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她站着。
一时间,园中静寂。
我右手上几道深深的伤口又裂开了,虽只是渗出些血丝,却生疼生疼的,我抬手瞧了瞧,拼命忍住。
“唔,你的手……是昨日伤到的么?”她忽然开口,颇关切地问我道。
我没料到她居然会来关心我的手,一时拗不过来脑筋,便只生硬地“嗯”了一声。
她又道:“这两日给你添麻烦了。”
怎的变化得这样快?我有点受不住。
本以为她接着又会说点什么,结果等了半晌,都没有声息。
我抬头一瞧,只见她抿着嘴唇,眼眶子里居然又开始蓄泪,像那趵突泉的泉眼子似的,歇也不歇。
唉,忽而娇滴滴软绵绵,忽而又好似个身手敏捷的女侠,这姑娘,真真将我搞糊涂了。
素梨拿帕子替她擦了擦手,她接过去一并将眼泪揩了,也不理会我们,一个人跑到池子边上的假山石上坐着去了,托着腮望着水面出神。
唉,罢了罢了,我就当她道歉了。
站了一小会儿,愈发觉得尴尬,于是惦记起了我的那一小筐香椿,便想先回房去。
走到素梨身边,听她悄声与我耳语道:“许小姐怕还是在伤心着,沈姑娘你就先回去罢,我在这儿站一站,听着她的吩咐。”
我点头道:“这样也好,刚刚那一筐子香椿估计还在地下扣着呢,我拾掇拾掇,拣一拣,就在房里,有甚事叫我就行。”
说罢,便带着平果儿推门回去。
那小筐子在地下反扣着,香椿撒了一地,有几根被踩得稀烂,我将它们全撮到筐子里,拿到屋里去了。
平果儿还惦记着那许小姐似的,在屋里缩一会儿,就要跑到角门那儿去瞧上一瞧,来回穿梭,也不嫌累。
我被他晃得烦了,叫住他道:“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你肚子不疼了?”
他居然甚欢喜地答:“鹭鸶你昨儿个揉得好,不疼了!”
我抓起一根香椿就扔他:“你给我老实一点!跳来跳去的,不晓得的还以为你说着媳妇了。”
他立刻羞得红了脸,在门槛上坐下,拿脚后跟在地上划拉。
我很满意这效果,很快便将那一小筐香椿都拣好了。
不过那许家小姐为何到现在还不见人影?若是伤情,未免也伤得太久了些。
我便叫过平果儿来,对他道:“你去那边瞧一瞧,那大小姐怎的还伤情呢?莫不是哭晕过去了?”
平果儿立刻扁嘴:“先前你非不叫我去瞧,现下偏又叫我去瞧!”
我挑眉:“你不去?”
他瞧见我这么个凶恶的表情,冲我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其实就那么几步路,我只是不好意思过去罢了。
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甚是无趣,我便又回屋去了,巴望着能找个话本出来看看,打发打发时间。
哪晓得刚从满是落灰的书架上抽出来一本,便听见外头好大的水声,似乎什么东西掉到水里去了。
我忙站起身来,刚走到门口,便见平果儿慌慌张张地从角门后冲过来,对着我大嚷:“鹭鸶!鹭鸶!不好了!那——那个女的,她掉下去了!”
什么?
我忙跑过去,只见池塘里一大片水花,正慢慢往池塘中心移过去,水花中,依稀可见那许家小姐胡乱挥舞的手臂身子上下沉浮。
素梨瞧见我,便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慌张道:“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我以为她站起来是要回来的,谁知道她怎么跳下去了!这,这可怎么是好……许小姐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就是拿自己的命去抵都不够啊!”
我推她一把,吼道:“在这说有个屁用!还不快去前院找人?”
她这才如梦方醒,点着头,跑出去了。
我跑到池塘边上,冲那水里的人喊道:“听不听得到我说话?你别慌!别慌!越挣扎越会往下沉!”
可是她哪里还顾得上听我说话?
我眼看着她浮浮沉沉,呛着水,心里焦急。
想了半天,算了,等到素梨叫了人来,说不定那小姐都沉底了,还不如我自己下去!
于是便将鞋袜脱了,又脱了外头的棉罩衣,吸了两口气,心里大骂着她这个傻瓜,纵身跳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家里有事,一直耽搁着。。。抱歉。。。
另外问一句。。许怿暖的番外,有木有人想看的?
怿暖
我愈发觉得,我应该找个香火旺口碑好的寺庙去拜一拜。
遇见她这件事,简直是用光了我八辈子以内累积下来的所有霉运。
我的水性算很好的,却在潜下去抓住她脚腕准备托起她的时候,差点被她一脚蹬到池底去,接着又在抓她手臂的时候被她使劲挠了一把,然后被拽住头发,害我呛了一口水,直到两人好不容易扑腾到池边的时候,她还使劲掐着我的脖子。
将她拖到池边后,我实在没有力气往上爬了,只能扒着一块假山石,一手扶着她缓了缓气。
平果儿在假山石上蹲着,冲我伸着手,要拉我上去。这傻子!他那么小一个孩子,如何拉得动我?
我冲他摇摇头,准备再等会儿,说不定素梨正带着人向这边赶来,可是左等右等都不见人影,而被水淹得有些意识不清的许家小姐几乎全身的重量都挂在我身上,说句不雅的话,真像头死猪,死沉死沉的,我渐渐有些体力不支了。
最后实在撑不住,我便叫平果替我拉住许家小姐的一只手,我在下边使力,一点一点将她往上面托,两个人一拉一托,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她“挂”在假山石上。
而她不晓得是醒了还是怎么了,忽然猛地一抖,一脚蹬在我好不容易才攀住那块假山石的手上,一阵疼痛,我本能地松了手,整个人顿时向下沉去。
我已经没甚力气了,勉强挣扎了两下,便控制不住地沉向水底。
我害怕了。
我甚至忘记了这是水里,拼命地想喘一口气,吸进来的却全是水,呛得我直咳,咳出一口气泡,又再次将冷冰冰的水吸进来。我第一次觉得水真无情,它不再欢快地绕着我的脚踝,也不再驮着草叶儿打着旋从我眼前流过,它一点一点地,挤压出我身体里的暖热,挤压出我身体里的气息,将我推向万劫不复。
我闭上眼睛之前,流下了一滴眼泪,可它刚溢出眼眶,便融化在了这一池碧水之中。
我会不会就这么死去呢?
其实我不怕死,我只怕遗憾。
而涂虹一,不在我身边。
我是突然从黑暗里惊醒过来的。没有梦境,什么都没有,只是在黑暗之中,忽然就好像被恐惧抓住了一般,全身一怵,便用力张开了眼睛。
眼前人影幢幢,我还未辨认清楚是谁,便先听到了一阵哭声。
是素梨和已经清醒的许家小姐。
许家小姐在坐我身旁,还裹在被子里,头发还是湿漉漉的,瑟瑟发抖。
素梨则在一旁站着,拿帕子捂着脸,十分地伤心。
两人都兀自专心地哭着,谁都没有发现我已经醒了。
我试图坐起来,但刚抬了抬头便觉得天旋地转的,只得作罢。转了转头,四下里不见平果儿。
“唔。”我紧了紧喉头,身体里却像是还有残余的水似的,吸气时猛地一滞,又不由自主地呛咳起来。
听到我咳嗽的声音,先前一直哭着的两人立刻止住了,两双水漉漉的眼睛一齐望过来。
我眨了眨眼,表示自己还算清醒,无甚大碍。
那许家小姐忽然掀了被子,冲上前来一把拽住我的手,正巧按在我被她挠出来的伤口上,顿时疼得我呲牙咧嘴。她慌忙松了手,忐忑地瞧着我,嗫嚅道:“对不住。”
我好容易止了咳,顺了顺气道:“唔,救都救了,还说甚对不住。只是你那一脚着实厉害,我差点就真的交代在那池塘里了。”
她愈发赧然。
我不想与她说太多,一来我觉得自己被她搞得如此狼狈,实在难以原谅,二来,也真的没甚好说的。于是转向素梨道:“你怎的找人也找的这样慢的?”
素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着:“他们等公子离开之后,便跑到偏院里摸牌去了,我是一个园子一个园子寻过去的,所以才找了这么久。姑娘,你怎的自己下水去了呢,你病还没有好利索,手还伤着……”
我费力地笑了笑,道:“若我不下水去,巴巴地只等着你找人回来,那这小姐早就沉底儿了。那时候急得要命,哪里顾得上想那么多?”
素梨还想要说些什么,这边的许家小姐却已经大声嚎啕起来,声音之大,震得我头痛欲裂。
实在受不了,我向天翻了个白眼,无力道:“你就不能不哭么?”
她果然乖乖收声,抽泣着,无限歉意地望着我。
我瞥了她一眼,不想多说,便转脸对素梨道:“我略躺一下便无事了,不必担心。只是我二人弄得这般狼狈,万一给闵秋宵晓得了,肯定又是场风波。这样,你去烧些热水吧,我二人好好洗一洗,再换身衣服,免得被看出端倪,那几个救我的人,你也交待好了,别叫他们说漏了嘴。另外再做些姜汤来,那水里头冷得很,在里头泡了那么久,可不要再受了寒才是。我若是再这么折腾下去,真真不死也去了半条命了。”
素梨应了下来,又替我掖了掖被角,便出去了。
那许家小姐也重新披上被子,在我旁边坐着,大眼睛里含羞带怯,似乎要对我说些什么,但我瞧着她怎么都不舒爽,索性向里扭过脸去。
沉默了一会儿,我忽然想起平果儿来。
他平素最紧张我,这次怎么这么久了也不见他?
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也顾不得瞧她舒服不舒服,撑起身子来问她道:“平果儿呢?”
她正沉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料到我会突然与她讲话,被我这么一问,很茫然地抬起头来,望了望我。
我急着想知道平果儿在哪儿,便又仔细问了一遍:“平果儿,就是跟我一起的那个孩子!你见到他了么?他在哪儿?”
她这才回神,想了一想,有些惭愧似的低下头去,道:“那个孩子,唔,被家院们带到前面园子里去了。”
我立刻追问道:“为何要带过去?”
她的头愈发地低下去:“唔……因为他一直哭闹……还要打我……是家院们主动带他出去的,不是我——”
我不想听她辩解,反正晓得平果儿在哪儿我就能安心了,与她是何干系我一点都不想理会。
我再次转过头去,闭上眼,准备养一养神。
“呃……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真对不住。”她忽然又开口了,声音颤颤的,很是忐忑。我闭着眼,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
“你和秋宵哥哥,我也不想追究了。我信你的话,也信了你不是,呃,不是那个……我以后不会再来纠缠你了,你放心吧。”仍是端着一副大小姐的语气,虽然听着还算诚恳,但是怎么都有点不太舒服。
她不来纠缠我,我自然是甘愿,其他的那些事情,也懒得再追究了。
这样最好。
我以为这样便完了,于是准备好好睡一会儿,哪知道她还不肯消停,犹疑道:“唔,我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我很是无奈地吐出一口气,但是怕不允她又生出什么岔子来,于是便闷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道:“问吧。”
我以为她又要盘问我来着,一时间心内牢马蚤四起,觉得她十分地“迂”。
哪晓得她顿了一会儿,忽然轻轻地问:“秋宵哥哥,他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我的心,忽然便柔软了。
唉,不过是个怀春的少女,怎么做都只是为了自己心爱的人。
我终究不忍太过苛责,想了想,便背着身对她道:“闵秋宵,幼时与现在一点都不相似,但寡言却是一直都没变的。他那时候总是呆呆的,人家都嫌他愚笨,一根筋,都不和他在一处玩,而我也是个不合群的,久而久之,两人便混到一起去了。其实说起来是我俩一处玩耍,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在欺负他,可他总是不生气,特别让人窝心。反正幼时就是这么一路打闹过来的,自我随娘亲到了济南,便再也没见过他,我不晓得他是如何长成现今这副青竹般疏朗模样的,他真的与我认识的那个闵秋宵不太像了……”
我停下好久了,也不见她有甚动静。
我便转脸去望她,只见她沉默着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我好奇道:“你怎么了?”
她这才回神,略笑了笑,道:“没怎么,只是,只是觉得,秋宵哥哥原来有那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我先前以为,他从小便像现在这样呢,优秀,又总是显得那么从容不迫。”
我道:“谁不是一步一步转变的?闵秋宵幼时可一点都不从容不迫,他怕青蛙,我总拎着青蛙追着他跑。”
“秋宵哥哥若是知道我们在背后这样说他,一定气死了。”她又笑。
“他敢!我可是他老大呢!”我做凶神恶煞状。
她终于“咯咯”笑开了。
我忽然想起一句疑问来,刚想问,却想不起她叫什么了,只好先道:“哎,你叫什么来着?”
她很快地道:“怿暖,许怿暖。”
我应下,在心里略赞了赞这一听便是闺秀式的好名字,然后便问出了我那个疑问来:“怿暖小姐,你既然想得这么开,又为何非要跳水寻短见呢?”
她茫然地瞪大眼睛,颇惊讶地道:“跳水?寻短见?我是不小心滑进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悲催了。。。居然一收都木有。。。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抹掉眼泪鼻涕)那个啥,昨天小猪帮我找了个背景音乐,我已经听得魔怔了。。。。名字是《摆渡人之歌》,我很喜欢~嘿嘿。。。
还想说啥来着?一时想不起来了。。。那就等啥时候想起来再说吧。。。
最后嚎一嗓子——求收~~~~~(泪目爬下)
惶然
不小心跌进去?
哈哈,这么说来,大概是因为我总被她责难,老天爷实在瞧不过眼了吧。极好极好,老天爷看来还是挺待见我的。
虽最后还是害的我陪她落了一回水,但我心情仍不由得大好,再加上刚刚的一番言语,于是这姑娘瞅在眼里,不禁又顺眼了几分。
过不久,我觉得身子好了很多,便试着坐了起来,头居然也不晕了,于是两人便围着被子,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得愈发热络了。
等素梨打了热水来,两人各自梳洗一番,未曾闲话,便到了晌午。
我早就饥肠辘辘了,于是催着素梨去传饭来,而许家小姐大概家里有门禁,拾掇干净便匆匆回去了。
平果儿不多时由一个小厮带着回来,脸上哭得两道泪印儿,眼底都是红的。
我忙把他揽过去,好说歹说地劝慰一番,他才好了些,我又怕他在闵秋宵跟前多嘴,便反复地嘱咐了好几遍,直到被他嘟着嘴嫌弃我“迂”。
给他洗了洗脸,又擦净了手,坐等上菜。
素梨仍是怎么都不肯与我们一桌吃饭,任我百般劝说,仍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我着实不大习惯吃饭的时候身边立着这么一个不声不响的大活人,这顿饭吃得很不敞快。
饭毕,瞧着日头比上午的强了些,我便搬了个凳子坐到院子里去晒太阳,平果儿则在院子里捡小石头子儿。
鸡飞狗跳的,闹了一上午,眼下却这般闲适,我竟觉得有点不大适应,很不真切似的。
平果儿蹦来蹦去地捡石头子儿,欢快得很,忽然不晓得怎么回事,居然平白地栽了个跟头,手里的石头子儿洒了一地。他自己也没反应过来似的,坐在地上,纳闷得直挠头。
我指着他直笑,他羞赧起来,闷闷地不说话,脸却“腾”地红了,跟大红的苹果似的。哈哈,平果儿,苹果,天青给他起的这名字,倒是十分应景儿。
不过他一天天也长大了,总叫这么个小名儿也不是个法子,我还打算以后送他上学堂去呢,到时候总不能让人家先生成天“平果儿,平果儿”地点提吧?
不过再一想,我这人忒懒散,之前对他们家的事基本没怎么过问,除了天青以前跟我说过的那些,也就没剩多少了解了,一直就这么囫囵着,“平果儿,平果儿”地叫着也顺口,就从来没问过他有没有大名,说不定天青早就起好了呢?
于是我便问他道:“平果儿,你大名叫什么?”
他却傻了吧唧地回我一句:“什么大名?”
“你娘亲就没想着给你起个响亮点、英气点的名字?你慢慢的也大了,总叫‘平果儿’也不像回事嘛。”
他想了想,摇摇头:“没有,我就叫平果儿。”
我不由在心里暗暗埋怨天青只图省事。
平果儿却忧心忡忡地问:“鹭鸶,我叫平果儿怎么了么?不好么?”
我忙解释:“不是不是,我是想着,等咱们救了涂虹一回家去之后,我就把你送进学堂里念书去,到时候你总得有个大名才像样嘛。”
“学堂?”他听见这俩字,顿时一个激灵,大声道。
“怎的?学堂怎么了?”
他皱着眉头,可怜巴巴地恳求:“鹭鸶,就不能不上学堂么?我看见那些大字就头疼眼晕,你不如找人教我练个把式。”
“练把式?唔,这个也是自然要让你学的,不过首当其冲的还是要学些文章,肚里有墨底才好。你还别不乐意,瞅瞅现下哪家的公子不是文才武略?我也不指望你有多大出息,什么文状元武状元也没想过,你能识字断句,能耍那么几招式,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不满起来,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儿嘟囔道:“我将来要做将军,做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学那些个烂字句有甚用处?没意思,真没意思。”
呵!这小子口气倒不小,只怕要真遂了他的心,他也只会是个草莽的兵,当将军是那么容易便当得了的么?
我心里好笑,却见他来了兴致地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学那戏文里的红脸架势,亮一亮相,脸上却乐开了花:“鹭鸶,你瞧,戏文里头的将军,不都是这么个架势么?‘呔!将这叛贼快快拖出去斩了!’啧啧,真神气呐!”
瞧着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真真滑稽。
我本该嗤笑他一通的,却一点没笑,反倒失了神——
平果儿这番傻气的亮相,涂虹一很久之前也做过的。
男孩心里大概都有那么一个驰骋沙场的英雄梦,是以舞枪弄棒永远都比先生交代的“之乎者也”更加上心,偶尔看了个大英雄的话本,兴致来了,第二日便要在街头纠结一帮子同好,定要分出帮派来一通厮杀,流鼻血、乌青眼也在所不惜。
涂虹一那十一二岁的光景里,有一段便是这样。今日做坐镇的将军,明日看了新的话本便是上阵的骁将,只是打死不做那乱臣贼子,不当叛军。可苦了那王驰,每每都被揪着五花大绑,拖出帐外斩首示众。
这样的玩耍,我伊始还算有些兴致,但随他们厮杀了几次便厌烦了,改换女儿本色,花木兰、红线……一众巾帼也演了个遍,终于百无聊赖。后来只坐在树杈子上看他们举着自制的红缨枪上蹿下跳,不再参与。
某一日,涂虹一被一众喽啰簇拥着,脸色泛红地跑到树下,仰着头,踌躇了许久才对我喊:“呐,我们还缺个将军夫人,你扮不扮的?”
那一日他穿着宝蓝的衫子,被阳光晒得微微眯了眼,手里那柄红缨枪的穗子是从我家绣庄里讨来的红布条,很不飘逸。
我头顶上的杨树叶儿不安分地随着风摇晃,哗啦啦地唱。
直至平果儿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才回过神来。
唉,我害了魔怔了不成?
自从闵秋宵答应了要救涂虹一之后,我便总是想起他来,心里满满的都是期待与雀跃。
还要多久呢?还得多少天呢?
嗯,大概很快了吧?
我不自觉笑起来。
平果儿又拿手在我眼前晃悠,关切道:“鹭鸶,你怎么了?”
我托着腮,笑意盈盈:“平果儿,我真高兴!”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纳闷地嘟囔:“莫名其妙的,高兴什么?”
我心思早涟漪似的晕开了,自顾自地道:“等涂虹一回来,我带你去他家的醉洛吃茶,叫他给咱们备上一桌子的蜜饯点心,一定得足十二样,然后看颜英唱戏,涂虹一呢,就在旁边给咱们剥花生吃……”
平果儿也不知是被我还是被那些蜜饯点心勾了起来,两只眼睛羡慕得直放亮,听着我口沫横飞。
而先前说要给他起名儿的事,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闵秋宵到了二更天才回,我听见他与素梨说话声便跑了过去,一推门,他正坐在桌旁揉着眉心,瞧着很是疲惫的样子,我便拽了素梨来,叫厨房里别总做那些油腻的菜,再熬些热汤来给他解解乏。
等饭的这段时间里,两人便坐在桌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心里是有些忐忑的,生怕早上的事情给他知晓,不过看来我收拾得还算妥当,他并未看出端倪,随意地问我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我心里胡诌了一把,满打满算地总算凑够几个时辰的活计,又说到香椿,便急着去找素梨,嘱咐她别忘了将腌上的香椿切一点来吃。
等到端上菜来之后,我眼巴巴地瞅着他夹了一筷还油绿绿的香椿来,眼巴巴地瞅着他很是慎重地放进嘴巴里去,眼巴巴地瞅着他品味似的嚼,又眼巴巴地瞅着他放下竹箸,才迫不及待地问:“如何如何?”
他只是笑了笑:“唔。”
我便晓得他是不喜欢那香椿的味道了。
虽然一再宽慰自己,那香椿的味道是有些古怪,但心下免不了地有些黯然。
闵秋宵看出我脸上的气馁,便笑着又夹起满满一筷来塞进嘴里,作出很惬意的样子来。只是眉毛都皱了,我哪里看不出来?
便笑着冲他摆手:“不喜欢就不喜欢啦,反正那一大筐我也眼馋,正好乐得独吞。”
瞧着他仍是有些在意,我便一把将碟子抢了去,叫素梨盛了些米饭来,竹箸一扫,一碟小菜扒了个精光。
斜斜瞥他一眼,没来由地心虚,忙替自己辩解:“唔,方才没吃多少,眼下又有些饿了。”
但其实先前已经吃了个肚皮滚圆,在院子里溜了好几圈还有些撑,于是眼前这半碗米饭顿时显得有些任重而道远,我埋着头小口小口地扒饭,恼着自己方才作甚要那么豪气。
闵秋宵默默地吃了一会儿,忽然轻轻放下箸,对我道:“吃不下就不要硬撑,没甚可惜的。那香椿,你若喜欢,都给你留着。我先前还不晓得,原来这树上的芽子还能当菜吃,你还真是会想。”
我瞥他一眼,立刻丢下碗筷,如释重负。
他便笑了。
饭毕,我又陪他坐了一会儿,他大概还在想着公务吧,总有些心不在焉。闲话了一会儿,没多久我有些困顿了,便打算回房去。
刚推开门,便听见他在我身后叫了一声我的名字:“鹭鸶!”
我便回身望他,等着他说下文。
谁晓得他却踌躇起来,低着头想着什么,不好开口似的。
我不耐烦起来,冲他扬扬手:“什么事明日再说吧,我回去睡了。”
他又叫住我,这回没再犹豫,道:“鹭鸶,涂虹一的事,我打听过了,这事儿确确实实是误判,但是案子早就定了的,压了印,要翻的话很难,所以,大概还得要耽搁些时日。”
“多少时日?”我瞧着他面色凝重,心里不由得一沉,忙追问道。
他摇摇头:“这个不晓得。总之,我一定尽力。但是边疆那恶地,涂虹一能不能捱得下来……”
我立时“呸”了一口,泪珠儿早挤到眼眶子里去了:“涂虹一捱得,一定捱得!”
闵秋宵墨色的眸子瞧了瞧我,便被垂下的眼帘遮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对我道:“你回去睡吧,我再想办法。”
我吸了吸鼻子,稳住心神,出去了。
一回到厢房这边的院子里,泪立刻就滚下来了。
大概是因为好不容易点亮的希望又渺茫了吧,原本信心十足的归途,一下子又变成了未知。下午与平果儿想的那些,也一下子全都成了泡影。
我心里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而明日会怎样呢?会有转机么?
退却了的忐忑不安,又再次漫上心头。
作者有话要说:童鞋们~~我回来了~~~~~先说声晚来的新年快乐啊~~~~新年新气象~~~嘿,新气象啊新气象。。。(渐弱)
唔。。。没有新气象,鹭鸶依旧惨淡。。。。小老板的命运依旧渺茫。。。。估计现在都在边疆给风沙吹烂了。。。。(捂住良心)
呃。。我坦白。。。我这么长时间吃喝玩乐啥都干。。就是没码字。。。。抽打我吧。。我知道我很欠抽。。。但是新年嘛。。。不去吃喝玩乐,还能干嘛。。。。乃们难道木有吃喝玩乐么?什么?木有?哼!我可不信!!!
总之,本周会勤奋码字啦。。。
(其实想说的是——人在活力,身不由己啊~~~)
(自抽爬下)
转机
我一个人蹲在院子角落那棵香椿树下边,抹眼泪抹了约摸半个多时辰,直至隐约听见外头有更夫打更,“梆梆梆”连敲三下,忽然觉得脸上落了几点比我的泪珠儿还凉的水滴,抬头一看,竟然下起淅沥沥的小雨来了。
急忙跑到檐下避雨。身子刚好了,我可不想再受了凉,那苦嘴涩喉的汤药,想起来就浑身不得劲。
不多时,雨线就密了,急匆匆地落在房檐上、地上、草叶儿上。虽下得密,却仍是柔的,哗啦啦的声响灌在耳朵里叫人没来由地心软。
我伸出手去,接下几滴细细的水滴,借着檐下灯笼里昏黄的光,看着它们在我手掌上静静地变幻色彩。
春雨啊春雨,你是特意赶来劝慰我的么?
身后房内忽然传来平果儿的梦呓,含混地咕哝着,什么也听不真切。
眼下这情景,又安静又安稳,叫人禁不住地便要期待明日似的。
明日。
我叹了一口气。
总这么失望着,失望着,早就习惯了。不期待明天,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我又伸出手去,接了些雨滴,轻轻地在脸颊上拍了拍,脸颊上顿时一阵清新的凉意。
幼时曾听爹爹说起过,这新年第一场春雨啊,能复苏世间万物,是有灵气的。我想着能沾一沾那灵气,早点遇见个转机,早点摆脱那些倒霉晦气,好叫我能早一日见到涂虹一。
而我并不晓得,那转机竟隔日便来了。
“唉,这雨啊,下得真真恼人!”许家小姐坐在檐下,拿瓦片儿刮着自己鞋底上的泥水。
“你一人恼,却不知万千人正欢喜这雨呢。”我递给她一块干布巾,叫她擦一擦尽湿的刘海。
这姑娘是直肠子真性情,瞧见人家的好,便要扯着做好友,昨日恋恋不舍地走了,今日大清早便过来敲门,连伞都不打,淋得像只秃毛鸡。问她,说是半路被风吹掉了,来不及拾。彼时,平果儿还拱在床上,抱着被子不肯撒手。我开了房门,就见湿淋淋的她一头撞进来,哪里还有前几日那娇羞的小姐模样?两只大眼睛倒还是有点怯怯的,抿着嘴羞赧地笑。
这会子,她将额前刘海擦得半干,便嚷着自己饿了。
我道:“你连早饭也没吃么?”
她一本正经:“我瞧见秋宵哥哥的车转了拐角便出来了,哪里顾得上!”
我笑:“急吼吼的,莫非我这儿有金子让你觊觎了不成!”
“金子?金子算什么?我才不稀得要,我呀,就想找个人陪我说说话。”
“你家没人陪你么?你不是有兄长么?你这样娇柔可爱的,你兄长一定很爱护你才是。”
她一听这个,立刻直摇头,苦着脸冲我摆手:“嗐!你不知道,在家里,我爹爹的眉毛总皱着,喏,皱得这般近!我哥哥也是的,冷不丁就板起脸来凶我,‘呐!赶紧背书去!今日你还差功课呢!’啧啧,也不知我到底是亲的不是!再说了,女儿家的悄悄话,他们两个大男人又怎么懂得?唉,我从小就盼着我有个姐姐,能跟我说说知心体己的话儿,要不,妹妹也成,唉,孤寂这东西,没奈何!”
她末了那句装老成的话又逗乐了我,我笑了一笑,道:“那你怎么就瞧见我这么个过路的呢?明明昨儿个还势如水火的。”
“这不一样。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叫做‘不打不相识’么?咱们就算英雄相惜好了!我爹爹以前就常说,我是将门的女儿,总得有些巾帼豪杰的气势,而你,瞧着也很有这般的巾帼气势,那咱们就更是英雄相惜了!”
一会儿女儿家,一会儿又扯到巾帼英雄,看来她骨子里也是不安分的,在家指不定怎么让她爹爹和兄长头疼呢。只是前几天她装模作样装的真好,差点被她诓住了。
不过说起来,她那举手投足间,倒还真有些大家闺秀式的风范,大概是家教严格吧,她再如何调皮,却还是给□出了点样子。
我正想着,只听她又道:“唔,其实,说起来,我爹爹也不算是个严父,他在家总说,将门虎女,将门虎女,不要我小家子气,要豪情万丈。在家的时候,他每每喝多了酒,便总要絮叨,‘唔,我许景云的女儿!’”
许景云?京师大都督许景云?
我原本正举着茶碗要喝水,听见“许景云”三个字立马将茶碗撂下,拽住许家小姐:“你爹爹,可是那大都督,眼下正在边疆督战的许景云将军?”
许家小姐正眉飞色舞地学她爹爹,被我这么冷不丁地一拽,吓了一大跳,往后退了一步,坐在凳子上,疑惑地瞧着我。
我心里怦怦直跳,见她不回应我,便又急切地问了一遍:“那京师大都督,许景云,是你爹爹?”
她愣了愣,点头道:“正是正是,鹭鸶,你,你怎么了?”
我心里开心得一团糟,不晓得该先说什么才好。
我先前就想过这么个法子,战场刀剑无眼,上阵厮杀谁也不认得谁,如若闵秋宵救不了涂虹一,那能不能使个金蝉脱壳式的法子,谎称涂虹一死了,然后叫他隐姓埋名地回来,他家的茶馆生意不要也罢,我伴着他,找一处僻静的山村过日子去。
只是当时不认得军中的人,也没人在我旁边帮我合计,这法子想想也便搁置了。
而如今,那边疆军中最大的官就是我眼前这姑娘的爹爹,也许,她能帮我一把呢?
即使不能将涂虹一救回,能让她替我查到他在军中的踪迹,捎个平安信,我也心满意足啊!
想到此,我便双膝一弯,跪在地上对许家小姐叩了一叩。
她又吓了一跳,从圆凳上起身,绕到后边去,慌张地冲我嚷道:“你,你这是作甚?”
我顾不得那么多,伏在地上不肯起来,朗声道:“民女沈鹭鸶,恳请小姐您发发善心,搭救民女夫家一命!”
她急得直跺脚,对我道:“怎么好端端的说这些?鹭鸶,鹭鸶你怎么了嘛!你起来说!”
我只低头跪着,不肯起身。
她啧声道:“你夫家,哎,你夫家那个谁,你先前说了是误判来着,这事得找刑部,我不过是个武臣家女,对那些事情哪里明白?”
我抬头道:“民女不求这个,只是想到小姐之父许将军眼下正在边疆,不知能否叫将军网开一面,放了民女夫婿,民女晓得军务繁重,将军日理万机,不好分神兼顾这些小事,但民女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昨儿个闵秋宵回来时说涂虹一的案子很难翻,不晓得又要耽搁多少时日,民女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幸得今日小姐说起许将军,民女才想起这法子来,斗胆来恳求小姐相助。如若为难,便只愿小姐能帮民女往边疆捎个口信,问一问平安,民女也便安心了。”
许家小姐听了我这番话,略沉默了一下,旋即便过来扶住我胳膊,示意我起身。
我抬头看她,她冲我展颜一笑:“我帮你就是。”
我得了她的应允,一颗揪住的心终于松了下来。
她对我笑道:“你这么突然一跪,真真吓煞我了。以后可不要这样,我当你是姐妹,不与你虚礼什么的,你自然也不必,更何况我先前对你那样无礼,现下心里还愧疚着呢,总想着有机缘能弥补弥补。这事情倒正是个茬口了,否则我一定良心难安的。”
我不晓得怎么答谢法,便又想躬身施礼,被她一把拦住,嗔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