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的光景一直不怎么好。
大夫人不懂生意也就罢了,连治家也不会,一家子仆人,让她遣的遣,赶的赶,除了她房里那几个会阿谀的丫头之外,也不剩几个了。
想想也是,爹爹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沈家家业这样大,全靠他一个人顶着,没人愿意管也没人能管,他一走,自然是要垮的。大夫人,她只会掰扯嘴皮子上的功夫,没那能耐治家。
“小小姐,要我说,若是当年二夫人没离家,现下沈家不至于此。二夫人的才干,我是晓得的,咱们家的下人,除了大夫人那一房的,真真都是佩服她的。只可惜她带着你离开了沈家……唉,小小姐,你不晓得,咱们光是那十八家绸缎行,便白白折了一半呐!”
“那现在呢?”
“现在?现在亏得有沈青铎少爷在料理,生意才略有些起色。那一日,若不是沈少爷,夫人差点连这园子都叫人骗了去!”胖子李说的愤然,将大菜刀猛力往案板上一剁,“可这沈青铎公子,终归是外人,虽说他的太爷与咱家太爷是叔辈兄弟,却终究是两家人,沈府眼下这样不清不楚地叫他管着,怎么也不是个长久的法子。唯有你,小小姐,你才是咱们沈家正经的后人,二夫人当年留的那封恩断义绝的书信,正经不能算数的。这沈家,要我说,都应该是你的。”
我默不作声地听着,平果儿眨巴着大眼睛问:“胖爷,这么大的一个园子,都是鹭鸶她一个人的么?”
胖子李揉了揉他的小脸蛋,道:“若她心在这里,这一切便是她的。若她铁了心不要,我们也是无法的。唉,我在沈府三十年,不敢妄表忠心,只是眼瞅着老太爷和老爷将沈家一步步建起来,眼下却前路未卜,心中不甘哪!”
平果儿便来拽我衣角:“鹭鸶,鹭鸶,你真的要留在这里么?”
“你想我怎样呢?”我反问。
他很快地答道:“鹭鸶在哪,我便在哪。”
我便笑了。
我再如何怀念,这沈家园子也再没了我的亲人。
我的家,现在在济南城呀。
这沈家园子兴衰,若他沈青铎能救,便去救吧。
我找到了平果儿,便动了要离开的心。
他说我的包袱给搁在一间满是书的屋子里,我心下便明了,是爹爹以前的书房,路径我倒是熟得很,只是这青天白日的不好动手,需得等到晚上才行。
于是在胖子李那里又吃了许多食物,将自己撑得饱饱的,养精蓄锐。
天刚一擦黑,我便反锁了门,开始飞快地收拾起行囊。平果儿坐在床上啃着刚刚程晓年为了赔罪给他买来的糖葫芦,甜得直咂嘴。
我正收拾得十分带劲,却有人来敲门。
心里大骂来人一通,又手忙脚乱地将包袱塞进床底,整了整头发衣裙,确定自己看起来颇为坦然,这才拉开门。
来人又是沈青铎。那没骨气的小平果儿一见他便乐得扑过来,叫他举过头顶转了两圈才依依不舍地从他身上蹭下来。
我拿眼神剜他们剜得正起劲,沈青铎却丢过来一身衣裳,叫我换了跟他走。
我拉起来抖了抖,发现是一身灰不拉几的男装,忙问他干嘛。
他不回答,腻着嗓子跟平果儿说话,听得我一阵恶寒。
既然他不回答,我也就不搭理,把衣裳丢到一边去了,自己拿了个橘子坐在圆凳上开始剥。
“怎么不换衣服?”他丢下平果儿走到我跟前。
“我干嘛要换,不去不去。”我专心致志剥橘子。
他弯下腰来,手肘撑着桌面,笑眯眯道:“娘子,原来你在忙啊,那就相公代劳好了。”
我一个激灵,手里剥了一半的橘子也扔了。再瞧他,一脸阴测测的笑。
我只好推他出去,不情不愿地换了,然后被他一路拖拽着出了沈园,更加叫人窘迫的是,江醇、季来、程晓年和孙进正在禾绿小池的亭子里斗蛐蛐,见我这么一身行头,还灰溜溜地被沈青铎提着,都争先恐后地打招呼。一口一个大嫂,叫得我无地自容。
终于出了沈家园子,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杭州城的夜市向来热闹,好几年不见,变化着实不小。
沈青铎也不说去哪,只拉着我在人群里晃荡,中间只问了我一句饿不饿,又不由分说地买了一截桂花糯米藕塞给我。
我讷讷地接了,心里警惕得很,并隐隐后悔刚才应该坚持不出来的,眼下这光景,万一他对我上下其手,我又是个男子形容,少不得吃哑巴亏。
胡思乱想了半天,才决定,若是他对我意图不轨的话,我这张脸也便舍出去了,跟他拼上一拼。
思度间,他带我来到一间红红绿绿的三层飞檐楼前,整幢楼灯火通明,莺声燕语,洋洋盈耳。
我一瞧,便立刻后退三步。
那匾额上三个斗大的字:若仙源。
不是杭州城最大的青楼又是哪里?
我大骇。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收。。。。哭。。。。
好吧,我淡定。。。。一切都素浮云撒。。。。
。。。但至少给我个评撒。。。给我提点建议啥的。。。。
这两天我十分的纠结。。因为我阴谋无能。。穿小鞋无能。。计策无能。。。官场对话无能。。。。
我是个废柴。。。蹲墙角画圈圈去。。。
逛青楼
因完全测不到他是何居心,于是钝着步子不肯再往前去。
他一步踏上青石阶,回身打量了我一眼,道:“怎的不走了?”
“你带我来这里作甚?”
“你不是想救济南的那茶行老板么?我替你找到了能救他的人。”他手腕潇洒地一晃,手里折扇铺开,显得气度很是不凡,翩翩然地向上继续走。
我听得此言,便飞快地跟了上去,追在他身侧低声道:“这里?这里能找得到能救涂虹一的人?好人哪里会来这里?不是好人的人怎么会救别人!”
他斜睨我一眼,道:“鹭鸶,这世上不是只有清官才能救得了人的。”
说罢便摆出一副醉人的微笑来,迎着扑面而来的脂粉香,踏进门去。
我则像个小跟班似的,惴惴不安地跟在后头。
“哟~这位爷,您来了呀!”没走两步,一团花里胡哨的薄纱便扑面而来,沈青铎略略一闪,便闪了过去,眼也不抬地继续往前走。
我偷眼去瞧那女子,她却连顿都没顿,没事儿一般,笑着去扑下一位爷了。
瞧见这一幕,我心里颇不是滋味。这看似富丽的地方,却淡得没有一丝人气。谁也不真正看重谁,谁也不真正在意谁,谁对谁都只是个过客。
我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低着头继续跟着沈青铎的步子。
他顺手又拨开了几个迎上来的女子,径自往楼梯处走去。
二层高的地方搭了个台子,全用青竹搭建,倒显得像是这俗世之中唯一的雅致之处。有一白衣女子正端坐在台子上抚琴,声音听着是筝,只是远远的瞧不清什么形状。
那曲子也颇清雅,不似一般的俗曲,我对音律并不精通,于是只草草听了个大概。
上得二层来,正巧那白衣女子一曲弹毕,收了尾,闲闲地拈起一碗茶,眼神若有若无地略往我们这边点了一点,又不着痕迹地收了回去,好似我们是透明的一般。
沈青铎身形一顿,停下了步子。我乜斜他一眼,瞧不见他表情,但气氛却着实不是太好,讷讷地站在一旁,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好在沈青铎很快作了反应,上前一步,略欠了欠身,鞠了一礼道:“好鲤姑娘。”
那名唤好鲤的女子淡淡一笑,柔声款款地道:“沈少爷,您许久不来了。”
这才起身,往筝面上仔细覆好软棉,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对着沈青铎福了一福,眼波便转到我身上来,细细地打量。
我只低着头,满身的不自在,只听沈青铎道:“好鲤姑娘,今日这是什么曲子?”
“出水莲。”好鲤的语气淡淡的,“是好鲤家乡的曲子。”
此时楼下有人催促另弹一曲,好鲤慢慢踱步过去,倚着青竹栏杆,向下道:“诸位客官要听什么?”
那头一个站起来的是个一眼瞧过去便觉得酸了吧唧的文人,双手扩成喇叭状,狂热道:“高山流水!好鲤姑娘的高山流水极有韵味的!”
好鲤微微一笑,道:“从此好鲤再不弹高山流水。”眼神却含着恨意似的,往沈青铎身上转来。
再瞧沈青铎脸上的表情,虽还保持着气定神闲的壳子,但脸色早就僵了。
我忽然有醍醐灌顶,大彻大悟之感。
于是幸灾乐祸地踮了踮脚,凑到他耳边去,低声耳语道:“沈青铎,人家姑娘挺好的,你莫不是嫌弃人家青楼出身?要是你真的磨不开这张老脸,那就……我替你去说和说和?”
他立时颇凶狠地瞪过来,使劲推了我脑门一记,害我差点没站稳,踉跄了两步,才总算没倒,姿态颇为不雅,惹得旁边两个姹紫嫣红的姑娘吃吃地笑。我气得要命,正准备还击的时候,他一拧身,继续往楼上去了。
我忙追上去,还颇好事地转头瞧了瞧那好鲤姑娘,正巧撞上她又哀怨又愤恨的眼神,瞧着很是叫人心惊。
“沈青铎,你们有甚过节?你瞧瞧那什么好鲤姑娘的眼神,真真怨毒的很呢。”我扯扯他衣袖,十分担忧道。
他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忽然眯起眼睛笑了,了然道:“啊!原来娘子在吃醋?放心,相公我眼里向来便只有你一个的!”
我立时翻了个白眼,所有的话都给噎了回去,灰溜溜地跟在他后边,来至三层。
这若仙源建得极妙,一层仿若俗世,二层清雅,三层便奢华如仙殿,不晓得焚了什么香,整个楼层都好似被云雾缭绕似的。我起先以为是他们的香放潮了,才散出这么些烟雾来,却意外地不呛人,并分外地润,真真神奇。
我闭着眼睛仔细地嗅了嗅,却被他拿折扇敲了一记,斥责道:“笨蛋,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别当宝贝似的嗅来嗅去,当心吸多了上瘾。”
“上瘾?”我很是不解。
“这是拿南天竹和虞美人配制的香,闻着又润又清,却是有毒的,会叫人飘飘欲仙,出现幻觉的。青楼常用这东西。”
原来如此,我忙捏住鼻子。倒不是担心自己中毒,而是担心中毒之后会给沈青铎那滛贼可趁之机。
那日的情景,无论如何都不想要再发生一次了。
正想着,沈青铎忽然向我靠过来,与我并肩,我一惊。却见迎面走来两个踉踉跄跄的醉汉,一人搭着一位姑娘,眼神迷离,满口污秽之言。
待他们过去之后,沈青铎便不着痕迹地离我远了一些。
我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颇不正派,颇不磊落,于是自己将自己在心里暗暗地谴责了一把。
忽听他道:“是这里了。”
抬首便见一扇朱红的门,隐约还能听见里面莺莺燕燕的声音,颇为刺耳。沈青铎却未犹豫,推开门便走了进去。
我一面拼命拂开心内乱七八糟的场景,一面低着头,快快尾随他去了。
所幸并未见得什么太过香艳的场景,只有一个中年的胖子,左拥右抱地围着好几个香肩半露的姑娘,一杯接一杯地灌酒。
瞧见有人进来,那些露着大半肩膀的姑娘连躲也不躲,暧昧地笑着,姿态十分地撩人。
我瞧着都已经十分窘迫,一直垂着头,只拿眼风去扫。
那中年男子先是一愣,随即便迅速起身道:“哟,沈公子,今日怎么得闲来这儿消遣?绿茶,红茶,给沈公子斟酒。”
沈青铎大喇喇地拣了一把椅子坐下,折扇一开,道:“酒就不必了,钱兄。今日我来,有一事相求,堪堪劳烦。”
我总不好意思也拣张椅子坐下,便讷讷地在沈青铎身旁立着,小心翼翼地低着头,拿眼风扫那钱胖子。怎么瞧,都觉得这人有点过于殷勤:“沈公子,咱们还客套作甚?我钱某人虽是个草莽的,手里却还有那么三分薄权,能使得上的你尽管说便是。”
“是我这位小兄弟,他的一个朋友给盐运使大人给囚了,钱兄只需搭把手,让他出来便是。”沈青铎还真是直截了当,说罢还拍拍我后背,把我往前略推了推。
我愣了半天才对着那人低了低头,却不晓得该用怎样的说辞,傻傻地站着,结巴了半天才说了句:“有劳您了。”
那钱胖子哈哈大笑:“沈公子,你这小弟好有意思,长得细皮嫩肉不说,连行事也这般扭捏,倒像个女子似的。”
“他年纪尚浅,不谙世事罢了,叫钱兄见笑。”说罢又拿折扇敲我的头,示意我多说两句话。
我见这样的人本身就词穷,他还老敲我,是以我憋屈的很,一拧头,脱口而出:“你别老敲我的头!”
“这小兄弟脾气倒不小!”钱胖子又乐,“叫什么名字?”
“鹭——”我正要答,却被沈青铎截住了,道:“露水。他叫露水。”
这是什么破名字!我正欲发泄不满,忽然想到此时事关涂虹一,不可鲁莽,于是只好梗着脖子别别扭扭道:“唔,我是叫露水,露水。”
这下子,连钱胖子旁边的几个姑娘也笑了起来。
我很是郁闷。
沈青铎将涂虹一的事情大略和钱胖子说了一说,钱胖子略一思忖便点头答应了。
又寒暄了几句,沈青铎便带我告辞离开。
我被他拉出门来的时候,还如同做梦一般。
我忙碌了这么多天,为之焦虑了这么多天的事情,却只用他几句话便解决了,这真的像是在做梦一般。
“这便完了?”我想了半天还是不能相信,站在台阶上迟迟不动。
“对呀。”他往下走了几阶,转身抬头看我。
“那人怎么这样好说话?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他一句话就把我堵住了,“走了走了。再不走,我就要和下边那一众姑娘们抢媳妇了。”
我自己又站着想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似的追上他,攀住他手臂:“我知道了沈青铎!你肯定揪到他小辫子了,是不是?是不是?”
他微微一笑,点头道:“唔,还是我娘子聪明。走,咱们回家。”
“回家”二字,听在耳朵里十分别扭,我忙辩道:“谁与你回家。我家在济南!”
他立刻扳起脸道:“娘子,你怎么这般爱计较字眼了。”
我晓得他在揶揄,也不再计较,蹦蹦跳跳地随他下楼去了。
心里没了重压,我的脑筋便立刻开始活泛起来。
二层上没再看见那哀怨的好鲤姑娘,我在心里郑重地替她祈了祈愿。愿她能和沈青铎修成正果吧,她瞧着是个颇出尘脱俗的美女,配沈青铎也是不差的。
不过,她的出身着实不太好,如果是卖艺不卖身,那样还说得过去……
出了若仙源,我便又追上沈青铎问道:“呐呐,沈青铎,那好鲤姑娘是不是只卖艺不卖身?”
“怎的问这个?”
“你只回答便是了!”
“说起来,她的身世倒和你母亲有几分相似,只是家世不像你母亲那样显赫罢了。父亲之前是个地方小吏,染了急病死了,她投亲无门,万般无奈,才只好在这风尘地落了脚。”
这便是了,极好极好……
我暗自窃喜过度,不禁“嘿嘿”笑出了声。
他警觉地离我一步远,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道:“这么高兴?”
我点头。
嘿嘿,小子,看在你这么勤快地帮我忙的份上,我便帮你撮合了这一桩好姻缘吧。不要太感谢我哟!
这样心满意足地盘算着,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我快乐地再次追上他,蹦着高欢快道:“呐呐,沈青铎,我饿了,你请我吃饭吧。”
“你要吃什么?”他脸色有点臭。
“随意随意。哎哎哎,你揪住那钱胖子的什么小辫子了?跟我说说吧!”
“没什么的,只是一个不小心,撞见了他的一点见不得人的小瑕疵……”他用手指捏了一段小小的距离,说道,“你看,人真的不能犯错误。哪怕一丁点都不行。”
不能犯错误么?可是我经常犯错误呀?人不犯错误怎么成长呢?犯了错误也还是可以改正的呀?
想不通,想不通。反正他就是个奇奇怪怪的人,神经兮兮的。
我才不管呢,今日心情大好,我要吃甜甜的汤圆!还要给平果儿买金丝酥糖吃!哈哈哈!
作者有话要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为毛闵秋宵这么久都没出来了???
啥,乃们问我?
我也不知道。。。
话说以前瓦很爱他的。。。。
现在沈青铎当道,瓦有点看腻他了。。。
又见白鹭洲
这一晚,我睡得前所未有的香。还做了个好梦。梦见涂虹一站在大狱门前,浑身脏兮兮的,脸也抹得漆黑,倒映得一口牙齿格外地白,傻呵呵地冲着我笑。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整个压在平果儿身上,姿态无比舒展。可怜的平果儿早就醒了,睁着两只大眼睛,眼泪汪汪地瞧着我。
我忙翻身从他身上起来,抱歉地笑笑。
昨日我回来的时候,平果儿已经睡下了,是以今晨第一句话便问我:“鹭鸶,咱们还走么?”
我立刻答:“走,怎么不走?”
“那,那咱们是此时便走还是再歇几日?”
“唔,这个我还没想好。”
按说,我应该马上回去的,可是我心里总有些隐隐的担心。万一,万一那个钱胖子没办成怎么办?沈青铎说他的官阶很高,一定没事,可是等我兴奋劲儿过去之后,怎么想都还是觉得不够妥当。
最好还是去找一趟闵秋宵吧。
可是一想起闵秋宵,便要想起他中状元之后再济南与我说过的话,弄得我整个脑袋瞬间一紧。
真真折磨人。
是以,我脑中的想法开始打架。
去,还是不去?
我决定先把这个难题放一放,去一趟白鹭洲。
我太久未见那片水域,心内早就蠢蠢欲动了。
我是偷偷出门去的,走之前关照平果儿去找胖子李,然后依旧是老本行——攀墙出去的。雪渡有个较矮的墙角,我垫了三块石头便轻松攀了上去。
从西子湖绕过去的时候,瞧见湖里那几艘画舫上又有人在吟诗,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没几首好的。
文人都爱西子湖,没事就拿它当陶冶情操的对象,时间久了,大概连西子湖都会不耐烦的吧?毕竟这世上,能做诗仙诗圣的没有几个。
“西子湖畔有佳人,生得乌发又红唇……”我乱七八糟地想着,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不禁打了个寒战。
文人,果然是文人。
我还是快些去我的白鹭洲吧。
路还是熟悉的,仿佛一直在这里等着我一般,慢慢地慢慢地,将我指引到我曾经最深爱的那个地方去。
终于眼前豁然开朗。
今日天气阴霾,我却仍然觉得眼前这水域仿佛笼着一层光芒似的,像是许多年之前一样,安然地闲适地等着我归来。
我的心忽然狂跳起来。
冬日的白鹭洲不太好看,像是秋日时候残荷片片的大明湖一般,几枝败残芦苇,愈发使光秃秃的水泊显得萧索又凄凉。
我晓得它冬日的这副样子,所以并不在意。
待到了春日,暖阳盛光,碧水潋滟,白鹭群嬉笑嘈杂,一切便又会回来了。
我默默走到水边,不想却惊动了水中的鱼儿,“刷”地扭头便逃。
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气,身体里满是久违了的白鹭洲的香气。
我望望眼前这小小的静谧的水泊,轻轻地道:“白鹭洲,我回来看你了。”
我蹲下身来,望望自己映在水中的倒影。
眉眼已经完全舒展了,像是春日里的柳树嫩芽,一路勃勃地长到了夏日,茁壮了些,也妖娆娇媚了些。
白鹭洲,你看,我已经长大了。
又想起幼时和闵秋宵在水边,我掐两根芦苇当做钓竿,两个人便似姜太公一般悠闲地愿者上钩。有一回还真有笨鱼咬钩,我俩拽了半天,最后那芦苇竿不争气,从中间很干脆地断掉了。
我们在水边诵读各自家长规定的篇章,一个扮作教书先生,一个扮作学生。轮到我做教书先生时,他常常诵读不出,便常常挨手板。而我却总是好学生,背不出文章也还是强词夺理地,逼着“先生”一再表扬。
我还带他去抓蝌蚪,他专门从家里遮遮掩掩地偷了个大碗出来,我们装了一大碗黑不溜秋的小东西。后来我瞧恶心了,便都给了他,他喜滋滋地捧回去,第二日便哭丧着脸回来找我说,那只碗连同里边的小东西都给她娘亲丢到池子里去了。我还骂他娘娘腔,不过几个蝌蚪,心疼成这样子。
后来他嗫嚅着说了一句话,当时我忘记了。可当下,却忽然又记了起来,心中猛然一动。
他说:“那是鹭鸶你送我的,不一样的。”
我叹了一口气,再望望水中的影子。
怎么办呢,闵秋宵,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瘦瘦的懦弱的少年,我终于还是将他丢失在了旧时光里,如同老城墙的墙洞里那个泥人,被吹散在了风里。
眼睛里忽然便起了雾。
哭一场吧。
为我失去的那些年华,痛痛快快地做一次凭吊。
我一个人蹲在水边上嘤嘤哭泣了半下午,又喃喃地跟白鹭洲说了好些我们在济南的事情,说了我怎样遇见了涂虹一,说了随那唐副使离开的香紫,说了等着盛春的巧哥儿,说了眼睛不是很好的娘亲。
还说了大明湖,说了调子悠长的柳梢,说了芙蓉街里的蜜饯儿,说了染春盏里唱贵妃醉酒的颜英……
等再站起身来的时候,本就没甚精神的太阳早就往西面跑去了。
匆匆与白鹭洲离别,我鼓起勇气去找闵秋宵。
他家园子气派得很,比沈家园子还要大上一圈。正经是官家,我又是个女子,不好从正门叨扰,便敲了敲东面的角门。
出来一个没甚精神的僮仆,恹恹地才听我说了半句,便摇头说少爷不在,早就进京去翰林院赴职了。
我晓得此次果然无望,便也没再多言,转身走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忽然下起了雨。冬雨冷瑟瑟的,我早上出来得急,连件稍厚点的棉衣都没穿,冷得上下牙一直打架。
眼下,若是跑回沈家园子去,我铁定就是落汤鸡一只了,可是若回去的晚了,不晓得平果儿又该怎么焦急。
实在冷得受不了,我拐进一间小小的茶肆去,稍避了避雨,跟店家要了盏滚水茶,坐在角落里一口一口啜饮。
忽听得身畔两人窃窃私语:“你瞧,那不是若仙源的好鲤姑娘么?”
“这大雨天的,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好鲤?若仙源的好鲤?我抬头找了一圈,果然见得那好鲤姑娘正坐在靠墙一张桌前,孑然自饮。她额前碎发半湿,面颊灿若桃花,墨眸略显朦胧之态,大约有三分醉意,却显得十分可爱。
越看越觉得她与沈青铎相配,遂决定前去撮合一把。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好开心。。。。。
乃们表只看。。。留评嘛~留评嘛~~
吃瘪的媒人
我趁人不备地蹭了过去。
在她对面坐了,拿手里的茶碗磕了磕她的小酒壶,冲她展颜一笑。
她目光没神,抬起来迷离了好一会儿,复又埋了下去,显然没认出我来。枉我自认灿烂地笑了这么久,颇尴尬地扁了扁嘴。
忽然想到我那日是男装打扮,她自然不会认得,于是又扯出笑脸来,跟她殷勤地自报家门:“喂,喂,好鲤姑娘。你不认得我了?我是那日跟着沈青铎去若仙源的那个小子!你且瞧瞧,是不是咯?”
她这才又抬起头来,端详了好一会儿,“唔”了一声,又垂下眼帘去了。
我甚郁闷。
不过可喜的是,她很快又抬起头来,再次仔仔细细地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且目光无半点迷离,一点都不似个喝醉的人。
“你是谁?那个露水?”
我愈加郁闷,真没想到这么丢人的名字居然这么快便传进她耳朵里去了。
“小二,给我一盏茶。”她懒懒道,声音里居然没有一丝醉意,只是倦倦的。
“你没喝醉?”我很是意外。
她微微一笑,道:“在青楼混日子的人,哪里会这么容易醉?”
“那你刚刚……”
“好事者么,我自然装作不理。”
得得,我给当成没事找事的好事者了……
我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好。
小二端上一盏茶来,她端起来浅啜了几口,润了润嗓子,先开口道:“你不叫露水吧?”
“自然不是。”我巴不得离那名字八丈远。
“鹭鸶。可是这个名字?”
“你怎知了?”我大感意外。难不成沈青铎还将我这个人到处宣扬了一番不成?
“鹭鸶闲步,风落梨花。真美,真美!”她没答我的问题,反倒一个人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又开始怀疑,她大概还是有些醉了。
“沈青铎的眼光,着实好。”她略停了一会儿,忽然又冒出这么一句。
莫名其妙的,我连接话都不晓得怎么接。
于是抓起自己的茶盏,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结果烫得直翻白眼。
“明眸皓齿,偏又娇憨可爱。”她瞧着我,又冒出一句。
这,这这……
我开始疑心她是否精神不太好,想要确认一下,便怯怯开口:“好鲤姑娘——”
“啪嗒”,两滴眼泪珠子砸在桌面上,将我后边的话都给唬了回去。
我小心翼翼地瞄了瞄她。
她生得俏丽,桃花面,长软睫,黛眉间似存淡淡哀愁,这一番梨花带雨,更兼弱柳扶风一般的风情。叫人瞧着瞧着,没提防间便软了心。
我叹了口气,慌道:“好鲤姑娘,你莫哭莫哭,我最受不住美人泪了。”
瞧着她哭得伤心,眼泪落得极凶猛,我想帮她揩一揩泪,往自己身上摸了摸,才想起自己一贯没有拎帕子的习惯。尴尬地将自己袖子伸过去,道:“喏,借你揩一揩好了。”
许是我说得太大义凛然,她抬起泪眼瞅了瞅我,忽然“扑哧”一下破涕而笑了。
“鹭鸶,我有点明白,为何沈青铎那样喜欢你了。”
我大惊失色。
怎么沈青铎对我的那点心思倒像是司马昭之心了,搞得路人皆知一样。
我忙否认:“没有这回事,没有的!沈青铎那人最可恶的,总爱瞎掰扯。”
好鲤自己掏出一方帕子,抹了抹眼睛,瞧着我浅笑:“果然和沈青铎讲得一样。”
一样?什么一样?
眼下这局面对我太不利,我决定试着扭转乾坤,将话头转到我想表达的方向上去,于是郑重地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气,道:“好鲤姑娘,我和沈青铎不合适。”
她略怔了一怔。
我瞅准时机,索性一股脑全倒了出来:“其实呢,我觉得你与那家伙真真般配。从进若仙源见你第一眼我便瞧着你的眼光一直随着他了。沈青铎这人,皮囊生得好,内里也装了许多墨水,不是那样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就是嘴巴坏了些,不过我瞧着他对你是极谦和有礼的,料想心里也是存着些情谊的。好鲤姑娘,你不用担心,只告诉我允或不允,沈青铎那里,我去替你说合。”
说罢便以一副信誓旦旦水到渠成的模样瞧着她。
她呆呆地瞧了我一会儿,眼帘又落下去,瞧着落寞极了。
我急了,催促道:“好鲤,你允了吧,说合这事有我呢。”
她忽然抬头,似是怒了一般,斥道:“沈鹭鸶!我不要你假好心!”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住了。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将几文酒钱拍在桌面上,没再瞧我一眼,扬长而去。
满酒馆里的人都瞧着我,幸灾乐祸似的。
我说媒失败,又气又窘,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小二跑过来小心翼翼地收了酒钱,问我要不要再添一杯茶,被我拿凶恶的眼神给吓了回去。
我“腾”地站起来,追了出去,那小二连我茶钱都没收。
凭什么凭什么?我好声好气地跟她撮合姻缘,她却这样对我!俗话不是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么?真真气死我啦!管她美人不美人的,我今天豁出去了!
雨势小了些,漫天懒懒地飘着,街边几盏灯笼的光散出来,像是起了雾一般。街面上几乎没有人了,我左右望了望,毫不费力地便找到了那个略有些蹒跚的身影,脚不沾地地追了上去。
一把扯住她袖子,拽到拐角处,劈头便道:“你这姑娘,好生没礼!我与你好好说话,却惹来你没好气的呵斥,这是甚道理?”
夜色里,她只是不说话,脸庞暗暗的隐在树影里,瞧不见神色。
我索性一口气说下去:“我鹭鸶不是那样没理乱扯的人,什么身份出身我向来也不在乎。我瞧着你喜欢沈青铎,才好心替你牵线搭桥,你若真的不愿,我也必不会强求。只是我一番好意,恁的由你糟蹋!”
她倏地扬起脸来,挑眉望着我,冷然道:“少与我讲那样漂亮说辞。我晓得你是想炫耀,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什么真心,什么好意,你不过是想叫我羡慕你,叫我嫉妒你罢了,你装的一副娇憨的可爱模样,骗的沈青铎团团转,你手段高明,我学不来你那样的心思,我也不屑一顾!”
我被她这一大通激昂的说辞给弄糊涂了。这算怎么回事?
“普天下的女子,似你这般的我见多了,告诉你,沈青铎,我不要也罢,反正他一颗心都巴在你身上,我即使争来也没甚——”
“你闭嘴!”我气极,怒道,“你又未与我交往,如何晓得我为人?怎的无端这般污蔑别人?先前我觉得你是好人家的女儿,无奈沾了这样的地方,且我不想沈青铎因为我误了姻缘。那日瞧着你们的形容,心想也许能成,这才想替你们说合一把,谁料想你却这般愚笨怨毒!好,此番算我多事,算我给猪油蒙了心眼!但是,我不许你这么污蔑我!我沈鹭鸶自小便是倔强心性,容不得别人污言秽语,你此番若不与我致歉,我定然不会罢休!”
我恨得咬牙切齿,手紧紧地攥成拳头。从小到大,还未曾有人这般看我,她凭什么!
雨略大了些,淋得我肩头一片冰凉。
她起初不搭理我便要走,我一伸手便拦下了。
“你作甚?我要回去了!”她怒道。
我亦大怒:“平白诬陷了人家,拍拍屁股便要走人么?”
“你这女子,好没脸皮的!耍心机也就罢了,却还要装作自己清白,真真可恶!”
我实在忍不住了,挥手就推了她一个踉跄,气得大吼:“你这毒妇人!先前以为你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谁知道我看走眼了,你也是颗老鼠屎!呸!”
好鲤脸上一僵,许是从未有人这样说过她,眼皮一瞬,哭了起来。
我最烦这样,伸手便要打她。
谁知巴掌刚扬起来,却被人擎在了半空。
我一抬头,便瞧见沈青铎铁青着一张脸。
顿时愈加地恼怒,挣扎道:“你放开我!我要撕烂她的嘴!她凭什么!凭什么这样污蔑我!”
沈青铎沉声个道:“鹭鸶,够了,跟我回去。”
我哪里听得他的话,兀自挣扎,拼命想将自己的手腕从他的钳制中脱出:“你放开!放开我!沈青铎,你若不放我,我真真恨你一辈子!”
沈青铎索性将我另一只手也捉住了,捏得紧紧的,我实在挣不开,便拿脚去踹他,甩得他一身的泥水。
他不理我,转身向身后的江醇与程晓年道:“你们送好鲤姑娘回去,与若仙源的妈妈好好说一说,可晓得?”
江醇笑道:“这是自然。只是,大嫂她——你一人制得住么?”
“你去做你的便是!”沈青铎颇凌厉地瞪了他一眼。
晓得自家大哥真的动了气,江醇也没再多话,与程晓年一起护送好鲤走了。
这拐角处只剩下了我们两个。
我暴跳如雷,吼得半条街都能听得见,一直骂到再也见不到好鲤的身影,这才稍稍消停了一下,站在沈青铎旁边,瞪着眼睛,直喘粗气。
这一番动怒,气得手脚都麻木了,头也晕晕的,差点站立不住。
手还被他牢牢拽着,伸也伸不开。
我终于支持不住,哑声道:“你放开我吧。”
他道:“不再怒了?”
我没言语。
他慢慢地松开了我,我却没有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