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遇上凤仙姑妈这种刁难东家、桂娘这种尴尬人,还有五千金这种醋坛子,但是玉兰相信这种境况不会持续很久。战争一结束,她就可以回天津上学。至少,二姐夫一回来,姐妹俩就有了依靠。
一个月后,玉兰揣着从天津寄回的汇款单,踏上开往白马的破班车。
她取了钱,来到白马中学,在大门口的粉摊要了一碗粉,慢腾腾地吃着。赵英说赵文春上次从清水回来后,住过院,现他在除了教书,就是四处宣传抗日,忙得一塌糊涂。
没见着赵文春,玉兰垂头丧气,走到白马城最热闹的裕丰百货店门口时,赵文春和学生们正在街道上演出。
赵文春演一个凶暴狡猾的日本宪兵队长,围观的群众被剧情深深撼动,义愤填膺,一个男孩子拿起母亲竹篮里的鸡蛋,砸了过去。
赵文春用衣袖擦去脸上的鸡蛋液,悄悄地往人群里瞄一眼。玉兰就站在男孩身后,亭亭玉立,光彩照人,清澈明亮的眼底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赵文春失神默望,既喜又悲:原来他的心灰意冷和不再奢求,只不过是自欺欺人,他根本无法忘掉她。
演完戏,卸了妆,玉兰已经悄悄地走掉。
那一夜,赵文春再次失眠!
那个姑娘把他伤得体无完肤,却让他无从恨起。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二姐夫没有如期回来。姐妹俩密切关注北方的战事,可在偏远的乡下,没有收音机,连报纸也是赵文宁弄回来的,否则连报纸也看不上。
天津,遥远的天津。
北方的战争局势越来越紧张,清水的治安也越来越乱。山里的贼牯佬猖狂残暴,专门选择人口较少的小村子下手。有的匪帮事先写好帖子,放在井边或晒谷场,告知要来“揾食”的时间,村民们必须暂时离开,并留下大米家禽或牲口,否则贼牯佬就把整个村子彻底烧毁;有的匪帮派出眼线,四处探听消息,哪些有钱人家或生意佬何时去何处进货购物,预先埋伏,突然袭击,一旦遭到反抗,定会赶尽杀绝,不留活口。
贼牯佬虽然残暴猖狂,却迷信至极,最忌讳霉头和晦气。某一伙据说,有一伙贼牯佬到某村“揾食”,有个妇女临时生产,跑不出去。贼牯佬闯进院子里,东翻西找,又来推房门。产妇放下刚剪脐带的婴儿,走到门边,哀求道:“这位大哥,厨房里有几斤米,鸡笼里有一只老母鸡,都拿走吧,请放过我和孩子。”
贼牯佬见女人包着头巾,又听到屋里有婴儿啼哭,吓得魂飞魄散。“碰上衰气啦,快跑啊。”呼啦啦,那产妇还没明白过来,村子里的贼牯佬全跑光了。
老百姓对残暴的贼牯佬深恶痛绝,也被弄得草木皆兵,闹出许多啼笑皆非的荒唐状况。某一天中午,牛角村的村民正在吃饭,突然听见附近有两声枪响,便以为是贼牯佬进村抢劫,他们慌慌张张地逃到山上。可是,迟迟不见有贼牯佬进村,反而是南山村那边,二十几个扛持刀的自卫队队员吵吵嚷嚷的跑出,开往清水方向。再后来,又传来了几声枪响,牛角村的村民们以为是南山村自卫队队员跟贼牯佬打了起来,便老老实实地躲在山上。
傍晚,牛角村的人得知事情的原委,简直哭笑不得:哪有贼牯佬?是吉隆堂十九爷杀了警察局的新警长,南山村自卫队差点跟县警察队伍火并。
原来,十九爷在吉隆堂聚众赌博,民愤极大。前些日子,镇长朱国正约了三爷和十九爷来吃饭。“今日约两位老爷出来,实是有要事商量,十九爷的赌馆场面过于张扬,若有乡邻来投诉,我也不能不管,请十九爷给点面子,稍微遮掩才是。”
十九爷答应得很爽快:“朱镇长放心,只要是你来查赌,我必定给足面子。”
半月后,又有乡民来镇公所投诉,朱镇长带了黄石海来到南山村。前院的大声禀报,十九爷仍懒洋洋地躺在椅上,等朱镇长进了屋,他才站起来,叫手下人弄来一块布,装模作样地往桌上一盖,笑嘻嘻地说:“镇长,你叫我遮掩,我就照你的意思办,这算是给面子吧?”
众人哄堂大笑,朱镇长灰溜溜地走出吉隆堂,发誓此辱不报,誓不为人。
几天前,新上任的张县长召集各部门和各乡镇的头目,了解各处情况。朱镇长说清水镇最近赌风盛行,压制不住,民众的怨气大。张县长让警察局局长立刻查办,局长则派出刚上任的新警长,带领二十个警察开往清水,临行前叮嘱道:“银鑫山庄最近刚开业,何广成那狗东西,装聋作哑,铁公鸡一毛钱不肯拔,你带了人去,搅他一个天翻地覆。吉隆堂那边的后台太硬,千万不要惹是生非。”
警察队伍来到清水镇,朱镇长见新警长傻头傻脑的,不似精明之辈,而且满口的捱话——根本就听不懂地佬话。朱镇长暗想复仇的机会来了,他叫警长把队伍留在镇公所,然后带警长前往南山村村公所,先下公文。
正好三爷和十九爷都在跟村长商量维修校舍之事,见公差来,便要退出村公所。警长却以防止通风报信为由,拦住不肯放行。
十九爷这才得知警察要去吉隆堂抓赌,气得暴跳如雷:“谁敢拦我们,我就打断谁的狗腿。”
新警长不认识两位老爷,他拔出腰里的手枪,想吓唬一下。十九爷急了,蹿上去抢手枪。
旁边几个胆战心惊,还来不及劝架,两声震撼的枪响起,警长捂着胸口,倒在地上。
三爷镇定地稳住朱镇长和村长,同时派人给黄石海捎口信,让他在镇公所尽可能拖住警察队伍,十九爷则集合所有家丁和自卫队,占领有利地形。
一小时后,黄石海和警队从镇上过来,自卫队开枪阻止,黄石海称可能遇上了贼牯佬,需要静观其变,不可贸然前进。
与此同时,三爷坐轿子绕路来到镇上,一个电话打到了县政府。张县长和警察亲自过来,撤走警察队伍,并且上门向三爷和十九爷赔礼道谦。
据说,在处理警长后事时,县长汇报说是剿匪时被打死的。十九爷分别给县长和警察局局长送上一千和五百大洋,又给警长家里赔了十五担谷子,暂时关闭赌馆,到外地散心。
吉隆堂关门歇业后,新开的银鑫山庄生意更加兴旺,山庄老板何广成早就相中清水这块发财宝地,开了两家赌馆,一年前又在镇边买下一座山头,建起银鑫山庄。
何广成开赌馆卖大烟,只认银两不问身份——管他是亲娘老子,有钱有银就是座上宾。山庄里环境优雅,树木苍翠,有十几间供客人们休憩的客房,赌具大烟和鸡婆应有尽有。只要带上足够的银钱,就可以狂赌、狂欢或狂抽,享受极乐逍遥,就连广东那边,也有人慕名而来。
那几日,赵文宁在山上守猎一只果子狸未得手。下山时,他意外地摘到红艳艳的沙包果和金灿灿的糖夹子。
来到学堂,弟弟妹妹们一阵狂欢,玉兰却让他碰了一鼻子灰。如今,玉兰和赵文春的事在村里早已传开,赵文宁反而聪明地不提只字半句,玉兰也不像以前那般恼恨他,可她也多了一层顾虑,害怕更多的闲言碎语会导致她失去吉庆堂的工作。五千金和杨老镇长最近频频光顾,那个矮胖的醋坛子把玉兰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巴不得马上找碴,把玉兰赶出吉庆堂。
那日,甘嫂说平时给赵文良喂粥的银勺不见了,五千金怀疑玉兰是小偷,要求搜身,被玉兰严词拒绝,场面弄得很僵。
幸好,赵文心和赵文慧说看到弟弟文良趁着甘嫂离开时,把碗里的淮山糊倒进潲水桶,银勺有可能就在里面。
从潲水桶里捞出来的银勺,证明了玉兰的清白,但这场风波也挑明了五千金的敌意,也加重凤仙姑妈对玉兰的戒备。
说到底,玉兰并不想嫁给赵文宁,她巴不得这个二流子离得远远的,也更加小心翼翼地处理着与这位文宁少爷的关系:敬而远之,尽量不惹事。
这可苦了赵文宁。
也只有玉兰,能让他苦恼,伤神。他不明白明明家中富有的是他,明明养优处尊的是他,为什么到了她前面,他就是一白痴,就是一个一文不值的浪荡子?
他怏怏不乐地从学堂里出来,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
是阿南,这家伙搂起赵文宁的肩膀,走向银鑫山庄。
自从十二太公和四个儿子相继死掉后,十二太婆收敛了许多,几十年前发生的故事,也渐渐地被人遗忘。阿南好赌又烂饮,常常捅娄子,可他自幼跟赵文宁玩耍,手头拮据时,常得赵文宁接济,因此俩人的感情还不错。
俩人刚进山庄,五个陌生的彪形大汉也大摇大摆地出现,行为尤其古怪。大伙都以为是广东过来的客人,却不知道为首那位正是心狠手辣的贼牯头吕国彪。
吕国彪一到赌厅,就要坐庄摆阔,他自恃在赌场鬼混多年,大大咧咧的把手下打发去泡鸡婆。众赌徒看他像冤大头,纷纷凑过去,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阿南站在吕国彪旁边,好几次偷偷瞄见吕国彪手上的牌已成败局,便将手里的票子悄悄往桌上放。众人看在眼里,却不吱声,谁也不愿意为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而得罪赌友,另有几个胆大的纷纷效仿。一小时后,吕国彪面前的银钱已所剩无几,他暴怒地冲庄里一伙计大声喝道:“去,把那麻脸给我叫来。”
王麻子从鸡婆的温柔乡里回来,说:“我这里只有两百块。”
“少啰唆,先借我一用。”吕国彪输红了眼,扯下大盖草帽,额上一道长长的刀疤,触目惊心。耍滑头的赌棍们方知惹上杀人不眨眼的大贼头,暗暗叫苦,正想开溜。
吕国彪又骂道:“丢那妈,都不许走,继续赌!”
赵文宁在银鑫山庄混了一天一夜,回家就倒头大睡。醒来之后,他拉上王贵到山里混了几天,再也没进过赌场。单凭这一点,足以看出他并非无可救药的败家精,这就是为什么凤仙姑妈一直能容忍他——不管这小子多没出息,毕竟是有定见的。
凤仙姑妈托三爷在县里联系一份科员的工作,让弟弟做大侄儿的思想工作。八爷找儿子商量,赵文宁振振有词地反驳道:“阿爸,我们家每年一千担谷租,还有那么多铺子和作坊,你就忍心要我去受那些狗官们使唤,让人骑在头上作威作福?”
凤仙姑妈心想:既然他不愿在官场混,总得帮家里干点活。她托人从郁林买回一部自行车,赵文宁兴高采烈地拉到晒场上,半个小时就骑顺当。
凤仙姑妈说:帮家里催收谷租。
赵文宁把自行车往地上一摔,说:“谁稀罕这部破车?我现在就去砖瓦窑,跟王贵烧砖制瓦。”
凤仙姑妈拿大侄儿没办法,只好让他继续玩着,每个月在磨坊里领的零花钱也没少半文。
唉,积习难改,就先忍着吧。
等这小子跟阿珊(五千金)结了婚,有了老婆和孩子,总该有所长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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