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十岁的孩子,心下怜软,便偷偷塞给他一串铜板。他乐得欢天喜地地下去了,脚步声咚咚的,有力得很。
娘亲总说,这世上讨生活太不易,能帮的总要帮一把,别的不为,只图个心安罢了。
平果儿是和我一处睡的,我不在意什么,给他盖好被子,又瞧着他入睡了,这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眼眶里潮潮的。
我想娘亲和巧哥儿了。
娘亲眼睛不太好,需得人时时提醒她别在灯下做太长时间的活,若她自己一个人,肯定是要忘记的。而巧哥儿,盛春走后也不晓得能不能抽空写个家信回来,她最是个性情中人,想得紧了,还不晓得哭成什么样呢……
还有涂虹一,算算我走了也将有六七天了,眼下寒天腊月,不晓得他在牢里的日子是怎样。以前还听人说过牢里生活艰难,湿冷,又脏,虫蚁鼠害多,他是个整洁的人,不晓得该怎么忍受。他家里人应该会去照应他的吧,只是那狱卒凶恶,少不得受气。据说常玉的爹在朝中也有个差事,不晓得能不能帮得上忙,若是能有用,我这一趟即使徒劳也是不在意的……
唉,涂虹一……
我想着他平素验茶时候紧蹩的眉,眼睛也总是一瞬不瞬,别人叫总是不应的。只有我,一踏进店里他就准晓得,有时候还偏偏要装作若无其事,待我蹑手蹑脚地准备吓唬他的时候,再出其不意地揪住我。
……满眼都是他的模样,微笑的,专注的,生气的……训斥伙计的时候也会怒发冲冠,两眼圆睁得像头吃人的老虎,记错帐时候懊恼得连茶水都不喝,而那一双修长的手,摆弄着精巧的茶秤的时候,总显得格外好看……
就这么一直痴痴地想,连甚少能瞧见的羞涩也想得到,还有偶尔的落寞……他的眉目在我心里清晰地毫发毕现,却愈想愈心口发痛。
涂虹一……涂虹一……
面颊上凉凉的,我拿手背抹了一抹。
终究还是哭了。
匆匆忙忙地拿手巾擦了擦,也来不及找点什么凉东西敷敷眼睛,便草草睡下。
半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到眼睛上清凉凉的,很是舒爽,朦胧中仿佛在床前站着个人影,再一会儿却又没了,我只道是做梦,仿佛还是在家的时候,他半夜爬墙来找我,于是嘟囔着他的名字,梦呓了好久。
第二日天还未亮,我便起来了。眼睛居然没肿,这令我颇为高兴,擦了擦脸,摇醒平果儿。
洗漱停当,结过房钱,昨日那个小二颇为殷勤地向我们指点了码头和驿站的方向,甚至连哪家的早点好吃又离得近都关照到了。
早点又是馄饨,这次平果儿倒吃得香,呼噜噜一大碗很快底朝了天。我早上没甚胃口,恹恹的,食若无味。
平果儿百无聊赖,跑去看人家店家包馄饨,没一会儿忽然又跑来,神秘兮兮地跟我耳语道:“我瞧见江醇哥哥他们了。”
我一挑眉,筷子也撂了,抬头便四下张望,果不其然,五个黑衣人正往码头方向走,显眼得很。
他们去码头?想必是要乘船了。我偏不与他们走一条道,心里得意得很,灌了一大口馄饨汤,也顾不得烫,便催促平果儿上路。
平果儿疑问道:“上路?鹭鸶,咱们这就要上路么?”
“难道还要等他们追上来?”
“可是,鹭鸶,咱们和江醇哥哥他们伴着一起走,不是更好么?他们有五个人呢,江醇哥哥的功夫可好得很!”
“你给他们洗脑了不成?什么江醇江醇的,你离了他们便不活了么?小孩子,恁的这么多废话!”
平果儿无端被我又训斥一通,耷拉着小脑袋,不再说话。
我便拽着平果儿飞也似地往驿站去也。
可巧有往杭州去的丝商队雇了驿站里所有的马车,只是要价忒黑,我们不过搭个便车,又占不了多少地方,却要我整整三两银子!
我心里暗暗心疼那些银子,但终于甩掉了沈青铎,我却又很是高兴,加之商队的几个人都挺健谈,天南地北的奇闻异事海聊一通,我虽插不上什么话,听着却是兴致极高的。
因是清晨,郊外全湿漉漉地蒙着一层薄雾,略远些的景象便模糊了,空气是极好的,不似北方那样干,也没有那么冷,我惬意地大口呼吸,心情颇好。
到了晌午头上,却忽然变了天,天阴测测地,瞧着格外压抑。
商队走到一处凹谷,停下来歇息吃饭。他们一群人拿出些熟食,菜肉样数也不少,便在地头边上摆开了。那些商人瞧着倒是不坏,乐呵呵地招呼我们去吃些东西,因混得熟了些,我便颇爽快地答应了。
平果儿起初还有些扭捏,但还是抵不住饭菜香味,不多时便蹭到我身边坐下了。
其中有个黑阔脸的人,很是殷勤地递给我一个水袋,起先我仍是有些戒心的,怕他下药,他却先爽快地给自己倒了一碗,我瞧着他喝下,也便放下心来,那水也着实清甜,平果儿渴的厉害,便喝了大半。
谁晓得,没过一会儿,便觉得头晕,眼皮子也重,心下暗叫不妙,晓得一定被下药了。却怎么也站不起来。那一群商人的脸也全变了脸色,光怪陆离地坏笑着凑过来。
“你们……”
“姑娘,莫怪哥哥们,要怪就怪你给的路费太少了……”黑阔脸狞笑道,步步向我逼来。
我没有多余力气和他们浪费口舌,站不起来,只能两腿扑腾着向后蹭,后背还未抵到东西,黑阔脸便扑了过来。
我有些慌,手上却还有些力气,掏出怀里的匕首便划过去,正正伤了黑阔脸的手臂,他从我面前矮身一滚,滚到一边哀嚎不已。
因忌着这个,他们便不再靠近,而我的头愈来愈晕。
我晓得,他们是在等那药效发作呢,而我身旁的平果儿,早就不省人事了。
怎么办?我不会就这么被这群人……不行不行,总会有办法的……
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忽见他们全都变了脸色,惊恐万分地,四下里逃窜。
怎么了?
我费力地抬了抬眼皮,只见商队所停的这凹谷边上忽然涌出一二十人来,全都提着刀剑,我已经瞧不见他们的长相,只能远远地听见为首的一个大叫:“还有个娇俏的小娘子!弟兄们,这趟买卖真他妈值了!”
不好!莫非是山贼?我颇为无力地翻了个白眼。
这边狼窝还未出,却又掉进虎口了,我运气真真够背的!早知道就去坐船了,即使和沈青铎碰面也没关系,看他顶多是不顺眼,却远比现在这个也许小命或者贞洁不保的状况好上百倍。
我的手已经软了,握不住匕首,眼睁睁地看着它滚到我手边,却没有一点力气去拾。
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山坡上的人变成乌压压的一整片,并愈来愈模糊,渐渐地在我眼前化为一整片风雨欲来的乌云……
我动了动嘴唇,无比懊悔地吐出一个名字:“沈青铎……”
我好像做了个梦,却又好像没有。
眼前似乎一直有个奋勇杀敌的身影,一会儿却又不见了。
难道是沈青铎?
哈,怎么可能呢?
我一直睡着,脑袋里却一直不停地转着这些念头,也许还是期盼吧,我宁愿这样想。
再睁开眼时,甫一入眼帘的,便是一副华美的红色帷幔,极鲜艳的颜色,耀得人眼睛几乎要失明。
第一个念头,便是我得救了。
却不晓得这是什么地方,想起身瞧个明白,却稍稍一动,浑身便散了架似的疼,再一扭头,一张笑意盈盈的脸正对着我,我没防备,一个激灵,几乎吓去了半条魂。
顾不得全身酸痛,爬起来便往后面缩,好容易才看清了,眼前那张笑脸,正是沈青铎那厮。当下我都要气炸了,在身畔寻觅了一下,将一个玉枕丢了过去。
玉枕被他稳稳当当地接在手里,又丢在一边,而他整个人便凑了过来,看着我,仍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样子。
我被他看得发毛,劈手就是一个耳光,他躲避未及,虽免了耳光,却被我一下砍在脖颈,疼得呲牙咧嘴,坐在距我一尺的地方,埋怨道:“哪有娘子对自家相公下这般狠手的?”
我一边嘴里骂着“去你的鬼相公”,一边一脚踢过去,被他闪过,反倒劈得我的腿生疼。
“疼吧?要不要相公给你揉揉?”他一副纨绔子弟逛青楼的嘴脸看着真讨厌,我忙往后又缩了缩,这才忽然觉得自己身上不对,低头一看,身上只有深衣,还不是我自己的,顿时尖叫一声,抢过玉枕就砸他:“你这个□!你对我做了什么?□!大□!”
“喂,这玉枕可是我花大价钱买的!”他极疼惜似的皱起眉毛来,“娘子,我可是救了你的呀!你怎么能这样子对我呢?那帮子山贼可实在凶恶的紧!你问都不问你相公有没有伤到,反倒乱丢你相公最喜欢的玉枕……”
呸!这种时候谁管你什么烂枕头!
红帐,玉枕,鸳鸯大床这,这这难道,我没叫那□商得逞,没落入那群山贼的手里,却偏偏便宜了他?
我越想越气,下手愈发地狠,一手死拽着他的衣袖,一手用力地砸,砸得他的背“空空”直响。
“别闹!别闹!我没对你——没对你——你不要闹了!”
忽然他一个转身,只用一只手便掐住我的两只手腕,将我牢牢压制在身下,我手腕被捏得痛极了,玉枕也拿不住,“骨碌碌”滚到一边去了。
他脸上的笑意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隐忍的怒气,我离他那样的近,近得可以嗅到他身上的气息。
我从来没有在涂虹一之外距离一个男人这样近过,他的气息和涂虹一截然不同,像是草药味似的,冷丝丝的,微苦,却仿佛有种能蛊惑人心的魔力。
我不知怎的心里有些怯懦,却偏要梗着脖子装作一副大无畏的表情。
他忽然沉声道:“别装了,其实你怕得要命吧?”
我立刻反驳:“哪有!”
“你的心跳跟打雷似的,吵都吵死了!”
他松开我的手,坐在床沿,整整衣衫,不等我还手,便出声威胁:“你再撒野,小心我真的吃了你!”
按说以我的脾气,根本不会在乎他的威胁,可是我却忽然没了勇气,是胆怯么?我不晓得。
气氛瞬间便安静下来。
他白了我一眼,起身将帐子撩起来,用玉帐钩钩住,转身面对我,像是要说些什么,但是上下打量我一番,猛的又转回去了。
我听见他清晰而急促的呼吸声,鬼晓得他怎么了。
“呐,我说,你把我的衣服搞到哪里去了?”我懒得管他,拿床上的棉被将自己从头到脚包了个严严实实,颇为不满地冲他嚷道。
他没回头,指了指旁边的凳子,一身崭新的衣裙整整齐齐地放着。
我赶他走:“我要换衣服,你还不出去?”
他不置可否,利落地抬脚便走。
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该谢谢他……略一踌躇,叫住他道:“喂,那个,不管怎样,我都该谢谢你救我。反正,反正……反正谢谢就是了!”
他身形抖了一抖,忽然道:“鹭鸶,你真真要将我逼疯了”
“疯?你怎么不快点疯!”我没好气地答。
他忽地又转身回来,两步跨到床边,伸出一只手来。我只觉得后脑勺被一股很大的力量往前一揽,嘴巴上便多了暖暖的温度。
我大骇,嗓子里呜咽着便要挣脱。
却不晓得这人怎么会有那样大的力气,像是坚硬的铁索,将我死死地揽在怀里,叫我动弹不得。
我的愤怒渐渐地变成了惊恐,心跳如擂鼓。我睁着眼睛,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在我眼前不住地颤抖,好像随时会触碰到我的脸,可他的眉并不舒展,像是苦恼着什么,又在压抑着什么,我动也不能动,脑子里全变成了浆糊。
连惊带怕,觉得嘴唇是麻木的,除了初始时候那短暂的温暖,之后什么感觉都没有。我并不晓得亲吻是什么样子的,他却好像并不满足于只碰触我的唇,舌头反而急切地想要撬开我的牙关。
起先还有些“他在做什么”的意识,但仿佛只是瞬间,连这仅剩的意识都被他的行为扰乱得消失殆尽,只是下意识地将牙关咬的紧紧的。
他忽然张开眼睛,深褐色的眸子直盯着我,我慌忙闭上眼睛,却没料到,他竟然松开了我。
我终于得以逃出生天,身子猛然向后一挣。
他的手离开我的肩膀的刹那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睚眦必报的鹭鸶,扬手就要甩他耳光,手腕却又被捉住,擎在半空。
“鹭鸶,我不想做让你讨厌的事情,你不要再闹了。”
我对他怒目而视。
“鹭鸶,我不愿你知晓其他,你只记得,我对你是真心的,这样便是了。”
去你的!谁听你鬼话连篇!留着去哄笨女人吧!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拿棉被将自己整个蒙起来,刚才那一幕,现在回想起来,真真让人羞愤屈辱,我嫌恶地把嘴巴使劲在棉被上蹭了蹭。
忽听他又道:“鹭鸶,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何这样讨厌我?”
为何讨厌他?因为他是沈家的人!那双凤眼和大夫人的一模一样!就这么一点,就足够我讨厌他的了。
我这样告诉自己,心里却忽然有些迟疑,真的是这样么?他幼时替我逮兔子被狼咬伤,我虽未见,却也听娘亲说起了那伤口有多么骇人,他若是个坏人,哪里会替我做这些?
我将头深深埋进臂间,踌躇着。
忽听他又道:“鹭鸶,那个涂虹一究竟是什么样子呢?我是不是得变成他那个样子,才能讨得你欢心呢?”
他这话中的哀伤,我听得明明白白。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划了一道似的,钝钝地痛。
“我从小时候,便一直很努力的。”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大赠送,超级足量大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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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rp了,一次更这么多~~~(叉腰神气状~)有亲亲嗷~~~
番外小青梅
铎儿这两日的形容着实憔悴,这不,又歪着头在窗下坐着去了,旁边的一碟儿蜜饯瞧也不瞧。
园子里的丫鬟们很是嘴杂,早就将早上小少爷又给那沈家小小姐甩了一耳光的事情大嚼了一通。谓之“三岁看大,小少爷将来定是极品痴情种”云云。
铎儿很看不惯她们。整日里只晓得偷懒闲磕牙,在他面前拈个茶盏还要拿捏半天的表情,恭顺贤良装得十分拙劣,晓得她们一个个对自己都别有居心,痴心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得他青睐,偏偏娘亲不以为意的,任凭她们整日里莺莺燕燕,是以弄得他十分的心累。
他素来对身边女子没甚兴致,自小便看透她们是顶麻烦顶无知的一群人,嚼舌根、使绊子、给人穿小鞋,样样精通。真真叫人厌烦得紧。
今日里也是这样,他索性捂住了耳朵,专心致志地想那恼人的小鹭鸶。
拿眼睛横人?她学得倒快。手指头上染着豆蔻花的颜色,瞧起来分外好看,掐起人来却亦是分外的疼。小脾气愈来愈嚣张了,真真可恶的紧。
可偏偏他却降不住,这鹭鸶鸟儿的野性怕是从骨子里便根深蒂固的。
他有些不甘心地咬了咬牙,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但过了许久,还是慢慢的慢慢的,松开了。
第一次他便降不住她。
初见时,她还是个白胖胖的女娃娃,嘴巴里只有两颗小奶牙,一笑便流口水,挤得一对笑涡愈发地深,一双眼睛却生得像是天幕,缀着星辰,亮闪闪的。
当时的印象,只觉得是个挺俊俏的娃娃,可再俊俏,也和别的娃娃没甚两样。他站在娘亲身后瞧了两眼,觉得甚是无趣,娘亲却推他出去,叫他去抱,并说以后要时常抱着的,当珍珠一般地抱着。
他讨厌的紧,却对娘亲的执念没奈何,只得用手臂将那娃娃揽过来,略站了一站。虽他只有五岁,却已经练了两年的功夫,小胳膊很是结实,许是娘亲深知这一点,便只意味深长地并一众大人笑着瞧他,一个上前来替他接下这软绵绵的肉团子的都没有。
他颇有些生气。
更兼怀中的娃娃忽然扁了扁嘴,“哇”的一声嚎哭起来。
铎儿大骇,搂着那泪人儿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索性最后还是奶娘接了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而后大人们便大笑起来,姨丈更是将他高高抱过头顶,兜了一圈,重新揽回怀里的时候道:“铎儿,这便是你今生的青梅了。”
他是个重心思的人,而姨丈那句,不晓得怎么便似个咒一般入了心,时刻念着,时不时便嚷着去见他的小青梅。
然小青梅并不待见他,时时地哭。
哭多了他也是烦的,但每每恼了的眼神刚瞥过去,娃娃便住了,只拿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睫毛上还沾着几滴水珠儿。
他便再也烦不起来了。
再大一些,便明白了青梅的意思。眼看着娃娃开始学步,歪歪扭扭的样子实在喜欢得紧。每日里早早做完功课,为的就是要来瞧一瞧。
那时她便初初显露了本事,摔倒了不哭,别人扶却是一定嚎啕着不许的。
那样小的一个娃娃,皮肤瓷白,像是以前人家送的扶桑娃娃似的,乌眉樱唇,却整日里在地上爬啊爬的,走两步便又踉跄倒了,浑身脏得要命。他看着着实心疼,她自己却哈哈乐着,全然不以为意。
但女孩子,骨子里总是带着爱美的天性的。她那样小的时候,头顶上一缕胎发乌油油的,谁都不许碰,却总咿咿呀呀地拉着他给自己梳成个小辫儿。他哪里会那个,却不忍见她扁嘴,硬着头皮唤了个丫头巴巴地学,平白拽了人家好些根头发。幸好那丫头以为自己得宠了,非但半点怨言都没有,还乐得什么似的,整日里锻炼媚眼如丝。
她似是爱他的手艺一般,叫他梳头一直梳到三岁半。那时,她乌溜溜的头发已经能扎起来挺长的一束,他便替她松松地挽两个髻,在头顶上鼓着,她眨巴眼睛的时候便像一只不谙世事的小小羔羊。
但,终于还是有一天,她不许他动自己的头发了。
她站在阶上咬牙切齿地大哭大叫,软软的声音使劲拔尖。凶狠得像只不通人性的小狼崽,拿仇恨的目光扫过所有人,咒骂自己的大娘不得好死,这样狠毒的话语从一个五岁孩童的嘴里喊叫出来,尤其刺耳。
大人的恩怨,他自然晓得。但因为他是晓得事由的,亦晓得自己没有立场去劝,便只得站在人群里冷冷地瞧。
而大抵是从那时起,他与她之间所有的恩情便被斩断了,她与他斗,向他示威,向他发狠,将他归进了沈家夫人的阵营。
而他从此连一个申辩的机会都没有。
鹭鸶总当他是没意思的风景一样,只是草草地扫两眼便罢。
他是少年老成的孩子,早早地便熟谙世事,做事甚是沉稳,却无论如何也耐不住鹭鸶的无视,于是便开始学着淘气,学着冒出层出不穷的坏点子。
即使是被责骂,也好过被无视。
并且热切地怀着希望,也许明天,她又会对他笑了。
是以,今日这一耳光,想一想,便也觉得十分受用了。
铎儿信手拈起一颗酸梅子,咂了咂,马上苦了脸,一根手指按在腮根处。
酸得牙都要掉了!真搞不懂鹭鸶为何吃得那样欢畅……不过匕首得拿出来擦一擦了,明日上山去猎兔子,少不得用到……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番外~瓦耐沈青铎~
瓦也耐涂虹一~
要不。。。瓦再给虹一搞个番外?这孩子在大狱里受苦鸟。。。
故园重游(一)
我一直无话。
房间里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
许久,他才轻轻道:“我出去了。”
我藏在被子里,把牙齿咬的死死的。
沈青铎,你干嘛要动摇我呢。
还是被翻出来了。
那个哥哥的模样。
被我一直埋在心底最深最深的地方,想着若是一直不翻出来的话,应该就会慢慢烂掉,直至烂得看不清眉目。
这是从决定的那一刻开始就必须要实行的心意,因着我不得不进行的对峙。
我要向大夫人示威,而他却是大夫人最亲的外甥。我要恨大夫人,便一定要带着她身边所有的人一起恨。
我早就和他一刀两断了。
对不起,我的小哥哥。
过了一会儿,我抹了抹脸,跳下床来,穿戴整齐,走了出去。
门外有个粉袄粉裙的丫鬟正束着手站着,略踮着脚往园子尽头翘首,不晓得在望什么,见我出来,忙垂下手来,恭恭敬敬地立着问:“姑娘醒了?”
我略一瞧了瞧,见这丫鬟形容倒有几分艳丽,只是眼神带着些阴毒似的,怕不是盏省油的灯。
嘁,左右是人家的丫鬟,与我何干?
不过她态度倒是挺谦和,我于是“嗯”了一声,稳了稳语气道:“你可晓得那个小孩并我的包袱给搁在哪儿了?”
“姑娘要作甚?”她颇为疑惑。
“那,包袱先不管,跟我来的那个小孩呢?”一直没见到平果儿,我心里总归是不踏实。心里只想早早寻了他与行李,上路才是。
没想到她略福了福,道:“奴婢并不知有什么小孩,奴婢来时便被告知只伺候姑娘一个。”
莫不是叫他半路给扔了?我心下一惊,抬脚便走,却被那丫鬟一把拽住袖子,慌张道:“姑娘千万别乱走!”
“怎的?这园子里有老虎不成?我自小在这里长了十年的,左右竟不晓得有凶物呢!”我冷笑,一拂手,扬长而去。
是了,这正是沈家园子。
我住了十年的地方。
一步步走过去,满目皆是熟悉的景致。
现下我住的这园子,是原先专门预备给客人用的,叫做“雪渡”,因满园皆植看梨,仲春时满园花朵盛放,恰如白雪,真真美煞人了。彼时巧哥儿是极喜爱这看梨的,每逢花开,便总要央求我替她折一两枝,放窗台上拿水养着。
我将那丫鬟的劝阻远远抛在脑后,从西面角门出去,便遇到了那片佛肚竹,几年不见,竟长成了森林一般,只是一眼便知没人照料,枝叶长得狰狞泼辣,小径都被淹没了似的。想当年爹爹特特选在梅雨季将它们自广东移过来,可是很花了一番功夫。本以为是娇气的东西,却不料在第二年便茁壮起来了。
彼时多么受宠的东西,现今却这般寥落。
穿过这些佛肚竹,便是爹爹以前最爱的禾绿小池。登上湖心亭,微风拂面。想起幼时,我便是在这里跟着爹爹,捧着书本一板一眼地学:“式微式微,胡不归?”这时候爹爹通常极严厉,我一点都不敢淘,一旦念错一句,便是要打手板的……偶尔娘亲到亭子里坐着的时候,爹爹便一定柔和许多,水晶葡萄也是准许我吃的,我便雀跃,常常想着法子劝娘亲来,而最常说的便是禾绿小池这里又新添了一对儿小鸳鸯崽子,端的可爱。
眼下,什么都没有了。
禾绿池虽还是那副翠翠的模样,却像是死掉了一般。
我在亭子里坐下来,心里酸酸的。
前面还有绵玉园子,喜鸢小筑,听涛馆每一个园子里都有着厚厚的记忆。
我却实在不忍再见到更多被否定的记忆,忽地踌躇起来,不晓得是否还要再往前走。
还未坐热,便听得西面角门处一阵笑声:“这便是了,这便是了!这老东西,着实太嚣张了些!”
这声音很是熟悉,我转头一看,果然是那个磨合乐江醇并瘦长脸季来,两人说笑着,绕着小池便往雪渡去。
我出声叫住他们。
江醇抬脸,一见是我,便又乐开了,极热络道:“这不是大嫂么!您怎的有兴致在这儿吹风?我与季来说话间正要去瞧您呢!”
“瞧个鬼!平果儿呢?快把平果儿还我!”
“大嫂,您急什么,平果儿跟着咱们的老实人孙进呢,不会出甚岔子的!倒是您,这么想孩子呀?大嫂,要我说,孩子都这样大了,也该撒手叫他到处跑跑了……”
我听他说话越来越不对味,怒道:“你又乱喷什么!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江醇却端出一副甚是委屈的表情,按着季来的肩道:“季来,季来,你瞧,我好心好意好声好气的劝大嫂,大嫂却要这样唬我……这世道,人心真真不堪呀……啧啧……”
季来很是嫌弃地瞧了他一眼,对我道:“大嫂,这孩子野惯了,您不用理他。反正狗嘴巴里也吐不出象牙来。至于大嫂的孩子,他被孙进照顾得很是周到,您不必担心!”
说罢,还颇为自豪地瞥了江醇一眼。
我简直无话可说,看起来还算精干的两个人,说起话来怎么这样傻?莫非脑袋给驴踢了?沈青铎怎么会收他们当手下?啧啧……
许是觉察到了我同情的目光,季来首先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道:“大嫂,您最好先去吃点东西,前面胖厨子正炖大骨头汤,香的很呢。”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我可以提个建议么?”
“大嫂请讲!”江醇很是认真地点点头。
“在我拆了这园子之前,把平果儿还我!”
我尽可能地凶神恶煞,尽可能地咬牙切齿,因为我实在不想和他们再浪费时间了。
最后也没能从这两只哼哼唧唧的苍蝇的嘴里问出来平果儿究竟在哪里,我怀着深深的挫败感离开了。
我原本的计划是尽快找到平果儿和包袱,顶好还能再搜刮一些钱财,尽量避开沈青铎及其傻子手下的目光,偷偷溜出去。
我记得,在佛肚竹园子北面的甬道里有个很大的洞子。
可是平果儿能在哪儿呢?
我一面想一面走,冷不丁眼前忽然一黑,头晕了晕,忙扶住墙根,才勉强站稳。
“怎么回事!莫不是给他下了药?”我嘟囔着,揉了揉太阳|岤。
那堵墙却突然颇委屈地辩白出来:“谁给你下药!将别人想得这样坏!你睡了将近两天,粒米未进,饿到这时辰,你不头晕谁头晕?”
我这才觉得自己扶的这面墙甚是柔软,抬眼一瞧,居然又是沈青铎。
早上的事情立时又涌进脑子里来,我惊得一连退后三大步,满脸惊恐地瞧着他。
他却没事人一般,抱着臂上下打量我一番,悠悠然道:“寿兰没给你梳洗的?形容怎的这般憔悴?”
“管你屁事!”我没好气地答,晃了晃脑袋,想要将早上的事情全部都甩掉。
“别晃了,再晃就真的晕了。前边绵玉园子里正盛汤呢,去喝一碗吧,正好暖暖身子。”
我横下一条心来,梗着脖子道:“不去,你把平果儿还来。”
他白了我一眼:“给了你平果儿,是不是还得要包袱?然后就扬长而去?为什么你就这么不消停呢?不过是救个人,没想到你这样傻的,自己巴巴地来回跑,累不累呀!”
“我乐意,你管得着么!”
他忽然笑了,又不正经起来:“你好歹叫相公多看几眼嘛!”
我瞪了他一眼。
“你就安心在这住两天嘛,大不了,你那济南小老板我替你救了便是。”
“真的假的?”我一听这个,立马眼睛一亮。但转念一想,他哪里会这样好心?于是又冷下脸来,道:“不劳你费心。”
“怎的?”
“你快些将平果儿还我!你快些放我离开,咱们便可相安无事。”我斜睨他一眼,气势汹汹道。
他那一张漂亮的脸又凑近了些,用倦懒的凤眼险险地瞧我,忽地嘴角向上挑了挑,眼神便瞬间媚起来,道:“你想要平果儿?好,我还给你。但是,鹭鸶,我断不会放弃的。”
我被他充满蛊惑味道的一眼瞧得头皮发麻,只得仓促道:“平果儿在哪里?”
他手指往绵玉园的方向一指,指引我道:“跟孙进他们在厨房吃大骨头呢。”
我不再与他搭话,转身便走。
只听得他在身后边嚷嚷:“娘子!咱们家孩子长得真好!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是我也一定会对他好的!娘子你放心吧!娘子!”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没更,是因为前天那个五千字章节更得我存稿都快光了。。。。所以歇了一小歇。。。结果这一歇就歇米了一个收!这叫人情何以堪。。。。。
归来吧。。我的收。。。
为毛时间过的这么快。。。瓦的存稿都要用完鸟。。。。。
不行,要赶紧写。。。刚八代!
瓦耐乃们!么么么么!!!
故园重游(二)
绵玉园子袖珍可爱,原本只是间厨房,后来爹爹见胖子李种的菜蔬很是喜人,便圈了一小块地皮,起了这么个小园子。这里花木甚少,大部分都是时令果蔬,只有一株亭亭的葡萄架在西南角立着。我以前念书念得渴了,便常常央求胖子李给我剪一两串下来,纵然酸得倒牙,却也仍旧咂着嘴大吃,酣畅得很。
刚过拐角,便嗅到一股子颇为浓郁的肉香味,咽了咽口水,快步走过去。
厨房门前被一具颇显眼的巨大身躯给堵了个严实。
我自然晓得那是胖子李。
胖子李的老婆生孩子没生出来,难产而死,他三十岁成了鳏夫,从此便一心投在沈家上上下下的伙食上。因自己没有孩子,便待我像是自家的闺女一样。我幼时常常跑来找他要碎饼子去喂鸟喂鱼,与他关系极好。
有了以前亲近的人,我一下子便欢欣起来。现下亦照例像小时候那样,攀上他宽宽的背去,蒙住他的眼睛。
“小小姐?我没看错吧?”
“老李老李……”我拽着他大大的手掌撒娇。
“先前听他们说,小小姐你回来了,我还不信的,现在瞧见真人了,才晓得真不是做梦了……小小姐,这些年过得可好?”
我使劲点了点头。都说胖人不显老,胖子李瞧着却苍老了很多,两鬓都花白了,原先圆润润的白面庞也有了深深的皱纹。但想想也便是了,左右他都是年逾花甲的老头了,再不老岂不成了妖精?
“真真长成大姑娘了!”胖子李抹了抹眼角,拽着我进了厨房,给我找了个凳子坐下,道:“我正炖着骨头汤呢,我给你盛上一碗。刚才孙进程晓年他俩带着个小娃娃在这啃骨头呢,炖的汤一人喝了三碗还多!小小姐你也尝尝,看咱的手艺退步没……”
我“嗯”了一声,便在椅子上坐下。
这厨房也和我走时没甚差别。
以前他们都说做小姐的就该有小姐的样子,仪态端庄,气质出众,十指不沾阳春水,我却总喜欢腻在厨房里,帮胖子李烧火,鼓风箱,有时候在白鹭洲和人家打架沾了一身的泥,不敢回房,便先在厨房里洗洗干净再回去。
看着胖子李忙忙碌碌的背影,仿佛我还是小小的八岁姑娘,因为贪玩误了饭,坐等小灶的饭食。眼角有点湿,我忙抬手擦了擦。
他给我盛了满满一碗骨头汤,点上葱碎端来。我早就饿坏了,接过来胡乱吹了吹,便喝下一大口,立时,烫得整条舌头都麻了。
“……怎么还哭!你跟着哥哥们不好么?作甚非得去找那个鹭鸶呢,她又那样凶……”远远的,门外飘来一个声音,再细听,还有小孩子抽抽搭搭吸鼻涕的声音。
肯定是平果儿!
我忙撂下碗,奔出去,果然见平果儿正扒着角门,蹲在地上抽抽噎噎地哭,旁边一个人抓耳挠腮地劝,却一点功效都没有。
只听那人道:“好好好,我带你去找鹭鸶可好?你可别再哭了。”
平果儿连头都不抬:“程晓年你骗人!你们四个都骗人!从前天你们便说要带我去找鹭鸶,却直到现在都不叫我见她……你们都是骗子……我再也不和你们玩了……”
好平果儿!果然是好孩子,谁是亲人谁是大尾巴狼分得清楚着呢!
我颇为自豪地往太阳下一站,冲平果儿叫道:“平果儿!”
平果儿一只手还搓着鼻涕,听见我的声音,猛地扭过头来,顿时眉开眼笑,踉跄着步子朝我奔过来,鼻涕从鼻子尖一直拽到手上,拉成亮晶晶的一条线。
嗯,粘稠度刚刚好。不过我这条裙子自然是报销了。
冲那个程晓年示威似的白了一眼,我便拉着平果儿回厨房去了。
平果儿一直腻在我身边,寸步不离的,生怕我又不见了似的。我拉了个小板凳坐着,听着胖子李说这几年沈府的变化。
一边听,一边顺手找了条手巾给平果儿擦了擦眼泪鼻涕印儿,顺便也把自己的裙子给擦了擦。
原来这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