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你取消对涂虹一的处罚!”
“鹭鸶,你敢要挟先生?虹一他犯了错误,理应受罚,”
“那我掏鸟窝,也算是犯错误,先生你要罚我什么?”先生从来不罚他心目中的好学生,这一点也让我觉得不公平,虽然他是偏向我这一边的。
“鹭鸶,你下来!你下来,我不追究你就是了!”
“那涂虹一呢?”
“犯错岂能姑息?鹭鸶,你快点下来!”
“不下!先生你不近人情!”
不晓得什么时候,学生们全都聚过来看热闹,在树下叽叽喳喳的,像另一群雏鸟。
先生很是生气,而我因为先生偏颇不公的对待大为光火,完全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说什么也不下去。
日头越来越高,晒得人浑身发烫,先生渐渐也没了耐心,就在这个时候,我手里的鸟儿做了一件火上浇油的事情。
它“喳喳”叫了两声,“噗”地拉了一泡屎,不偏不倚,刚好掉在先生脑门上。
“鹭鸶!你给我下来!马上!”先生气得都哆嗦了。
“我不!”我无比坚定。
“鹭鸶,鹭鸶,你先下来!”涂虹一也扯着嗓子叫我,我只当没听见。
我就是这样,偏执,暴躁,一根筋,从来不懂什么叫矜持,我只是坚持我认为对的事情。
我只看我想要见到的风景,那才是我坚信的美好。
两个人的老城墙
那天的场面最后闹得半条街的人都来瞧热闹,闹哄哄地围着先生家的院墙。
先生是读书人,惜脸面,我这样软硬不吃的家伙可把他气得半死,偏偏又是他喜爱的好学生,舍不得责打恐吓,两个人便一上一下地僵持着。最后不知哪家街坊去叫了我娘亲来,娘亲一见这阵仗,顿时就火了,叫吉天儿把我揪了下来,上来二话不说便拧耳朵,一路拖回家去。
我被先生遣回家反省十日,娘亲十分干脆地禁了我的足,关在巧哥儿住的那间厢房旁边的小屋里,说是关足十日才准许我出来。
娘亲是真动了气,我也晓得没甚好辩解的,安生待够十天便是了。
只是十天比我预想的久,除了吃喝拉撒就得窝在那阴仄仄的小屋子里,我又是疯惯了的脾性,哪里呆得住!
刚给关了两天我屁股就毛了,好像一挨凳子就痒。于是爬爬桌子,够够房梁,偷偷趁吃完饭捎带出来一点食物碎渣渣喂门槛下边的蚂蚁……
就这么又打发了一天半,到了半夜里我怎么都睡不着,扒着小窗户望眼欲穿。月光洒了一地,像是银色的雪,又像是鹭鸶鸟身上的羽毛。
唉,要是这时候闵秋宵在我跟前儿就好了,他有一肚子的笑话能讲,和他说话最能解闷儿了。
可眼下他远在千里外的杭州,我上哪儿听他的笑话去?
这老天爷真残忍,越是好朋友,越不叫人家在一块儿,碍着它的眼了么?还是自己没朋友,见着人家玩乐就眼红嫉妒?呸!老天爷,我恨你!恨你不叫我和那可恶的大夫人斗,恨你叫我离开了闵秋宵和白鹭洲!
我想着想着,心里竟生出几分酸楚来,再加上这几天闭门思过受的这罪,慢慢的又变成了怨气,想想那个涂虹一,平时爬院墙不是挺敏捷的么?现在居然也不来看看我,亏了我还替他打抱不平!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我忿忿地想着。
不一会儿,眼眶居然有点湿了,鼻子也酸,忙吸了吸鼻涕,又抬手揉了揉眼睛。
还没撂下手,就听见窗棂上“啪嗒”一声响。
一抬头,就见那个少年在墙头上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月光落满肩头。
他招手叫我出来,我便轻轻地从小窗子里爬出来,一眼便瞧见他怀里鼓鼓囊囊的,不晓得揣了什么东西。
我刚要问,他便笑眯眯地道:“我早听盛春说,你给关在家里禁足呢。怎么样?这好几天,憋坏了吧?”
见我瞪眼,他忙又道:“莫气莫气,我带你去玩,可好?”
“去哪里玩?”
“你去了便知。”
“不去,万一叫你拐了去怎么办?”
“我是那样的坏蛋么?再说,以你的身手,我如何能占得上风?咱们出去转一转,等黎明前回来便好。”他一脸委屈。
我想想也是,便跟着他爬上墙头,溜之大吉。
此时不过丑时,月光又明的很,一条大路给照得明晃晃的,一切都显得分外宁静。我和涂虹一手拉手地跑,压低声音说话,压低声音嬉笑,“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撞在两侧墙上,惹得不知谁家的狗儿一个劲儿地吠。
他说每次他被家里的老太太罚禁足,到了半夜总会偷偷溜出来,起先总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晃荡,渐渐地便发现了这个好去处。
“要我说,哪里都比不上我的白鹭洲。”我嗤之以鼻,但心中忽然一动,想起另外一个地方来,定是绝佳去处,便拉着涂虹一要改变地点。
他却不依。
两个人僵持不下,干脆拿丢铜板来决定。正面听我的,反面听他的。
结果抛出来是反面。我只好不情愿地被拉着走。
却没想到越走越熟悉,等远远见着那黑黢黢的影子,我开心极了,把涂虹一的手捏得紧紧的,力道之大,让不明所以的他几乎痛叫出来。
“你要掐死我吗?”他使劲甩开我的钳制。
我没理他,兀自往前走去。
我都好久没来了,这儿却一丁点都没变。
老城墙静静地立在月光下,仿佛安详的老人注视着自己淘气的孙儿似的,慈爱又亲切。我摸摸它斑驳的身体。
忽然想起上次放在这里的泥人闵秋宵,我撒腿便跑。
“喂,喂!你跑什么!”涂虹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无奈地跟在我身后。
那个墙洞不太好找,我一路摸索过去,终于找到了灰头土脸的小泥人。
“呐,这个就是我的朋友,闵秋宵。”我掸掸泥人脸上的尘土,跟涂虹一介绍道。
“脸都裂开了,哪里还看得清!”他懒懒地瞥一眼,拿嫌弃的语气说道。
“是呵,脸都看不清楚了。”我怜惜地摸摸泥人的脸,又把它放回墙洞里,“不管怎样,它是照着闵秋宵的模样做出来的,它还是闵秋宵,就让它还留在这个墙洞里吧……它能看到我所看到的风景,或许就能够传递给真的闵秋宵吧。”
“它只是个泥人而已!”
“是啊,我晓得。”我捏捏泥人干硬的脸,“只是怀着这样的希望而已。有些美好的希冀的话,会更有力量生活下去的。就像……就像我一直都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把那个大夫人气死,哈哈……那一定是个大快人心的时刻。”
涂虹一没有做声,抬起头望了望月亮,月光在他的睫毛下面投下一片阴影,像是白鹭洲坚韧的芦苇丛投射在水面上的倒影。
我们俩慢慢踱步到城墙顶上,在墙沿儿上坐下来。
他从怀里掏出两个白白的小瓜来塞给我,道:“这是从喻乡弄来的小甜瓜,你尝尝,可好吃了。”
那小白瓜圆滚滚的,煞是可爱,我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我又塞回一个给他。
他粲然一笑。
于是两个人坐在老城墙上晃荡着两条腿啃甜瓜,初夏时分夜风微凉,绕着我们的脸颊调皮地打着旋儿,将我们的衣袂纠缠在一起,像是永远也脱不开的结。
转变
“喂,喂,涂虹一。我发现一个问题。”
“什么?”
“为什么我们总在人多的时候打架,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偏偏就能安静地相处下去呢?”
“……”
“讲啊,为什么?”
“……我哪里知道!”
“你也不晓得?唔,那好吧……反正打架也是蛮好玩的事情。”
“……你!野蛮的家伙!”
“干嘛!想打架哦?”
仿佛那个初夏的夜晚还在不远处,我伸出手去还能触及一般,却倏地,随着四年的流光远去了。
我与涂虹一一块儿被时光雕琢着,却无奈质地坚硬,没变多少。
我依旧最爱大明湖畔袅袅婷婷的垂柳,总要在春天里,穿着石榴红的鲜艳衣裙攀上树去,定然要折下那最长得高的一枝嫩梢,剪成柳哨,游街串巷地吹成悠扬的小调。
而涂虹一老拿泥巴块儿、小石子儿丢我的毛病也丝毫没改,他常常坐在老城墙上,等着我经过之时,就拿泥块丢我。可这家伙的准头愈来愈差,每次我都从从容容的站着,那泥巴也沾不到我衣袂。
我一度怀疑他是否有斗鸡眼之类的毛病,于是趁与他打近身肉搏战时仔细地瞄,却见他目如点漆,亮若星辰。心下大惑,自乱阵脚,被他一记扫堂腿掀在地上。
我与济南城中的任何一个少女都不同,我不爱贴花黄,不爱绢绣,不爱扮娇弱扶柳。我只爱鸡飞狗跳的马蚤乱,爱坐在树上晃荡着两条腿啃苹果,爱招惹路过的涂虹一。
而涂虹一也与济南城中的任何一个少年都不同,他不爱读书,却也不爱纨绔子弟那一套。我总是看见他坐在老城墙上的身影,高声叫他名字时,他便转过头来笑,而他手里定然会有等着给我的糕点水果。一如小时候捧着栗子糕的闵秋宵一样亲切而美好。
哦,闵秋宵。那个墙洞里的小泥人最终还是敌不过北方的风霜,渐渐地化成了一摊泥土,每到年关,我都要去街市上去寻那个泥人老爹,却再也没见过。我只能常常惦念他,想象他长高了,也许能壮实一些,一定功课优异,说话则像个老气横秋的学究。
我与涂虹一亦仍是去明湖书院上课。先生并不怎么显老,只是发际线向后移了几分,近来他开始练石球,讲读课文的时候也搁在手里捏来捏去。一有学生不注意听课,他便丢一地弹子,叫人家倒立着去捡。这老头,真真阴险的很。
我闯的祸少了些,却只是因为我厌倦了那些□的游戏,独有一个,我还是喜欢欺负那个唯唯诺诺的王驰,他长得细眉秀目的,叫人看着就想欺负。可后来他家因为穷困,举家迁走,从此便没了音讯。
我少了欺负的对象,只好专心于与涂虹一打架。说来也怪,我和涂虹一在人群里,总能挑起对方的怒火,打得鸡飞狗跳;但一旦两人独处,便一定平和得像是三世修来的知己。
这是不是很匪夷所思?
我不愿思考,我只想记得那些辰光里,我如同作了一场漫长盛大的关于惊心动魄的肉搏战关于喋喋不休的口水战的梦,梦里柳棉花缭乱,大明湖碧波万顷。
但忽然就有那么一天,那漫长盛大的热血的梦,咻地便醒了。
我十四岁了。
而涂虹一十六。
而此前我从未想过年龄的变化也许并不只是数字的变动,也许它有着更多的意义。
也许,它意味着我们终要长大,而且是如此的猝不及防。
涂虹一的父亲是侍菊的商贾,近年来赏菊蔚然成风,他便也因此发了迹,家业越做越大,渐渐涉及了其他行业,一路顺风顺水。
涂虹一身后追着他叫少爷的仆人愈来愈多,而他总是不耐烦地摆手叫他们离开,然后回头应付我的嘲讽。
我从未想过这样有什么不妥,直到有一天,我们又拌嘴,起因只是鸡毛蒜皮,最后却闹得几乎真的动了气,我使了全力对他拳打脚踢,像是一只发了狂的小兽,却极轻易地被他剪住双手,动弹不得。
我才发现,他竟已不动声色地高过了我一头还多,下巴上隐隐现出形迹可疑的青色,脸庞已然长成了英挺俊朗的模样。
他俨然已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涂虹一,可是他又毫无疑问地是我所熟识的那个涂虹一。
我开始常常不动声色地暗地里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明明还是笑的,还是气的,还是喧闹的的,又或者还是寡言的,明明仍旧是那个涂虹一的神情、语气、动作,却不再是那个涂虹一的模样。
他有了剑眉星目,他有了沉沉的好听的声音,他有了乔木一般笔直的身形;但他亦仍旧有层出不穷的鬼点子,仍旧有仿佛永远也给不完的点心水果,亦仍旧有一袭青衫上淡淡氤氲的菊花香气。
当我看清他的变与未变,我有些不知所措了。
而我清楚的一点是,我在被他轻易制服的那日,便败了,并再无返寰的余地。但偏偏我偷偷问自己的时候,竟然会有点甘之如饴。
我依旧攀着春天的柳树去折最高的枝子,剪了柳哨坐在大明湖畔婉转地吹,依旧一袭红装在老城墙上行走,也依旧和涂虹一吵。
只是,他只需随便一句什么,便可叫我收声。
我不晓得之后要如何,我只是晓得,那一段时日,是我一贯喧闹的灵魂最宁静的时候,仿佛我身体里所有的疯狂,都安睡了。
我只想和他一起坐在老城墙上,坐在大明湖畔,甚至就坐在某两棵相邻的树上,静赏这一世辰光。
作者有话要说:这俩白痴孩子终于长大了。。。欣慰一把。。。
女儿家的心事
悦安绣庄在这四年里做成了济南城里首屈一指的绣庄,以绣艺精湛以及花色繁复独特而名声大噪。而早在绣庄开张一年之后,娘亲就因为生意太好,实在忙不过来,而不得不又招了两名绣娘进来。又亏得香紫好学,没事便缠着巧哥儿学几针,渐渐的,也开始出活儿了,这可给绣庄省了不少力。
即使这样,有时候还是会因为突如其来的单子而忙到深夜。
娘亲近来在忙一幅“花好月圆”宫帷,据说要作为行省的中秋贡礼呈给皇上,自然分毫不能懈怠。娘亲拿出了十二分的精力,店里的活全数交给巧哥儿、香紫和两个绣娘打理,我也晓得此次事关重大,下了学也不再跟着涂虹一乱疯去了,而是到店里去,算算账,找找零钱,也算是尽了一点绵薄之力。
此时已是九月中,却还暑气未消,接连下了两场秋雨,却还是没把秋老虎淹死,真真可恶。
这天关了店门,为了不打扰娘亲,我和巧哥儿、香紫就点了灯呆在店里,我抄账本,她们两个赶工,三个人一边忙,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起先是聊绣线的,后来不晓得话题怎么跑到那个回家相亲的吉天儿身上去了。
想起来吉天儿跟我娘亲告假时那张跟猴屁股似的大红脸,我就憋不住笑,越想越笑,越笑越想,手软得都捏不住毛笔了,巧哥儿和香紫被我笑的满脸都是纳闷的神情,一迭声地直问我,我却笑得说不上话来。
好容易喘平了气,我忽然想起一件有关于巧哥儿的事来,于是丢下毛笔,从大柜后边跑出来,凑到巧哥儿身边去。
巧哥儿使劲拿胳膊肘子推我:“你挡我的光了!让开点!”
“呐,好歹我也是个大小姐身份,你敢这么凶!”我故作不满地牢马蚤道,然后又故意把语气一转,“那——那你对盛春,也这么凶的么?”
巧哥儿一时没反应过来,捏着针顿了顿,随即便飞红了脸,嗔道:“你说什么呢!没影儿的事,莫瞎说!”
“不要瞒我哦!我可全都晓得!”我捧着脸,笑眯眯地盯着她,“快快从实招来!”
“瞎说,哪有什么!”
哈,还不承认?早先在大明湖边,两个人卿卿我我的,早就被躲在树上的我给看见啦!
我站起来,清清嗓子,一板一眼地学盛春说话:“巧哥儿,我与我娘说妥了,明年开春我就跟他们往运河上跑船去,等挣了钱我就找沈夫人提亲去!”
“你!你这鬼丫头!”巧哥儿呆了呆,平日里伶牙俐齿的气势全都没了,有点结巴,拿起针线箩就要丢我。
我作势一挡,继续道:“我可没说假话!盛春还说——”
“让你再说!”巧哥儿干脆把手里没绣完的料子把我整个盖了起来,开始呵我的痒。
我平时什么都不怕,就怕被人呵痒,巧哥儿深知我这一弱点,但是指望这样就要叫我收声?嘿嘿,休想!先佯装求饶好了:“好啦,好啦,好姐姐,不说便不说,放过我啦!”
她这才松开我,把衣料从我头上拿开。
不过,说真的,她的魔爪可真够厉害的。
我揉着笑痛的肚子,慢慢挪到她打不到的距离,捏着嗓子做娇羞状:“盛春,我也不要什么,只要你好好的——”
“臭鹭鸶!你这个鬼东西!看我不教训你!”巧哥儿手里的料子还没缝几针,就又被撂下了,她追过来要打我,可惜我早已占了先机,躲避得游刃有余。
一直在一旁静静坐着,旁观者似的看着我们俩的香紫忽然笑了。
“香紫,你笑什么!看我被她追打,你都不帮我么!”我大叫。
“你呀,你还用得着我帮你么?三个巧哥儿也追不上你呀!”香紫把手边的活儿搁下,拿针挑了挑灯芯,随后便静静地望着那点灯火,若有所思。
巧哥儿气喘吁吁地冲我摆手,示意我不玩了,坐回榻上去了。
“巧哥儿你精力可真差啊!”我还没出一滴汗呢,她就已经像刚犁完几亩田的老牛一样了。
香紫倒了杯水给她,她忙灌了一大口,道:“你以为谁都像你,搁到外面撒欢能撒三天都不用歇一口气。”
“谁叫你们成天在家里呆着的,搞得弱不禁风,稍微刮点风就摇摇欲坠。没看到我都不生病的么?这样多好!连涂虹一都说,女的以后总要持家,万一走三步都踩不死一只蚂蚁,岂不笑话?”
“哟哟哟,涂!虹!一!看来你对他言听计从啊?没想到咱们的小野马也寻着伯乐了。”
巧哥儿果真阴险,绝对不放过任何一个反击我的机会。
我应该再还击的,可是我居然在她提到涂虹一的时候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恰好香紫此时说话了:“其实,我挺羡慕你们两个的。鹭鸶自不必说,你是小姐,济南城里比你标致的女孩儿没有几个,你从小又是这般大气泼辣的心性,定不会让你受委屈,而涂家少爷又是那么好的人。巧哥儿呢,你模样儿也好,心里又有主意,夫人拿你当女儿看待,你和盛春的事,自然也是水到渠成的。唉,只有我一个,性子软,身子又不好,怕是等你们两个都嫁了人家,我还……再者,即便是找到了人家,也不一定就是个品行好的……”
“香紫,别这么说,咱们夫人是个心里有大主意的人,别看她不说,事事都在她心里装着。再说了,你心细,又体贴,哪里不好了?”巧哥儿劝道,“涂家少爷是好人,盛春是好人,这世上好人多了,数都数不清,保不齐哪天你就碰上一个大好人呢!放心吧,命定的姻缘,有那月老儿在天上瞧着呢。”
凑这空挡,我绕回大柜,装着继续抄账,可她俩的话我一字不漏地全听了进去。
我不善于应对这些女儿家之间的体己话儿,于是装作困意渐浓的样子打马虎眼跑了出来。巧哥儿末了还不忘讽我一句:“你这野驹子也晓得累了?明天太阳肯定从西边出来!”
我慌得都没回她,一溜烟跑到后院去了。
我当然是不回房间睡觉去的。
顺着院角上那棵绒花树爬上院墙,再顺着后边的柴堆跳下去——这是四年来我和涂虹一偷溜的绝佳路线,自然轻车熟路,不在话下。
这时刚过二更,月亮只是一道线,连它自己周边都照不亮,街面上已经没人了。我没什么目的地瞎晃荡,低着头努力辨别自己的脚,走了一会儿感觉到前面有金灿灿的光,一抬头,自己把自己唬了一跳——前面那挂着两个大红灯笼的大门,不是涂虹一家又会是谁家?
我站在那两个红艳艳的大红灯笼下面怔了好一会,才像个游魂似的慢慢转身走了,步子还有点飘。
唉,我也不晓得我是怎么了,心里一个劲地慌,心好像跳着跳着还时不时地漏掉一拍。
“喂,站住!鬼鬼祟祟的,在别人门前作甚!”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粗噶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左脚还绊了右脚,一个趔趄,差点趴在地上。
那个声音立刻笑了,一笑就变回了少年的声音。
“涂虹一!你干嘛吓我!”我气呼呼地回头,使劲瞪他。
他坐在墙头上晃荡着两条腿,笑意盈盈的样子。
他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总是像含着月光一样,亮亮的,格外好看。
“谁叫你大半夜不好好在自己家睡觉,跑到别人家门口来遛弯。怎么?专门来找我的?”
“说的自己跟庙里的神仙似的,我吃饱了撑的来找你!我随便走走,走到这里的不行哦?”
“你看你气的那个样子!逗你玩呢!”他利落地从墙头上跳下来,走到我身旁。
我愣愣地看着他,突然冒出一句:“涂虹一,为什么你老爬墙头而不走门呢?”
他被我问得一愣,随即又笑开了:“你不也一样么?你为什么总是爬墙头,那我也就是一样的原因呗。”
我居然就开始傻傻地开始想,我为什么要爬墙头呢?
我想我大概真的是傻了。
自从遇上他之后。
而且越来越傻。
作者有话要说:呃。。。我也觉得我的文是超级慢热文。。。
话说最近迷上了玩qq农场。。。没事就去偷人家的菜。。。
唐玉?常玉!
一连几天,我都躲着涂虹一。
有点魂不守舍的,算账老是算错,平均下来一天能被巧哥儿数落八回。
娘亲手上的那条宫帷终于完工了,也顾不上歇一歇,便要赶着给知府大人送过去,免得夜长梦多,节外生枝。毕竟家里还有我这么一个惹祸精在,弄出什么岔子来谁都担不起这责任。
听说这几天知府大人要在家里摆六十大寿的寿宴,我多想跟去看看啊,可是娘亲不许我去,她说姑娘大了,不能老抛头露面的,“我家姑娘长得又这么漂亮,万一给哪个又老又丑的大官给看上了,要你去做小老婆,我可救不了你。”
我可不想给人家做小,所以我只好安生地呆在铺子里。
巧哥儿和香紫一个出去采买,一个在后面收拾柴房,吉天儿相亲相到海里去了,到现在都不回来。
一个客人都没有。
我无聊地坐在大柜后边,在账簿后面的空白页上画乌龟,画好了就在乌龟壳上写上“涂虹一”三个字。
臭涂虹一,也不来找我玩。
我总共画了二十一只乌龟,用掉四页账簿纸。之后我便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拉了个小马扎坐到门口去晒太阳。
隔壁的胭脂店老板照例把自己涂得像只鹦哥儿鸟,手里的帕子舞得像是秧歌大婶们的红绸,香粉味浓得化不开。
她卖力地招呼了半天,也没人理她,见我恹恹地坐着,便跑过来忽悠我。
“我说鹭鸶啊,今年十四了是吧?看这小脸盘长的,啧啧,多精致,多俊俏,怪不得人人都拿那豆蔻来形容这年纪,真真是和豆蔻花一般鲜艳,不过要我说啊,咱们鹭鸶可算得上是这豆蔻花里头最最娇艳的一朵了,哎哟哟,看这双小手,跟葱白似的……”
听她说到这儿,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画乌龟的时候弄得满手墨黑,还葱白…
“鹭鸶啊,我跟你说,你这个年纪啊,就用山榴花色的胭脂最好,只要薄薄的一层,色泽又好又清透……”
我眼皮都不抬一下,她却还兴致勃勃地推销。就她店里那香粉,白送给我我都不要,香味呛鼻子,颜色也差,她的生意全靠她一张嘴,不好不坏地撑着。真想不明白,她干嘛不换一行,还是她乐意每天画的像个老妖精似的站在街边招蜂引蝶?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起身打断她道:“李家大婶,您换个主顾吧。您这话都跟我说四年了,我买过您一盒胭脂不?您去跟前面街头上包子铺的郑大妈游说游说,人家新开张,兴许还能买几盒。”
李大婶气得脸色铁青,大帕子一甩,扭着水桶腰回去了。
我被太阳晒得有点热,便把小马扎放到门槛后边,坐到阴影里去了。
啊啊啊,涂虹一!你怎么还不来找我玩啊……平常不是只要我一想到“无聊了”这三个字,都还没说出口的时候,你就出现了么?那你今天怎么就不出现了呢?呃,我承认这几天不找你还躲着你,是我不好,可是你一向大人有大量,干嘛和我计较呢?你们家的石榴也该熟了吧,上次你还说要带几个给我吃呢……
涂虹一……
“小姐,你今天怎么这样老实?”一抬眼帘,巧哥儿挎着篮子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
“巧哥儿,你总算回来了!”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她美丽动人可亲可爱。
“好啦好啦,铺子交给我,你把篮子拿到后院交给香紫,就可以去玩了。”
“好嘞!”我一把抓过篮子。
“哎,对了,我在芙蓉街那儿见着涂虹一了,你要找他就往那儿去吧。”
芙蓉街!他在芙蓉街干嘛?那里有家姜记桃酥,好吃的要命,他莫不是一个人去吃了吧?怎么能这样!不厚道!大大的不厚道!
我把菜篮子扔进后院就一阵风似的刮走了。
芙蓉街熙熙攘攘的,我站在人群里蹦高,四下里搜寻着涂虹一的身影,却找了三圈连他的一根头发丝都没看见。
难道他走了么?
我不甘心地在街头的大牌坊旁边蹲下来,两只眼睛仍不死心地在人群里翻找。
我视线可及的范围,突然走进来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
“我不要这个糖人儿!二表叔这个不好!”小的那个扯着嗓子叫。
“这个还不好?那你还要什么!”大的那个显然有点受不了了。
小的立刻就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哭?哭也不给你买了!回家去!”大的拎小鸡似的拎着那个小子就走,而那个小子自然也不甘就此认输,扯着嗓子可劲儿地嚎。
我乐了,站起来冲那个大的使劲招手:“涂虹一!”
“你来芙蓉街干嘛?”他把那个小子夹在胳膊下边,脸上还有点余怒未消的样子,却又似乎有点迫不及待地开心。
“这小子是谁?”那个小子长得白白胖胖,像个年画里的娃娃。正圆睁着眼睛瞅我,看着真好玩。
“我表哥家的小子。”他又挣扎,涂虹一伸手在他屁股上就是一巴掌,“你给我老实点!”
“小子,你叫什么?”我伸手捏了捏那肉鼓鼓的小脸颊。
“我叫唐玉。”回答得倒干脆,还透着那么几分谄媚似的。
“臭小子,连自己姓什么都说不清楚!是‘常’!哪里是什么‘唐’!”涂虹一照着他的小脑门狠狠敲了一记。
“小孩儿说不清话是可以原谅的!”颇理直气壮,然后这话题又理直气壮地挪到了我身上,他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我,“你又是谁?是我二表叔的媳妇儿吗?那我就该叫你二表婶了吧?二表婶,你长的真好看!跟下凡的仙女似的!二表婶,二表叔他不给我买弹子,你替我教训他!”
什么什么?
我脑筋忽然有点转不清楚,那边涂虹一已经捂住了他的嘴。
气氛有点尴尬。
我抬眼瞧瞧他,他也抬眼瞧瞧我。他漂亮的眼睛下面有两朵红晕,我想我也是的。
两个人只顾得彼此尴尬,就给那口齿不清的小常玉钻了空子,他一扭身从涂虹一的钳制下摆脱出来,见了亲人一般地一头扑进我怀里,“二表叔这两天脾气很不好,小良偷偷跟我说是因为二表婶你不理他了。我知道肯定是二表叔没用,惹你生气了,但是二表婶你就原谅他吧,再不济就罚他跪搓板,我娘亲生气的时候堂堂这么对我爹爹的,然后心情就会变好的,二表婶你也试试吧。反正,你不理他,他脾气就会不好,然后就不给我买好吃的好玩的了。”
说完还用楚楚可怜的水汪汪的眼睛瞅我。
“要不,”见我没什么反应,他忙又殷勤地建议道,“要不二表婶你可以继续不理我二表叔,不过你给我买好吃的好玩的就行了。”
我不晓得要说什么好。
我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像是喝了三斤陈酿,不一会儿,好像还有点天旋地转。幸好小常玉整个人巴着我,我才没在原地转上几圈。
常玉看上去很是期盼,一个劲地问我如何?如何?
而涂虹一也彻底没了声息,我根本没勇气去看他的脸,眼风扫到他的脚,发现他也在微微地抖。
像是两个人一起撞破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却又不能说出口的秘密一般,谨慎地等待着对方的反应,期盼着能够在看到对方的第一个动作之时,便能知晓自己该怎么办。
可是,我发现这期盼是错误的,也许我们两个人在这里站上一整天也不会有什么进展。
那我要怎么办呢?小常玉紧紧地抓着我的裙裾,目光与其说是期盼,倒不如说是威胁,黑眼珠亮亮的透着精明,大有“你不答应我就等着看我七十二变”的风雨欲来。
涂虹一猛然抬起头来,把我吓了一跳。
他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乎努力想要装的潇洒一点,可满脸的桃花红出卖了他,我觉得我甚至都能听见他的心跳,“扑通扑通”跳得格外欢腾。
我看着他向我伸出手来。
虽然他的脸红得像番茄,可是他脸上那种坚定的表情却让我觉得他那么好看。但之后我又想到,他一直是个很好看的人。他像轻捷的燕子,像夏天的风。无所不在地,穿梭在我生命里。
就这么一直下去,想想也许不错。
“鹭鸶?”
“嗯?”
我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之后才反应过来,他只是灼灼地看着我,嘴唇却一动没动。
我愣了愣,然后转过头去。
一个略略有些苍白的瘦高的青年人,站在那里,目光像是被惊喜点亮,露出久违了的笑容。
我眨眨茫然的眼睛,问:“你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那孩子是谁?拿脚趾头想都能想得出是那谁。。。
似是故人来
我以前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所谓的缘分。我向来只觉得人生只会有巧合,缘分都是拿来自己欺骗自己的美丽愿望而已。
而眼前站在我面前的这个瘦削的青年,逆着人潮,站在那里温和地笑着说:“鹭鸶,你看,缘分让我们又相见了呢。”
我只经历过一次背井离乡,如果要说是再度相见,那也只会是白鹭洲的故人。
而小时候在白鹭洲,我自认是一个孤单单的人,并没有真正遇上几个算得上是朋友的人,只除了一个。
我的大跟班,闵秋宵。
可,眼前这个人,他真的是闵秋宵吗?
他是个瘦削的,但是英俊的青年,眼神笃定又犀利。嘴角弯的弧度恰到好处,显得格外神采熠熠,好像没有事情会难住他一样。
而我记忆里的闵秋宵只是一个干巴巴的懦弱的小子,眼神永远是怯懦而呆滞的。
“你,是闵秋宵么?”我只能犹疑地发问。
“你说呢?”他居然反问我。
“闵秋宵——好像不长这个样子……你大概需要证明一下……”我居然有点紧张得胡言乱语。
他微微一笑,扬扬眉,只说了三个字:“白鹭洲。”
我展颜,居然真的是他。
那个站在白鹭洲的岸上看我踩水的小孩,长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明明是很好看的模样,却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显得很木讷。他很少讲话,但是在我和别人打架之后就会追着我发表长篇大论,在被我暴打之后依旧不依不饶。他比我高一头,他大我四岁,可是他在我面前永远是个受气包。
他家是官宦世家,对他期望很高,总是把他关在家里温书,他常常在偷跑出来的时候还在念念有词地背诵。他常常说,这章要背诵下来,否则先生会打手板。我就会反驳他,那你就留在家里用功好了,干嘛还来白鹭洲找我?而他总是摇摇头,不说话。
我记忆里的闵秋宵是怯懦又温和的,默默无闻地一直跟在我身后,我从来看不到他身上有什么会闪闪发亮的点,我叫他乌龟,叫他蜗牛,叫他毛毛虫,他从来不反驳。
而眼前这个青年,他不说话,只站在那里就晓得他是个多么出色的人,他很有气势。
如果在街上遇见这个人,我一定多看两眼,然后就会和他擦肩而过——他变得这样好,我绝对不会认出是故人。
他变得一眼看过去就晓得很优秀。
我忽然有点雀跃,有点骄傲,也有点无措,不晓得是该拍拍他的肩,还是更哥们儿地推搡他一把。
“闵秋宵!”我只好尽量笑得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