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计划时的任鹏飞完全判若两人。
但她还是镇静着递过手中的一张检验报告单,“任主任,他的眼压有些异常升高……你看,22毫米汞柱,”韩虹边说边把手指向报告单上那个略显潦草的数字。
“继续观察。”任鹏飞只是略微扫视了一眼报告单,口气淡淡地,脸上不挂任何表情。
“要不要……用上拉坦前列腺素和甘露醇?”韩虹迟疑不定地问。
任鹏飞边往办公桌的方向走,边摆摆手说:“不用!继续观察!”
韩虹惊愕地站在门边不知所措。两个小时前任鹏飞把她叫到办公室时,还让她做好眼底探查术的准备——“看来……探查术的事儿也不用再问了。”韩虹低头想着轻轻退出了主任办公室。
任鹏飞坐在办公室桌前,疲惫不堪地闭上了眼睛。黑暗……迅速地包围并吞噬了他。
“shite!见他的鬼去吧!”他微仰着头,嘴唇突然抖动着来了句脏话。而究竟是想骂谁——只有上天和他自己知道!
第十五章重围
“韩姐,请你帮我读读短信吧!”李元斌摸索着把自己的诺基亚手机递过去。
“所有的吗?有没有什么隐私泄露了我可不负责任哦。”韩虹笑着把手机接过来。
“嗯!手术前收到的都删除了。”李元斌的脸微微地泛红,与白色刺眼的绷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第一条,听好啦……外星仔你还好吧?我们被漂亮的小护士拦在门外,说最近不准前来探视。奶奶的——她们是不是要分享你的美色啊?下次见面一定狠吻你的大头。祝健康。傻哥。”韩虹读完后卟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些可爱的男生呵——她在心里感叹着,仿若又回到了自己的大学时光。
“肯定是沈子寒的,”李元斌的脸上现出快活的神色来。“韩姐你看是大傻发的吧?”
韩虹看看屏幕上的“发信人”,果然写着“大傻”两个字。
“……第二条啊,听好了。没有你就像鱼儿没有水,就像呼吸没有空气,就像大便时没有带上手纸。我祝福你,我想念你,我的手纸。”韩虹念完后几乎要笑得喘不口气儿来,“还有这样的比喻啊……老了,我们真的老了!”
“是马鸣的吧?我的老乡!他辣文搜集这些垃圾短信,天天到处乱发一气。”李元斌笑呵呵地说。
“还有呢,又一条……坚持到底就是胜利!耗子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韩虹看看下面的“发信人”,写着同音的“浩子”。但奇怪的是,李元斌突然不吭声了。韩虹抬起头,看见他的嘴角无声地抽搐着,有两行清亮的液体从绷带下缓缓地流下来。
韩虹的眼睛也潮潮地……她十分理解此时此刻李元斌的感受。她想,就让他哭一会儿吧。感动——有时也是一种力量。也许能帮助他更快地恢复。
接下来还有一条,“发信人”写着“任雪菲”三个字。屏幕上只有廖廖两行字:“你去死吧!算我瞎了眼!”韩虹一下子想起那天和任鹏飞在花园里见到的一幕。她隐隐地感到那个和李元斌吵架的女孩儿就是这个叫任雪菲的。
“继续念吧,韩姐。”李元斌的声音还是哽咽的。
韩虹愣了一下,按动操作键,选择了“删除”。然后轻声说“没有了,就这几条。”
韩虹话音刚落,李元斌的手机“嘀哒”响了两下。又是一条新的短信。韩虹打开看,只是几个英文字母:“wbdq”。而“发信人”则显示着一串手机号码。
“wbdq?乱码!”韩虹嘀咕着把这条短信删除了。
“你刚说什么?韩姐。”
“哦……是条垃圾短信。什么wbdq……删了。”
李元斌“哦”了一声不再说话。连续几天来,持续升高的眼压让他的眼睛疼痛难忍,而来自同学好友的这些问候好歹缓解了一些他的痛苦。
这已经是术后的第六天了。
任鹏飞手中拿着眼底检查的报告单。黄斑的生长似乎奇怪地终止了下来。而视网膜的发育到了眼球的赤道部后就停止不前。
任鹏飞不知道原有的视神经能否和移植上去的干细胞进行良好的对接与吻合——现在他是真的不知道了!
除了眼底检查的结果外,其他几项化验单据此时也摊在他那张不大的办公桌上。
“荧光渗漏……淋巴细胞针对phosduc和视紫红质的弱阳性反应?”拿着其中一张化验单据,他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他知道他自言自语的东西意味着什么!
他用内线电话叫来了韩虹。
“早晨你在检眼镜下看到了什么异常?”
韩虹皱着眉头想了想,“看上去都还好,除了黄斑稍偏大之外,没有发现炎性细胞的浸润。但在检眼镜下,偏鼻侧下25度的视网膜好象有纤维化倾向,因为检眼镜下颜色与颞侧区域有明显不同。如果不是炎性渗出的话……那就说明……”韩虹抬眼看了看任鹏飞,“有排斥反应发生的可能性。”
任鹏飞突然站立起来,他用双手撑着桌面,身子前倾向韩虹追问:“好象?你确定吗?检验单显示进行性纤维化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你看看吧!”他把刚才那张检验报告单递到韩虹手上。
韩虹早就看过这张报告单,所以她很快地回复说:“是的!结合化验报告。我判断纤维化的可能性很大。”
任鹏飞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两眼变得暗淡无光。“好了,让我想想,再想想看……你忙去吧。”他挥挥手,示意韩虹可以离开了。
当门咔嚓一声被带上时,任鹏飞的手已经提起了电话听筒。一连串熟悉而急促的拔号后,赖特的声音响了起来。
任鹏飞把眼底检查的结果,还有化验单上的数据如实地向赖特做了汇报。
“任!我一直强调——要你们注意排斥反应的问题。你忘记了吗?”
“是的,你说过!要注意超急排斥反应的问题。但现在是第六天了。”任鹏飞不满地顶了一句。
“任!凭借你丰富的经验,你完全知道这是细胞介导的迟发性超敏反应免疫现象!”
“但这种反应最早也只在术后2周才可能出现!”
“它已经出现了!你要看到事实!”赖特的金属腔女高音变得更加尖利起来。
任鹏飞决定据理力争,“我向您汇报过,早该实施一次眼底探查术!”
“这和眼底探查没有关系!”赖特几乎咆哮了起来。
任鹏飞拿着听筒的手开始微微地颤抖,“请您指示吧,”他半晌才说出这句话。
“局部皮质类固醇激素……全身应用环孢素和fk-506。还有,抗t淋巴细胞和抗ica单克隆抗体联合应用。所有的药物用量都必须加大两倍!”
疯子!真他的疯了——任鹏飞在心里咒骂着,强忍着火气说:“这些药的全身毒副作用很厉害,您知道的,它们对肝肾的损害是不可逆的,加大用量……会,会毁了他!”
“如果你不知道护肝保肾治疗的用药,可以去请消化和泌尿内科专家会诊!”赖特的声音高亢刺耳,震得任鹏飞的耳膜嗡嗡直响。
“是!我明白了!”任鹏飞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听筒还在发出急促的嘟嘟声。任鹏飞做为眼科医生,何尝不明白赖特的用意——环胞素可以促进人胚干细胞移植的存活,而抗t淋巴细胞和抗ica单克隆抗体对治疗排斥反应非常有效。这些都是抗免疫治疗的王牌药物,加大它们的剂量——用冲击疗法或许可以降低排斥反应的发生。
对赖特来说——保住李元斌的眼睛,比保护他的肝肾功能更为重要!
“任,我们必须扭转目前的局势,尽一切努力!一切!”赖特的声音冰凉刺耳,“谁都没有失败重来的机会。”
任鹏飞的心就像从一万英尺的高空突然直线坠落。握着听筒的手全是滑腻腻的汗。热,烦闷的热紧紧缠绕着他——他空着的那只手向金利来真丝蓝底印花领带伸过去,使劲地拽着领带结想松开一些——这狗日的东西——他差点儿就让这句话话从嘴里冲了出来。
“放心吧!我会按最大剂量拟定冲击疗法方案!但,但还想冒昧地问一下……这次的人胚干细胞做过什么特殊处理吗?增大的黄斑是怎么回事?”
电话那端突然沉默了几秒钟,“任!核心机密只有核心人物才可能知道,我们都是听命于上层,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我只对你有一个要求——只许成功,不能失败!”
上层?赖特上面竟然还有上层——任鹏飞头脑里的震动不亚于卷过一场十二级风暴。
“如,如果……如果真的失败了会怎样?”任鹏飞结结巴巴地问,尽管他知道眼下问这样的问题实在很愚蠢。
“很简单,任!他的眼球将不复存在!我们将销毁全部实验证据!而你的……你的前途是和他捆绑在一起的。我们只有两种选择,theheaven(天堂)……orthehell(或是地狱),任!”
任鹏飞的脸灰暗得如同墓石。赖特冷丝丝的话夹带着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认为,我认为……赖特,这并不是人的视网膜干细胞。”
“不要找理由,任!”电话那头的赖特竟然轻笑了一下,“如果不是来自人类,那么连黄斑你都无法见到……还用我多加解释吗?只是,这不是普通人类而已!”
任鹏飞“啊”地失声叫了出来。
赖特的声音继续着,“岂止视网膜……如果我们提供更原始的胚眼干细胞,那么晶状体、虹膜、乃至整个眼球都可以制造出来!事实上,它们已经制造出来了——不过是在我们的实验室……而已!这是普通人类的干细胞组织所无法做到的!”
任鹏飞觉得仿佛在听天方夜谭。
“任!我说过——你将见到世界上最完美的眼睛。良好的基因决定了它将远离大多数人类现有眼科疾病的困扰。眼球——将不再是人类最脆弱的器官,而将会是最强大的……强大无比的眼球!”接着听筒里发生一串哧哧啦啦的笑声。这笑声刺耳、瘆人,仿若充满了整间办公室、整个眼科病区……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任鹏飞顾不得多想就压断了电话。
他整整刚才松开的领带,捋起几绺掉在额头的头发,开门时又顺手拧亮了室内的荧光灯——是韩虹拿着病历夹站在外面。
“有事吗?”任鹏飞强笑了一下,把她让进屋内。
“任主任。刚才的眼底荧光素血管造影和眼底地形图图像分析发现,视网膜中央动脉的颞下与鼻上分支的血管循环动态异常,血管内膜明显增厚,硬化。我们判断,排斥反应已经相当严重了……没,没想到会这么快。”韩虹也脸色煞白,显得憔悴无力。
任鹏飞不用再看什么检验报告单也知道,赖特说对了——这正是细胞介导的迟发性超敏反应免疫现象。
“任主任,”韩虹见任鹏飞半天没吭声,只得小声地叫了一下,“如果,如果动脉血管闭塞……后果,后果会不堪设想吧?!”
任鹏飞取下眼镜揉揉双眼,缓缓地说:“记录吧……除了用冲击疗法试试,我也别无选择……”
韩虹赶紧掏出钢笔。打开病历夹的时候她低声地问:“如果,还是不行呢?视网膜的纤维化和血管增厚的速度太快了!”
“摘除眼球!”任鹏飞的嘴里冷冷地迸出这四个字!
只听见啪嗒一声——韩虹的身子一哆嗦,那只细长的银白色钢笔在地上猛地弹跳了两下就再也不动了。
第十六章回光
李元斌一巴掌把护士伸到他嘴边的勺子打翻在地。
正是午饭时间——香菇炖鸡汤在床头柜微微冒着热气……托盘里还有红烧的带鱼、颜色诱人的虾仁炒蛋、切成块儿并串上了牙签的水果。但李元斌却硬是把一勺晶亮诱人的虾仁弄到了地上。
“不吃!我不吃!”他用手拼命地捶打着床板,发生困兽一般的嘶喊。
虽然绷带已经拆去,但李元斌的眼睛上仍然覆盖着纱布块儿。连续两天,眼眶里钻心般地烧灼感和一阵阵的刺痛让他吃下饭,睡不好觉。
这是手术后的第十一天。黑暗、疼痛、孤独的折磨不但让他颜容消瘦,更让他的脾气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变化。
早晨的一杯牛奶也是被他打翻在地的。中午又如蹈一辙——他的绝食抗争粗暴而坚决。
呆立在床边又万般无奈的护士只得转身出去把他的主治医师——韩虹给叫过来。
“把饭菜都端出去吧,倒掉!”李元斌听得见是韩虹的声音。
“这点儿困难都挺不过去,你还叫男人吗?”韩虹的嘴里“哧”了一下,“不吃你就饿着吧……耍小性儿还真没谁瞧得起!”
李元斌的头慢慢低了下去。
“没看见大家都在为你一个人忙碌着吗?我们的护士连自家的小孩儿都顾不上,来给你喂饭,你还充二百五?!我天天晚上睡病房,孩子在家连奶都吃不上,是为谁呀?李元斌!”韩虹的声音也哽咽起来——她的压力本来就够大了,李元斌还这么不配合!万般辛酸与恼怒一齐涌上了心头。
“对不起,韩姐!”李元斌喃喃地说。他没听见回应,只有一阵脚步声嚓嚓地远去了。
心情与味口一样差的李元斌长叹一口气,一头栽倒在病床上。就在他的后脑勺刚刚接触枕头的一霎那——一道绿光在眼前无尽的黑暗中划过,然后剧痛从他的眼球一下子蔓延到整个颅腔。
李元斌“啊——”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此刻他感觉像有人在拿钢锯锯开他的脑袋,整个头颅疼得像要完全爆裂。
快走到护士站的韩虹猛地转身,匆匆地跑回icu病房。
她只看见大颗大颗的冷汗从李元斌额头上渗下来,他瘦弱的身子在病床上翻来滚去。两只痉挛着的手抱住额头,脸色蜡黄,嘴里还在喃喃自语,“救救我……杀了我……杀了我吧……救我,好疼……”
韩虹对病房里值班的护士大叫:“快!叫任主任过来!”
而更多的绿光一下一下地在李元斌眼前闪耀……除了他——无人知晓,无人看见。
剧烈的疼痛中,李元斌模模糊糊地听见任鹏飞与韩虹在说话。
……
“先把眼压降下来!20甘露醇静推!”这是任鹏飞的声音。
“任主任你看,中心动脉出现广泛硬化阻塞……是否考虑钙通道阻滞剂,增加视神经血流量?”李元斌能感到眼睛上的纱布块儿已被取下,韩虹的两只手正搭在他的下巴与额头。
“好,加上维拉帕米,静滴……你看看视神经||乳|头的情况……”
“似乎出现了凹陷性萎缩……颜色有变化,但不能确定……”
“去!准备手术!”
“什么手术?”
“眼球摘除!快,来不及了……”
……没人说话,然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尖利的针头在胳膊上移动着寻找静脉血管——李元斌感到自己的意识在渐渐地模糊,他的眼前……是一片片的绿光,它们渐渐地飘移、融合。
突然,一声惨叫再次穿透icu病房,贯穿整个走廊。不知是由于恐惧还是疼痛——李元斌在叫声中挣脱掉抓住他胳膊的那两只手,一头栽下了床。
“不——不——”他狂叫着,用手拼命护着眼睛,身子摇晃着站起来,像一个醉汉跌跌撞撞漫无目的地往前闯。
还没跨出两步,他的一只脚就被床腿给绊了一下。然后,整个人失去重心,重重地向前栽去。
四周发出一阵尖利的惊叫。还有各种器皿掉落时砰砰哐哐的声音。
李元斌的头狠狠地砸向地面。鲜血从他的额头缓缓地渗出……他半跪着匍匐在地,又挣扎着想往起站立,就在他的头抬起的一刻——他看见了!
颜色?是真的吗……白、红、黄、蓝、绿的颜色在他的眼前乍然出现……有各种奇怪的影子在他的眼前晃动着……起初模糊,然后渐渐地有可以分辨的线条和轮廓……
他安静了下来,头颅向上四处仰望着——他能看到床、床头挂着的输液瓶、还有几个呆呆地看着他的人、仪器上闪烁不定的红色数字……一切都渐渐清晰起来。
他的嘴里咸咸的,有什么东西流到了嘴里。他在嘴角抹了一把,然后把手举到眼前。他看到了一片鲜红的血——是他刚才撞在地上后流出来的。血的殷红色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让他想流泪……痛快地流泪……
最后是韩虹走过来,拉起了他。
任鹏飞一直站在床头。他的头上还戴着检眼镜,但他的眼睛里写满了紧张与困惑。
他们都不知道李元斌已经能看见东西了。
他们以为刚才只是一次普通的意外摔倒而已——直到李元斌站起来又轻轻地说了一声“我看见了”,大家才明白可能有什么事件已经发生。
“你说什么?”韩虹松开他的胳膊。
“我看见了……我能看见了……”李元斌的嘴唇哆嗦着。
任鹏飞一个大步跨过来,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睛瞪得老大。然后他伸出右手的食指放在李元斌的眼前晃动着,“这是几个手指?”
“1个。”
接着任鹏飞把五个手指全摊开,“看!这是几个?”
“5个。”
任鹏飞的手一下子僵在了半空……
“不到11天,他的视网膜竟然全部发育完成了,赖特!正常人要8个月啊,250天!”
“天使的翅膀是上帝赐予的,任!itisagift(它是一个礼物)。”
这是在任鹏飞的办公室。他和其他医生刚对李元斌的眼睛做了一个详细的检查,最后在给他注射了一针镇静剂后,才怀着莫名的复杂的心情向赖特汇报这件近乎死人复活的事情。
“这不仅仅是奇迹,赖特!我,我还是感到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这有什么不好?好运气通常都不是由常识带来的!还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吗?”
任鹏飞咽了一口唾沫,“当然!如果这些也算是好消息的话……除了黄斑显著大于正常人外,通过视网膜体层摄影,我们观察到黄斑旁边的视盘——也就是视神经和视网膜动脉穿出眼球的那块儿……不再是正常人那样呈现为橙红色。它有点儿偏绿,或是偏向湖蓝色?那里发生了什么?目前我还无法完全断定。但明天我会做一个视||乳|头图像分析,就可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那么?那些纤维化的视网膜呢?”赖特的声音不紧不慢。
“它们还是老样子。看来不是什么纤维化……也许是一种新的视锥和视杆细胞的排列组合形态,我只能说也许,因为我从没见过那样的东西。的确,透明的视网膜已经在发灰,看上去就像组织的纤维化……但它是活的,所以不会是什么纤维化,”任鹏飞皱着眉边想边说,另一只手还不由自主地在半空中比划着,“不可思议的是,它竟然能够感光和成像……我真不敢相信后面的视神经还会有什么惊人的改变。”
“会有的,任!还会有更多的惊喜!但你不能掉以轻心……给他的头部来一个核磁共振,还要一个脑电分析和脑光学成像的检验报告,我们需要看看你所说的偶然的对地撞击究竟引发了什么。”
任鹏飞耸了耸肩膀。“如果你想知道更多,为什么不亲自过来操刀一试呢?”——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尽管他不太喜欢赖特的咄咄逼人与自以为是,但在关于“眼球”的问题上,他还需要知道更多。谁会笑到最后——也许只有天知道!
第十八章绿光
天幕低垂,乌云翻卷。远处的天空传来隐隐的雷声,雨似乎就要来了。虽然只是下午三点,但太阳竟如同过度腌制的鸡蛋黄一般暗淡无光。
眼科病区的走廊和病房都陆续开启了照明灯。但在虚掩着门的主任办公室里还是光线晦暗。房间里混合着溽热的空气与桂花馥郁的香味儿——那是从靠墙角的一只大花瓶里散发出来的。
这已经是李元斌做完手术后的第二十天了。
忽高忽低的人声在房间里盘旋着。任鹏飞坐在办公桌后面,双手抱头略略后仰着。而在他对面,是相向而坐的韩虹。
“左右眼视力分别是缪氏法的53,也就是——国际标准视力表的20。但在前天也只不过是08,增长得令人吃惊。”
“视野的情况呢?”
“用直径为3毫米的白色视标,检查周边视野,结果是……”韩虹快速地翻动着她手中的病历夹,“颞侧90度,鼻侧60度,上方55度,下方70度,应该说完全正常。”
“这个倒和正常人一样,”任鹏飞嘟哝了一句,“继续说吧!”
“用同视机检查立体视觉也完全正常,立体视敏度小于60弧秒。对比敏感度完全正常。眼压20毫米汞柱,完全正常。”
“就没有不正常的?”任鹏飞把话说出口了才觉得自己问得有点怪怪的。
“有啊,主要是眼底检查的情况……除了黄斑显著大于正常人外,旁边的视盘也比正常人要大三分之一,而且中间的视杯要凹陷得更深一些。再有,视盘的颜色不是橙红色,而是……而是嫩绿色。视杯中心处呈现为深绿色。”
“那是什么?”任鹏飞的声音低得像是喃喃自语。“你们认为那是什么?是色素沉积?”
韩虹皱眉摇摇头,又迅即地把头低下去,哗哗地翻动着病历夹。“我们做了眼底荧光血管造影,从臂到脉络膜和到视网膜的循环时间完全正常。眼底血管没有问题。”
“没有了吗?”
“还有一项暗适应能力检查,发现他的暗适应能力远远超过正常人。远远超过!”
“也就是说,在他的眼里——没有黑夜与白昼之分喽?!”任鹏飞的声音带着些调侃的味道。
“检查结果显示是这样的。这,这简直有些像动物的眼睛。”韩虹也涩涩地微笑了一下。
任鹏飞的眼皮剧烈地跳了两下,“也许,这根本就是不是什么‘人’的眼睛!”他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
窗外已经响起了沙沙的雨声。豆大的雨点混合着泥土的气息涌了进来。任鹏飞站起身走到窗台边,在关上窗户,室内突然安静下来的一刹那,他扭过头对韩虹缓缓地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韩虹也站起身来,“任主任!您的意思是……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
任鹏飞点点头。掂起那个眼球模型说:“小天使可以放飞了。根据赖特教授的指示,更多的成果还要在实践中观察。不过,每周二和周五还是要复查两次。你记住了。”
“他,他不会不来了吧?”
“怎么可能?他跑不了的,”任鹏飞冷笑了一下。“别忘了他需要终身服用免疫抑制剂。一个月仅仅药费就是两千人民币。他还得靠着我们呢。”
窗外。烟雨朦朦,天地一色。任鹏飞挥挥手说:“出院记录写好了交我签字。就这样吧。”
出了任鹏飞办公室的门,韩虹直接到了斜对面的抢救室。她隔着大玻璃窗向里望了一眼,室内空荡荡的。连灯也没开。韩虹心里一紧——他又跑了?
门没有反锁。韩虹扭开门栓走进屋内,却被一个蹲在地上寂然不动的身影吓了一跳!
那人缓缓抬起头。韩虹首先看到了他的眼睛——正是李元斌!
他的眼睛和她对视着。韩虹不由地后退了一步。那两只瞳孔里微弱地闪烁着的是什么?在这昏暗的光线下凸露着说不出的阴森。
“我看到了,又看到了。”李元斌的声音听上去怪怪的。
“你看到了什么?怎么不开灯?”韩虹扭身去摸墙上的开关。
“别开!”李元斌突然大喝一声。
韩虹转过身来,惊愕地望着他,“你……你怎么了?”
“你看,地上……好多啊……”
韩虹顺着李元斌的手指望下去,除了黑乎乎的地面,她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你在看什么?”
“人!死人!他们又出来了!”李元斌的脸色苍白,眼睛紧盯着地面。
一道闪电猛地撕裂长空,紧接着一个炸雷滚滚而过。在电光雷鸣中,韩虹真的看见了——但不是看见什么死人。而是李元斌眼睛里那些奇怪的东西。
“好了,别闹了,我要找你说出院的事儿!”韩虹伸出一只手把他拉起来。转身摁了一下灯光开关。
“韩姐!你去过太平间吗?”李元斌眼神迷离。韩虹刚才在他眼里看到的那些东西已经消失了。
“行了!李元斌!”韩虹重重地把床头的椅子拖到自己身边,然后坐下来。“你也坐!我要和你谈出院!而不是什么狗屁太平间!明天你就自由了!”
李元斌晃荡着两条腿,呆呆地坐在床上。似乎没听见韩虹在说什么。“韩姐!我想起来了!我要去看看!”李元斌突然倾身过来,一把握住韩虹的手。然后腾地从床上站起来,猛地拉开门冲了出去。
“李元斌!”韩虹边大声喊叫边在走廊上左右张望。她只看见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安全通道那头。
韩虹紧跟着追了过去,她的手里还提着病历夹。
只听见李元斌噔噔噔快速下楼的声音,韩虹在后面大叫:“你去哪儿?李元斌,停,停一下!”
她这才想起来——近两天,住院大楼里的两部电梯都在检修。难怪他要从安全通道下去。
“五层!”
“一层!”
“地下一层”
楼梯拐弯处的标志不断的闪过,直到看见“地下二层”,她才看见了冲在前面的李元斌。
他旋风一般卷过太平间的那扇铁门——值班的老头儿嘴唇翕张着,呆立在门边不知所措。
穿着白大褂的韩虹也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跑进去了。这里她来过,但来得并不多。毕竟她是眼科大夫,很少经历什么生离死别的场面。
李元斌直接冲到了最里面的冰柜前。哗地用力拉开中间的大抽屉。
“你干什么?”韩虹可不怕什么死尸和鬼。她也跟着来到大抽屉前。抽屉上标注着“5-07”。白蒙蒙的雾气中,一具面容姣好的女尸浮现在她的面前。
一阵恶心转瞬冲上了她的喉咙——那是因为李元斌用手拔开了她的眼睑!
“他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韩虹边想着边斜睨着那两个空的眼窝!它们简直深不可测,令女尸本来清秀的脸变得怒气冲天、狰狞可怕。
“它刚才动了!真的动了!它是鬼!是鬼!”李元斌紧盯着韩虹的脸。
“够了!李元斌!她可能是刚做完眼球捐献的病人!你这样对死者太不尊重了。”韩虹伸手把抽屉推了回去。
“不!”李元斌嘴里喊叫着,“还有……还有这儿,你看……”他又疯了一般一口气抽开好几个抽屉。“还有那具……你看,都动了,它们都动了……”
每一具尸体的眼睑都是塌陷进去的。
韩虹彻底惊呆了!她在医院里也听说过女鬼取人眼球的故事。但做为一名眼科大夫,一名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主治医师,她对那些谣言向来是嗤之以鼻的。
但此刻,站在那些或开或关的大抽屉前——她自己都不相信会有那么多捐献眼球的病人!而如果不是正常捐献,这么多人的眼球怎么会不翼而飞?!
“你说的……它们都动了,是怎么回事?”
“它们在移动,它们都没有眼球,它们会飘浮……”李元斌直勾勾地盯着其中一具尸体喃喃地说。
“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的!在病房……刚才!还有以前!自从……你们给我动了手术!”
韩虹下意识地瞅向李元斌的眼睛。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漂亮,在灯光下熠熠有神。
似乎没有什么不正常,她在病房里看到的那些东西——此时也没在他的眼睛里出现。
冰柜后突然喀嚓响了一下。
“谁?”李元斌大喝一声。
“是我。出来吧!”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
脸上堆满了皱纹与灰褐色老年斑的值班员正站在门口盯着他们。“下班了,”他晃了晃手中的一大串钥匙。
“老伯!那些……眼球哪儿去了?你知道吗?”李元斌低声地问。
老人慢慢走过来,把那些被李元斌拉开的抽屉都合上,“升天的升天,入地的入地,”他的嘴里嘟哝着,“不管去哪儿了,不都是一把骨灰一把黄土吗,管那么多……下班了,走吧,走吧……”
当韩虹与李元斌被赶出太平间,老人在他们身后准备合上门时,他们再次听到里面传来微弱的喀嚓声。
韩虹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她只看见了半张脸,从冰柜后探出来。但一闪又不见了。
她还没来得及叫出声,铁门在身后咣地一声锁上了。
“我和我同学来过一次,就发现有眼球不见了,”李元斌边走边和韩虹说。“然后,他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寄信人竟然是‘太平间5-07’。让他不要多管闲事。”
“可笑!信肯定是人写的!不过吓唬他而已!”
“那还得有人知道太平间里发生了什么事啊。”李元斌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
韩虹的身子一阵阵发凉。她也只是沉默地走路。
“这是个阴谋吗?韩姐!”在爬到六楼拐角处的时候,李元斌突然来了一句。
“阴谋?针对谁?”
“你!”李元斌的声音像是从嗓子里挤了出来。
“我?针对我?”
“我只是猜测,韩姐!因为,我在你身上,看见了——”李元斌欲言又止。
“你看见了什么?”韩虹停下脚步。
“看见了……和那些死人身上一样的光!”
“光?什么样的光?”韩虹愈发地糊涂,也愈发地紧张起来。看李元斌那样子,不像在吓唬她。
“绿光!刚才在病房里。所以……我有些担心!”李元斌压低了声音。
一声炸雷轰地响彻韩虹的耳畔!她半晌说不出话来。李元斌没有再看韩虹,埋头爬着楼梯。
当安全通道的木门被她们推开,任鹏飞的声音随即传了过来。“你们到哪儿去了刚才?”他就站在不远处的走廊中迎面对着他们。任鹏飞的双手插在白大褂里,声音缓慢而充满压力。
“去,去楼下转了转。”韩虹从任鹏飞的身边匆匆绕了过去。
但任鹏飞的一只手突然按住了李元斌的肩膀,“小伙子……好自为之吧!出院了多保重!”
第十九章风波
雨后初晴。空气中有着沁人心脾的泥土气与桂花香。
李元斌一人提着两个大大的蓝色塑料袋走在通往男生宿舍楼的林荫大道。袋子里除了入院时他带的衣服和日常用品,多出来的就是几大盒药物了——韩虹说大部分都是进口药,非常昂贵。李元斌计算了一下,每天竟要吞服大大小小的药片二十多粒,合计人民币快接近一百块了。
“终生服药!”——韩虹的话还回荡在耳边。虽说这个消息有点让人沮丧,但比起失明和长期住院,已经算不了什么。所以李元斌的心情还是不错的。他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像初来乍到的新生一样好奇地左右张望。
路两边的白杨经过一场暴风雨的洗礼,显得更为翠绿挺拔。间或有鸟鸣婉转,知了振翅。而在李元斌的心里,又何尝没有经过一场暴风雨的洗礼呢?!经过一多个月的磨难,他确信自己在血与泪的交融中——正在努力地成熟和坚强起来!
快接近宿舍楼了,李元斌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这次出院,他没有通知任何人。倒不是想给大家一个惊喜——而是今天正好逢着英语四六级考试。自然不能去麻烦别人。
考试要到上午十一点才结束,校园里几乎见不着几个人。而宿舍楼里就更加安静了。
男生宿舍楼道里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方便面、臭袜子、泡在桶里几乎要发酸的脏衣服——它们不算多么好闻,对李元斌来说却有着十二分的亲切!
打开406的门,李元斌彻底惊呆了。
迎面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个心形的硬纸板——“欢迎回家”——一看就是廖老大的手笔,他的毛笔字在系里可算一绝!
也不知他们从哪儿弄来的一个维尼熊——毛茸茸胖乎乎的……歪靠在李元斌的床头,脖子上还给系着块小卡片。
李元斌拿起来看,上面写着:“兄弟,直接去‘听雨轩’吧!”
李元斌的鼻子酸酸的。没想到出院的时间他们都早打听到了呵……
宿舍里收拾得很干净。雨后初晴的阳光洒进了不大的房间,也洒在了李元斌的心上。
“听雨轩”的杜婆鸡还是老味道。李元斌过去时,外面的小厅已是人声鼎沸。就在那个唯一的小包间,就在那个有些油光可鉴的圆桌边——李元斌依次和廖老大、浩子、还有东北大傻热烈拥抱。虽说住院期间大家也见了几面,但无论气氛与心情都无法与此时相比。
“来!碰个门杯!为老四出院庆贺一下!”廖广志在落座后发了话。考虑到李元斌刚出院——他们特意要了酒精度较低的菠萝啤。
在玻璃杯叮叮当当的撞击声中,李元斌露出了一个多月来最舒心的笑容。那些经受过的病痛折磨、经历过的感情变故、还有无数个夜晚的悚人恶梦——都可以暂时抛在脑后了。
廖广志从这学期开始,嘴巴混得越来越利索。刚开吃就翻动厚嘴唇大摆“龙门阵”,向李元斌起着劲儿地传播各种道听途说的八卦新闻。诸如博士点又增设了三个、某某女生托福考了六百三、学校的一次性就业率下降、某老师玩儿师生恋搞出大肚子之类……有些连严浩和沈子寒都听得大眼瞪小眼,不知这小子从哪里发掘出的消息。
“老大啊!还有一惊天地泣鬼神的消息,绝对是猛料!可惜你漏掉了!”严浩慢条斯理地边用手撕着鸡腿边说。
廖广志眨巴眨巴眼睛,“猛料?”
李元斌也把眼?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