要再丢了。”
她想起这几月来发生的事端,归根溯源,都是为了宝玉失玉惹起的,如今通灵玉回来了,宝玉眼见好了许多,先前所受的种种苦处,也都算不得什么了。
听贾母这话,宝玉不觉伸手扪胸,果然摸到硬硬的,暖暖的一块,掏出来一看,不是“通灵宝玉”又是什么?
王夫人、宝钗、袭人等都喜极流泪,但这远不是宝玉所关心,他只惦记着黛玉,于是又向贾母连连叩头:“老祖宗若是真疼我,便依了我这一回吧!”
贾母忙问:“只要你全好了,莫说一件事,便是十件百件,又有什么难的,只管说吧?”
“求老祖宗恩典,好歹让我再见林妹妹一见吧!”宝玉清晰、决意地说出这句话来,贾母、王夫人,以及满地下的人都惊住了。
而宝钗事先想到了些,只黯黯的低下头去,林妹妹已离开了,终究还不能教宝玉死心么?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新章前台不现实,伪更了两次顶出来……
正文28第二十七章
听了这话,贾母和王夫人俱是一愣,不由望向宝钗,见她脸上淡淡然的,并不显露丝毫愠色,心里又是感佩,又是疼惜,都怪宝玉不懂事,守着这样识大体的媳妇,偏偏还放不下黛玉。
于是贾母也半是哄,半是教训地对宝玉说:“你林妹妹既是在外养病,图的就是个清静,你又何苦再去扰她?再者你才好了些,也是要静养的,我只让你媳妇看着你,断不许到处乱跑的。”
谁知宝玉并不退让,仍跪在床上不住叩头:“老祖宗,老祖宗,求你依了我这一回,见过了林妹妹,她若再不睬我,我也便不想了,安心塌地地呆在这府里,哪儿也不去一步!”
听宝玉说得如此哀伤恳切,贾母岂有不心疼的,只她虽一向辣文宝玉,在大事上却极有拿捏,不让他恣意任性的,这事如果贸然答应了他,不仅是误了宝玉,误了宝钗,还误了黛玉!
为了贾府,为了钟爱的嫡孙,贾母已愧对了外孙女儿,心中无比歉疚,当然不想再令她受到丁点的伤害。
主意拿定,贾母也不再劝慰宝玉,而是板起面孔,极严肃地教训:“莫说我不想你搅扰你林妹妹,便是我答允了,那地方也不是你随意能去的!”
贾母鲜少对自己作色,加上听她说得厉害,宝玉也惶恐不解:“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林妹妹能去,我却不能去?”
宝钗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在嘴唇上轻轻咬了一下,又垂首不语。
“是北静王爷的家庙,专建了给他出家的王妃修行的,你林妹妹既是去养病,也是陪伴这位娘娘,你说你一个无职外男,能得进去吗?”
“啊……”
贾母为了断宝玉的念头,把心一横,道出了真相,果然宝玉霎时瞪大了眼睛,张口结舌,即是一声惊呼,也只卡在了喉头。
北静王府他是去过三两回的,北静王爷素来对他青眼有加,不仅是重礼相赠,还领他登堂入室,到花园看花戏鱼,到书房赏玩字画,还邀了他和门下请客闲谈,丝毫不拿架子的。
但宝玉此刻人已清醒,深知北静王善待自己是一回事,但森严的立法规矩,又是另一回事,王爷待自己越好,自己就更不该逾礼,那家庙既然是前王妃的清修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踏入半步的!
否则,便是对王爷、王妃的大不敬,莫说见不着林妹妹,只怕北静王盛怒之下,连大老爷、老爷、珍大哥,甚至宁荣两府都要受牵连。
宝玉虽然人瞧着沮丧,激动的神情总算也慢慢冷下来,贾母忙趁势抚慰他:“你是好孩子,既知道去不得,就好生在家里将养着,等身子和精神都好些儿了,好歹将书本捡捡,教你老子,你媳妇也高兴高兴。”贾母说着,特地看了宝钗一眼,以示自己明白她的苦心。
贾母先前因宝玉还小,只管一味娇宠,现在眼见他成了亲,宝钗又懂事,加上近来日觉两府子弟或骄奢滛逸,或游手好闲,或不学无术,她虽早不管家,但看在眼中,未免担心起来。
她再怎样溺爱宝玉,也是希望他能成才,将来能振兴家业,支撑门楣的,总不能一辈子都小孩子一般。
王夫人听贾母也这样说,顿时大松口气,忙着附和:“老太太说得很是,你们可都听见了?”
她这话既是对宝玉说,同时眼睛也在看着宝钗,宝钗纵然心头烦恼不开,也只得应了声:“是”。
宝玉则低着头,默不作声,听宝钗应是,他也低低答了一声。
贾母只当他被自己的话说通,又想他久病初愈,撑不住众人打扰,便吩咐袭人等细心照料,不得大意之后,自己也打算离开,到佛堂去念一通经,拜谢神佛庇佑,通灵宝玉失而复得,宝玉不药而愈,还望他自此越发的好起来。
王夫人跟贾母一般心思,也嘱咐宝钗几句,跟了出来。
贾母才走到门外,就看见自己屋里的丫鬟琥珀,低头绞着衣带,在廊下小步走来走去,像是很着急的模样,鸳鸯已先一步叫她:“琥珀,你怎么来了,可是屋里有什么事么?”
琥珀看了一眼贾母身后的王夫人,神情怯怯的,不大敢说话的样子。
鸳鸯也奇怪,不敢自主,便向贾母投以征询的眼神。
贾母拄着拐杖,走下台阶,到了庭院中央,离大屋稍远,料定里头的人听不见了,才问琥珀:“到底什么事,有这般难说?”
琥珀这才挨近贾母,轻轻说了一句:“老太太,紫鹃来了,在屋那头等着呢。”
“紫鹃?跟林丫头去了的丫鬟么?”贾母犹自不大敢信,又追问了一句。
“是……”琥珀面色微白,目光闪烁,似乎相当害怕。
贾母虽先是一惊,继而却是高兴。
黛玉去了有些日子,她老病之身,要顾着宝玉这一头,还不想引起家人胡猜,因此没有去探望黛玉,心中格外牵挂着,不知道她在莲花庵中一切可好,此刻听说紫鹃来了,立时精神一振,反而走得快了,鸳鸯连忙赶上搀扶着。
只王夫人颇费踌躇,她自然也是挂念黛玉,但终究不如贾母,且仍害怕黛玉和紫鹃身上发生过的那些诡事。
再说宝玉的通灵玉,明明丢了好些时候,两府上下都找遍了,只差没掘地三尺,始终不见踪影,为何会在馆中出现,还是被埋在黛玉死时那晚,烧出来的一盆子灰烬中?
她越想越是心惊,只得推说身体不适,向贾母告罪:“我感觉有些头昏,就不跟过去了,老太太帮着我多叮咛紫鹃几句,外甥女儿要什么吃的用的,只管跟凤丫头要去。”
贾母听了微有些不满,也不勉强她,只淡淡的说:“你回屋歇着吧,林丫头缺少什么,只我这里拿了便是,凤丫头也病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王夫人讪讪的应了是,由彩云扶着,匆匆回房去了。
却原来凤姐小产之后,便有了下红之症,时好时坏,这两日宝玉黛玉的事忙做一团,更觉严重了,浑身无力,躺在床上,也不大能理事,仍由探春、平儿从旁协助。
贾母由琥珀领着,来到她平素和孙辈们逗乐玩耍的小花厅,果然看见紫鹃的背影站在庭上,听到外头的动静,马上走到贾母跟前,盈盈的拜倒,口称:“给老太太请安啦。”
贾母忙叫起来,仔细打量她,这一去半月余,紫鹃晒黑了些,面庞却更显健康丰润,由此想到黛玉,又是高兴,又是心急,忙在厅上坐了,又命人搬来个矮凳,让紫鹃在自己脚边坐了。
紫鹃再三推辞,要站着回话,贾母说我有好些话要问你呢,你坐着我也方便,她方才坐了,略略侧身,等候贾母的问话。
贾母见紫鹃安静得体的模样,暗自称赞。想她才死而复生的那一两日,满口胡话,行动也尽是古怪,这才几天,不只全好了,还比先前更加伶俐,有这样的丫头在身边伺候着,自己也可略略放心。
贾母坚持让紫鹃喝了半盅茶,这才问:“可是林丫头遣你回来的么?她在庵里头可还好?缺什么东西没有?王妃娘娘又怎样看待她的?”
她挂念外孙女儿,一口气问了好些问题。
紫鹃笑着待她问完,才不紧不慢的回答:“好叫老太太放心,姑娘一切都好,不只饭多吃了,夜里也不大咳了,先前的王妃莲渡师父极喜欢姑娘,姑娘替莲渡师父抄经,师父也也试试讲些经文给姑娘听,两人几乎每日里都要见的。姑娘什么也不缺,打发我回府里来,反是给老太太、太太和姑娘们送东西的。”
紫鹃口齿流畅,有条不紊,说得贾母先是欣慰不已,听到最后,又感到好奇:“送东西?林丫头有什么东西给我?”
紫鹃打开了随身携带的提盒,先指着里头十来个比拳头略大点儿的瓦坛,说:“这是姑娘吩咐我腌制的一些南边小菜,拿给太太、奶奶和姑娘们开胃,用的是庵里自种的菜蔬,是极新鲜的。单有这个,是姑娘转送给了老太太。”
贾母接了过来,见是一只十分精致的檀木匣子,才掀开来,便觉光华灿灿,照耀眉睫,定神一看,却是一串碧玉碧玉数珠,静静的躺在黄段子上,更衬得莹润喜人。
站在贾母身后的鸳鸯,也是眼睛一亮,不禁掩口“呀”的惊呼出声。
贾母平生见过珍宝无数,也着实吃了一惊:“这,这是林丫头给我的?她却是从哪里得来?”
紫鹃见效果达到,心里暗暗得意,表面上仍不慌不忙:“是北静王爷送给姑娘的,姑娘一片孝心,知道老太太一向念佛,便让我送了来给老太太。”
贾母闻言,更加讶异,忙问:“北静王爷送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将黛玉送去莲花庵,靠的是张道士的引荐,黛玉能得王妃喜欢,在庵中踏实住下,贾母已深感万幸,又如何敢想,堂堂郡王,会给一个寄居在他家庙的女子送礼?
更有一层,连贾母也不敢细想,王爷喜欢宝玉,也就罢了,黛玉终究是闺阁里的姑娘,王爷身份再尊贵,也是外男,莫名的送她如此贵重之礼,到底是不大妥当。
紫鹃察言观色,知道贾母在担忧什么,便将黛玉的父亲林海大人,怎么十多年前做过王爷的老师,王爷十分念旧,亲来探望了姑娘,谈起过往渊源,都唏嘘不已。姑娘应对得体,王爷和莲渡师父很是喜欢,又怜惜姑娘孤苦,当场就认了这个师妹,回头就差王府的管家奶奶魏大娘,送了一份礼物来,又把礼物分别有什么,一五一十的说给贾母听。
女婿先前教过先北静王爷的公子,贾母是知道的,但年头久远,连她都淡忘干净了,没曾想王爷还如此有心。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听紫鹃说道,王爷和前王妃都“怜惜姑娘孤苦”,她胸口不禁咯噔一跳。
这魏仁博是北静王府总管事,王爷既派了管家娘子给黛玉送礼,足见对她极为看重。
自己送了黛玉出去,虽说是万般无奈,但在外人看来,终也是薄情了些,北静王爷夫妇都顾念旧情,喜欢黛玉,可千万莫要认为贾府绝情寡恩,将生了病的外甥女儿硬推出去,只要在北静王爷心里存了这芥蒂,那对贾府上下,特别是在朝为官的,只怕多是不好。”
好在紫鹃继续又说:“姑娘拜领之后,回禀了莲渡师父,说是心中最惦记的,就是老太太,老太太素来也最疼姑娘,姑娘没有什么东西可孝顺的,就想将这念珠转送给老太太,莲渡师父赞姑娘有孝心,欣然答应了呢。”
贾母听了,稍稍宽心之余,更感到惭愧。
自己从前只道是林丫头任性,宝丫头宽和,没曾想外孙女儿这般识大体,不只没有再北静王夫妇面前有半句怨言,反而对自己一片孝心,处处维护舅家,自己对她,真是忒狠心了。
贾母摩挲着手里的念珠,晶莹温润,宛如外孙女儿哀伤清澈的眼神,鼻子一酸,险些儿就要掉下泪来,忙掏出帕子,揩了揩眼角,将碧玉数珠装回盒子,小心的交给鸳鸯收好,回头又对紫鹃说:“好孩子,你回去告诉林丫头,亏了她有心,我很是高兴,让她安心养着,听莲渡师父的话,莫要多想心事,我这里不多时就接了她回来。”
紫鹃目的达到,心里头乐得很,偏不在脸上表露出来,反而虚晃一枪,以退为进:“姑娘说了,莲花庵很好,又受了王爷和莲渡师父照拂,老太太倒不急着来接,只等诸事都方便了再说不迟。”
“不不,我必定要早去接的,外头再好,王爷夫妇再和气,她一人在外,我终究是不放心的!”
紫鹃听了,差点儿没从心里笑开花来,面上仍是安安静静的:“知道啦,我回去便说给姑娘知道,老太太也十分想念她的。姑娘还惦记着她的几笼子鸟儿,让务必到三姑娘出瞧瞧,老太太若没有其他吩咐的,我这可就去啦?”
贾母频频点头:“你去吧,就在三姑娘处吃了饭,回头还来我这里,我还有话细细问你呢。”
“是。”紫鹃捧了两坛子腌菜,用手帕包了,从贾母屋里出来,就往大观园的秋爽斋去了。
紫鹃要去探春那里,除了她豪爽义气,在自己和黛玉处境最艰难之际,头一个敢来馆探望之外,还因为探春在众姊妹中最是能干,说话也最有分量,纵然迟早要嫁了出去,但只要她在家一日,心里还惦记着姑娘,对姑娘来说,总是大大有好处。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狗血开始,林妹妹见到她的情敌了……
正文29第二十八章
紫鹃一路脚步轻快,想着一会儿见了探春说些什么,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这才“认识”林黛玉多久,竟如此替她着想,这份苦心,都快赶上对柳婷婷了,唉,不知道自己穿过来之后,这个二十一世纪的“林妹妹”又怎样了?
原本以为,柳婷婷那长相,那性子,活脱脱就是个林妹妹,然而跟真正的林黛玉相处一段时日,才发觉她远不是自己先前理解的那样。
黛玉固然身子柔弱,内心敏感,伤春悲秋,见风是雨,看着像个纸糊的美人灯笼,实则自有她坚强明智的一面。
同样把心紧紧系在一个男人身上,同样是被他无情的抛弃,柳婷婷就疯疯傻傻,要死要活,结果连带着还把闺蜜给坑了。
林黛玉就不一样了,虽然她也为宝玉流泪、呕血,焚稿断情,甚至离魂出窍,但死过一回之后,面临着比失恋更难堪,更痛楚的处境,她反而能坦然接受,随遇而安,这一份柔性的坚强,真是让紫鹃刮目相看。
自己对她好,除了希望在这个世界有个靠山,以及这个身体里留下的,来自真正紫鹃的深厚感情之外,或许也出于对这份坚强的同情和钦佩吧?
紫鹃仰起头,向着湛蓝色的高天流云,嗨的一声,将这几日来,胸口郁积的闷气,尽数畅快的吐了出来。
从贾母的住处,进大观园,去往秋爽斋,先要经过馆,好歹紫鹃也在这里住过,看到那一线粉垣,也不觉放慢脚步,翘首望去。
咦,哪里怎么会有个人?紫鹃发现馆门前,逡巡不去的身影,大感奇怪。
自从黛玉和自己死而复生,可以说园子里人人都避着馆走,除非迫不得已,压根没几个人敢主动上门。
这会子里头没人了,不更冷清清,凉飕飕的,又会是谁有胆呆在那儿呢?
紫鹃好奇得很,便上了岔道,朝馆走去,到离门十来丈远的地方,看清了原来是个瘦小的丫鬟,正扒在门上,似乎透过门缝往里瞧。
紫鹃走近了,突然在她身后喊了一嗓子:“喂,你在看什么?”
“哎呀!”那小丫头显然是吓到了,整个人跳转过来,和紫鹃一照面,刷的脸都白了,流露出惊恐万分的神气。
紫鹃见她吓成这样,稍缓和了面色和口气:“你不用怕,我不告诉别人,但里头早已空了,你若是想偷点儿值钱的东西,还是趁早死心了吧。”
那丫鬟仍直勾勾的瞪着紫鹃,像是完全没在听她说话,只哆嗦着嘴唇,颤声叫着:“紫,紫鹃姐姐,你,你们可回来了?”
听那丫鬟叫出自己的名字,还搭了个姐姐的称呼,紫鹃头一歪,疑惑地问:“你又是谁?”
那丫鬟正是雪雁,找回了通灵玉,宝玉眼看也不傻了,满屋子上下都一片欢喜。
尤其是碧痕,心情大好了,便来向雪雁道歉,说是刚才心里为了宝二爷急,才说话没遮拦。
硬推了雪雁出去,让她只管去园子里逛逛散心,今天该她做的活,全由自己代劳了。
雪雁无奈,只好出来了,可一脚踏进大观园,便情不自禁往馆的路上走。
她知道那里已经没人了,可正因为林姑娘和紫鹃姐姐都不在,王嬷嬷也暂搬去稻香村,珠大奶奶那里照料着,才敢壮起胆子,过来瞧上一眼,否则只要见到任意一人,她就要羞愧得无地自容了。
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竟然会在这里遇上紫鹃!
和紫鹃姐姐一起服侍姑娘,也有六七个年头了,她一开口却问自己是谁,而且那副猜疑的神气,必定是心中还怨恨着自己,故意做出来的。
想着这里,雪雁的泪水登时簌簌落下
紫鹃越发奇怪,不过是问一声罢了,就真把这小丫鬟给吓哭了?
瞧她楚楚可怜的样子,紫鹃无奈地耸了耸肩:“我不过是问你名字,又不是真要去告诉别人,你不说就算啦,这闲事我才懒得管呢。”
她说完就走,雪雁急了,忙小跑着追上去,嘴里喊着:“紫鹃姐姐,等我一等,我,我是雪雁啊!”
雪雁太想知道黛玉的消息,哪怕再受紫鹃讥讽也不顾了。
听到“雪雁”二字,紫鹃也是一愕,立马转过头来,盯着眼前怯生生的小丫鬟。
这就是雪雁?林姑娘自小从南边带来的丫头?本以为她会挑着高枝儿飞,是多精明伶俐的人呢,没想到这么个受气包似的?
话说回来了,她先前放着半死不活的林黛玉不管,去扶薛宝钗拜堂,这会子黛玉人都走了,她又巴巴地跑回来做什么?
雪雁见紫鹃停下,仍是一脸狐疑的望着自己,抹了一把泪,强作笑颜:“我就是想着姑娘,才回来瞧瞧的,紫鹃姐姐,姑娘她,她这些时日,可还好么?”
原来她是挂念林姑娘,这才跑回馆这边的?而且她鬼鬼祟祟的模样,八成也瞒着别人的。
瞧这情形不像作假,这小丫头,就算是攀高枝儿,倒也不算是全没良心的。
对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苦恼,独自摸爬滚打过来的紫鹃,是太理解不过了。雪雁一个小丫鬟,还不是贾府的家生子儿,伴着个随时会倒的靠山,又怎有胆子抗拒王熙凤那样厉害的当家奶奶?
当时那个紫鹃怎样硬气,自己是不知道了,可如果换作自己是雪雁,能做到什么份上,还真不敢就说大话。
哎,也就是个可怜人,何苦去再去奚落她呢?
紫鹃想通了,心坎也就软了,也冲雪雁笑了笑:“对不住,我不是生你的气,而是没大好,头脑昏昏的,常认错人呢。姑娘在外头比府里自在,身子也比从前清爽了,你甭惦记着。”
紫鹃忽然对自己和颜软语,又听她说还没大好,雪雁鼻腔一酸,胸口一暖,忍不住脱口而出:“紫鹃姐姐,你,你带了我出去吧,我宁愿到外头去伺候姑娘!”
紫鹃有些感动,但还是摇了摇头:“别傻了,宝二爷和宝二奶奶那边,哪里就肯放呢?,你做好自己的事就成,省得遭人说闲话。就这样,我还有事要走啦。”
她怕雪雁纠缠,节外生枝,撂下一句叮嘱就匆匆走了,任由雪雁在身后一声声急切地呼唤。
这一日,紫鹃走了之后,两个婆子忙着洗晒衣服,打扫院子,黛玉感到些无聊,正好手头上的经文又抄好一卷,便打算拿去给莲渡。
黛玉到了前头院子,走到走廊尽头,莲渡平常抄经、念诵的禅房,在窗下望里一张,桌案前却空无一人。
莫非是到前头大殿去了,又或者找住持师父叙话?
黛玉稍犹豫了一会,又想回自己住处,刚下了石砌,听见有人在上边唤她,抬头一看,果然是翠儿在楼上凭栏招手。
“林姑娘,林姑娘,师父在这里呢。”
“哦……”
翠儿已出声招呼,黛玉只好上了二楼,翠儿早在楼梯口迎候,手里还捧了个茶盘,下巴一指里头一间禅房:“师父在呢。”
黛玉见茶盘上托了两个茶盅,马上明白过来:“莲渡师父是有客么,那我明儿个再来。”
她才要走,又被翠儿叫住:“哎,林姑娘,你别走呀,不是客人呢。”
“不是客人?”黛玉微感诧异,随即想到可能是庵里的哪位师父。
“来呀,林姑娘,每回师父见着你,都很欢喜呢。”翠儿又在热情的催请。
既是庵里的师父,一同坐着说说话,倒也无妨,加上翠儿再三的请,黛玉不好意思再推辞,便跟了她来了莲渡待客的禅房。
才到了门口,房内便传出一串清脆的笑着,像是个年轻的女子,且听着耳生。
黛玉又犹豫驻足,翠儿已先她一步,欢天喜地的对里头的人说:“师父,林姑娘来啦!”
莲渡忙答应:“是林姑娘么,快请进来坐吧。”
翠儿站在门口,笑盈盈地侧身让客,这下黛玉再不能退,只好进了禅房。
里头两人同时站起来,左首是莲渡,另一个则是位宫髻霓裳的女子,果然年纪甚轻,约莫二十上下,身材高挑,瓜子面庞,柳叶眉,春水目,一点樱桃般的朱唇,只浅浅含笑,便有一股说不出的妩媚风情。
黛玉和她对视一眼,彼此眼中均有些异色。
黛玉是猜测她的身份,那女子则是惊讶,在这僻静的庵堂之中,竟会有如此一位绝美的佳人?
她素来自诩美丽,但和眼前芙蓉照水一般雅静、灵秀的少女一比,未免也暗暗自愧不如。
被那女子盯着看久了些,黛玉也有点儿局促,莲渡忙安排她们见礼:“曼妹,这是荣国府二位贾大人的令甥女林姑娘,林姑娘,这位是王爷的妾室陆夫人。”
黛玉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翠儿说“不是客人”。北静王爷的妾室,来到王府家庙,探望先前的正室,自然算不得客人。
她忙躬身给陆夫人福了一福:“不知是夫人在此,多有打扰了。”
陆夫人还未开口,莲渡先笑着说:“我和曼妹,也就是寻常闲聊,怎说得上打扰不打扰的?”
陆夫人又走前两步,对着黛玉上上下下的打量,忽然拉了她的手,口中赞叹,眼中却似有遗憾:“若不是今日凑巧,我还真不知庵堂里,竟住着个天仙一般的人物,怎没听王爷和姐姐提起?林姑娘也是在这庵堂之中清修的么?”
黛玉被个太过热情的陌生人拉着,又不住的赞美,更觉尴尬,又被陆夫人问到隐痛处,登时不知该怎样回答。
好在莲渡及时替黛玉解围,先对陆夫人说:“林姑娘自小多病,她外祖母贾太夫人信佛,便想让林姑娘在庵堂将养一阵,或许托了佛祖庇佑,身子也能快好起来。王爷和荣国府是世交,就正好请了林姑娘过来,暂时陪伴我一阵。”
跟着又对黛玉说:“林姑娘也过来坐吧,都别站着说话。”
黛玉应了声“是”,趁势不动声色的,将手指从陆夫人掌中轻轻抽出,走到莲渡身边,将经书捧给她:“莲渡师父,这是新抄好的一卷经文。”
莲渡笑着接过,说:“真是有劳林姑娘了,对啦,上次你抄写的那卷经文,我送了王爷,他不日便要远赴边塞,一路恐多有险阻,他带在身边,也好辟邪护身了。”
黛玉微微一呆,莲渡将自己手抄的经文,交给了北静王爷?
此举有何不妥,她也说不上来,只莫名的耳根一热,听见身边陆夫人一声轻噫,像是感到意外,又没有开口发问。
这位陆夫人,就是北静郡王的妾室陆曼兮了。
她原本是忠顺王府一位奶娘之女,自幼就随母住在王府,出落得如花似玉,能歌善舞。
北静王二十岁生日时,忠顺亲王就将陆曼兮相赠,水溶难以推托,只好收作妾室,好在陆曼兮温婉大方,做人玲珑,跟王府上下人等,都相处得很是不错。
正文30第二十九章
有陆夫人在座,尽管她也很和气,还不住的夸赞自己美丽,字写得好,通身大家闺秀的气派,反倒使黛玉更不自在,草草应答了几句,便向二人告辞。
陆曼兮忙起身相送,不无歉意的说:“不知林姑娘住在这里,也没带什么见面礼儿,林姑娘如此人物,要随意送些钗环首饰,未免就俗了。”
黛玉倒没想到这一层,听她这样说,只得笑了笑,低声谦让:“不必,夫人的心意黛玉领了……”
“应该的,下一回我还来,只不知道姑娘喜欢什么?”
陆曼兮的热情,让黛玉有些难以消受,正不知怎样再推,一旁的莲渡过来说:“曼妹也不必忙了,王爷早送了见面礼儿给林姑娘,你们是一家的,备一份礼就成了。”
黛玉连忙称是:“是是,夫人真别另外费心了。”
陆曼兮却柳眉一扬,似乎很意外的模样:“呀,王爷送过了么?只不知道是有哪些东西,林姑娘可还喜欢?”
她问得唐突,黛玉未免尴尬,无奈含糊其辞地勉强笑答:“嗯,多谢王爷、夫人的恩典……”
陆曼兮又格格的笑起来,问莲渡:“这恩典只是王爷的呢。姐姐,你可觉得有趣么?王爷从前送我们的,无非也就是衣裳钗环,几时会懂起女孩子心思了?”
她这一番话半含了酸意,听得黛玉更是满心不快,又不能表露出来,只想着快快离去。
果然莲渡也正色地说:“曼妹,林姑娘是客人,这些话你只管打趣王爷,却别在她跟前混说。”
陆曼兮像是对她仍有些害怕,面色一红,讪讪的应了声:“是……”
莲渡走到黛玉跟前,执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曼妹平日就爱说笑,家里都是说惯了的,一时没留意,姑娘莫放心上。”
黛玉心下感激,赶紧说了声不妨事,向莲渡和陆夫人告辞,出门之后才大松了口。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