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清水镇的

十四 愁云惨淡

    秋去冬来,几个月过去了,北方的战事空前惨烈,一个个城市相继失守。二姐夫依然杳无音信,黄家被愁云深深笼罩,不祥的预感压在众人心头。二姐日益焦虑和烦乱,怀孕的身子非常虚弱,双脚肿得亮晶晶的,稍受一点刺激就会晕厥过去。

    玉兰对二姐说:住在牛角村这种小村子,太危险,山上的贼牯佬要来就来,想抢就抢,与其整日的担惊受怕,不如搬到清水镇去住,相对安全些。

    黄家大嫂跳出来反对。这姐妹俩若搬到镇上,婆婆肯定要去侍候二姐坐月子,到时候家里的饭谁来煮?猪栏里的猪谁来喂?

    二姐见大嫂骄横霸道,便对妹妹说:“镇上离南山村有好几里路,你每天跑来跑去教书,我也不放心,等你姐夫回来,再做打算。”

    听说这姐妹俩要搬到镇上,黄家大嫂估计她们手上还有一点钱。有一日,她到清水镇趁圩,听肖玲说贩卖大烟可以赚大钱,回家后就向二姐借钱去合伙。二姐说:当局查烟很严,万一被缴就血本无归,更况且手头的钱差不多用光,连看病和维持家用都不够。

    黄家大嫂借不到钱,天天骂骂咧咧,三婶看不过眼,责备几句,婆媳俩又会吵起来。

    冬月廿五,二姐生下儿子阿念。由于过度的忧愁和压抑,产后出血过多,恶露迟迟不尽。二姐一直发烧不退,整天哭泣,更没有奶水喂养孩子。阿念饿得呱呱直哭,这小家伙白天烦人透顶,半夜还哭闹不休,搞得所有人不得安宁。

    三婶在路边大树上,偷偷贴一张红纸,上面写道:

    天堂堂地堂堂

    我家有个大哭郎

    过路先生看一看

    一觉睡到大天光

    烧香拜佛、求过路先生也没用,阿念依然每夜哭闹。玉兰抱着孩子,找到清水名医宋可成。经验丰富的宋医生一看孩子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心里已明白八九分:原来二姐过于紧张,晚上给孩子盖得太多,孩子热得难受。宋医生建议给孩子少盖些,又开出几味中药。当晚,阿念安静入睡,黄家大嫂的咒骂声亦稍稍停歇。

    有时候,家庭内部的战争与国家之间的战争同样可怕。眼看着姐妹俩的处境越来越艰难和窘迫,玉兰决心春节后另谋出路。可是,她除了做老师还能做什么?

    前些天,为了给二姐看病,玉兰已经花完二姐夫寄回的一百块,这个月的薪水也所剩无几,上个月欠米店的钱还没支付,而且马上就过年了,要给父母寄的钱还不知从何而来。

    屋漏偏遇连夜雨,三婶的哮喘突然发作,喉咙像拉风箱一样,呼呼响,憋得脸色青紫,浑身冒冷汗。黄大哥找来宋医生,然后向老婆要钱交药费。黄家大嫂前几日偷跑去赌轮盘而惨输,把留着过年用的钱赌光,她知道老公最痛恨赌徒,一直提心吊胆,如今只有撒泼过关,骂道:“丢那妈,老屎窟又不只归我们养,你怎么光问我要钱?”

    玉兰掏出一块钱交给黄大哥,在接下来的几副中药亦是她结账。黄家大嫂假装不知,平时把婆婆当牛马来使唤,恨不得榨干婆婆的最后一滴血汗,婆婆一生病,她就装疯卖傻,铁公鸡一毛不拔也就罢了,气焰还特别嚣张。

    腊月底,天气越来越寒冷,老天爷脸色阴沉,愁云不散,凛冽的北风从山口刮来,夹着湿冷的小雨,人们躲在屋里烤火取暖,打发寒冷的冬天。

    大户人家开始忙碌地准备年货,杀猪、腌肉、包粽子、炒米花、蒸发糕、做米饼、买香纸蜡烛等。清水人天生厚爱大米,能像变戏法似的,把白花花的米粒做成无数种美味可口的点心,松软的发糕、白嫩的卷粉、香脆的炸果、甜腻的糍粑、入口即化的米糕……

    最具清水特色的年货,是米饼:把大米用热水浸泡,捞起沥干,放进锅里炒至金黄色,用石磨磨成细细的粉粒,加入黄糖芝麻肉丝果仁,一起搅拌均匀,装进刻有“福”“囍”字样的饼模,用弯弯的水牛角压紧成米饼,隔水蒸熟后再晾干,便大功告成。

    每年的腊月底,在清水镇每个村落,都能听见水牛角敲击饼模的叮当交响乐,一派过年的热闹景象。

    穷苦的人家也要过年。腊月二十八早上,黄三婶弄回几斤木薯粉,与玉兰姐妹俩做炸酥饼。三婶的大女儿送回一些饭心糍粑和一只鸭子,三婶说:“家里用钱太紧,我把鸭子拿去卖了。”

    黄家大嫂知道婆婆卖鸭子的钱,她一分也得不到,在走廊外边骂道:“一年到头见不到一根鸭毛,卖个屁呀?家里养着吃闲饭的人,用钱怎会不紧?”

    二姐生下阿念后大病一场,好不容易捡回性命,身体还很虚弱,最近只在家里做些简单的家务。黄家大嫂天天指桑骂槐,玉兰早就忍无可忍,硬邦邦地回应道:“谁吃闲饭啦?你把话说清楚。”

    “我说得够清楚了,你又不是聋子。”

    “我们挣的钱比你多,没花你半分钱,没吃你一粒米,你无非是恨我们没借钱给你。钱是我们辛苦赚的,凭什么借给你去贩烟?我姐姐身体不好,需要休养,你没完没了地咒骂,甚至连病人和老人也要欺负,真不要脸。”

    黄家大嫂跑进来,指着玉兰的鼻子:“死丫头,这里轮不到你说话。”

    “你欺负我二姐,我就要为她出头说话。”

    “你住在我家里,还敢这么嚣张,马上滚出去。”

    “房子是我姐夫寄钱回来起的,亲家妈和黄大哥肯留我,你有什么资格赶?你总说没钱没钱,三天两头去镇上干什么?买盐巴买煤油,也用不着跑去银鑫山庄。”

    提到银鑫山庄,黄家大嫂脸色突变,用夜猫似的绿眼珠恶狠狠地盯着玉兰。二姐伸手拉了拉玉兰的衣服,三婶也用哀求的眼光阻止。玉兰却索性豁出去,激昂地说:“亲家妈、二姐,你们别拦我,我早就受不了这尖酸刻薄的泼妇,今天要替你们出口气。”

    黄家大嫂咬牙切齿:“丫头,算你狠,有本事就赶紧嫁掉,否则我跟你没完。”

    “不劳你费心,我会嫁掉的。”

    “哼,赶紧嫁啊,你不是下流无耻地勾引文春少爷吗?我告诉你,文春少爷明年二月就娶钟小姐进门,你别以为脸蛋长得漂亮,文春少爷就会娶你做老婆,就会带你远走高飞,简直是白日做梦!”

    玉兰像是心口被狠插一刀,脸上阵阵抽搐,她愤怒地把手里的粉团扔回簸箕,气冲冲地走到村外。

    村外寒风凛冽,冷气袭人,草地上结着白色的冻霜,田垌两侧的山峰被灰雾罩住,山鸟的号叫凄惨而惊慌。玉兰懊恼地坐在溪边冰冷的石头上,衣衫单薄,瑟瑟发抖,正想把双手插入裤袋,却发现手上还沾着木薯粉,于是俯下身子,在溪里捞起一把沙子,用力擦洗。

    溪水冰冷刺骨,手上的痛楚传到心窝,终于隐忍不住,轻声呻吟。现如今,文春少爷已成为她被人耻笑的话柄,在清水人眼里,她就是可怜的花痴!

    田垌里走来花面狗,这个咸湿鬼每到圩日就到集市,寻找目标下手,哪里的女人最多就往哪里钻,专吃女人豆腐,清水姑娘既恨又怕。

    花面狗再次玩起以前调戏女孩而屡屡得手的肮脏伎俩,从裤裆里掏出下身那玩意儿,喊道:“玉小姐。”

    玉兰茫然地抬起头。

    花面狗厚颜无耻地晃着那玩意,嬉笑道:“嘿嘿,这是什么?”

    玉兰弯腰捞起溪里的石头,狠狠地砸过去,接着又捡起另一块石头,穷追不舍,终于击中流氓无赖的后背。

    她重新回到溪边,愤怒沮丧辛酸无助之感,齐齐涌上心头。今天是什么日子?为什么所有倒霉事都被她遇上?姐夫回不来,姐姐生了病,三个孩子在饿肚子,黄家大嫂今天正式下了逐客令。如果非得在清水待下去,绝不能跟黄家大嫂住一起,寄人篱下的日子太难了!

    赵文宁从山上打猎回来,手里提着山鸡和松鼠。远远看见花面狗像丧家犬从溪边跑掉,玉兰则在后面穷追猛撵,大声地咒骂。

    赵文宁走到溪边,问道:“怎么啦?”

    玉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个未婚姑娘,怎能说出如此肮脏下流之事?

    赵文宁猜出八九成,狠狠骂道:“死狗屌!欠收拾。”

    他关切地问玉兰:“天气这么冷,你怎么在这里?”

    玉兰凄楚说道:“文宁少爷,我没地方可去。”

    赵文宁的心被灼痛了:自认识的第一天起,她总是顽强自信,不屈不挠,今天却如此悲伤和难过,如此柔弱和无助,想必是半年里挑的担子太沉重,累了,支撑不住了。他柔声问道:“那么,你愿意陪我去镇上喝杯热茶吗?”

    玉兰当然愿意,赵文宁能把她带到遮风挡雨的地方。

    而赵文春带给她的,只有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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